趙卡
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談論自己的東西,最擅長的是自黑。談論自己的東西麻煩在于,我以毫無歧義的劣勢面對讀者充滿歧義的優勢,我不知道需要用怎樣的方式才能解釋清楚,我寫下的那些東西并不是我一開始就想寫下的,矛盾于自己的不確定有它的特殊困難,我驚訝地看到自己竟然在談論自己的東西。
任何時候,小說由兩篇來定義無疑顯得太少了,我的自尊都會覺得難受。我遇到的最大的難題是,小說由誰來定義?而詭異的是,現在,小說必須從兩篇里面談出點東西來。我能這么說嗎?在小作家那里,篇幅決定了風格,在大作家那里,風格決定了篇幅。說起來其實很簡單,小說的全部秘密就在于小說沒有秘密。無論多么艱難,小說必須教會現實,小說就是一種生活現實。從這些年來看,人們已經習慣于對小說發生誤解,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從小說中學會假設現實,人怎么應對這個小說化了的世界。
關于小說,我喜歡從外行的角度來觀察,就像一間工業公司做產品一樣,不能做完美了,最好帶點粗糲感,有瑕疵未必是壞事,但聰明的人也絕不糾纏于此。當代營銷大師李克舉了喬布斯和張小龍作例子談產品,深得我心,我認為小說也是同理,他們都是偉大的產品挑選人,而我們要學習他們做產品的經驗,他們對產品的理解深度,不是要看他們說了什么,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不是很能讓一個人對某件事準確的傳達,或者,完全傳達,最簡單粗暴的做法是身臨其境感受他們的作品。這就是說,無論多么有深度和創見的評論,都不及創造出的那個具體產品。平時的經驗已經告訴我們,特別能侃侃而談的那個人,都不是讀者特別關注的,讀者關注的永遠是作品,作品不會撒謊。
兩個短篇,我分開了說。仿佛丑聞和爭論的結果,為失敗的生活索取報復的糟糕行為,我并不想存在軟化殘酷人生的企圖,我想說的是,一些人活著讓另一些人夜不能寐。
關于《忽悠悠》這篇小說,貌似寫成癮性吸食(輕毒)品,實際上涉及了一種有趣的地方風俗學:在內蒙古中西部地區,燙吸輕毒性麻醉品作為聚眾時尚一度流行了三十年。特別是從獸用安鈉鉀熬煉出來的粉塊安鈉鉀,因其提神、價廉和輕癮性,備受人們的青睞。我算過,一個 30元打火機大小的粉塊安鈉鉀可吸食一個月,比抽煙可便宜多了。再厲害一點的就是溜冰,這種新型化學原料合成的毒品價格昂貴,幻滅感更強勁,1克達 400-500元,年輕人偶爾吸食幾口,一般人則溜不起,我曾被從小穿開襠褲玩大的朋友們叫去溜,長條桌子、飲料瓶子、吸管、錫紙、打火機、水,排場如分行的詩歌制造出鬼祟扭結的韻腳,虧我內心意志堅決,抵制住了這種對好奇心的巨大勾引。后來,溜這玩意兒的朋友被抓了兩個,其他人嚇破了膽,繼續吸食安鈉鉀不再溜冰了。無論是安鈉鉀還是冰,翻著倍的利潤讓人著魔,我們那里的人暗暗遵循了一條鐵律:越愚蠢,越有勇氣邁出販賣的那一步。
和《忽悠悠》挨著點邊的是《夢見與死人交談你會名揚四海》,里面也寫到了吸販安鈉鉀和冰,但更多的是探討一種打劫的倫理。對富人和為富不仁的人打劫,我家鄉的人都懷有一種樸素的兇殘,仿佛人人拘困于所剩無幾的時光,對生活往往表現出了極度的不耐煩,他們收買自己或者出賣自己而渾然不覺。我還有幾個像《忽悠悠》《夢見與死人交談你會名揚四海》類似的小說,我都奇怪我怎么會寫那么多的關于家鄉另類風俗的小說,比如我寫過頂神這種狂熱的陋習,也寫過賭博那種燃燒的激情,還有令人咋舌的酒鬼,以及膽大妄為的村干部。
我說這些似乎有出賣家鄉和家鄉朋友們的嫌疑,那么反過來說,我還是個誠實的叛徒呢。我們老家的人民,從明末清初定居蒙漢交界地以來就似乎一直與文明的世界觀作斗爭,農耕社會的傳統觀念始終鞭策著他們的想象力,諸如頂神、算命、作匪、逞勇、吸食鴉片等等悍塞行為均為人前顯勝的資本,我痛斥他們以與邪靈同在的乖戾方式表現不羈個性,精神的日常飲食為愚蠢的肉體所麻痹。我的鍵盤就是殺豬刀,讓每一個鋒利的按鍵敲出更多的可能性,我既是他們的消費者也是他們的黑手黨。
作為一種地方風俗學的記錄,我將家鄉的軼事和傳奇作了簡單分類,這是一個粗略的系列,《忽悠悠》和《夢見與死人交談你會名揚四海》是系列之一種。不得不說,這類小說在我的寫作生活中顯得孤獨而突兀,一開始我還不知道這點,直到我開始寫那種所謂的現實主義題材和荒誕不經的所謂先鋒文學時才發現,我曾游移不定地探討過一群普通人也是一個犯罪團伙的殘暴。我沒必要羞羞答答地發表我的看法,在魔鬼的世界里,被消費主義偽裝起來的地方風俗,他就是封建主義文化。
不管是跌跌撞撞的茹老師還是精疲力竭的茹耀東,以及薛利平、羅勇光等等,在我的家鄉,本質上他們都是一個人,都有一張猥瑣不堪的臉,是我的鄰居或朋友,對他們身份的辨識無需任何猶豫和躊躇,甚至可以這么說,我曾經也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對大多數小說家來說,比如福克納或莫言,馬爾克斯或賈平凹,有時我會和他們一樣,家(家鄉、家族、家庭)敘事勾兌點荒唐行事的人(人民、人群、人渣)倫乃成文學,有些現成的資源能在任何寫作中起到比靈感還更大的作用,說白了,不管你是不是小說家,首先你要成為他們的同伙,抑或是他們的任何一種情況的受害者也行。所以我曾不無得意的說,就我出生的那個小村莊,我可以為每個村民寫一部自傳式小說,更極端一點的說,是他們把自己活成了小說。
我一開頭就坦白了,我最怕談論自己的東西,但現實情況是,你越怕什么就越躲避不掉什么,我不止一次面臨讀者的疑問,你寫的那些是真的嗎?對我來說,這種問題有難度,就像我回
答不了我媽和我老婆都掉水里先救誰一樣,我懊惱的是天底下怎么有那么多巧合,老媽和老婆怎么能同時掉水里呢?最高虛構和最低現實在本源上是同一的,我甚至要這么說,我寫下的虛構也是他們將要完成的,創造一種新的現實,難度不亞于對虛構的對抗。什么意思呢?我想說的是,我們都在過著一種對自己來說陌生的生活,陌生到什么程度呢,對我們經歷的生活已經熟視無睹了。我現在干的,就是將熟視無睹的庸常生活用小說的篩子重新過濾一遍,沒被濾掉的,在我眼里,就是一些無與倫比的陰謀家,對勢利眼的生活保持前后一致并頂禮膜拜。
我特別樂意同意如下觀點,有什么樣的小說,就有什么樣的讀者;由于眾所周知的先后關系,我相信讀者比作者更聰明。但小說不是給我們提供思考的,那些讓小說傳達神秘感或悲憫的做法顯得道行太低了,以我的閱讀經驗,即便包括卡夫卡這樣的作家都是讓我們感受喜悅的,沒錯,小說的第一要務不是讓人理解,而是感受喜悅,策蘭和曼德爾斯塔姆那類文學顯得太另類了。將喜悅作為小說寫作的第一法則,對我,這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樂于自我滿足的內心生活;唔,連哮喘都成為他藝術的一部分,是自己疾病的出色的舞臺導演,那是普魯斯特。
那么,我現在可以這么說了,這兩篇關于地方風俗學的小說在講,人是如何不滿足于身體的饑渴去鋌而走險的,在這個地方,人人都是小說的原型,鋌而走險形同魔法世界的娛樂。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根據我對他們的觀察經驗:出自悲觀主義。悲觀主義是一個嶄新的地方風俗學,這種闡釋何其貼切,而阻擋悲觀主義,按本雅明給出的藥方,是憤怒,我要寫的人,缺乏憤怒的經驗是他們失敗的根本原因。套用詩人臧棣的一句話說便是,誰做過這樣的夢?用小說的概念代替原罪的概念。
本欄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