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東方
一個作家理想的狀態是什么?
能有源源不斷的創作激情,還有取之不竭的創作源頭,再加上與自己內心不斷靠近的目標。
作為一個地域性很強的作家,巴漠試圖用自己熟悉的渭北農村生活變遷和一些小人物的命運,來折射出時代變遷里民族精神與文化符合所蘊藏的精神質感,而他的作品,似乎正在無限地接近這個目標。
富平,是巴漠筆下故事的源頭。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活在自己的小說里頭。下筆寫黑石村的時候,他滿腦子里出現的是自己從小長大的那個叫底店村的犄角旮旯,以及童年里遠近景物各種交替出現的場景,俗事里各式鄉親的喜怒哀樂,“我就如同俯身看著一幅熟悉的畫面一樣”。但當他將這幅熟知的畫面鑲嵌在宏大的歷史背景里以后,自己看來突然也覺得有了陌生感。
好在留著山羊胡子、手捧老舊的宜興茶壺、甩著秀才辮子的老頭三先生,在巴漠小說完成后,恍然間立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說:“你小子用想象讓我復活了,孺子可教也!”這位村里的宿儒惠永哲,就成了他筆下那個傳奇的康三先生。
2015年,巴漠把他的長篇小說《黑石村往事》的第三章《飛鳴鏑》改編成了一部中篇小說《白馬道》,在《今古傳奇》發表,并獲得該雜志設立的“全國優秀小說獎”二等獎。
兩種人生
提起巴漠,富平人知道的或許不多。可提起他的本名王保衛,很多人便會說,這不是富平有名的筆桿子嘛!
兩個名字,兩種人生。作家巴漠的人生是岑寂的,他自認為自己守得住這種岑寂。“岑寂與靈感孿生,正是多年里我大量岑靜地閱讀與寫作才有了這兩部長篇小說。”
2012年初,巴漠開始動筆寫自己的第一篇長篇小說《火山口》。他說,“事先也是料想到寫作過程的亢長與孤寂了,但此后三年的實際過程遠比我想象的還要孤獨。隔斷所有的俗事應酬,每天晚上回家,吃完飯先關手機,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那幾年所有的節假日都是在這種寫作狀態中過來的。”寫得最酣暢淋漓的時候,他一日能寫上萬字。
“苦行僧般充盈著屬于自我的天地”,這是巴漠對自己創作過程的自喻。
而作為筆桿子的王保衛,他的人生則是喧鬧的。
2016年最后一周,王保衛接到新的任命,由富平縣檔案局局長調任灌溉局局長。王保衛的新辦公室里人來人往,新單位的下屬還不熟悉這位新局長的脾性,請示工作時不免小心翼翼。舊識老友前來探訪,都是錦上添花式的道賀。官場沉浮,王保衛已經歷過數次,自然懂得游刃有余地應對和周旋。
也有幾撥人是來“討書”的,免不了有幾句關于“筆桿子”的贊譽和仰慕之詞,或許也有真心與敷衍各自不同的成分在里面。王保衛自然拎得清,雖然哈哈笑著謙虛一番,但卻有給什么書、多與少、簽名不簽名的區別。
在機關單位浸淫多年,個頭不高的王保衛精明強干,熟絡這個小縣城里的各種社會關系,又多了一般官員少有的文人氣質。談到文學創作,他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而且并不直接回答記者提出的一些問題,常常通過莫言、汪國真、余秋雨等人的名言進入主題。
“莫言說過一句話:不要把小說創作看得太神秘了,只要你會文字都可以去創作。當時我就受了啟發,我這么多的生活經歷,是不是也應創作一部小說。”
在檔案局局長的位子上時,時常有富平籍作家給王保衛送來自己的長篇小說。看了別人的作品,他心里便有了些不平衡。“我這個筆桿子除了寫了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說,還沒有拿得出手的作品。”
王保衛也動了寫長篇小說的心思。
“我有個老師說過,人生不求輝煌,但是要有劃過去時的痕跡。我就想咱的人生過程中要留下點痕跡,也是對自己人生的一個負責和打量。”王保衛將自己的創作動機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關乎激情
大概十多年前,王保衛感覺體內蓄滿能量,讓他有一種想要表達出來的激情。其時,他離開位于富平縣莊里鎮的陜西省第一監獄也已經有十多年,那里是他大學畢業后的第一個工作單位。
王保衛大學讀的是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也是那個“白衣勝雪”的年代“盛產”的文學青年之一。作為系上《太陽風》文學社的社長,王保衛自然將那個時期文學青年的偶像席慕蓉、汪國真、海子作為自己創作所追求的目標。他寫了不少詩歌和散文,后來出版了詩文集《駝鈴聲聲》。
富平作家李印功曾在1990年代擔任過《富平報》的副總編,對當年的王保衛印象很深,“他在縣里是毋容置疑的筆桿子,經常給我們報紙投稿,詩歌、散文寫得非常好。”
1998年,在第一監獄辦公室已經做了七年文秘工作的王保衛得知富平縣委要公開招考工作人員時,沒有絲毫猶豫就報了名。筆試第一名的成績,讓他脫離了第一監獄“如同無期徒刑”般的生活。
在縣委辦工作期間,王保衛開始小說創作。他先后給三位縣委書記當過秘書,就以縣委書記為原形寫了一篇短篇小說,發表到《西安日報》上。他接著又寫了幾個短篇小說,素材也都是選自身邊發生的各類事情,也主要是以給報紙投稿的形式公開發表。在如今的作家巴漠看來,這些小說的文筆都稍嫌青澀,“屬于練筆”。
但創作長篇小說,王保衛也醞釀了很長的時間。從縣委辦副主任兼保密局局長改任南社鄉黨委書記后,他利用空余時間寫出了小說提綱。“離開監獄以后,那些曾經一起工作的同事時不時出現在我的腦海里。特別是監獄長,以及監獄里發生的那場大火,更讓我記憶猶新。”他決定,第一部長篇小說就去寫一寫自己曾經熟悉的監獄生活。
應當說,王保衛選這個題材非常聰明。文學評論家李星就覺得:“以一個監獄干警的視角來寫監獄,展現層層帷幕背后的監獄生活真相,反思幾十年來監獄管理工作的曲折和教訓,表現從管理層到普通干警,及監中囚犯生活狀態和人性人生的小說幾乎沒有。因此巴漠的長篇小說《火山口》就有了特別的意義和價值。”
多年之后,作為作家巴漠的王保衛對《火山口》有了很客觀的評價。“創作太激情,會導致一些失誤的。”他說:“小說里很多次要人物出現后,就沒有了下文。這是小說的一大敗筆。”
第一次駕馭長篇小說,王保衛明顯感覺到很吃力。“寫得不順手的時候,我就一邊寫,一邊看別人的長篇小說。”在此期間,他看完了莫言的11篇小說,《長篇小說》雜志和很多外國名著,也都成了他借鑒的對象。《火山口》的手稿完成后,他也寫出了厚厚兩大本創作筆記。
“《火山口》有幾個一開始沒有想到的人突然就出現在腦海里,比如小說里無賴的形象就是后來加進去的。而主人公羅子文就有一半的印記是按我自己的經歷寫的。”王保衛起初計劃寫三十六章,經過七八次修改后,最終定稿為四十二章。
《火山口》的第一個讀者是王保衛的妻子,第二讀者就是李星。如今,王保衛還保留著《火山口》小說的第一版,沒有封面,沒有序言,只是打印后簡單地裝訂起來。淡藍色的書皮上,醒目地寫著王保衛曾想用的筆名:旭晨。
生活印記
生于1960年代末的渭北農村,王保衛有幸耳濡目染了“傳統文化的最后尾巴”。 底店村的童年生活,長久留在他的心里,也給他的作品打上了深深的印記。
《火山口》主人公羅子文的另一半原型,其實也是來自王保衛從小生活的村子。“他爸是我村的支書,他曾給我當過老師。恢復高考后他考上大學離開了村子。”后來在陜西省第一監獄,這位曾經的老師成了王保衛的同事。
王保衛的另一部作品《黑石村往事》,完全就是一部底店村歷史故事。惠天祿的原型是村里以前的地主,康三先生的原型就是他童年時代的老師三先生。
王保衛年幼時母親去世,父親決定讓他去學戲,報考縣劇團,原因很簡單,“那里有杠子饃吃”。
為了學好戲,父親請來了村里舊時代最后的老儒,村里人恭敬地稱其為三先生。“三先生滿腹經綸,多才多藝,不厭其煩施教,愚鈍如我沒想到竟也學會了秦腔折子戲《茍家灘》。”盡管后來王保衛沒有如愿去縣劇團吃上垂涎三尺的杠子饃,但三先生將傳統文化的印記如雪地里的鴻爪,留在了王保衛的血液里。
這個人物,難免讓人想起《白鹿原》里的朱先生。王保衛否認《黑石村往事》有《白鹿原》的痕跡,他說自己喜歡的是莫言的小說,更視莫言為精神導師。就連他的筆名巴漠,也是取自巴金和莫言。但在很多讀者看來,《黑石村往事》所具有的魔幻色彩,歷史事件里個人命運的詭異莫測,時代背景里轟然坍塌的宗族文化,繁復復雜的人性善惡等看點,不免讓人有所聯想。
寫《黑石村往事》時,王保衛很慶幸自己調到縣檔案局工作,讓他有機會翻閱了保存完整的富平縣志和資料。“一個暑期,我查閱了民國時期檔案資料。”他找到了富平縣城第一次短暫解放時由于人民解放軍主動撤出,致使國民黨縣府重新占領縣城而發表的《告全縣民眾書》。“它佐證了歷史,也讓我的這本書比第一本小說更有歷史尋根感。”王保衛說。
與《火山口》的激情創作不同,在創作《黑石村往事》的過程中,王保衛始終處于冷靜和靈感不斷迸發的狀態。“說實話,這部書并沒像第一部那樣列出詳細提綱,而是靠思緒游動和思維波動,信筆去寫,一口氣寫完, 前后也顯得連貫緊湊。每個章節都在思緒里滾動著一浪蓋過一浪的感覺。”
這一次,王保衛也避免了第一次寫長篇小說的敗筆之處,《黑石村往事》在最后,用《追補記》的方式,將所有出現人物的命運給予了交待。
富平元素
與富平很多自費出書的作家不同,王保衛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火山口》經茅盾文學獎評委李星等專家指點,投給了中國文聯出版社。從這篇小說開始,他正式啟用了新筆名“巴漠”。
“文聯出版社看完我的作品后聯系了我,他們同意出版這本小說。小說出版后給我3000本書,作為稿費。”巴漠告訴記者,李星對《火山口》所反映的監獄生活的獨特視角非常看重,并為小說寫了序言。在李星看來:“世界文學史上先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蠅王》和《古拉格群島》都是在一種相對封閉的孤島和監獄環境中,揭示了令人驚心動魄的人性真實。從一定意義上講,《火山口》與他們有異曲同工之妙。”
富平籍知名作家黨益民收到巴漠郵寄的《火山口》后,既驚異又興奮,感嘆家鄉又出了一位年輕作家。他因巴漠來信中所留的電話,才與這位年青作家有了第一次接觸。“這部以渭北某監獄為創作背景的長篇小說,具有創新意識與掘進深度。”黨益民說,“這部小說顯示了作者獨特的人生體驗、藝術思維和較為扎實的文學功底。”
《火山口》完成不久,巴漠加入了陜西省作家協會。
“避免情節結構與語言表述的陳舊性”,是巴漠在創作《黑石村往事》過程中,一直要讓自己繞過去的一個“坎”。黨益民也是《黑石村往事》最早的讀者之一,他對這部小說評價更高。在為這本書所寫的序言中,他認為無論是小說結構還是敘述語言,巴漠都完成了他的愿望,《黑石村往事》超越了《火山口》。
《黑石村往事》的出版,巴漠依然選擇了投稿。“我們縣里很多老人,都是自費出書,這太辛苦了。”
巴漠最初接觸的是陜西省出版公司,該公司想將這部小說做成像《平凡的世界》一樣,“分成四部出版”,但巴漠并不看好這樣的形式。于是,該公司建議他投稿給國務院研究室主管主辦的中國言實出版社。
與第一部小說一樣,言實出版社也采取了給巴漠3000本小說作為稿酬的辦法。巴漠把自己手中的書通過新華書店渠道銷售到了西安、閻良和富平周邊的一些市縣,外省的寧夏也銷售了一部分。能在新華書店把書賣完,巴漠認為這是一種市場的考量,“是對作品實實在在的評價”,他為此深感欣慰。
2016年6月5日,渭南作協舉辦了巴漠小說研討會。作家兼文學評論家龐進在研討會上評價《黑石村往事》時稱:“巴漠有大氣象”。龐進說:“我說的大氣象之‘大,是大作品的‘大,也是大作家的‘大。”在他看來,《黑石村往事》框架結構大而不亂,“巴漠已具備駕馭重大題材,以自恰的方式結構長篇巨制的能力。”
對于巴漠小說里濃郁的地域性,《陜西日報》原副主編任中南認為,這本書“是富平文化的載體,將富平元素融入得淋漓盡致”。
從《黑石村往事》的創作開始,巴漠似乎也找到了自己文學創作的原動力。他已經在構思幾部小說,其中一部長篇小說輪廓已經清晰,是“關于富平第一家民營企業所經歷的滄桑變遷”。
而這家民營企業的老板原型,正是巴漠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