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新



有一位老先生,從醫從教62年,孕育桃李滿天下,85歲依然親自操刀手術;
他切腫瘤,做報告,搞發明,作創造,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醫生;
他足跡遍全球,傳播技術,其專利發明惠及世界各地;
他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喜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在他的心里,做一名醫生救死扶傷是他幼時的心愿,為了患者和他們身后家庭著想是他始終不變的信條,一切為了患者是他發明創造的原動力,精益求精不斷進取是他畢生沒有終點的目標。
辛苦人生,無畏辛苦,無悔人生,終生無悔。
本期為您介紹浙江大學第二附屬醫院著名外科專家、九三學社社員彭淑牖大夫,講述一位耄耋老人對生命、對行醫、對創新、對教育的理解,以及他樸素的人生感悟。
外科醫生“一把刀”
外科醫生,手起刀落病除,可謂“一把刀”,其中手最為關鍵,下手穩準狠,最容易被人稱贊。
彭淑牖醫生是肝臟外科手術的“一把刀”,滴酒不沾是他如今85歲依然手不抖的保證,而另外一個保證手術質量的“暗器”是他有一把非同尋常的“刀”。
肝臟部位的手術以腫瘤切除術居多,而以惡性腫瘤居多;又由于肝臟居于特殊部位,因此在切除腫瘤的同時保留盡可能多的肝臟組織以維持生命運轉最為關鍵;然而為了能夠最大可能干凈地切除腫瘤生長部位,大面積的切除患處又在所難免,二者之間似乎永遠是解不開的矛和盾的關系。
肝臟部位血管豐富,切除肝臟時出血量大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出血對于手術來說,是個難題。一是出血造成患處模糊影響手術;二是止血時間過長容易造成組織壞死。如此一來對醫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手起刀落之際,就是一場戰役的開始,止血,切除,縫合,分分鐘都關系著病人的安危。無影燈下,一排排說不上名字的刀子、鑷子、止血鉗等經由護士的手傳遞給主刀醫生,再由醫生施加到病人身上,這是我們大家在電視劇里經常看到的場面,也讓我們知道外科手術就是一個有溫度的人與一堆冰冷的手術器械之間的故事。這時候如果再給出逐漸變弱的血壓儀信號,醫生額頭滲出的汗珠,冷峻焦急的眼神,時而又混雜著低沉有力的急救指令,簡單粗暴地分析病人的結果,不外乎兩種,要么刀下留人,要么刀起人走。而后者,無疑不僅僅意味著一個人的消失,更是一群活著的人的悲傷,或長或短,或輕或重。
在這場生與死的角逐中,是人與時間的賽跑;在這出血與止血的較量中,是器械與生命的對抗;在規定的手術動作中,節省可以不被“浪費”的時間是我們精心策劃的“花招”。如果說手術中的一招一式都不容“縮水”,那么病人的出路還可能在哪里?
法國人的辦法是改“肝葉切除”為“肝段切除”,減小切除體積,盡可能保留更多健康肝臟;美國人的辦法是用超聲擊碎肝細胞,然后用吸引器吸出碎屑,提高了手術的精細程度,但依然不能控制止血問題。重金引進的國外先進儀器技術到了中國還有些“水土不服”,中國的肝臟腫瘤患者多數伴生肝硬化,超聲效果大打折扣,更為重要的是價格“不親民”。
目睹中國肝臟腫瘤患者數量一年年上漲,一個個生命因為不能得到很好的醫治離開人世,彭淑牖坐不住了。當親眼看到肝癌病人因為大血管包繞的肝尾葉處無法開展腫瘤切除,只能等生命終結時,彭淑牖睡不著了。那種身為醫生的無奈,遠非捶胸、頓足所能表達。彭淑牖向自己發問:我能做點什么?
改變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質疑現狀,意味著嘗試,意味著付出,當然還有失敗。不可避免的還有來自各方面的聲音。改變來自哪里?來自對問題的發現,來自對問題的思考,更來自想變得更好。在彭淑牖這里,他只想讓手術刀能伸出去,手術能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好。可是,路子在哪里,怎么干,怎么找呢?
超聲破碎肝臟的想法很好,只是在發生硬化的肝臟上效果不好,但擊碎的想法是可以借鑒的。農民翻耕極度硬化的土地時采用的方法是用帶齒的農具刨地,木梳的設計也是有齒的結構。當硬化碰上齒,天空豁然開朗。剩下的就是調整齒的縫隙,又發現將齒平面處理成斜面比平面的效果好,一來二去,碎肝逐漸找到了感覺。
時間從哪里找?所有作用在患者身上的功夫,下刀、切割、縫合等等,一秒鐘也不能少。時間是否可以延長,15分鐘已經是止血的極限。換刀,縮短換刀的時間,可是怎么縮?一把刀,經由護士到醫生,再由醫生到護士,刀在手間輪換,刀在病人身上輪換,那么刀是否可以只在醫生一個人的手里輪換,換刀,亦或可以是換刀尖。對,換刀尖!
他真的做了一把可以換刀尖的“刀”。一把集成切割、剝離、吸引、電凝等于一體的“多功能手術解剖器”(簡稱PMOD)。
這真的是一個很簡單的醫療手術器械,甚至看起來有些單薄,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它就是彭淑牖成為“大醫生”的“暗器”。它長得有些像可以變換多種顏色的圓珠筆,按一下按鈕筆尖處就能伸出不同顏色的芯,區別就是這個解剖器刀尖部分變換著出來的是不同功能的刀頭。利用這個解剖器,伸出電刀可以切開皮膚,露出病灶部位;伸出齒頭能夠耙碎病患部位;連接通導管可以吸走切割殘渣;伸出電頭可以凝血止血。一把刀貫穿整個肝臟腫瘤切除術,一氣呵成。對比傳統手術方法,手術時間縮短40%,出血量減少50%。傳統手術中“七刀八剪”的場面,不見了。
轉眼又是20年,利用這個多功能手術解剖器開展的手術不計其數,其中包括超聲碎肝效果不佳的肝硬化腫瘤切除術,更為神奇的是它居然在肝尾葉切除手術中大顯身手,在肝尾葉部分的腫瘤手術取得重大突破,由此“逆行性肝尾葉切除”的概念被寫入教科書。如今,肝、膽、胰、脾、胃、腸、甲狀腺、乳房等普通外科手術中均可看見多功能手術解剖器的身影。
經過不斷調整改進,2001年,刮吸手術解剖法與多功能手術解剖器榮獲國家技術發明二等獎。2004年,經過美國FDA技術認證,多功能手術解剖器進入美國醫療器械市場。
多年來,由于多功能手術解剖器在多種疑難手術中的良好表現,民間習慣稱之為“神刀”“魔術刀”。美國外科教授克萊克·霍夫曼評說:這是繼200年前鑷鉗發明以來外科器械最偉大的發明,在外科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如今,“彭氏多功能手術解剖器”已被國內外600余家醫院廣泛使用。手術臺上多了一個簡單而靈巧的小“主角”。
在此基礎上,彭淑牖又不斷發問肝血流阻斷后如何提高肝臟缺血耐受能力,總結出“選擇性入肝血流阻斷法”和“肝靜脈預置阻斷帶替代全肝血流阻斷”等技術,有效延長肝臟的耐受血流阻斷時間,這意味著留給醫生進行腫瘤切除的時間獲得延長,這項技術又一次實現了適應癥本土化特點的要求,對于我國肝病患者肝硬化較重的現狀非常有效。
“捆綁”的力量
胰腺,位于腹上區和左季肋區,腹膜后,負責分泌胰液,主要影響消化。重點是胰液屬于酸性物質,在胰腺內安全,正常流入腸道用于消化吸收也很安全,但是流入腹腔就好比硫酸遇上裸露的皮膚,流到哪里“燒”到哪里。胰腺手術中最大的難題不是切除,也不是縫合,而是如何防止胰液從縫合的針眼中泄露。從1935年美國第一例胰腺癌切除手術到后來的幾十年里,胰腸吻合口漏問題永遠防不勝防,上個世紀80年代末,美國霍普金斯醫院胰腺手術中胰漏的發生率是20%,死亡率是50%。手術是否成功似乎更需要看運氣。
生病,運氣差;碰見一位好醫生,運氣好;術后發生胰腸吻合口漏,運氣差;沒有發生胰漏,運氣好。當彭淑牖初次碰見胰腸吻合口漏,時隔近40年,病人可以不用靠運氣了。
縫合,開刀手術中的基本功課,有切口有縫合,天經地義,開了刀不縫合,豈有此理。胰腺手術,切除病灶后將胰腺與小腸重新連接,同樣需要縫合。如何減少遺漏的發生,按照一般的經驗,增加縫合針數,應該對愈合有益,直觀感覺可以有效減小胰漏。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增加的針孔,同樣增加了胰液滲漏機會,又是一個矛盾體。
怎么辦呢?生活中的小經驗總是會成為點亮黑暗的小明燈,這次也不例外。酷愛游泳的他受到游泳時扎褲管的啟發,扎緊了褲管水就進不去。那扎緊了胰腺,胰液是不是也就不會外漏呢?
一根手術縫合線,一改往日針下的“縫合”為“簡單粗暴”的“捆綁”,而且是后果嚴重的胰腺手術,幸運的是,第一例捆綁式胰腸吻合術獲得了成功。幸運不斷延續,第二個,第三個,到第300個的時候,成功已經不再需要運氣。
捆綁式胰腸吻合術:將胰端套入腸子,翻起腸子外層,將胰腺與腸子內層縫合,再將翻起的腸子復位,與胰端捆綁,一氣呵成。小小的捆綁背后,無數鮮活的生命。
2004年,捆綁式胰腸吻合術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如今,捆綁式胰腸吻合術已經在全世界推廣,受益人群不分膚色。
理想照進現實
彭淑牖的從醫之路并非偶然,家中世代行醫,幼年時目睹家人醫治好霍亂病人,使他深知醫生對于一個生命的意義,同為醫生的哥哥姐姐的言傳身教,使他更加理解身為一名醫生擔負的責任。行醫62年,從普通醫師到外科主任,從國內到國外又回到國內,改變的是時間,增加的是經驗,提高的是技術,不變的是他對患者的一片視如家人的仁心。
從醫62年,他的足跡遍布祖國南北,世界各地,傳播他的技術方法,踐行行醫理念,他用實際行動雕刻著一個醫學匠人的職業豐碑。在彭淑牖先生從醫60周年紀念會上,一位10年前接受彭醫生親手做肝臟手術的患者向彭先生表達了自己的感謝之情。在他生命垂危之際,是彭醫生還他一個如今依然健康的身體,讓他今天有機會服務社會,兩次握手跨越生死,一份感激綿延10年,傳遞醫生的大愛無疆。
彭淑牖從醫院退休后的最近20多年里,他依然心念手術臺,時至今日80多歲,每年依然要上200多臺手術。于他而言,手術臺就像是一個舞臺,每一臺手術都是一次發現問題和改進問題的機會,不斷發問,不斷思考,不斷總結,不斷改進,一名醫生的使命在他身上延續創新。“封閉式網膜囊造袋及延期開放術”“序貫式外、內引流術”“暴發性胰腺炎手術”“一種安全的腹膜后充氣造影術”“帶蒂腎上腺自體移植治療柯興氏綜合癥”“組合型胃減壓腸營養導管(PS管)”“安全的腹腔穿刺針”“自動彈射活檢針”“膿腫穿刺置管套管針”等等,都是近些年來的新發明、新創造。“彭發明家”的綽號不脛而走。
有意思的是,這個發明家的發明,總是去繁就簡,甚至簡單的有些單薄,甚至有些“不起眼”。但是彭醫生有話說:簡單不是潦草。
談到創新的動力,彭淑牖將這歸結于自己的性格,追求完美。總是精益求精,在他看來沒有最好,只有更好。似乎可以解釋得通,但似乎還有一些不夠。他的心里總是想問題,不迷信前人,不跟著國外專家跑,問題不嫌小,也許這才是解決問題的原因。不過最根本的,似乎更應該歸結為他心中對病人的那份責任感。 再就是平日里積累的廣博的醫學基礎知識功不可沒。
彭淑牖向英國皇家醫學會提入會申請的時候,按慣例需要同行專家推薦信,在他的推薦信中,可以看到這樣一段描述:“彭淑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外科醫生,具有強烈的創新意識,對其所研究的問題能有很深刻的洞察力,對所提出的問題能孜孜不倦地思考研究,直至最后得到解決。”
彭淑牖的履歷上,“榮譽院士”的頭銜紛至沓來:2004年美國科學院美國外科學院榮譽院士FACS(Hon);2006年英國皇家外科學院榮譽院士;2009年歐洲外科學院榮譽院士;2016年法國外科學院榮譽院士。他是2006年“全國五一勞動獎”獲得者,也是“何梁何利科技進步獎”獲得者、“吳孟超肝膽外科醫學獎”的獲得者。
選擇,意味著放棄,也意味著面對。在彭淑牖的生命中,選擇做一名醫生,就意味著放棄成績同樣優異的理工科;選擇了手術室就意味著放棄回家與親人的相互陪伴;選擇了治病救人就要面對社會上多種多樣的評價。他的心中:“要有所作為,有所不為,能努力改變的,一定要去做,不能做的,就不要去做。”因此不論外界對他發出怎樣的聲音,他一笑而過,不論眾人去做什么,他依然堅持自己的想法,并非是要特立獨行,但卻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人生無悔,無悔人生,如果人生一定要有一些后悔才算得上完整,彭淑牖還有一個遺憾,就是在早些年的行醫中沒有用心留下詳細的病例,那些都是寶貴的資料。
有志者事竟成
從醫60多年,兩本外文書始終不離彭淑牖的手邊,翻譯過來是《我的工作原則與方法》《對我影響較大的一些句語》,他最喜歡其中的幾句話:“病人是醫學天地的核心,我們的一切努力都朝向它,我們全部工作都圍繞這個中心而運轉。”還有一句是:“不借鑒書本來研究疾病猶如航行在缺乏海圖的汪洋大海;而只是一味死讀書卻無臨床實踐就等于根本沒有下海。”他還喜歡的一句話是:“人生的主旨不在征服而在戰斗得好。”
長期的工作中,彭淑牖積累了自己的一套工作原則與方法,鞭策自己,也用來教育和鼓勵學生,摘錄其中的幾句供大家分享:
永置病人利益于首位;
仔細觀察去發現問題,反復思考來分析問題,深入研究而解決問題;
拒絕因循守舊,勇于改革創新;
切勿迷信洋人,也不盲從權威,不斷超越自我,趕超國際水平;
不因事小而不為,莫為困難而卻步。
如今,彭淑牖的學生已經遍布海內外,很多人都成為了所在醫院的知名教授,“彭家軍”的故事被越來越多的人稱道,作為他們的恩師,彭淑牖說:“喜看群英薈萃才俊滿目,期望竭盡所能創造輝煌。”
面對鋪天蓋地的媒體宣傳和同行評價,也許只有彭淑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最有所謂的是:治病救人。昨天剛下了一臺手術,今天還有一臺手術,明天,只要有患者需要,只要還能干得動,還要上手術臺。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繁簡論醫術。治病救人,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彭淑牖如是思,如是說,如是做。
彭醫生總是一副笑瞇瞇的表情,他就這樣笑著,笑看來時路,笑對身后名,無所畏懼,榮辱不驚。他笑瞇瞇地開始一天的生活,笑著面對他的患者,笑著開始一個又一個醫學研究。
學術圈慣以公歲記年齡,彭淑牖先生正值43公歲,恰好是人生的黃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