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華
摘 要:大禹研究一直以來都是古史傳說時代研究的熱門課題,經過學術界多年的努力,諸如大禹的身份界定,大禹與先夏民族的關系,大禹傳說與古代文化傳承的關系,大禹與上古社會生活之間的關系等課題都取得了長足的進展。但是,也應該看到,由于研究角度的不同、學術思維的差異和研究方法的多樣化,在許多有關大禹問題的研究中,仍然存在著較大的分歧和矛盾。對于“大禹治水”這一事件的真實性,仍然存在著不同的聲音。我們認為“大禹治水”這一歷史事件的內核是真實的,這可以從大禹所處時代和地域的氣候變化、洪澇災害、水利水患等諸多方面加以證實。由之,我們也認為,對傳說時代的研究,剝離其偽托附會的成分,探求我們想要知道的歷史真相,是可行的上古史研究方法。
關鍵詞:大禹治水;真實性;氣候變暖;洪水泛濫
大禹是上古時期的神話人物,也是上古史中有名的古帝王之一。在不同的話語體系中,大禹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在神話體系中,他是掌管山川之神;在上古史體系中,他是帶領人們戰勝洪水的英雄,也是夏王朝的奠基者。圍繞著大禹神人之辯的研究歷代從未停止,特別是“古史辨”派領袖人物顧頡剛先生對大禹事跡的全面質疑,把這種爭論推向高潮。當時的大家如徐旭生、楊寬、丁山等先生對此也多有論述。時至今日,這種爭訟仍未有止歇的跡象。關于大禹的研究仍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甚至在對完全相同的史料進行解讀時,不同的學者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這種局面的改善恐怕有待于研究手段的推陳出新和研究方法的進步。在這里,我們只針對“大禹治水”這一焦點事件闡述我們自己的看法,主要有以下幾點:一、以大禹為代表的治水英雄是一個群體,不是單個的人,大禹作為一個個體,沒有單獨面對并治理史前期末期的大洪水的能力;二、以大禹治水為代表的治水行為是真實可信的,這是因為綜合各方面的資料證實,彼時“洪水滔天”是不爭的事實;三、從神話傳說中剝離歷史內核是可行的,長期糾結于大禹地位的界定,在沒有科學的方法和手段的前提下,無助于還原歷史真相。基于這樣幾點認識,我們想簡單地勾勒史前期末期到夏商周三代這一段歷史時期中原地區水利與水患概況,以從側面證實那時候治水事件之不誣。
1 上古時期中原地區氣候變暖是洪水泛濫的重要成因
根據文獻記載的分析,上古時期在古氣候上大致與“仰韶溫暖期”重合。結合大禹治水事件的時代背景,我們認為大禹治水實質上反映了古史傳說時代中原地區的水患情況。關于仰韶溫暖期的起訖時間,學界有多種說法,而以施雅風先生及其率領的課題組的研究成果最為完備和明晰,也為學術界所廣泛采用。施雅風先生認為,在距今8500~3000年之間,年均氣溫比現在要高2℃左右,可以稱為“仰韶溫暖期”,這是迄今為止關于仰韶溫暖期的最為精確的年代數據[1]。大禹治水的時候,正處于“仰韶溫暖期”的后期。諸多文獻揭示的事實說明,中國北方全新世期間普遍存在著較今溫暖潮濕的高溫期階段,由于在中國北方干旱和半干旱地區的草原和半荒漠地帶,濕度的變化往往超前于溫度的變化,故整個大暖期還存在著階段性差異。從距今8500~7000年為波動升溫期,距今7000~6000年為大暖期中穩定暖濕階段,因為其自然環境優越,有助于中原地區的早期仰韶文化的發展,表現就是其聚落變大、數量增多。距今6000~5000年為波動降溫期,在中原地區的仰韶文化中晚期的遺存和文化特征表明了農業范圍的擴大,氣溫和降水量較今增加。這一時段在中期距今5500年前后,中國北方普遍出現過落葉闊葉林一度減少,寒溫性和溫性針葉樹種的增加以及海面下降。距今5000~4000年為較穩定溫暖期,眾多的文化遺址、豐富的生產和生活工具等伴生的文化遺存,提供了這一時段豐富的環境考古學證據。在距今3000~2500年,也就是大暖期結束后的初期階段,華北地區的孢粉資料均反映溫帶落葉林面積減少,喜溫干的松林和草原擴展,在許多考古遺址中發現了更多的農作物遺存[2]。
關于史前時期洪水災害,文獻中也多有提及。《尚書·堯典》上說:“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尚書·益稷》云:“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孟子·滕文公上》:“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林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莊子·天下篇》云:“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山海經·海內經》說:“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管子·山權數》載:“禹五年水。”《呂氏春秋·愛類》說:“昔上古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河出孟門,大溢逆流,無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盡皆滅之,名曰鴻水。禹于是疏河決江,為彭蠡之障,干東土,所活者千八百國,此禹之功也。勤勞為民,無苦乎禹者矣。”《史記·夏本紀》云:“當帝堯之時,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上述文獻都形象記載了史前期末期大洪水的發生情景。
此外,夏正楷等人的研究成果表明:“史前異常洪水事件的初步調查表明,4 ka B.P.前后是我國北方異常洪水多發的時期,黃河流域、淮河流域和海河流域在這一時期普遍出現不同形式的史前異常洪水事件。異常洪水事件的出現與當時的降溫事件有密切的關系,氣候變冷引發的相對濕度加大和降雨量增多可能是造成這次異常洪水事件的主要原因。出現于華夏文明誕生前夕的史前異常洪水事件對華夏文明的演進勢必會產生重大影響,在黃河上游的山間盆地和下游的黃淮海平原,異常洪水給人類生存環境帶來嚴重的破壞,導致這些地區早期文明的衰落;而位于我國地貌大勢二級階梯與一級階梯之間的中原地區,盡管洪水也給人類生存環境造成嚴重的威脅,但它并沒有導致早期文明的衰落,恰恰相反,先民們利用有利的地貌條件,通過與洪水的爭斗,促進了文化的發展和華夏文明的誕生。”[3]這一結論從自然科學的角度為我們解釋了史前時期中原地區大洪水發生的成因和造成的后果,再一次有力地證明了“大禹治水”的真實可信。
2 上古時期人們對水資源的利用是大禹治水事件真實性的有力佐證
大禹治水很早就見于先秦文獻的記載。關于堯舜禹時代的洪水記載,見于《尚書·堯典》、《史記》、《稽古錄》等多種經典文獻中。《尚書·堯典》中記載了堯之時“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史記》中的《五帝本紀》和《夏本紀》以及宋代司馬光的《稽古錄》中,除了記載堯之時的洪水外,還記載了堯派鯀治水九年而未成功,而后又派鯀的兒子禹治水13年,領導人們疏通沼澤,開挖溝渠,修通道路,使原先蒙受洪水災難的人們能在低濕地種植水稻[4]。
1、大禹治水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堯舜時期的氣候總體比現在炎熱,降雨量也比現在要大,因此每年夏秋之季的暴雨成災往往成為常態。洪水泛濫,沖毀農田,淹沒聚落,對先民的生命和財物造成很大的威脅。《孟子·滕文公上》:“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孟子·滕文公下》也說:“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可見當時因江河堵塞,防洪艱難,藪澤遍地。地勢高低不平,又缺乏科學的排水系統,陰雨連綿之際,造成洪水橫流,嚴重地影響了人們的生產和生活。因此,防治水害就成為了當務之急。在這種情況下,堯根據四方酋長們的推薦,派夏部落酋長鯀去治理大洪水。但是鯀卻“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堯禪位于舜之后,舜在“巡狩行視鯀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5]。舜又征求四方酋長的意見,任命鯀之子禹為司空,繼承其父的事業,繼續治水。
“禹傷先人父鯀功之不成受誅”[6],總結其父治水失敗的教訓,鯀是以防堵為主要措施,用這種方法來治水,只會造成更大的災害。同時又不能排除內澇,致使積水漫流淹沒農田,毀壞莊稼。禹吸取這個教訓,改變思路,采取疏導的方法來治水:“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度天地,比類百則,儀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之從孫四岳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導滯,鐘水豐物。封崇九山,決汨九川,陂障九澤,豐殖九藪,汨越九原,宅居九隩,合通四海。[7]”這種“高高下下,疏川導滯”的方法和《淮南子·原道訓》所說的“禹之決瀆也,因水以為師”是相一致的,即根據洪水的流向,因勢利導,疏浚通道,讓它流入大江大河最終歸于大海。禹的治水方法完全符合自然規律,所以,經過13年的努力,終于治水成功。大禹治水的成就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疏川導滯”,即疏通被壅塞的河道,讓洪水盡快匯入大江大河,二是“致費于溝域”,《論語·泰伯》記載,“致力乎溝洫”。《尚書·皋陶謨》記載大禹自述自己治水的情形,他說:“予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浚畎澮距川”就是通過在田間挖掘溝渠的辦法將積水排入大江大河,使農田的水位降低,以保證莊稼免受淹沒,同時還能排除土壤中的鹽堿,優化土壤,增強地力。商周農田建設中所盛行的溝洫制度就是大禹時期開創的。因此也可以說這是大禹對中國古代農田基本建設的一個偉大貢獻[8]。
2、溝洫制度
夏商周三代的王畿之地都是在靠近河流、灌溉方便、土地肥沃的平原地區。王畿和諸侯封國最初都是在這些地方。如夏商在汾水流域和黃河沖積扇地區,西周的王畿在渭水流域等。這些地方的土質疏松肥沃,地勢平坦,農田水利工程至關重要,因此必須在農田之間修建許多排水溝渠,也就是大禹所說的“浚畎澮”。由這些大小不同的畎澮所組成的農田排水系統,就是后世所稱的“溝洫”。大禹當時是“浚畎澮距川”,說明當時的農田中已經有了“畎澮”的存在,可能長年失修,很多已經被堵塞,導致積水成災,淹沒農田,大禹才加以疏浚。洛陽矬李后岡第二期文化煤山類型的遺址中,發現了屬于夏文化的水渠,寬2-3米,深約1米[9],可以作為夏代確有溝洫的實證。商代的甲骨文的“田”字的寫法是4、6、8、9、12各不等的方塊摞在一起的形象,這說明田間已有縱橫交錯的溝洫系統。甲骨文還有一個“甽”字,從田從川,就是田間行水的溝渠,也就是“畎”字。《漢書·食貨志》說:“后稷始甽田,以二耜為耦,廣尺深尺曰甽,長終畝,一畝三甽,一夫三百甽。”后稷曾經協助大禹治水,并專門負責指導農業生產,大禹曾經“浚畎澮”,浚的應該就是后稷主持規劃的農田中的畎澮,后稷也會在自己的家鄉推廣這種設施,并為其后代所繼承。從甲骨文“田”字的結構來看,說后稷始畎澮制度的推廣者是有可能的。古代的長畝施寬1步,長100步,甽旁為壟(當時也叫做畝),一個長畝中既然有三條甽,當然也就有三條畝。當時一個農夫耕種100畝田,由300條長壟與300條長甽相間組成,正好成為正方形的農田,與甲骨文“田”字形象相符。雖然至今尚未發現商代農田溝洫遺跡,但[10]從“田”的形象可以窺見當時溝洫的大致結構,也可推測夏代畎澮大概離此不遠。溝洫制度的推行,緩和了水旱的矛盾,保障了生產的順利進行,提高了作物的產量,促進了農業生產的發展。
綜上所述,從大禹治水時代的氣候變化、人們對水資源的利用與水患防治的觀念與行動等諸多方面來看,當時的人們深受水患之苦,除了想辦法治水之外,沒有別的路可走。對于“大禹治水”事件本身而言,史籍記載的細節可能有一些虛妄附會之處,但其核心是真實的,有洪水必有治理洪水的行為。所以,從神話中,從典籍記載中,剝離偽托的成分,還原歷史的真實,去偽存真,是治上古史的必由之路。
參考文獻
[1]施雅風:《中國全新世大暖期氣候與環境》,海洋出版社,1992年版,第7頁
[2]張丕遠:《中國歷史氣候變化》,山東科學技術出版社,1996年版,第46~49頁
[3]夏正楷、楊曉燕:《我國北方4 ka B.P.前后異常洪水事件的初步研究》,《第四紀研究》2003年第6期
[4]王守春:《黃河流域氣候環境變化的考古文化與文字記錄》,載施雅風主編:《中國全新世大暖期氣候與環境》,海洋出版社1992年版,第175-184頁
[5]《史記·夏本紀》
[6]《史記·夏本紀》
[7]《國語·周語下》
[8]陳文華:《中國農業通史·夏商西周春秋卷》,中國農業出版社2007年版,第70頁
[9]洛陽博物館:《洛陽矬李遺址試掘簡報》,《考古》1978年第1期
[10]黃展岳:《考古紀原》,四川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