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


一
1
我叫丁當當,三十四歲,是“河圖工作室”半個老板,另半個老板是陳梅花。此刻我坐在工作室的沙發上,心里像塞了個冰棍似的。陳梅花還沒有到,這會兒估摸還在路上。要是她在,看到我這個涼嗖嗖的鬼樣,會把一杯熱氣騰騰的菊花茶,塞到我手里。
有她在,有她白皙的雙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菊花茶,我會想起當壚賣酒的卓文君。
梅姐,我說,你是我的卓文君。
陳梅花會眉頭緊蹙,我不是你的卓文君。
我怏怏不樂,那你是他的卓文君。
陳梅花一臉不高興,我也不是他的卓文君。
我故意逗她,那你是誰的卓文君?
我喜歡看她故作生氣的神情,聽我這么說,她果真有些生氣。
她嗔怒,我是陳梅花,我不是卓文君。
這時候我一邊啜飲菊花茶,一邊欣賞她彎月一樣的眉毛,冰涼的心和身子會慢慢暖和過來,會冒出一絲絲熱氣。可是此刻,陳梅花還沒到,八成兒又堵車了。她從北大學城過來,總是會堵車,這個花園路實在太令人討厭,越是趕到周末,越是堵得結實。陳梅花還沒到,我只好自己泡一杯菊花茶。
我很喜歡她泡的菊花茶。
她總是對我說,你年輕火氣大,喝杯菊花茶,可以去火,可以暖心。
她說這話時,我們總是在相擁相抱。我用手和眼光抓緊她白雪一樣的胸脯,真想把她整個兒吃掉。
喝菊花茶還可以消毒,你看看,我心里的毒蟲太大了。
你很貪婪。
陳梅花有些不好意思,每次她都是這么不好意思。可是過一陣兒,她就是另外一個人,她就是我的潘金蓮。
我就是貪婪,尤其是對那兩只甜瓜。
我一見到你就想順藤摸瓜,這瓜盡管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它確實比夏日吃兩個冰鎮甜瓜的誘惑,大多了。
虧你還是搞出版的,也算是文化人,怎么跟流氓似的。
我們這么說話,身體和內心都已經平靜。然后開始處理工作,主要是一些兒童繪本,她負責制圖,我負責配文。這個工作室就我們倆,也只趕在雙休來鼓搗兩天。
2
我和陳梅花是在一個酒桌上認識的。我的朋友龐飛說,她是省師范學院美術系的老師,是她的大學同學。我就估摸,陳梅花已經三十六七歲了。而我呢,那一年二十六歲。龐飛又介紹我是某出版社的知名編輯。朋友這樣介紹,我們彼此都感興趣。后來我琢磨,她對我感興趣,無非看中我的出版資源;而我呢,除了她優雅的舉止和保養得年輕的外表,估計是她畫的漫畫。她的漫畫我早有耳聞,據說很有深度。握手后,我說,有機會和美女姐姐合作一把,一塊兒賺大錢。她很高興,就彼此留下名片。
那時候我對她沒有太深的印象,可能是估摸透了她真實的年紀。在那個年齡,追逐我的女生大都在二十三四歲,相比起來,盡管她保養得很好,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六七歲,也和我很般配,可是在我的心里,她已經是明日黃花。
不過幾年后我們還是合作了。
那是四年前冬日的一個夜晚,她約我去喝咖啡,順便談談合作項目。接她電話時我沒想起是她,直到約好地點和時間,我才搞明白。到咖啡廳見她時,她已經把外套脫了,女人特有的身材,在溫暖的咖啡廳里更顯得婀娜多姿。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她比兩年前看著還年輕、漂亮,也更有女人味呢。這么說那時她已經小四十了,不過那時我也快而立之年,可是我們坐在咖啡廳里,簡直就是天生一對兒,或許在別人的眼里,我更像一個老成持重的大哥,而她則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妹。
靜心地品咖啡,可我心里總是撲騰撲騰的。
我打算做個工作室,經營一些繪本,從出版角度講,有沒有市場?
有市場,絕對有市場。
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咱們倆合作?
絕對沒問題。
既然是合作,立個合同?
按你說的辦,你怎么說就怎么辦。
小丁,你這態度不認真,我說的可是正經事兒。
陳姐,那時候我還叫她陳姐,我也是認真的,你能做的你來做,你做不了的我來做。
我連自己都沒想到,怎么一切都順著她呢?
她又問,五五分成吧。
你想怎么分就怎么分,我給你合作,主要是喜歡你的漫畫,也算是給自己的業余時間,找點活兒干,至于賺不賺錢,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她見我這態度,也說這個工作室對她來說很重要,但賺不賺錢,也不是很重要。
我想了一下我們各自的身份,她是省師范學院的美術教師,我已經是某出版社文藝編輯室主任。我知道,我們的談話都是真誠的。
喝完咖啡,她告訴我,工作室已經租好,就在大柳莊一個小區里,這距離你我都不遠,是中間地帶。
她說這話時,我們剛走出咖啡廳,她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幾乎臉對著臉了。
我當時就是一愣。
我告訴她,你真神速。
不過我對她還不太熟,她對我也是。既然以后要在一起做事,就會經常見面,早晚都是朋友,我提議請她去蹦迪,她很高興。
3
有三個月沒見陳梅花了,這三個月我們都沒去工作室。今天早上,她突然給我打電話,突然說有事兒。我很納悶兒,不是說好了嗎?這幾個月,工作室的事兒先擱下來?不過我轉念一想,樂了。女人四十如虎。盡管她看著不像四十的人,可是她確實是四十二三了。莫非她想了?我的心里有些熱乎乎的,就從家里溜出來。我溜出來的時候,老婆余文樂正在做早飯。
出門時我沒穿棉襖,而是穿了一件風衣,一股冷風把我沖得脖子短了半寸;再一股冷風,脖子就又短了半寸。我把風衣領子立起來,脖子就埋進衣領里。三十二路公交車直達大柳莊,這時候天剛剛放亮,坐公交車的人很少,這讓我感覺更冷了。外面的風嗖嗖的,車內的風嗚嗚的,而我心里的風卻汪汪的,好像狗的叫聲。
我坐在工作室里,還在想,風汪汪的,心里空空蕩蕩,這拔涼、拔涼的天氣,真他媽的冷。直到把菊花茶喝進肚里,心才充實一些,那冷冷的狗叫也聽不見了。空調開過十五分鐘后,我仿佛是春天發出翠油油的葉芽兒。活過來了,我是說我的身體、我的心思,我在等待牡丹花開。
4
陳梅花熱氣騰騰地來了,臉上冒著汗涔兒,一頭烏發盤起,像一個待嫁的姑娘,格外精神。尤其是黑色的毛線罩衣和黑色的百褶裙,就連腿上的棉襪,也是黑色的。
你整個兒像一只小烏鴉,我是說古書上那種可愛的鴉雛色。
她把挎著的包兒掛在墻角的衣架上,又把外衣脫掉,也掛在衣架上,她這才露出淡紅的襯衣和素白的脖頸。工作室里有二十五度,她又把長筒棉襪脫掉,換上絲襪。她終于敞開了自己,她在準備盛開。她在我的心里總像牡丹,不胖不瘦,不濃不淡,雍容華貴,開放中也繃著內斂。
我來晚了。
她只說個結果,從不解釋。不過我想知道她為什么來晚了,就把泡好的菊花茶送到她唇邊,她坐在我的腿上,小抿了一口。她用藏滿秋水的眸子望著我,我能看清楚里面的異動,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很輕盈,不過一百斤,我能輕而易舉地把她舉起來,她順勢吻在我的臉上。盡管她喝過一口菊花茶,可是我還能感覺到,她依然很焦渴。她開始親吻我,逮著什么吻什么,手也胡亂撓騰。我依然喜歡順藤摸瓜,從她的腹部一點一點地往上走,直到找出兩只解渴的甜瓜,才停下來,才一點一點地讓手指,吮吸那甜瓜的汁汁液液,那細膩的如液體的熱流會蓄滿整個手掌,又聚焦在掌心。
我讓孩子住校了。
她的兒子在上初中二年級,離省師范學院稍遠點。
兒子上了補習班,送過孩子我才過來。
這樣啊,怨不得你滿頭汗涔涔的,跑了這么遠的路。
我這么說著,把鼻子湊在她的乳房上,嗅了嗅,有汗呢,細如針尖的汗。
她要堅持不住了。
我喜歡兩個人的前奏,就像干一件活兒,前奏才最令人興奮。我用手指探尋到她的潮濕,她已經是一個滿身汁液的人兒,是熟透的果子,滴滴欲仙。
你是我的卓文君。
我不是卓文君,我是陳梅花。
5
她一邊整理著頭發,一邊若無其事地說,老吳死了。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她說“老吳死了”,這句話讓我懵了好大一會兒,仍沒明白什么意思。
哪個老吳死了?我問。
她淡淡地說,還有哪個老吳?我家的老吳。
她這么說,我算是聽明白了,敢情是她男人,那個叫吳小光的副教授,一個口語詩人,據說是韓東之后集大成的一個詩人,在另一所大學教書,一米八多的個兒,四十五六歲已經著作等身了。
吳教授正值中年,去年我們出版社還給他出一本詩學著作。今年五六月份,我見他還硬朗著呢。我這么說。
她說她男人死了,我一時不知道對她表示怎樣的感情。是表示同情呢,還是表示祝賀?再說了,這個“死了”的詞兒,在很多女人的嘴里,并不是真的死翹翹,而是表達一種憎恨或者一時的惱火。
我這么揣測,或許她男人養情人了,或許賭博了?對于網絡上曝光的五花八門的情感事件,啥稀奇的都有發生。我這么想,突然反躬自身,我和她算是哪一類型?
你男人是不是做了啥事兒,讓你這么鬧心?竟然詛咒他死了。
陳梅花半躺在沙發上,一只腳搭在我的腿上。她閉了眼睛,眼睫毛看著很長,像一個很深的眼影。
她淡淡地說,老吳死了,真的死了,三個月前就火化了。
既然老吳已經死了,你節哀吧。
老吳死了,對大伙兒是一件好事兒,我節什么哀?
我聽她這么說,有些驚呆了。
你畢竟年輕,不懂的事兒還很多,有些人活著,對親人是一種折磨,還不如死了,也算一種自我奉獻。
你不是很愛你男人嗎?你承認他是你的親人。
我承認老吳是我的親人,我也曾經很愛他,直到他死,我還在愛著他。
既然是那樣,老吳死也是值得的,你是她的卓文君。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就挖苦她。
我是很愛他,以前我愛他的全部,可是咱們在一塊時,我只愛他的才華。我說了,我不是卓文君,我是陳梅花。
我知道吳教授很有才華,也很有個性。吳教授其實不是吳教授,應該是吳副教授。按說他著作等身,早該是教授,可十幾年來他都沒再參與學校的教授資格的評定。吳教授有一句名言在學生中間廣為流傳。
教授是無能之輩的榮耀。
也正是這一句話,讓他聞名遐邇;也正是這句話,他的正教授也沒戲了。
這些都是陳梅花零零星星告訴我的,她說,她很愛這個有個性的男人。
她這么夸她男人,搞得我都有些崇拜吳教授了。
我問她,是不是他有問題?
不是,只是我們對彼此的身體疲勞了。
6
她說,他如果不死,活到八十歲,或許能摘個諾貝爾文學獎啥的,你看那個瑞典詩人托馬斯·特蘭斯特勒默,八十二歲了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中國的詩人都守不住自己,我說,像吳教授四十多歲就死了,還有一些就是活到八十歲,可是離八十二,還有一個“二”呢,中國詩人都太聰明了,都不“二”,都過不了“二”,哪能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呢?(那時候小說家莫言還沒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她聽出我這是在揶揄他男人。
他人已經死了,你還挖苦人家干什么?
我是在吃醋呢。
你吃哪門子醋呢?值得和一個死人吃醋么?
我不是稀罕你嗎?稀罕你滴滴欲仙。
她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她鄭重其事地說,有一些事兒我必須得找個人說說,再不說我就爆炸了。我尋思了好幾個人,我母親,我好姐妹,可是我怕她們守不住秘密,會搞得滿城風雨。
那你就知道我能守得住?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總不能看著我毀滅吧?
哪有那么嚴重的事兒?作為一個傾訴對象,我可能是你最理想的人選。
我也這么認為。
你想好了嗎?想好了就告訴我吧,我對天發誓,絕對保密。
二
1
那個龐飛的飯局你還記得吧。我和龐飛是同學,也正是那個時候,我開始發現真實的吳小光。那時候,我們已經結婚十年,孩子在上小學。我除了在系里教課外,所有時間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我感到很幸福。我有一個非常有才華的男人,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你說我能不幸福嗎?我很喜歡一輩子就做一個傳統型的相夫教子的女人。之前我從沒有想過,自己要如何努力奮斗。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這個世道已經大大地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了。現在想起來,不是世道變化太快,而是自己躺在虛假的幸福里,躺得太久了,沒跟上時代的節拍。二奶們都滿街跑了,我還以為那是都市言情小說里瞎胡謅的。
這個你懂,你們年輕人都懂,是普及的網絡讓我們瘋狂了。
吳小光一開始就是在網絡上瘋狂的,你知道,詩歌遇見網絡,那就好比老虎長上了翅膀。詩歌短小精警,吳小光不僅搞學術研究,還寫口語詩,加上在他們學校特立獨行,他儼然就是一個明星。我是說在學校,在大學生那一撥里,尤其是那些正在騷動的小女生,都把他當作一個明星了。
有一次我發現他和她的學生有不正當關系,你知道,二十來歲的小女生不知羞恥,可你吳小光多大的人了,還不知道羞恥嗎?你為人師表,怎么能和自己的學生發生茍且之事?我不能理解,我想把他們堵在他的工作室里。我跟蹤他好幾次,也許是吳小光發覺了,收斂了,他們不在工作室里折騰了,可是吳小光又在外面租了房子,搬到外面折騰去了。
我本來是跟蹤賊的,后來反而感覺自己像個賊了。
再后來想開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那點破事兒,也就那么一會兒的事兒,再能折騰也不過個把小時,就像你前奏和尾聲都加上,也不過三十分鐘。這種事兒要是操心去做,在哪兒都能做,你說我跟蹤他們,還有意思么?再說了,真要是逮到,也算是撕破臉了。既然吳小光已經踩了野花,我還跟他閑扯什么?那一段時間,我突然感覺很疲倦,沒有一點精神,整日里渾渾噩噩,好在老同學龐飛,拉扯我一把。
龐飛告訴我,古代男人三妻四妾,現在不允許,像你家老吳,找幾個學妹也是正常,你沒必要讓自己搞得像一個怨婦,外加一貞婦。你認識龐飛,她是個記者,這方面的事兒她見多識廣。一開始我是轉不過來彎兒。龐飛說物質現代了,精神都后現代了,你還在玩古典,受傷的不是你,難道是鬼啊!
她喝了一口菊花茶,接著滔滔不絕,作為她現在愛著的人,我對她以前的事兒開始大感興趣。我做出判斷,吳小光原來不是個正人君子。她立刻反對。
你認為自己是正人君子嗎?
我當然是正人君子。
連你都是正人君子,吳小光肯定是正人君子。
她這么說,我有些郁悶。
我只是在替你出氣。
我不需要你來評價他,也不需要你來出氣,盡管吳小光和他的學妹們發生茍且之事,可是我還不想從道德的角度來評價他。
活到這個份兒上,我說,你已經大徹大悟了。
我愛她的才華,他的師妹也愛他的才華,既然床上的事兒已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兒,況且圣人云,食色性也,我尊重他的選擇。我仍舊愛他,不過我不再愛這個人,我愛的是他才華,就像現在我愛你,我愛你這個人,愛你的身體,愛你的不虛偽,可你沒有吳小光那樣的才華。你還年輕,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一個男人如果沒有才華,不可能得到長久之愛。
她停下來,看著我:我這么說,不知道有沒有傷害你?
我哪里有這么容易受傷?
2
她說了半天,還沒說到吳小光是怎么死的。
這也是我老插話的原因。
我可以當她最忠實的聽眾,可是我怎么有耐心聽一個女人嘮叨我不喜歡的話題?我以前認為,她是一個優雅的女人,一個像牡丹一樣花開富貴的女人,一個溫柔嫻熟處處理解你而不需要你理解的女人,可是她突然這么沒完沒了地嘮叨,有一會兒我認為她是一個啰里啰嗦的賣菜大媽。
我插最后一句話,吳教授在你心中是正人君子,可是他已經死了,為什么你不會悲傷?還說對親人都是好事兒?
他死了,對我和兒子來說,當然是好事兒。對我來說,我不會牽掛他了,也不會再為他做的無恥的事兒鬧心了。我真不想說他無恥,不就是和幾個學生妹玩玩嘛,也沒啥大不了。不過這事兒,擱在我身上,當然很鬧心。因為我還愛著他,即使我不承認,即使我承認只愛他的才華,可是這騙不了我的內心。即使在白天我已經把他忘記了,可是在夜深人靜時醒來,隔壁的臥室里傳來的鼾聲,仍然讓我心神不寧。我知道我依然想他,依然愛他,可是我的臉面告訴我,我們不能再有肉體上的一丁點關系。他有那么多的學生妹,在微博、微信上又有那么多崇拜他的美女詩人,他不缺少女人,更不缺少女人的身體。我倘若自動送上門去,那我在他的眼里就賤了。我寧愿失去,扔掉,也不愿意遭到嫌惡。
你可能認為我在情感上很賤,我就這么賤了。在我眼里,他是很強大的,他精神很強大,他給你談話,他會讓你對人生充滿理想,充滿信心。這就是我一直愛他的理由。以前他經常告訴我,他已經看透人生、地位、名譽、理想,當然也看透生死。他有充分的自信,也正是這無與倫比的人生自信,在我的眼里他總是魅力四射。他很強大,就是身體上似乎也比你強大。
我輕輕噓了一口氣,面帶微笑。她不讓我插話,我就用這個表情表示我的不屑,盡管我很崇拜吳教授,甚是有些羨慕。
她看到我古怪的表情,就停下話來,問我怎么了。
你家吳教授這么完美,你怎么不死纏硬打留著他呢?
你能屈辱地求一個不愛你的人嗎?不愛了,就像云消霧散,不存在了,我在他眼里已經不存在了。這么說吧,熟視無睹、視若無物,你明白不?
我不插話吧,你問我;我插話吧,你嫌我打斷你的話了。
讓你怎樣你就怎樣,你遷就遷就還不行嗎?她露出好看的眼白,嗔怪地白了我一眼。
我現在就想知道,吳教授是怎么死的?我說。
3
我說是我謀殺了他,你信嗎?
我有些震驚。你謀殺親夫,吳教授?
她蔑視地瞅了我一眼。不就是死了個人嘛,有什么大驚小怪。
死的是一個人,我說,又是你最愛的人,你怎么能這么輕描淡寫呢?看你一臉漠然,真不敢相信,這就是你陳梅花。
她冷淡地看著我陳詞,聽著我貌似很有人情味的話,只送給我了三個字:小男人。
小男人是什么意思?我暗自揣測。這三個字從她嘴里蹦出來,尤其是在她的無與倫比的溫柔中,小男人或許就是孬種的意思。我不禁有些憤怒,感覺到這個女人的可怕,越是溫柔小巧嫻熟的掩蓋里隱藏的越是發狠。我陌生地瞅著她,她的淡紅的厚嘴唇,竟然蘊藏著這么多冷漠。我不自覺哆嗦了一下。
說是我謀殺了吳小光,我承認。可是吳小光的死,是他自己要死的。你聽著是不是犯迷糊?
她這么說,我點點頭,我說過了,我無語。
是我謀殺了吳小光,但他的死他自己負責。這話聽起來矛盾,事實上不矛盾。換句話說,吳小光的死是他自己死的,而我只是使了一點點的壞。一點點的壞,她伸出蘭花指,比劃著小拇指那么大的一點點壞。我只使了這么一點點的壞,這個在我面前,在精神和身體上都很強大的男人,就轟然倒塌了。
轟的一聲,她有點擬聲的樣子。
他就再也爬不起來了。我當時看著他,真是又愛又恨。我很想告訴他,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那不是什么大毛病。不就是一個瘤子嗎?值得那么絕望嗎?可是我沒有告訴他這話,而是告訴他,人早晚有一死,你早早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干凈了,也沒有太多烏七八糟的事了。當人們想起你,不會想到你這個已經臟了的詩人,只會想到你的學術成就和你的詩歌,這是多么好多的結局?趁你的偉大形象還沒有在眾多珍愛你的人心里污染過,你還是早死了干凈,與你與大家也都干凈。你死了,我心里白茫茫一片,不過每年我都會給你送些紙錢。我忘記告訴你了,你死了最大的干凈是,你的丑事兒子還不知道,你在兒子心里依然是好父親。
我這些話并不會加速吳小光的死,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是多么愛他,可是這個男人,他寧愿死,也不愿給我道歉,也不愿給我說一句軟活兒話。我當時就想,只要他認個錯兒,說個軟話,我就會立刻告訴他,他得的不是惡性腫瘤,是良性的,只要做個切除手術,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可是他沒有。我下定決心:寧愿永遠地失去他,也不愿再讓那些騷妹奪走他了。
我終于忍不住,插了一句話:你真的那么殘忍,要從肉體上消滅他?
吳小光已經是我的最大敵人,對付最大的敵人,就要從根本上消滅他。
僅僅憑借醫生做的瘤子切片檢查,就能致吳教授于死地?
我也只是嚇唬嚇唬他,只是發泄一下我心里的憤怒。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愛有多深,憤怒就有多大。我沒想要他的命,可最終他還是要了他自己的命。
你這是精神謀殺,你殺了人,至少是間接殺了人,你已經犯罪,你知道嗎?
我可以承認犯罪,也可以不承認。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她見我這么說,心情似乎輕松了,或許她正期望我這么說。
她告訴我:報警,你報警吧。
你瘋了嗎?我才懶得報警呢,就是警察給你立案了,他們也找不到什么證據,過不了幾天,還不是把你放了?這么以來,你反而輕松了,也向世人證明了吳教授的死跟你一點關系沒有,這至少在法律層面,證明你是清白的。更重要的是,你自己也可以在情感上洗掉殺人的罪惡感。
我不報警,又故意羅列出這么多理由暗地里挖苦她。
我就知道你愛我,不管你愛我什么。
我愛你,可是我更懼怕你,誰知道哪一天你會想個什么損招兒,把我也給玩死呢?
你看我會嗎?我雖然愛你,可是沒有像愛吳小光那樣愛你,你聽了我的實話,生氣也罷,憤怒也罷,反正我說的是事實,你接受不接受,都沒關系,你在我心里永遠趕不上吳小光。
吳小光畢竟是你男人嘛,而我只是你肉體和情緒的發泄對象。
只有身體才是具體的,只有身體才是溫熱的,只有身體才是誘惑的,只有身體才能讓我們熱血沸騰,難道不是嗎?
我很同意她這么說,對于我們而言,精神都撂在了家里,出門的時候,我們只帶了身體出來。
4
吳小光的后腦勺上長一個瘤子,是那種與生俱來的瘤子,至少我們談戀愛時,他后腦勺上就有這么一個瘤子。那時候我很喜歡摟著他的脖子,用手摸他后腦勺上的瘤子,即使是做那事兒,我也喜歡捏著那個肉瘤子。那時候我們年輕,誰也不在意一個瘤子。我還經常拿他那個肉瘤子開玩笑,說這瘤子沒長在大富大貴的地方,長在了后腦勺上,仿佛天生的反骨。吳小光總是借坡下驢,說這天生的反骨,是天生為藝術而生。做學問做藝術,都不能按常規出牌,都要反著來,才能有所創新,作品才能讓人耳目一新。吳小光總是能把不合時宜的東西說得很合時宜,這是他的特長,這也正是我喜歡他的地方。人活著,尤其是在吃喝不愁,身體上那些事兒玩膩了,找個能說得著話的人說說話,這可是最大的精神生活了。
在這一點上,我和你慢慢也說得上話了。
她剛才不失時機地貶損我,現在又不失時機地夸我幾句,誰知道她又耍什么把戲?我撫摸著她的大腿,感覺到一絲冷冷的滑膩。
我告訴她:有個作家叫劉震云,寫了一部《一句頂一萬句》,好像探討的就是說話的問題。
我最喜歡劉震云的小說了,喜歡劉震云的小說,主要是喜歡劉震云小說里的說話方式。劉震云最近又出版長篇小說《我不是潘金蓮》,我連著看了兩遍,仔細品味里面的人物,劉震云確實讓他們活了。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在這個世上,我們活了這么多年,還不如書本里那些人活得有意思。我以前很討厭吳小光說我是他的卓文君,我才不呢。臨到你了,你也這么說。我就弄不明白了,我在你們男人心里,就只能用你們想象的女人來代替么?她不就是個“當壚賣酒”的么?我不愿做她,我告訴你,我就是陳梅花。難道做一個陳梅花,就那么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