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清高宗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七月初五午時,龔自珍生于仁和縣(今杭州)東城馬坡巷。這個馬坡巷宋時稱馬婆巷,因位于城外,“馬院近之,教駒游牧,皆于此地”,故有“馬婆”之名。馬坡為馬婆之誤。今人也常常將兩者混用。
龔自珍出生在一個仕宦之家,或稱詩書傳香之家。“先世居涿州,宋代遷山陰(今紹興),明代遷余姚,又遷杭州。高祖茂城,太學生,長期經商。曾祖斌,增生,初為塾師,后棄儒為商。繼祖父敬身,官至云南迤南兵備道。生祖父褆身,官內閣中書……”到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龔自珍的上幾代前輩,不是經商,便是做官。其父龔麗正,該年二十六歲,后來雖未做大官,但也仕途順暢。
這一年雖然史書記載發生大旱,但對于正處于康乾以來盛世的清王朝,并不構成經濟上的威脅。大自然總是有旱有澇,盛世年代,老百姓家有余糧,朝廷國庫充實,對常見的災害就不會產生恐慌心理。當一個王朝普遍處于貧弱狀態時,一點小小的自然災害,也能成為引發社會大動亂的導火索。
說龔自珍出生時,清朝正處于開國以來的巔峰盛世,有一個標志性的事件。即龔自珍出生這年往前推兩年,恰逢乾隆皇帝八十大壽。筆者翻閱了各種史料,很想找到最為典型的史料來描述乾隆皇帝八十大壽時如何奢華、隆重、繁盛。但從出版物上讀到的介紹,都不如來自博才網的這篇無名作者的小短文來得絕妙——
乾隆皇帝八十大壽,舉國同慶。有人送來了黃金萬兩,皇帝不屑一顧;有人送來了翡翠瑪瑙,皇上看也不看;有人送來了妙齡美女,皇上仍然是難有笑容。因為乾隆帝根本就不缺什么,大臣們被壽禮壽詞搞得焦頭爛額。難道乾隆就沒有看得上眼的壽禮嗎?不,紀曉嵐所送的壽禮就贏得了皇上的歡心。原來,他送的賀禮是一副壽聯:“八千為春,八千為秋,八方向化八風和,慶圣壽,八旬逢八月;五數合天,五數合地,五世同堂五福備,正昌期,五十有五年。”此聯中“八千為春,八千為秋”語出《莊子·逍遙游》,為祝壽之詞。上聯從“八旬”壽“逢八月”出發,連用六個“八”字,恭賀乾隆八十壽誕,并稱“八方向化”,“八風”祥和,字字典雅,充滿喜慶;下聯從“五數合天,五數合地”開始,連用六個“五”字,與上聯六個“八”字對仗工整,同時緊扣乾隆年號五十五年,借以祝福昌期永盛,福壽綿長。
不僅如此,更為難得的是,此聯中又暗含一聯,把每句最末一個字連起來,則是:“春秋和壽月,天地備期年。”其用典得當,嵌字貼切,對仗工整,的確非同一般。此聯一出,竟把素有對聯喜好的乾隆喜得眉開眼笑,他當即就封賞愛臣紀曉嵐白銀一千兩。
是的,處在所謂盛世的乾隆皇帝根本不缺少什么。把金銀財寶堆成山又如何?能把金銀財寶當飯吃?能鋪到臥榻上催眠?能夠博得萬歲一笑是這類高水準的馬屁壽聯。對于自己也吟詩作詞無數喜歡附庸風雅的乾隆來說,這倒是最好的壽禮。拍馬屁文字玩到這個份兒上,堪稱登峰造極、空前絕后了。最有才的“搖尾”文人,也非紀曉嵐莫屬矣!
這場盛大的壽誕慶典,被稱為大清帝國空前絕后的最奢華的狂歡,大概也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奢華的皇帝生日慶典。以當時清朝帝國的經濟實力,花多少銀子不是問題。據記載,乾隆即位時國庫存銀有三千余萬兩,在乾隆六十年(1795年)退位時,國庫存銀已達七千余萬兩。這場盛大壽典的花費,總計為一百一十四萬多兩白銀,還比原先預算少花了五十七萬多兩。
就在龔自珍出生的這一年,發生了一件與乾隆壽典有關的事件,被記入《清史稿》中。也就是在乾隆八十二歲秋天,皇帝接到了兩廣總督的一封緊急奏折。奏折說,有一個名叫“英吉利”的陌生國家,派人到廣州送信,說打算要來“天朝”敬獻遲到的壽禮。
乾隆圣心大悅,但不清楚這個“英吉利”是何方國家,就命宮中博學之士搬來《大清一統志》查找其地理位置和有關介紹。但翻遍全書,就是找不到有關“英吉利”的記載。皇帝又找來了傳教士詢問,傳教士告訴他,該國又名“紅毛國”,與法蘭西國及意大利國在同一個方向,也以制造器械見長。不管什么“英吉利國”,還是“紅毛國”,有人來納貢當然是充分顯示帝國威儀的好事,況且帶來的那些大件貴重禮物,也讓皇帝充滿新奇,于是特準該國的船只停靠天津港。
到了龔自珍兩歲時,歷史在細節處開始發生微妙的演進。這年農歷七月英國使臣馬戛爾尼等抵京,于八月十日,于熱河行宮覲見乾隆帝,提出:派人駐京,準許英國商船到寧波、舟山、天津貿易,指定舟山附近一處小島供英商居住、使用以及允許傳教等。未獲準。
為何這樣的盛世年代難以為繼?難道僅僅是因為天道循環的規律使然嗎?盛極必衰,而衰極就必盛嗎?盛與衰之間的輪回,又存在怎樣的時間差?這樣一種似乎放之古今中外而皆準的哲理,有否可能具象化為科學精準的定量分析?歷史運行的內在邏輯在多大程度上依仗于人的推進?
對于大清帝國,我覺得有這樣一種悖論,很多人并未意識到,這是我在研讀了大量關于龔自珍的詩文、清代史料后感悟到的,即:長期實行血腥的以“文字獄”為手段的文化專制高壓政策,使得那些異端的思想和言論被遏制在萌芽狀態,乃至最終連芽也不會萌發了。其效果是清王朝坐穩了江山,也確實使得社會相對比較安定,統治者有精力開辟疆土,百姓得到休養生息,農耕商貿得到發展,社會財富從而得到逐年累積。這就是常常為史家稱道的康乾盛世。龔自珍對乾隆盛世的狀況在詩中也曾心向往之:
紅日柴門一丈開,不須逾濟與逾淮。
家家飯熟書還熟, 羨殺承平好秀才。
但文化專制的另一種嚴重后果,統治者肯定不會意識到,就連龔自珍這樣的清醒者,雖直覺地意識到問題的存在,卻也未能從中找出明確的因果鏈:那就是必然導致人才的平庸和士林人格的普遍性矮化。就如奧威爾所言:“思想被禁錮的結果,就如同把野獸關進了籠子里。”這樣一種后果,又必然導致社會缺少向上向前的驅動力,走向衰落則成了文化專制主義的必然惡果。歷史的循環是如此無情。龔自珍哀嘆人才匱乏到了極點,他勸“天公重抖擻”,不知“天公”會像“天女散花”那樣,把“人才”撒落到人間來嗎? (摘自《劍魂簫韻——龔自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