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
在鳳凰出版社工作的同學給我寄來了一套古詩文注釋讀本。撫摩著這一本本仍留有淡淡墨香的詩選、文選,心中升騰起一種難言的情愫。學古典文學的我,已很久沒有買過也沒有讀過專業書了。面對著它們,仿佛驟然見到久違的老友,有些激動,有些慚愧。那些苦讀古典的日子,那些熟悉的詞句、人物和意象洶涌而來,古典的意趣洋溢心頭。
和當年讀大一時一樣,我打開了面前這本全新的《詩經》注本,河邊那段“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美麗愛情又呈現在我面前。不管孔子當年是怎樣刪詩的,從現在留存下來的305首詩中,仍然可以看出中國文學開篇之時的樸實和豐厚。那些民族的史詩,那些對現實的諷刺和批評,那些對戀愛婚姻的歌詠,開創了中國文學創作的現實主義傳統,又奠定了中國文學抒情的發展方向。它的精神意趣一直在影響著我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那份情隨境遷的感傷和時空錯亂的惘然,讓我們至今不能釋懷,讀一遍就發一遍呆。21世紀初的今天,當許多人經過了20世紀末的顛簸和感情流浪,開始回歸家庭、重返婚姻的時候,當他們讀到《詩經》中“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詩句,才知道自己心中的渴望不過是重回了古老的民族傳統,自己的細胞里原本就沒有輕狂放浪的遺傳基因啊!而我們曾經割傷的,是幾千年來深植于我們民族肌體的一根最溫柔、最纖細的血脈。
如果說,《詩經》是敦實的,那么,《楚辭》則是絢爛的,《離騷》是其中最杰出的篇章。屈原,這位曾經“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的楚國大夫,終因不愿隨波逐流而遭流放。“離騷”者,司馬遷釋為“遭憂作辭”,王逸則解為“離別之憂愁”,反正一腔愁緒是肯定的了。《離騷》令我們駕飛龍,乘瑤車,揚云霓,鳴玉鸞,自由遨游在一片廣大而明麗的天空中。《離騷》豐厚了中國人追求理想的浪漫主義情懷,我們強烈感受到了詩人熾烈的情感、堅定的意志,以及追求真理至死不渝的人格。屈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具有個性的詩人,他那種“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精神,早已成為我們共有的民族精神。
這兩冊選本在我手上翻過,我又信手拿過《論語》,從手到心,流過一種非常溫暖的感覺。我讀研究生時師從王氣中先生研讀古代散文,包括《論語》在內的諸子散文是必讀之作。王先生說起諸子散文時總是神采飛揚,因為諸子散文誕生的時代正是一個百家爭鳴的時代,諸子散文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思想解放的成果。諸子思想各據一端,精彩紛呈,而作為儒家學派代表作的《論語》,對中國人道德倫理和精神意志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正如李澤厚先生指出的那樣,孔子的所謂“仁”是一種主觀的理想人格規范,是一種清醒的理性精神,它具有極端重視現實實用的特點,對待人生和生活有一種積極進取的精神。這種精神使得中華民族及其文化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量,歷經數千年各種內憂外患而得以保存、延續和發揚光大。孔子許多娓娓的教導,至今仍啟迪和警示著我們。“吾日三省吾身”、“言而有信”、“溫良恭儉讓”、“朝聞道,夕死可矣” 、“見賢思齊”、“三思而后行”、“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 ,等等,成為我們民族精神品格的一部分,成為我們立身處世的座右銘。
翻到《唐詩三百首》了。中國是詩的國度。說到古典文學,許多人會首先想到唐詩,想到那句“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全唐詩》其實收有48900多首詩歌呢,但中國人似乎真正認可的就是這300首了。正如有論者指出的,這本書不過是清朝一個自由選家隨意的選本,但在與我們的生命發生那么深的糾葛之后,它在我們看來就是一種必然,就是一種不可更易的天賜了。唐詩使中國前所未有地詩化了,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李賀、李商隱們。《全唐詩》給中華民族源自《詩經》的詩性情感又注入了或飄逸,或沉郁,或平易,或奇崛,或幽隱的新質地,使我們詩性的品德更加彰顯,即使在困厄中也會尋找詩情,努力“詩意地棲居”,共守著一種情感和使命。
那么,宋詞給了中國什么?我說,它給了我們或雍容或感傷的美。宋詞意象之美,意境之深婉,情感之細膩,呈現出與詩完全不同的特色。它以其娛樂藝術的性質、不夠堂皇正大卻也較少拘謹的地位,補充了詩的不足,給我們的精神世界帶來了另一番享受。莫說是園林煮酒、佳人語羞,莫道是寂寞流連、凄楚淚垂,人生其實也需要從容嫻雅,也需要傷春悲秋。宋詞喚起的,正是我們多樣的情感體驗。龍應臺在給大學生做的《人為什么需要人文素養》的演講中,朗誦了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她說,這首詞幽渺的意象激起了人們朦朧的感覺,提供了一種“空”的可能,即提供了另一種我們平常看不見的、更貼近存在本質的現實。我贊成她的觀點。詞賦予我們的,正是這樣一種空靈飄忽之美,讓我們在現實的生活之外有遠思,有閑趣,有憂傷,有惆悵,使我們的精神層面愈加深厚。這或許也是一種“生活在別處”?
重溫古典,就是溫習了中華民族種種精神、傳統和意趣。學習古典,不僅要學習詞句,更要體味那些能夠引領我們走向明天的精神財富。《詩經》最早叫作《詩三百首》,但漢儒以后的理學家們非要尊之為“經”,使它圣化,賦予其莊嚴性和絕對性,引導人們去誤讀。今天,我們當然要還詩三百以本來面目,不必去理會那些被強加的意義。但是,時間又使得對詩三百首一般性的無感情色彩的解讀變得不可能。那就是,經過千年時空的窖藏,漫說曾被視作“經”的詩三百篇,就是不曾以“經”的面目出現過的楚辭、唐詩、宋詞,甚至那些優秀的古典小說,在今人看來,都是一種“經”了,一種經典,一種蘊含著民族思想、文化、精神、意志、品德的經典。作家、作品,甚至作品中的人物,都作為一種客觀存在而載入了歷史,成了人們心中的歷史。祖先的一切已經那樣深地融化在我們的血液里,我們對他們的思想始終懷有一種敬畏感和尊崇感,我們是帶著一種圣潔的情感去讀他們的。
正因為如此,我們容不得對先賢不敬的行為。不是嗎?20世紀80年代學術界一味求“新”求“異”,有人曾撰文否定屈原的存在,或誣其開創了中國人的奴性傳統,在當時的氣候下被一部分人認為是新論而大加炒作。而這種荒謬的觀點很快就不攻自破,屈原所代表的民族精神終究是無法否認的,因為人民不答應。清代以后,多少人曾續寫《紅樓夢》,但對寶黛愛情結局的任何改變,人們就是無法接受。只因為,賈寶玉和林黛玉幾乎已經作為歷史人物存活在人們心中,他們的戀情悲劇代表著民族另一種審美需求。我們在需要“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喜慶氛圍之外,同樣需要寶黛愛情這種把有價值的東西撕碎給人看的悲劇情懷;我們在對于歡樂、團圓的審美訴求之外,同樣存在著宣泄悲苦和吟詠離情別緒的心理需求。這兩種精神需求,既是生活賦予的,也是古典文學造就的;這兩種需求,共同塑造著我們民族繁復細膩的心理人生。
千年時空的轉換,物質文明的發達,已使得我們不少人汲汲于功利和利潤,而少了一顆撫摩古典、感受傳統的寂靜之心。正如海德格爾說的那樣:“我們的棲居為住房短缺所困擾。即便不是這樣,我們今天的棲居也由于勞作而備受折磨,由于趨功近利而不得安寧,由于娛樂和消遣活動而迷迷惑惑。”某大學校長用“七月流火”來形容夏天之熱,引來學界一片噓聲。該詞出自《詩經·豳風·七月》,“火”是指“大火”,是星名,即心宿,每年夏歷六月黃昏時候,這星當正南方,也就是正中和最高的位置,過了七月就偏西向下移動了,這就叫作“流”。余冠英先生通俗地譯成“七月火星向西沉”,誠然,我們當然不是斤斤于字句的詮釋,但假如連字句都解釋不清,又如何領會其中的精神?假如連大學校長們都不能沉下心來讀一讀古典,那么,我們的民族精神又如何去傳承?
讓我們響應龍應臺的號召,用我們現代人比較成熟的、參考系比較廣闊的眼光,去重讀那些原典。也許我們就會發現,打開歷史迷宮、開啟現代化之門的許多秘笈,就珍藏在古典莽莽的叢林、浩瀚的云海中,我們就能懷著發現的喜悅,更加輕快、更加充滿自信地走向歷史的明天。
(作者系江蘇省統計局副局長)
責任編輯:戴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