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輝
摘 要:陶淵明的《飲酒詩二十首》是在其酒醉之后所寫,然詩人的詩句并非都是寫酒,詩人是一位醉者,他醉心于“樂”,追求自然真實;同時詩人在這二十首詩中也塑造了一位醒者的形象,他對于人生、社會的思考,對于氣節(jié)的思考,都是清醒的。本文擬分析陶淵明在這二十首《飲酒詩》中所塑造的兩種形象并且分析其中關系,進而探究《飲酒詩二十首》所要表達的真正含義。
關鍵詞:醒者;醉者;固窮;醒者底色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5-0-02
《飲酒詩二十首》是陶淵明酒后而寫的組詩,詩前序云:“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不過,詩的內容卻大多與酒無關,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云:“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此二十篇《飲酒》詩,是借酒之名而有所抒,然在最后一首中陶淵明寫到:“但很多謬誤,君當恕罪人”,酒后的陶淵明是醉,是醒?我們不得而知。筆者認為,這里的陶淵明既是一位醉漢,又是一位醒者,是醒與醉的統(tǒng)一。
一、醒者形象
首先,陶淵明對于人生有清醒的思考。在第一首中,陶淵明說:“榮衰無定在,彼此共更之”,人生的榮與辱,是很難把握的。“積善云有報”、“善惡茍不應”,善與惡,亦是如此,陶淵明指出天道無常,善惡報應。在第六首中,“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陶淵明在這里要說的是人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值此“是非茍相形,雷同共毀譽”的亂世,人還是應該做好自己。陶淵明在第一首飲酒詩中提到“達人解其會,試將不復疑”,何謂“達人”?“達”即“通達”,賈誼《鵬鳥賦》云:“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1]達人便會大觀,在陶淵明看來,真正的達人是既能看到“衰”,又能看到“榮”的,對于善惡、是非,亦是如此。
其次,陶淵明能堅守住“固窮”的氣節(jié)。陶淵明堅持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理想信念,雖然他在詩中談到“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但是,如果沒有拿起來,又何談放下呢?陶淵明是“欲有為而不能者也”[2]。在東晉末年這樣一個戰(zhàn)亂頻繁、不斷改朝換代的時代,陶淵明不能忍受那種爭權奪利的官場生活,不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而且變得窮困潦倒,《飲酒詩二十首》中有三首曾提到,別人送酒與他喝,而且他在序言中也曾提到“偶有名酒”,可見,陶淵明買不起酒,窮困至極。但陶淵明對于窮困是清醒的,他堅守著“君子固窮”的氣節(jié),在第二首《飲酒》詩中,他控訴世道不公,真正高尚的人都是窮困的,但是“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君子只有處于饑寒交迫之中,那種固窮氣節(jié)才彌足珍貴,第十六首寫到:“竟抱固窮節(jié),饑寒飽所更”,陶淵明把他所認為最珍貴的東西——固窮節(jié),緊緊地抓在手中,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3]陶淵明是在“饑寒飽所更”的狀態(tài)下堅守住了“固窮”這一種氣節(jié),他沒有做到“達則兼濟天下”,可是卻做到了“窮則獨善其身”。
二、醉者形象
陶淵明是一位“樂”中醉者。陶淵明在《飲酒詩二十首》中所塑造的醉者是與阮籍不一樣的,他的醉并不是酩酊大醉,他的醉是平淡沖和的醉,超越了酒本身,也超越了飲酒之人,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在這二十首酒后詩中,陶淵明是一個懂得“樂”的醉者,而且能夠自得其樂,知足常樂,陶淵明是一個孤獨的人,他“顧飲獨盡”、“棲棲失群”,而且生活狀況很不好,但是我們在《飲酒詩》第七首中,卻完全看不到這是一個孤獨、飽受困苦的窮書生,伴隨著秋菊入酒,他得以抒發(fā)自己的遺世情懷,飛鳥給他帶來歡快的鳴叫,菊花、美酒、山林、飛鳥,足以讓他感到快樂。“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他的“傲”是一種非世俗的驕傲,是一種不被世人迷惑、左右的自信和自得,陶淵明的這種快樂,是一種“濁酒聊可待”的快樂,一杯濁酒就足以讓他滿足,在這種微醺的狀態(tài)下,他所寫的這些詩句都是他安然自樂的生活態(tài)度的體現,“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飲酒使他獲得與自然合二為一的快樂,袁行霈先生說:“他飲酒是飲出了‘深味的,他對宇宙、人生和歷史的思考所得出的結論,他的這些追求那種物我兩忘的境界,返歸自然的素心,有時就是靠著酒的興奮與麻醉這雙重刺激而得到的。”[4]陶淵明的這種醉之境界是超越了利害,詩人不會像世俗一樣對于一些虛有其表的東西趨之若鶩,反而會更加清楚自己的內心,更能堅守住自己的氣節(jié)。
陶淵明飲酒是為了追求一種尚真自然的心境。他的《飲酒》第二十首,控訴了這個社會沒有像孔子那樣的人傳授經書,這是在“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的社會風氣下對人們道德淪喪、丟失本心的嘆惋。最后雖說道“但恨多謬誤,君當恕罪人”,原諒我這個醉人的胡言亂語。但是我們都能理解到,這些詩都是陶淵明的酒后真言,是他坦率本性的寫照,他是追求內心真實的人,面對自己無力改變的世俗,他“且當從黃綺”,“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有一種無奈在里面,但確實真是的,陶能直面內心所想所感,一點也不虛偽做作,莊子喜歡醉者,因為其真,“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忤物而不懾。”陶淵明看中酒中的真,“真”就是自然之趣。[5]真正的歸隱之后,陶淵明與自然為伴——菊、山、林、鳥,在他眼里“秋菊有佳色”、“青松在東園”、“幽蘭生前庭”、“清風脫然至”,這些看似普通的景象在他眼里都變成了自然的詩意。
三、醒與醉的關系
《飲酒詩二十首》是以醒者的郁憤為底色,以醉者的達觀點綴。首先,“醒”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醉”是借助外物強加于身的一種狀態(tài),所以醒是自覺的,陶淵明“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懷抱一種建功立業(yè)的理想,然世道的不順以及自己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傲氣使得他走向歸隱,他對于人生的思考以及對于固窮的堅守都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飲酒》中多次提到他對于不能“兼濟天下”而抱有的無奈情緒。在第十四首《飲酒》詩里,陶淵明是喝的最為盡興的,甚至說是喝醉了,其中最后一句寫到“酒中有深味”,我想這里的“深味”已經不僅僅是酒味的深厚了,更多的是他在清醒的思考了人生的基礎之上所表達出的淡然與豁達。其次,《飲酒詩二十首》雖然都是詩人醉后之作,但真正讓我們感受到作者平淡沖和、安然自樂之心境的詩卻很少,而且詩人從來沒有從一開始就提到自己是如何飲酒的,都是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總是要進行一些鋪墊,通過醉來平衡清醒。在第十九首中,他回憶自己當年的仕宦經歷,為自己感到痛心,最后的落腳為“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待”,自己的理想抱負不得實現,只能靠酒來消解內心的痛苦了,因而他的醉是在醒的思考之上醉的,是對清醒狀態(tài)的點綴與平衡。
詩人的境界是超越了醒與醉的,詩人在第十三首中明確告訴了我們他思想中的醒者與醉者的關系:
有客常同止。趣舍邈異境。
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
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
規(guī)規(guī)一何愚。兀傲差若穎。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炳。
醒者與醉者應同為客,若陶淵明為醉者,那主人又那里去了呢?何況第一句“有客常同止”可以表明陶淵明在這首詩中是主人的身份。田曉菲在解釋“規(guī)規(guī)一何愚。兀傲差若穎”時言道:“醒者固然瑣碎可厭,那位兀傲的醉者也沒什么聰明可言。”[6]因此可以理解為陶淵明認為此二者皆有不可取之處。這也是詩人的自嘲,因為醒者和醉者在其身上都有體現,無論是醒者還是醉者,都無法擺脫社會、自然,也許詩人認為不論是醒者還是醉者都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醒者與醉者,其實應當是陶淵明的兩種價值取向,但什么才是最明智的生存之道呢?那就是歸隱。二十首《飲酒》詩中,有九首明確提到了自己歸隱田園的思想,歸隱是當之無愧的主題。陶淵明的歸隱,不是簡單的逃世遁世,而是建立在對社會、人生、自然有了清醒認識的基礎之上做出的決定,其中也有詩人對田園生活的向往以及對自然的熱愛,所以這里的歸隱,不是兩者的單純相加,而是包含著醒者的清醒與醉者的豁達,醒者和醉者本身是“趣舍邈異境”、“發(fā)言各不領”的,但是在陶淵明這里實現了統(tǒng)一,醒是自熱的本性,醉是在醒的基礎上產生的麻醉狀態(tài),兩者統(tǒng)一于一位隱者之身,醒與醉都是陶淵明的精神面貌,統(tǒng)一于歸隱的境界之中,使得陶淵明成為一名真正的隱者。
注釋:
[1]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M].上編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289.
[2]陶淵明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2,p75.
[3]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p159.
[4]袁行霈.陶淵明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p114.
[5]高建新.從陶詩看陶淵明與酒之關系[J].內蒙古科學.2003(02).p71。
[6]田曉菲.塵幾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7,p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