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人物（二題）

李銘

柳文人

在柳城，文人是雅稱。意為肚里墨水多。

柳文人名喚柳槐蔭，家住柳城飲馬池。柳文人是小學教員，寫一手好毛筆字。詩詞書畫皆有造詣。

諾大的柳城文人不多，所以倍受矚目和敬仰。

柳城大躍進那年，一直走在其它公社的前列。柳文人所在的小學校，因為場地寬敞，辟出一角做全村的食堂。

生產隊柳隊長格外激動，說響應上級號召，宣布以后生活集體化，吃飯入食堂。

飲馬池變得山河上下一片紅，大家都很歡欣鼓舞。只管出工干活，回來村里有大食堂。大家一起吃飯，一起閑聊，好不愜意。

柳文人的文化派上了用場。柳隊長拿兩張大紅紙找柳文人寫對聯，代表全村抒發一下激動心情。

“食堂巧煮千口飯，公社飽暖萬人心”

——柳文人回家研墨，思謀良久，奮筆疾書，寫了這幅對聯。第二日，大紅的對聯迎風招展貼在食堂的門框上，飲馬池進入了幸福時光。

好景不長，飲馬池沒有了余糧。最先急壞了生產隊長，幾百人的嘴都等著喂食，糧食從何而來？柳隊長去周邊村落的食堂籌措，各地情況差不多。

柳城公社下來干部調研，給各村打氣：堅決擁護入食堂！有困難要挺住，動搖入食堂就是反對大躍進反對毛主席！

飲馬池的食堂從開始的豐盛逐漸變得蕭條。勞動力吃不飽，小孩子吃不夠，婦女老人更是一片怨聲。柳文人回家，把新寫的一首打油詩撕毀：

公社食堂強，飯菜做得香。

吃著心如意，生產志氣揚。

柳隊長頂著壓力，宣布食堂散伙，這下引起了軒然大波。

柳城公社下來了柳干部，戴著高度的近視鏡，看著斯文。做事卻雷厲風行。第一，要柳隊長把集體大食堂重新成立起來。第二，誰再敢說大食堂不好馬上批斗！殺雞給猴看！

飲馬池生產隊長柳隊長沉了臉回家。柳文人嘆口氣，悄悄把自己寫的那幅對聯揭了下去。

柳文人回家，喝悶酒。妻子孩子勸，無果。依舊沉悶。

第二日，柳城公社柳干部在大會上詢問柳隊長結果。柳隊長一拍大腿，說：

就是殺了俺頭，這大食堂也辦不得！再這樣鬧下去，飲馬池要餓死人的！

柳干部很生氣，叫民兵帶走了柳隊長。聽說，當天下午柳隊長就在柳城公社被批斗。

柳文人回家，剃頭，刮臉，喝悶酒。突然站起來，照著鏡子，做著奇怪的動作。妻子不知所以，看柳文人折騰。

柳隊長連續被批斗三天，給柳城公社的人看。柳文人拉了兒子也去批斗會現場。回來繼續照鏡子。還叫兒子按住自己的頭，身體折成90度，兩腿繃直，雙臂平伸。柳文人妻子納悶，不知道這爺倆作什么妖。

柳文人邊做邊照鏡子，問兒子：

這樣好看點乎？

三日過去，柳隊長被撤掉生產隊長職務。原來的生產隊會計柳大坨被任命隊長。眼鏡干部大手一揮，要柳大坨趕緊把飲馬池食堂工作抓起來，因為上級干部要到這里來視察。

柳大坨清清嗓子，說：

抓個逑，隊長說得對，再這樣鬧下去，飲馬池真要餓死人的！

眼鏡干部的臉色發白，柳大坨上任一天就被押到柳城公社挨批斗去了。

柳文人晚上回家，多喝了半杯小燒酒，跟兒子最后一次做示范。柳文人問：

兒，這樣姿勢咋樣？

不咋樣！難看！

兒，這樣呢？

能好點！

那就好，兒，我就這樣了。

柳文人的妻子越聽越糊涂，心里害怕，被柳文人的奇怪舉動嚇哭。

柳文人罵：哭甚？

柳文人妻子哭泣繼續，生產隊長和會計挨批斗，你在家作妖，我能不怕？

柳文人不耐煩，說：

用不了幾天，公社上干部就輪到問我食堂辦得好不好！

你就說好！

我說不出！

說不出也得跟柳隊長和柳大坨一樣挨批斗！

他倆姿勢太難看。我是文人，得練！

柳文人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想起來柳城公社批斗時候的樣子。挨批斗的身體折成90度，兩腿繃直，雙臂平伸，做噴氣式飛機狀……

果然，沒幾日。眼鏡干部帶著民兵再次組織飲馬池村民開會。眼鏡干部這次問詢柳文人：這食堂辦還是不辦？柳文人輕輕一笑，說：

我給上級寫了信，柳隊長和柳大坨說得沒錯！

下午柳文人妻子去公社，聽圍觀批斗會的鄉親們說，就數人家柳文人被批斗的姿勢好看。柳文人妻子心里就很竊喜。到會場看熱鬧的時候，發現臺上的柳文人姿勢果然很斯文，他還朝自己狡黠地一笑。

柳文人妻子想，嫁個文人就是不一樣。

柳講究

柳講究原名柳長生。柳講究是柳城柳樹溝的“講究人”。

打小柳講究就表現出了講究的天賦。不是天賦，是品格。柳講究小時候跟村里的小伙伴捉迷藏。領頭的孩子告訴柳講究，要他躲在豬圈堅持住，因為這個地方又臟又臭，一般情況下很難被發現。只要柳講究不被發現，這邊的團隊就不會輸掉。

捉迷藏游戲開始。一伙的小伙伴相繼被抓，柳講究一直躲在老母豬身后不出來。不管老母豬怎么反對他，柳講究就是堅持不出去。后來，老母豬反對無效，睡了。小伙伴們久尋不見，也回家睡了。

柳講究很晚才被爹媽發現。

爹拽著耳朵把柳講究從老母豬圈里弄出來。柳講究滿身豬糞，睡眼朦朧，引來了村里人的哄笑。對于爹媽的謾罵，柳講究全然不顧，說：我們贏了！講好堅持住的！

自此“柳講究”成了他的外號。

柳講究后來成為了我們柳樹溝的民辦老師。教了十幾年學，為人講究，年年得表揚。其中幾次民辦教師轉正考試，柳講究都把機會讓給了別的老師。這樣講究來講究去，柳講究一直是民辦教師，一直也沒有機會轉正。

從我爸爸到我，到我的侄子侄女們，在小學階段都是柳講究的學生。我上學的那會兒，有社會青年到學校惹事欺負學生。校長都不敢惹這幫地痞，柳講究不怕。有一次，我們班的學生受欺負了，他帶領全校學生跟那幫小地痞打群架，受到上級領導的批評。柳講究不認錯，暗地里跟地痞約架。他們在柳樹溝胡老疙瘩的小吃部相約，拼酒。柳講究以一抵十，酒量驚人。徹底把那幫地痞制服了，都說柳講究講究，再也不到學校搗亂。

不久，清理民辦教師，柳講究得到告知被辭退了。

柳講究不做老師，回家種地。

我們柳樹溝的土地都是山坡地，不打糧，靠的是老天爺的臉色吃飯。柳樹溝的男人都是半農半打工。柳講究后來就加入了打工大軍，跟著村里的人出去到工程隊干活。因為有文化，看得懂圖紙，柳講究當上了鋼筋工。很快就掙大級工的錢了。那幾年，柳講究的日子過得不錯。家里蓋了瓦房，買了冰箱彩電。大門樓也建得很氣派。

后來，老婆生病，柳講究家的日子開始捉襟見肘。出去打工吧，家里的女人沒人照管；在家看著老婆吧，坐吃山空沒有錢。屋漏偏逢連夜雨，柳講究的女兒上高三那年突然眼睛出了問題。

柳講究的女兒繼承了她爸爸的基因。學習好，從小學到高三，不管跟多少學生比，都是前三名。考取北大清華的概率那是很大的。那年，柳講究的女兒突然感覺看東西模糊，緊接著就有了間歇性的失明。

送到市里的醫院，查不出問題。到省城的大醫院，說要一筆昂貴的手術費，才能保住柳講究女兒的視力。

柳講究到處籌錢，到處求人。

這一年夏天，柳樹溝停電。有人去溝外報信，電工柳一拐騎著摩托車，戴著一根絕緣棒突突著進溝。以往都是這樣，柳樹溝一停電基本就是用電量過大，跳閘。按照柳樹溝鄉親的話說，就是變壓器的電下巴掉了。需要告訴腿腳有毛病的電工柳一拐來，拿絕緣棒把電下巴捅歸位。然后柳一拐站在柳樹溝的制高點，指手劃腳叫溝里溝外錯開用電高峰。比如電風扇電飯鍋啥的，溝里溝外別扎堆用。

這次情況不一樣，電工柳一拐拎著絕緣棒，挑著倆電下巴，站在柳樹溝制高點先是打電話報警，然后破口大罵。都是惡毒的詞，詛咒誰干的損事誰家生孩子沒屁眼什么的。后來大家聽明白了，柳樹溝的變壓器丟了，就剩下倆電下巴。

公安來人也沒有查出子午卯酉來，柳一拐罵完那一次再也沒有進柳樹溝。柳樹溝沒有電了。

偏趕上德高望重的老村長病逝。兒女們把老村長從省城的大醫院雇救護車拉回柳樹溝。按照當地的習俗，遺體要存放三天才能安葬。可是這大熱的天，怎么放置遺體。兒女們徹底傻了。

先是運冰塊，往遺體身邊培冰。可是冰塊運到，馬上就化成了水，把老村長弄得濕透了。考慮租發電機，帶動冰柜。拉發電機的車半道翻車，發電機很重，需要人抬進柳樹溝。到溝口，人家發電機的主人說啥也不進溝了，嫌柳樹溝的路太不好走了。

事情有點麻煩，正當大家束手無策的時候，突然來電了。

這電來得有點莫名其妙，都以為是供電部門給配了變壓器。結果，到變壓器那發現，原來丟的變壓器又回來了！

老村長遺體安放三天，入土為安。

柳一拐聞訊趕到柳樹溝，站在制高點上破口大罵，說柳樹溝沒好人，全是一個屁三個謊。村里人拉自己家的電燈，發現又沒電了。好事的村民跑去看熱鬧，變壓器又不翼而飛了！

這事成了傳奇，很快就傳了出去。連《王剛講故事》都來拍攝了。

不久，案子告破。

柳樹溝所有的村民都沒有想到，偷竊變壓器的人是柳講究。

柳講究的女兒眼睛做完手術出院，警察趕來給柳講究戴上手銬。

原來，柳講究給女兒籌錢困難，就答應偷竊團伙偷變壓器賣錢。變壓器偷到手，發現老村長去世，柳講究連夜趕去，雇人把變壓器又要了回來。安上五天，再次給摘了去……據說跟他一起偷變壓器的同伙不堪忍受柳講究的講究，氣得邊摘變壓器邊哭。

警車拉著柳講究進柳樹溝指認現場，那天，全溝的老百姓都去看熱鬧。

柳講究哭了，說對不起鄉親們……

老百姓沒人罵他，都說：柳講究，你真講究。你放心去蹲笆籬子，丫頭考學的事我們家家湊錢管了。

據說，那天警察也破例了，沒給柳講究戴手銬。

真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