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釗

前一段時間有兩個社會新聞引起了評論,一則是德云社的師徒糾紛,一則是內蒙古林西縣一對公職夫妻毆打老人。如果要從熱度上看,當然是德云社受到的關注度更高一些,因為“名人效應”在其中起著酵母的作用;而毆打老人之所以能受到關注,則是因為打老人者和身份,即公職。這也反應出眼下中國社會上的一種現象,就是如果不是有“特殊因子”在其中起作用,很多事情,即便發生了,也如同沒發生一樣,寂寂無聞地自生自滅了,比如德云社的師徒糾紛,社會上每天不知會有多少起“師徒”或者“類師徒”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地鬧著,至于慢待、毆打、“拋荒”老人,可能更是多得難以勝數。
我這樣說,是基于這樣一個最基本的判斷,即中國是一個極其重視倫理的國家,或者說是一個倫理文化滲透到整個社會角角落落的國家。在討論問題之前,我想應該確定一下倫理的概念。倫理,英國《韋氏大辭典》的定義是:一門探討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以及討論道德責任與義務的學科。除此之外,對于“倫理”還有其他定義,意思與此相差不多,但這些都是西方學術上的概念。我在這里使用的“倫理”,則是純粹的“中國概念”,“倫,次序之謂也。”“倫理”即長幼尊卑的道理,比如“天地君師親”之類。
弄清了概念,就會發現,我們這個社會差不多就是由這個“中國特色的倫理”(以下均稱“特色倫理”)在維系著。家庭是這個倫理的發源地、修煉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個大丈夫“治國平天下”的秩序觀念、行為習慣和雄韜偉略,都在家庭或家族之中修煉而成。而修煉的內容,就是“特色倫理”中的長幼有序、上下尊卑。每一個人在家庭或家族中,皆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名份,即人父、人子、人夫,而這個名份只要確定下來,就基本把這個人的“人生模式化”了,父為子綱、夫為婦綱,惟一的變化是由自然規律來推動的,起始為孫子,到老成祖宗。這一個倫理,一言一蔽之,即家長制。
人,在家如此,走出家門也是如此,即要找到一個符合“特色倫理”的、自己應該在的一個位置,而這時候的“家長”是君主,君為臣綱,人盡為臣子。這樣的社會,家庭是小社會,社會是大家庭,“特色倫理”依然是構成社會的經緯。從這一次兩則新聞引出的議論看,依然如此,比如對于公職人員毆打老人,議論最多的是違孝的逆子,公職人員更應該為“孝道”做楷模等;而對于德云社的師徒糾紛,師父要講“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舊訓,試圖緊緊抓住“特色倫理”這根稻草,把德云社這個大家庭維系下去,而弟子則覺得你既為師為父,當盡為師為父之道,不可一味地奴役弟子。總之,仍然是在“特色倫理”里面打滾周旋。
“特色倫理”的特點,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上,一是講人情而不講原則,社會上流行的“熟人好辦事”即是這一“倫理”的反映。二是顧面子而不講求真知,師父說了,便一錘定音,稍有違拗,就是不孝。王者發話,便成為真理,誰要質疑,就是不忠。三是要仁義而不要正義,事情一旦到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地步時,公平正義往往不復存在,只有仁義沖天、豪氣干云的英雄氣概了。四是重等級而無平等可言,這一點無需多言,“家長制”的根本就是一言九鼎,不但“官大一級壓死人”,而且輩大一級也可增加說話的本錢。五是重約束而憎恨人的自由。“不打不成人,不嚴難成器”是這一倫理對于人的基本認識和做法,把這一認識放到社會上,就是看管萬民的意識,用現在的話講,把社會上的所有人,都看成是權力的敵人,所以要嚴防重罰,管控得如鐵筒一般才可放心。因此,平等自由是“家長制”的天敵,“特色倫理”對此有著天然的憎恨,可說是它的本能。
有著這樣特點的“特色倫理”,放在家庭之中,對事理可能無傷大雅,對于家庭和睦可能也無大礙,況且這一倫理中還有對父母要孝,對長輩要尊,對幼子要愛、要教的好的一面,再加上因血緣而具有的天然親情,實行起來,也會化解其中的一些“毒素”。但把這個“特色倫理”施之于社會,便問題百出、破綻盡顯了。在家庭之中,因為血緣的存在,不論是尊長愛幼,還是管束責罰,都出于一種真情,出于一種不可推掉的責任。但把這個“倫理”施之于社會,除了君王對待自己的天下,或者是對掌控天下的權力有一種真情真愛之外,其他的人,看上去也在忠君盡責,看上去也是年兄年弟,看上去也是拜了把子、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可往極深處去看,不過是虛與委蛇,維持一種表面的存在罷了,因為它畢竟缺少這個“倫理”在家庭中施行時,那種因血緣帶來的真情和不容辭掉的責任所有的“真行真做”。
這個“特色倫理”看上去在社會上施行著,但背后的支撐卻是利益。王家如此,王家以下的萬家也是如此。古代的臣子在皇家的殿堂上,大講“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可下得堂來,就把本該收上來交到君王“圣庫”的銀子拿到自己家里去了。在“特色倫理”之下,貪官不但有罪,且更違“倫理”。至于普通民眾一層,經年流傳的“買賣好做,兄弟難久”的俗語,一語道盡“特色倫理”在社會上的破產。因為其中沒有真情充填,沒有必須履行的責任支撐,而在明面上卻還要大講“特色倫理”,所以,假道德、假仁義、假誠信大行其道,實在是這種社會的必然。現在很多人大嘆“人心不古,仁義流失,道德淪喪”,其根本,還是因為“社會人”各逐其利,卻在拿這個“特色倫理”要求社會、評價社會。中國的傳統文化為什么崇古,覺得古代比現在好,原因也在這里。
時移勢易,“特色倫理”過去未能維系好舊的社會,現在更難以復興出一個新文明。首先,以現在中國之大,難以用“特色倫理”維系。我們知道,“富貴之家,三世而斬”,一個家庭發展壯大之后,都難以用這個倫理來維系不倒,何況一個有著13億多人口、50多個民族的大國,再明里暗里、希望用尊君勤王、等級有序的“特色倫理”來維系,怎么能維系得好呢?其次是現今的中國,已經不是“老死不相往來”、自給自足的農耕時代,而是人口流動頻繁、工商業文明興起,再幻想著用“兄弟爺們”式的“特色倫理”來構建社會關系,豈不是刻舟求劍?再就是隨著社會變革的深入,人的自主意識、獨立意識、平等觀念迅速覺醒,而各級權力者仍以家長自居,以威嚴行使權力,實在是緣木求魚了。
所以,就當下的社會而言,亟需的是舍棄“特色倫理”,以契約精神來塑造全新的社會關系。首先,契約是協調利益的最好方式。現在,我們不能再無視人“各有自利、各求自利”這個現實,更不能再以“特色倫理”中為家族無私奉獻的要求來要求社會人,為社會這個“大家庭”奉獻自己的利益。面對這一現實,通過契約,明確劃定各個“社會人”的利益,是最好的方式。其次,契約的本質是訂約者地位平等。在契約面前,人無上下卑賤之分,人格與尊嚴都是平等的。一個人可以在家庭中為爺爺、為父親、為兒子,可走出家庭之后,雖有年齡大小、男女性別之分,但不應再有上下高低之別,均應以平等心對待對方,相互之間,凡有往來,無論立字為據,還是口說為憑,都以契約或契約意識來相互明確、互相約束。其三,契約以協商妥協為成立的途徑,鍛煉的是人們互相之間的尊重。立約的雙方都可以為自己的利益而爭,但最終達成一致,無不是協商共議、妥協退讓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雙方都會明白,這個社會上并不是只有自己最有權威,更不是只有自己的利益最重要,就會明白要想自己得利,也要讓對方得到好處,要想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要相互尊重。其四,契約以守諾言、講誠信為立身的根基。契約精神使立約的雙方明白,只有重諾守信才能使契約得以兌現,才能實現立約的目的。其五,契約精神中最重要的,是整個社會有一個共守的評判規則,即法律。當然,法律本身也是一種契約,但它一旦確立,就會成為日常契約活動共守的最低規則。因為一旦契約不被遵守,立約的雙方會信服一種裁判,就是法律的裁判。沒有這一條共識為底托,契約社會也難以形成。
張千帆先生前一段時間曾撰文《中國需要自己的契約倫理》。張先生在文章中也用了“倫理”這個詞,但這個“倫理”是前文講過的西方學術意義上的概念,與“特色倫理”有很大的相異之處。張先生在文中說:“對于一個國家來說,欠缺契約是一種麻煩事……契約精神是‘憲政文明的基礎,憲法就是國家契約的集中體現。”他還舉1780年約翰·亞當斯為麻省起草的州憲法為例:“政體是個人自愿結社形成的,它是全體人民與每個公民,每個公民和全體人民立約而產生的社會契約。”文章中,張先生還講了大量的史實,用來說明契約精神的重要,以及西方民眾是如何把契約意識落實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的。
張先生提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愿望。他說:“中國要走向文明,契約倫理是繞不過去的關口。與其抱怨政府爽約,不如從我們自己的‘五月花號開始,在日常生活中一步一個腳印地建構我們的契約文明。”他希望每一個普通的“社會人”,從自己的實際生活中,先行養育出契約精神,應用起契約倫理。我想,這里面有兩個問題非常值得人們思考,一是在當下社會,除了在社會管理者所約束下的社會空間外,是否還有一個普通的“社會人”能夠自我控制的空間;另一個是在這個空間內普通人可否以契約精神來構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我覺得這個“空間”還是存在的,即公民與公民之間的、不涉及社會管理者的關系空間,這里面是純公民的個人事務,比如個人財產的轉移、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商貿往來,以及類似于德云社里的勞動、用工關系等,在這個空間之內,存在著可以不受社會管理者約束的關系,而這個關系則給我們實踐契約倫理提供了小小的天地。
顯然,要想我們這個社會維新為契約社會,還有一個首選的問題,那就是要與“特色倫理”所經緯的社會進行決裂。當我們明白了這一點,就會發現,我們如果真的用契約精神來構建自己的社會空間,需要有多么大的理性力量,多么堅定的不為外界所擾、所動的意志力量,同時還要有促動社會管理者從“家長制”思維中覺醒過來的耐心與毅力。由此也可以看出,生為一個傳統帝國的后人,想要有一種現代文明的社會,過上與世界潮流同步的日子,又是多么地艱難,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而當前最重要的,還是請把“特色倫理”留在家庭,把社會還給契約。因為對我們這個有著幾千年帝國傳統的國家來說,這是走向新的文明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