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光,巴蜀人士,白日與英法雙語友好往來,夜間與中華文字相親相愛。新書《時光隔山海I》《喜歡你,是我唯一會做的事》現已全國上市。
提前一個月請假離校,坐午夜的航班歸家。
我在機場附近一家民宿改裝的酒店里徹夜無眠,窗外接連傳來飛機起飛的噪音,而我側頭望去,從天黑望到天明。
天蒙蒙亮時,我坐上第一班高鐵回城。
推開病房的門,她尚在沉睡。我拖著行李箱,背著沉沉的包,站在門口舉步維艱。是真的未曾想到,短短三個月的別離,她竟瘦成了這副模樣。
我過去從不相信心靈感應,這一刻卻不由得信了。
因為病床上孱弱的女人突然毫無預兆地睜開眼,在看見我的那一刻,哭了。
我松開行李箱,顧不得取下背包,飛奔至病床邊。而她就這樣伸出枯瘦的雙臂抱住了我,開始掉眼淚。
她只說了一句話:“你終于回來了。”
這句話承載了多少希望與等待,我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是,這個堅強了一輩子的女人,生平第一次未曾掩飾內心的軟弱,卸下所有盔甲,從一個母親的角色蛻變成一個孩子的形象,將我當成了最后的依靠。
我與她心知肚明,這是我們能夠陪伴彼此的最后時光。
可命運的殘忍之處不在于能夠陪伴彼此的時間寥寥無幾,而在于這最后的片刻光陰里,她沒有一刻好過。
她一直都在飽受折磨——日復一日永不停息地輸液,胃部轉移無法進食的苦楚,腿腳水腫和皮膚龜裂的疼痛。她抱著我,一邊流淚,一邊說:“痛的時候,我就念你的名字。很多時候都想一走了之,可我舍不得你。”
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痛。
然后止痛藥開始對她失去效用,注射嗎啡也緩解不了疼痛。她流著眼淚蜷曲在床上,而我呆立一旁,束手無策。
就像是一場已知劇情的電影,每一秒都更接近結局,每一秒她都在離我遠去。
偶有片刻她好受些,會握著我的手輕聲說:“抽屜里有兩張卡,一張是我的工資卡,一張是替你存下的幾年來的稿費和獎學金。你將來花錢別再這么大手大腳的,我不在了,誰來養你?”
當我忙忙碌碌為她打水擦臉洗腳時,她總是愣愣地看著我。我笑著問她:“你在看什么?”
她亦回以微笑,張開干裂的唇:“想多看看你啊。”
“我這會兒蓬頭垢面,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覺得很好看。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
她說這話時,語氣里充滿了驕傲,眼睛濕漉漉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疾病也許奪走了她的健康,卻始終還有什么未曾被改變。比如她的眼睛,比如那望著我時永遠慈愛驕傲的目光。
你相信這世上有什么不會被帶走的東西嗎?
每一天太陽都會落山,每一場大雨都會停歇,再歡樂的聚會也終有散場的一刻。今日嶄新的衣服終有一日會褪去光彩,年輕時以為自己永不老去,長發垂肩時從不擔心有朝一日白發忽現……
我曾以為,這世上每分每秒萬事萬物都在改變,沒有什么會永遠停留在人的生命里。
直到此刻。
當我坐在她身側,于夜深人靜的凌晨一下一下地敲擊著鍵盤,寫下這篇文章,轉頭便能看見在藥物作用下終于安然入睡的她。
我知道,這個女人會在不久的將來,永遠地離開我。
可我是這樣,這樣的,愛著她。
所有的不舍與留戀,所有的痛苦與煎熬,終有一日會提醒我,這世上如果還有什么不變的事物,那一定是她。
她所給予我的力量,會是我這一生努力向前的動力。
不管她在哪里,天上或是地下,活著還是死去,我都會努力讓她看見,我一直都是那個讓她驕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