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曉華
[關鍵詞]口述史,斯大林模式,教材
[中圖分類號]663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0457-6241(2016)07-0066-07
關于斯大林模式的歷史評價,人民版教材的觀點是:
“斯大林模式”曾使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取得了巨大成就,蘇聯經濟實力快速增長,迅速發展成為工業強國,為日后贏得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但它存在諸多弊端,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和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成為制約蘇聯經濟發展和政治體制改革的最主要因素。
對這一觀點,學生質疑的主要是:一種曾經速效的經濟發展模式為何成為制約蘇聯進一步發展的最主要因素?其實,從“人”的因素考慮,這一難題就迎刃而解了。人民版教材中也簡約地提到“人”的因素:
為了實現工業化,蘇聯人民不僅“勒緊了褲腰帶”,而且以飽滿的愛國熱情積極投身于國家建設當中,這種熱情成為工業化建設的強大推動力。
教師由此點撥:正常人能忍受“勒緊褲腰帶”的狀態多久?這種狀態下人的“熱情”能保持多久?學生應該不難體會這種模式的弊端。如果教師能提供更多鮮活的歷史資料,學生就能對斯大林模式的失敗有設身處地的理解。英國學者奧蘭多·費吉斯的《耳語者:斯大林時代蘇聯的私人生活》一書無疑為我們打開了歷史視野,拉近了與歷史的距離。該書所關注的是斯大林體制下普通人窒息的生存狀態和扭曲的內在心靈,是第一部深入探索斯大林時期個人和家庭生活的口述著作。它描述了經過改造的蘇維埃人,既恐懼政治權力,又對它無比崇拜。幾乎每個人都成了“耳語者”——或藏身于角落竊竊私語、互訴衷腸,或暗中迎合,成為向當局告密的舉報人。該書運用了數百份家庭檔案,包括信件、日記、回憶錄、照片、實物,還有采訪記錄。它們講述了一個個驚心動魄的道德與心理故事,可能比任何理論都更好地解釋了極權主義的運轉,提醒我們警惕任何形式的極權主義(無論以什么名義提出對人性的戕害,珍視以人為本、善待生命、關注人類命運的人文主義精神的價值。
一、從普通人的視角審視斯大林經濟模式
西方的工業化之前有個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同樣,社會主義工業化也需要“資本積累”。只不過它主要通過內部積累,也就是通過剝奪農業的方式進行。斯大林經濟模式體現了通過犧牲農民的利益優先滿足工業化需求的發展模式。這種發展模式對于普通人和社會轉型意味著什么?對此,教材寫道:“隨著集體化運動的高漲,蘇聯開始了消滅富農階級的斗爭。國家對富農的財富和生產資料進行剝奪,并將這些財產轉交集體農莊,大批富農被強行遷移到荒蕪寒冷的西伯利亞等地區參加勞動。到1932年底,富農作為一個階級基本被消滅。”事實上,“集體化”是蘇維埃歷史上的巨大轉折點,其意義值得深入挖掘。“集體化”摧毀了數世紀以來形成的生活方式:家庭農莊、古老的農民公社、獨立的村莊、教堂、農村市場。在布爾什維克看來,這一切都是社會主義工業化的障礙。數以百萬計的人背井離鄉,散布蘇聯各地,包括逃離集體農莊的、因集體農莊糧產的過度征用而造成的饑荒逃難者、孤兒、富農及其家人。這批流動人口成為斯大林工業革命的主要勞動力,充斥于城市、工業建設基地、勞改營、古拉格(勞改營的主要管理機構)的“特殊定居地”。創立苦役模式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推出了全新的社會革命(自上而下),鞏固了斯大林政權。它打破舊式的關系和忠誠,鏟除舊道德,推行(蘇維均新價值和新身份,使全體民眾從屬、依賴于國家——住房、教育、就業、口糧——全受計劃經濟的控制。消滅家庭農莊是自上而下的革命的開端。尼古拉·戈洛溫的經歷就是這個大轉變時代中的一個注腳。
戈洛溫家族是農民傳統的捍衛者,其家庭農莊的管理遵照父系家長制,所有孩子都在父親的指揮下參與農活,從小學會了服從他的至高無上權威。像其他農民一樣,戈洛溫一家相信私家耕作的權利,這本來就是1917至1918年土地革命的指導原則。內戰中,戈洛溫幫助組織北方的紅軍。他認為,蘇維埃政權將捍衛農民此類權利,所以給予積極的支持(整個20世紀20年代,他家主屋的圣像旁,掛的就是蘇維埃軍事委員會主席伏羅希洛夫的肖像)。但是這些權利遭到布爾什維克越來越頻繁的攻擊。激進的共青團積極分子在村校召開會議,告知村民他們屬于三個相互敵對的階層:作為無產階級盟友的貧農、中立的中農,以及作為敵人的富農(注到集體化時,反對加入集體農莊的任何農民——不管是富是窮——都被控為富農)。全由共青團員開列的三個階層的名單,貼在村校外的告示牌上。村民以前都沒有社會階層的概念,一直以為自己屬于一個大家庭。對戈洛溫那樣的最成功的農民,最貧窮的農民通常是尊重的,甚至于畢恭畢敬,但在村校的會議上,特別在酒精的影響下,也加入了對“富農戈洛溫”的控訴。到1929年春,戈洛溫遭到村蘇維埃開除,又作為“皮革生意的資產階級老板”而被剝奪公民權。11月,村共青團和鎮官員前來戈洛溫家里搜查,向他的“富農”農莊征收800盧布的重稅。1930年7月的公社大會上,戈洛溫告誡大家,“在自己的農莊,我們辛苦是為自己;在集體農莊,我們將再次成為農奴”。8月2日,戈洛溫在家被逮捕,政治警察法庭裁定他有“恐怖分子的意圖”,判刑三年,押往白海一座島嶼的監獄。戈洛溫被捕幾星期之后,他所在村的農民被迫出席村莊會議,通過決議,廢除自己的家庭農莊,移交所有土地、工具、牲畜,以建立集體農莊。
我們可以引導學生思考:戈洛溫是“恐怖分子”嗎?戈洛溫被捕的真實原因是什么?戈洛溫的悲劇只是個例嗎?如果教師在運用這個案例分析蘇聯農業集體化運動中的問題時,能進一步聯系啟蒙運動宣傳的自然權利學說和理性主義予以再審視,那么學生收獲的還有民主與法治意識以及在戈洛溫身上閃現的最值得贊嘆的人類精神——即使你身處最可怕的環境,仍能誠實地面對自身的經驗、堅持內心價值。正如封建專制制度束縛人性進而阻礙社會進步,對蘇聯來說,消滅“富農”是巨大的經濟災難,使集體農莊失去俄國最勤勞農民的專業知識和工作倫理,最終導致蘇維埃農業部門的持久衰退。這一點人民版教材沒有明示,以致學生在分析1953年蘇聯農業產量未趕超1913年的原因時只籠統分析片面發展重工業造成蘇聯農業、輕、重工業比例失調,而未從“人”的角度拓展思考。
筆者認為在教學“斯大林的工業化之路”時,師生經常被蘇聯工業化的速度、數字等表面成就迷惑,認為國家強大了,個人犧牲些也是值得的。
斯大林的工業化之路的確有迷人的一面。斯大林在1929年說:“我們萬馬奔騰,邁向工業化和社會主義,扔掉我們俄羅斯古老的落后帽子。我們正在變成一個金屬、發動機、拖拉機的國家,要讓蘇維埃人開上汽車,讓農民坐上拖拉機,再讓吹噓自己文明的西方資本家試圖趕上我們。”其象征就是第一個五年計劃所完成的大型建設項目,像第聶伯河上的巨型水壩,當時是世界上最大的水電站。對斯大林政權來說,這些“成功”具有重大的宣傳價值。但是,當時就有人(還是體制內的)對這種所謂“進步”持懷疑態度。阿納托利·梅蘇諾夫是農民的兒子,后來成為政治警察,在白海運河擔任獄警。他在20世紀80年代的回憶錄中,解釋了這種宣傳對數百萬“普通斯大林主義者”的影響,包括他本人:
我對五年計劃存有疑惑。我不明白,為何要迫使這么多罪犯,千生萬死地去趕建運河,為何趕得這么急?有時,我感到困擾,但有理由相信,我們正在建設偉大的事業,不只是一條運河,而是一個全新的社會,光用自愿的方式是不夠的。誰愿主動請纓來參加運河工作?我現在懂得,如此建設社會主義未免太嚴苛了,幾近殘酷,但我仍然認為這在當時是有道理的。
正如梅蘇諾夫的看法,斯大林在五年計劃中要求的增長率,如果不用強迫勞役,僅靠“勒緊褲腰帶”和飽滿的愛國熱情,根本就無法達到。奴役勞工的供應,開始于1929年對“富農”的大規模逮捕和流放,后來成為古拉格系統的經濟上需求的理由。該系統開始只是關押政權敵人的監獄,很快變成了經濟殖民化的工具——作為廉價且迅速的捷徑,以開墾荒野和發展蘇聯偏遠地區的工業資源,那是沒人想去的地方。以白海運河為例,德米特里·維特科夫斯基曾是勞改營的囚犯,在運河工地上擔任領班,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工作日結束時,工地上留下凍尸。他們的面孔上灑滿雪花,其中一人弓著腰背,臥在獨輪車下,他的手還攏在袖子里,就以這樣的姿勢凍死,有人凍死時,頭低垂,夾在自己的膝蓋之間;還有兩人背靠背,相互支撐著,一起凍死。可以想象,他們都是農村小伙子和最好的工人,一來就是近萬人。當局試圖打散家庭,故意安排兒子和父親分住不同的營地;一開始就給他們定下挖掘鵝卵石和大石塊的高定額的石方任務,即使在夏季你也無法完成。沒人能夠教他們,或警告他們。他們以鄉下人的敦厚實在,全力以赴,很快就筋疲力盡,然后相互抱著凍死。到了晚上,雪橇出去收集他們的尸體。駕雪橇的人把尸體扔上雪橇,發出沉悶的聲響。沒有及時清除的尸體,到了夏天只剩下骨頭,與鵝卵石一起進入混凝土的攪拌機。他們以這種方式,鉆進了混凝土,澆鑄了白海城最后一座升降臺,由此而獲得不朽。
我們從宏觀敘事的歷史教科書中是看不到這些細節的,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對歷史的理解會變得偏激而狹隘。如果失去了人性坐標,那么我們的歷史教學很有可能變得冷酷無情,失去道德原則的歷史教學會在無意中給學生留下“為了崇高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錯誤觀念。今天當我們向學生介紹蘇聯五年計劃的成就時,想一想監獄中的富農戈洛溫和澆鑄了白海城升降臺的囚犯們的尸骨,恐怕要注意學生的表情了,似乎還需要對成就背后有再認識。
二、從普通人的視角審視斯大林政治模式
民主是歷史潮流。19世紀70年代,歐美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相繼確立了資產階級代議制。但是進入20世紀,極權政治就像一股逆流使人類社會暫時又陷入了黑暗。在不少西方人看來,斯大林政治模式與法西斯專政并無實質差異。代表中國史學家視野的人民版教材也客觀指出了斯大林政治模式的危害:“斯大林模式在政治方面表現為國家的權力高度集中于黨……黨的權力高度集中于中央,黨中央的權力又高度集中于總書記斯大林手中,許多重大問題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隨著大清洗運動的開展,大批黨政軍領導人和普通群眾被加上‘莫須有的罪名而遭處決,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遭到了嚴重的破壞。當然,斯大林模式在當時的形勢下也保證了黨對新生政權的領導,一定程度上維系了政局的穩定。”然而,對于人民版教材的這段論述,學生一直疑問不斷:為什么在大清洗運動中給大批黨政軍領導人和普通群眾都加上“莫須有”的罪名?“當時的形勢”指什么?為什么說斯大林模式保證了黨對新生政權的領導?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下普通群眾將如何生活?讀了《耳語者》,就能將許多歷史事件串聯起來,形成清晰的歷史圖景,解疑釋惑。
斯大林的政治觀念深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影響,當初擊敗沙皇政權的反而是大后方的社會革命。他擔心,如果發生與納粹德國的戰爭,蘇維埃政權將面臨類似的內亂。出于同樣的考慮,西班牙內戰更加劇了他的恐懼。他將西班牙共和國的軍事失敗,歸罪于西班牙共產主義者、托洛茨基分子、無政府主義者以及其他左翼團體之間的內訌,因而得出結論在反法西斯戰爭爆發之前,亟須在蘇聯進行一次政治鎮壓,要粉碎的不只是“第五縱隊、法西斯間諜和敵人”,而是所有的潛在反對力量。例如,共產國際就是斯大林的主要目標之一。到1936年,共產國際充斥著對斯大林與西方和解的外交政策的不滿。一位老布爾什維克在1935年向美國駐蘇大使威廉·布利特解釋:“你必須明白,世界革命是我們的宗教。歸根結底,要是我們覺得斯大林在放棄世界革命事業,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會反對斯大林本人。”斯大林對共產國際越來越不放心,擔心失控。數千名共產國際的官員和外國共產主義者,在1937至1938年被捕。
領導人一旦被捕,他的社會圈子里的每一個人都變成嫌疑人物。于是,普通群眾受到株連。例如,1937年內務人民委員會拘捕了尼科波爾城的黨委書記。隨即也逮捕了他的助理、朋友和他在尼科波爾城各地所委任的男男女女。尼科波爾城軍區司令也落入獵人的口袋,然后是地方檢查官和他手下所有的法律助理,最后才是尼科波爾城的蘇維埃主席……當地的銀行、報紙、商業機構都被“清洗”……甚至禍及共用公寓委員會的經理、消防隊長、儲蓄機構負責人。斯大林一定知道,受害者中的絕大多數是完全無辜的。但他在1937年6月說過,如果被捕者中有5%是真正的敵人,那也是一個好結果。他的支持者卡岡諾維奇在20世紀80年代為大清洗辯護領導階層已意識到,戰爭即將來臨,國家需要“抽干沼澤”——即“摧毀不可靠者和動搖者”。
大恐怖讓蘇維埃人民閉上了嘴,幾句話不小心,就可能使人永遠消失,舉報人比比皆是。列澤達·泰西娜的父親于1936年被捕,她回憶道:“我們從小就學會了閉嘴。”
“舌頭會給你帶來麻煩”——這是大人一直叮囑我們孩子的,我們在生活中也一直害怕發表意見。媽媽常說,兩人之中必有一名舉報人。我們害怕鄰居,特別是警察。迄今,我仍然不敢講話,也不敢為自己辯護,或是在公共場合發言。我總是讓步,沒有一句抱怨。這已滲入我的性格,都與我從小受的教育有關。即使在今天,我看到警察仍會怕得發抖。
從列澤達·泰西娜的回憶中我們能感受到什么?能想象到什么?能珍惜什么?隨著真實溝通的結束,互不信任蔓延至整個蘇聯社會。人們戴上公共場合的面具,隱藏真實的自我。有些人開始寫日記,盡管這也是有風險的。葉萬古洛娃是列寧格勒技術學院的學生。她在1938年3月8日寫道:
也許我的表述不夠正確。我內心的自我并沒消失——人格的內涵永遠不會消失——只是深藏不露,我甚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看著這些口述資料,學生對于高度集權政治體制的危害想必感同身受。“道路以目”本是古代專制社會的產物,在20世紀的再度出現并不符合歷史潮流,因而也是不可能長久的。
事實上,大清洗并沒有給蘇聯帶來足夠的安全,反而削弱了蘇聯的力量。蘇德戰爭初期,蘇軍遭受巨大損失便是明證。1941至1942年的軍事災難,也使斯大林的統治第一次受到質疑。文學史家拉扎爾·拉扎列夫回憶:
戰爭之前,我們沒有任何質疑。我們相信所有關于斯大林的宣傳,相信黨是正義的化身。但我們在戰爭第一年所看到的,迫使自己去反思那些被告知的東西,因而開始懷疑自己的信念。
許多人在戰爭時期解脫了對政府的恐懼,為了生存不得不依靠自己的智慧作出決策,等不及當局的授權了。愛國主義成為蘇維埃軍隊鋼鐵決心的來源。斯大林1941年9月向哈里曼指出,俄羅斯人民的拼殺是“為自己的家園,并不是為我們”。戰爭雖然帶來巨大痛苦,相對于謊言的不人道,反而成了一種解脫。作家維亞切斯拉夫·康德拉季耶夫認為:
我們為那些年感到驕傲。對前線生活的懷舊,使我們大家都激動起來。并非因為那是我們喜歡回顧的青春年華,而是因為我們當時覺得,自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公民。這種感覺,之前沒有,之后也沒有。
戰爭結束后,斯大林立即在軍隊和黨的領導階層推行新的大清洗。隨著冷戰愈演愈烈,斯大林政治體制再次強化。到1949年,蘇聯又返回恐懼狀態。高度集權的體制使蘇聯人失去了獨立思考能力,以致斯大林去世的消息傳來,引起了更大的驚恐。埃爾加·托爾欽斯卡婭記得:
我們家的普遍反應是,“接下來會是怎樣?”我們害怕政府,不知道應該期待什么。我們提心吊膽,它可能以更多的逮捕來報復斯大林的死亡。
我們不難看出斯大林政治體制違背了主權在民的普世原則,造成了政府與人民的疏離,是一種極權主義。對此學者阿倫特分析:“在極權主義統治的國家,國家只是一種門面,它掩蓋了統治的真實核心秘密警察和某個領袖。”在專制體制下仍還存有一些私人自由,然而極權主義甚至清除了人意識中即使是最微小的自發性火花。“它是一種在不斷運動的運動,通過運動而對每一個人施加永久和全面的控制。”對于這一切,我們絕不陌生。
極權統治的另一個負面結果就是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在蘇聯社會中的退化。人民當家做主變成了好看的“擺設”。在斯大林之后,共產主義這種意識形態充其量不過是追求國家利益的工具。結果,蘇聯的共產主義墮落成一套空洞的說辭,無法起到激勵人們心靈和精神的作用。共產主義作為一種價值追求沒有成為蘇聯的柱石,所以在政治改革與動蕩時期,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在民眾中失去自身的合法性也就不足為奇。它被自由主義和民族主義思想撂在了一邊。
三、從普通人的視角審視斯大林
文化模式
文化是社會存在的反映。文化發展有自身的規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追求多樣性,在傳統的基礎上創新應該是文化發展的正常路徑。但是從古代的“大一統”社會到現代的極權社會,我們對政治閹割文化的現象已經屢見不鮮了。
對于斯大林的“造神”運動,人民版教材以“資料卡片”的形式引用了蘇聯人羅·亞·麥德維杰夫的觀點:“在億萬人民的心目中,斯大林成為神話般的人間上帝,大家開始戰戰兢兢地念叨他的名字,他們相信只有他一個人能夠拯救蘇維埃國家,使之不受侵略和解體。”問題是斯大林是怎么做到讓輿論高度一致的?在億萬人民的心目中,斯大林始終是神話般的人間上帝嗎?斯大林主義至今還有影響力嗎?人民版教材指出斯大林模式中經濟、政治與思想文化三方面相互聯系、相互滲透,形成一個嚴密的整體,對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對斯大林模式的思想文化方面也要作綜合考察。
斯大林政權的鞏固與社會等級制度的建立緊密相連,該制度又以物質獎勵為基礎。對金字塔頂端的人來說,勤奮和忠誠能帶來即時的獎勵;對底部的人來說,只有獎勵的許諾,兌現則還須等待共產主義的實現。根據柳德米拉·埃利亞舍娃(1921年生)和妹妹馬克斯娜(1923年生)所說,共產主義烏托邦這個概念,在她們列寧格勒學校的朋友中獲得了廣泛的認同:
我們接受教育,期待一個幸福的未來。我記得,妹妹摔破了我們最心愛的瓷娃娃。我們沒有錢,但仍去了百貨商店,櫥窗了有瓷娃娃在陳列。馬克斯娜說:“共產主義來臨時,我們就能得到這個瓷娃娃了。”在我們的想象中,我們可以看到共產主義。屆時,什么都是免費的,大家都會過上最幸福的生活。
許多蘇聯知識分子也受到這種樂觀氣氛的席卷,對斯大林政權以進步的名義所犯下的恐怖行徑,充耳不聞,視而不見。1935年4月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在信中說道:
不管如何,我看得越多,就對正在開展的活動信得越深,這便是事實。雖然很多行為給人野蠻的印象。但人們從未如此高瞻遠矚,如此富有自尊,懷揣如此良好的動機,為了如此重要和清醒的理由。
從20世紀30年代中期起,斯大林政權愈益通過家庭這一傳統價值體系的比喻和象征,來塑造自己的形象。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在那幾年蓬勃興起,他被比作“蘇維埃人民之父”。這一形象隨著五年計劃的成就和大清洗運動的開展而日益高大。
但是,戰爭使人們不再害怕表達心中的不滿。1945至1946年,僅俄羅斯共和國的內務人民委員會,就收到50多萬封蘇維埃公民的信件,抱怨國家的宏觀形勢。一名工人甚至在憤怒的信件中大膽寫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
這就是我們得到的!這就是斯大林的第四個五年計劃中,你們所謂的國家在物質生活上對勞動人民的關心!我們現在才明白為什么沒有召開這些問題的討論會——因為,它很容易演變成反抗和起義。所有的工人都在問:“我們打仗,到底圖個啥?”
斯大林很快排除了政治改革的可能。1946年2月9日,他在戰后第一次重要講話中直接挑明,蘇維埃制度不會有任何緩和,呼吁蘇維埃人民加強紀律,作出更大犧牲,克服戰爭的破壞,迎接資本主義制度必將帶來的全球沖突。斯大林要求部下,在有關民主的談論廣為傳播之前,就要發起“猛烈的進攻”。審查制度收得更緊,特別是針對戰爭回憶錄,其中的集體經驗往往倡導改革。許多年來,戰爭的記憶一直在蘇維埃政權的公眾文化中遭到淡化。1965年之前,勝利紀念日甚至不是蘇維埃的法定節日。勃列日涅夫的領導班子認為,所有紀念人民在戰爭中受苦受難的嘗試,都是對政府的挑戰。蘇維埃敘述提供另一種安慰,即讓受害者相信他們的犧牲是為了集體的目標和成就。歷史學家凱瑟琳·梅里戴爾為研究戰爭中的蘇維埃軍隊赴庫爾斯克采訪老兵,發現他們談起自身經歷時沒流露半點的苦澀或自憐,全以堅忍的態度接受所有的損失,“不去重溫戰爭的最殘忍場面,反而采用已消失的蘇維埃國家的語言,暢談榮譽、驕傲、正當報復、祖國、斯大林、信仰的絕對必需”。
從勞改營歸來的人,同樣也在斯大林主義的理念中找到安慰。瓦西里1914年出生于莫斯科地區的農民家庭,1937年作為“富農”被捕,從1939年起即囚禁在諾里爾斯克。他始終留在采礦綜合企業——先是個囚犯,后來是“志愿工”——直到1981年退休。他工作努力,多次獲得獎牌。他在接受采訪時說:“這些獎牌都是給‘社會主義競賽優勝者的……而這個是給偉大衛國戰爭老兵的五十周年紀念獎牌,因為當時的綜合企業已納入軍事編制……我為自己在戰爭中發揮的作用感到自豪——我盡了公民的愛國義務。”
諾里爾斯克代表一個驚人的悖論:一個由古拉格囚犯建造和居住的工業城市,其市民的驕傲,卻植根于他們向斯大林政權提供的奴役勞動。類似的悖論又成了懷念斯大林的基礎。至今對他的懷念仍在繼續。研究公眾意見的全俄中心,在2005年1月進行了一項民意調查,其結果顯示,42%的俄羅斯人希望“像斯大林那樣的領袖”重新出現(60歲以上的受訪者中,60%支持“新的斯大林”)。正如俄羅斯歷史學家米哈伊爾·格夫特所說,斯大林制度的真正力量和持久遺產,既不在于國家結構,也不在于領袖崇拜,而在于“潛入我們內心的斯大林主義”。斯大林主義的遺毒至今仍影響世界,其中霸權意識與民族利己主義像癌癥一樣擴散,不僅威脅世界和平與發展,而且腐蝕人的理智判斷。但是,相對于斯大林的經濟、政治模式,高中歷史課堂對其文化模式的解讀由于資料缺乏始終無法充分展開,《耳語者》一書填補了部分空白,值得一讀再讀。
四、結語
周成平教授認為,唯有讀懂、“吃透”教材,教師教學起來才能得心應手,駕輕就熟。而讀懂教材不能“只讀”教材,而要參考相關學術研究成果方能站在一定的高度,避免一些常識性錯誤。經常聽老師講斯大林模式時根據一些工業數據引導學生得出蘇聯社會主義模式優越性的所謂結論,這種忽視過程的武斷完全違背歷史主義的精神,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誤導。事實證明蘇聯的現代化道路不是一條捷徑,而是個死胡同。蘇聯解體是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的重大挫折。在今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大背景下重溫斯大林模式,我們引導學生要從中更多地吸取經驗教訓,要把生產力標準和道德標準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這才是真正的“和諧發展”。
[責任編輯:吳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