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木樓被拆除了近30年,但它總是盤踞在我的夢里,使我經常產生一種錯覺:它還存在于我的現實生活里。這也許就是一份鄉愁,一份割舍不了的情緣!但對于那幢木樓,我還是堅定地認為:拆除,是最好的選擇。因為時光在不斷流轉,我們沒有理由“墨守成規”。而現在,我來講述關于它的往事,說明廢棄并不代表遺忘,有時是一種更好的銘記。
我老家所在村,是一個自然村。村前橫著一條河,右端通向廣闊的田地,那是我們村的“糧倉”;左端繞過村頭流去,隨即分叉成兩條,一條朝著鄰村王家,另一條左繞過半個村,流向后面的鄭家。在我們村的中間,一條碎石鋪就的村道,從村口徑直通向村尾,兩邊散落著十來戶人家,我家處于村道末端,一排木樓的最右側,與后面的鄭家分界。
那排木樓共有4幢,每幢平均4間屋,分為上下兩層,全由木結構貫穿而成。墻是用薄磚砌成的,雖然與那些明清老宅,明顯存在著差距,但在我們以前村里,算是比較高檔的了。確實,在那個年代,除了那排木樓,還有對面的一幢,其他的住宅,清一色都是平屋,且部分是黃泥壘的,實在沒有可比性。當時,我家就跟三爹家,合住在其中一幢里。
關于我們的那幢木樓,不清楚是哪輩建造的。但據說,為了修那幢樓,還斷送了父親的前程。對于那件往事,我后來曾數次聽說過,說父親十五六歲時,有很好的繪畫天賦,學校準備保送他去讀浙江美院(現中國美院)。那次,祖父家來了7個教師說項,但祖父以“正在修樓,家里沒錢,還缺人手”,謝絕了他們的好意,讓父親輟學留在家里削磚。
對于這樁憾事,當我成為寫作者后,多次在文章中感嘆過。在《老樓,倒了》一文中,當堂姐認為別人家都造了新房,只有她家還是兩間平房,想將兒子停學省下的那筆每年近3000元的學雜費建新房時,我曾這樣寫道:“我父親本來是有可能成為畫家的,可修建這間老樓使他失去了那個機會。如今老樓倒了,可那個機會終究不會因為它倒了而再回來!”
在我出生前到9歲的日子里,我家是住在樓上的,樓下住著三爹家。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個時候樓上和樓下,沒有專門的樓梯,上下樓用的是一架木梯,平常上下倒沒什么,只是母親端馬桶下來,成了一個難題。曾經有很多次,看著她一手端著馬桶,一手緊抓著搖晃的木梯,一步一步小心地跨下來,底下幫扶著木梯的我,手心總會捏上一把汗。
對于端著馬桶下樓的環節,聽說曾發生過驚險的一幕。那時我還沒出生,尚在母親的肚子里。有一次,身懷六甲的母親,又像以前一樣,端著一只馬桶,扶著木梯下樓,是力氣不支,還是其他因素,現在已不可考,反正她連滾帶摔,從扶梯上掉了下來。當時,祖父還在,已病入膏肓,聽聞之后,急得不行,怕摔壞肚里的孩子。好在我命大,安然無恙。
記得,在祖母未離世前,我很少單獨上樓。年齡小自然是一個因素,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在樓上一間房的墻邊,放著一口暗紅色的壽材,那是給祖母準備的。雖然我知道里面是空的,但畢竟是一口棺材呀,跟“死”聯系在一起的。偶爾,被父母指派上樓取物,一旦爬到木梯頂端,視線超過樓平面后,我總會有意識地側過臉,不去看那口壽材。
當然,晚上還得睡在樓上。不過,那時全家在一起,已不存在怕的問題。現在回想起來,最讓人頭痛的,就是它的寒冷。等到我有些懂事的時候,木樓差不多已造了20年,因為是木頭加薄磚組合的,歷經那么多年的風吹雨打,自然難免蟲蛀、霉變和破爛,夏天還好,到了冬天,西北風長驅直入,木樓幾成涼亭,加上蓋的棉被千瘡百孔,真是冷得要命。
當然,還有雨夜,也讓人難以忍受。特別是遇到暴雨夜,整個木樓水流如注,當時我們還年幼,自然無須操心,但父母得調動家里所有皿器——缸、盆、罐,甚至于盤和碗,來接從天而降的水,以免“水漫木樓”,危及家里的器具。所以,碰上那種日子,父母就得晝夜不眠,而我們也會躺在床上,于半夢半醒之間,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熬到天亮。
還有一件事,記憶猶新。當時,我家住在樓上,三爹家住樓下。每年春節時分,家里免不了設宴請客。有一次,三爹家在樓下請客吃飯,正圍坐在一起準備舉筷下箸,我在樓上蹦蹦跳跳地瘋玩,灰塵飄散下去落進了滿桌的酒菜里,三媽氣沖沖地上來把我批了一通。那次以后,我在樓上玩耍的時候,就自覺地收斂了很多。同時,也明白了一個處世的道理。
而在我的印象中,自己對那幢木樓擁有“私密記憶”,是在三爹一家搬離后。在我8歲那年,祖母離世了,三爹一家遷居廣州。整幢木樓,歸我家居住。樓下一間當了堆積間,還有一間分成兩半,分別當了廚房和客廳,父親還從里山購來一架寬大的樓梯,將廚房與樓上連通起來;樓上一間房做了父母臥室,還有一間放了兩張床,兩個姐姐一張,我一張。
在我的童年時期,平時我極少待在樓上,因為露天更具吸引力,可以跟村里的小伙伴,在堆積如山的油菜桿里躲迷藏,在河對岸的竹林里彈麻雀,在村前的那條小河里玩水,在村口那塊空地上跳房和翻煙盒……只有到了寒冬下雪的時候,那里才會成為我的“歸宿”。那個時間段,樓板已被母親和姐姐們擦得很干凈,我就盤腿坐在上面認真地看連環畫。
直到如今,時間流逝了30多年,我還清晰記得當時的場景:樓上敞開的木窗外,雪在不斷地飄舞,宛如翻飛的鵝毛,在半空打著亂仗,漸漸覆白矮房的頂。父母和姐姐們都不在家,樓上一片靜寂,唯能聽到雪落于瓦的聲音。我盤腿坐在梯板上,身邊堆放著十幾本連環畫,其中一本攤放在雙膝上,因為還沒上過學,認不得幾個字,端詳著上面的畫……
后來,當我回憶過往,始終確切地認定,自己的文學啟蒙,應該就源于那時。而跟讀書相關的細節,在木樓還發生過一些。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我讀初中的時候,當村里都還沒電視機,父親從廣州買回了一臺,放在他們的臥室里。于是,村里的不少人,吃過晚飯,就涌到我家來看。但我控制著欲望,沒去看過一次,關在房里讀書,贏得過村人的贊許。
在木樓里,還發生過一個鬧劇。那時,我大概讀初一,初冬的一天,家里吃菱角,我將一只老的,挖空里面的肉,晚上躺在床上,當作笛子吹奏。第二天,村里在瘋傳,說我家隔壁嬸嬸,丈夫在外打工,兒子還在襁褓中,夜里正挑著毛線,突然聽到鬼叫,頓時嚇得不行,連燈都來不及吹,爬上床鉆進了被窩。我聽了,說昨晚自己在吹菱角,于是真相大白。
關于木樓的陳年舊事,自然還能講出很多。但說句老實話,居住于木樓里的日子,并沒有想象得那樣美好,特別當村里風行建樓房時,那種感覺尤其強烈。深深地記得,當村里第一幢樓房建好,我們懷著看稀奇的心態,去那戶人家參觀時,看到那寬敞的房間、雪白的四壁、光潔的木地板、漂亮的頂燈,“早日拆除舊樓,盡快新建新房。”便被提上議事日程。
后來的幾年里,我家為此而“奮斗”。等我讀高中的時候,那幢存世了不知多少年的木樓,終于被徹底拆除了。我們利用它的地基,以及周邊的空地,重新建起了一幢新樓。那樓房也是兩層4間,整個兒方方正正,雖然看上去并不美觀,也談不上有多考究,但比木樓高大許多。更須指出的是,它的四壁密不透風,冬天不怕風吹雨打,夏天不怕蚊蟲叮咬……
時光荏苒,過去了近30年。現今,隨著“美麗鄉村”建設如火如荼地進行,那些曾遭廢棄的古建老宅,重新被“打撈”了起來。當我向相關專家學者,講述我家曾有過一幢木樓時,對方表示出了無與倫比的惋惜,他說:“如果現在還在,就是一種鄉愁!”然而,我不以為然。其實,作為一種鄉愁,未必要現存于世,只要它能被我們時時念想,也就可以了。
向一塊石頭學習
在我的一個書柜上,擺放著一塊石頭。它呈不規則的長方體,通體看光潔潤滑。這塊石頭,我是從山村一條溪里撿的——它所在的溪段,像河一樣寬敞。這也就意味著,它雖然看上去方正,但還是一塊鵝卵石,只是外形不像鵝卵而已。
那是一個初秋的正午,我們的考察暫告段落,準備在溪邊的農家樂用餐,而人員尚未到齊。當時,由于正值枯水期,無數的鵝卵石,裸露在溪床上,密密麻麻,又層層疊疊。我被那滿溪的石頭所誘惑,于是獨自來到了溪床……
應該說,我是遍覽了無數鵝卵石后,才最終選定它的。雖然相比其他鵝卵石,它并不顯得亮麗,但它的獨特打動了我。所以,見到它的第一眼,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是的,它太獨特了,在這滿溪的石頭里,其他都呈橢圓,而它是方的。
確實,理由就這么簡單。當我拿著它走上岸的時候,幾位來喊我用餐的同伴,看到我撿了這么一塊石頭,紛紛詫異地問:“你怎么撿了這樣一塊石頭?”“它有什么特別嗎?”“它比橢圓的鵝卵石好看?”我的回答是:因為它是方的。
當天晚上,我把它帶回家時,家人見了也都一臉迷惑:“這是塊什么石頭?”我說:“是一塊鵝卵石。”家人問:“你撿回來派什么用?”我說:“也沒什么用。”家人更奇怪了:“沒用,你撿回來干嘛?”我想了想,回答道:“看著挺喜歡的。”
家人不再詢問,我就來到陽臺,將它置于一個書柜上。從此,它就待在了那里。以后,我每次去陽臺的時候,如果忙著,也就無暇觀賞它;可一旦閑下來,總會把它放在手心,緊緊地握一握它,感受它那透過潤滑表層的那種堅硬。
是的,是堅硬!經過無數次緊握之后,我終于找到了選擇它的理由——方正,或許只是一種表象;我真正喜歡它的,其實是那份堅硬——飽經無數次浪打水沖和礫石碰撞,當其他石頭均被磨去棱角變得無比圓滑,它卻依然是方正的。
但與其說,這是一份堅硬,我更愿意認為,它是一種堅強!可不是嗎?雖然它只是一塊石頭,一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頭,但為了堅守本真,被洪水沖下砂石山那刻起,就努力抵抗外界的沖擊擠壓,默默承受數倍于同伴的苦痛煎熬。
想到這里,我開始責怪自己的愚鈍,明明是那么簡單的道理,卻要花費這么久的時間去領悟。如果當初撿它的當兒就清楚了它的那份“獨特”,就可以明確地告知每一位對它的價值進行質疑的人。如果那樣,對他們何嘗不是一種教育?
同時,我也感到汗顏。回想自身,雖然一路走來,也算流離顛簸,但比起那塊石頭的遭遇,簡直不值一哂。而不同的是,那塊石頭一直在抗爭,可自己呢?盡管也有過抵抗,但最終是不斷妥協。比起那塊石頭來,自己該是何等卑微呀。
不過,生活還在繼續,生命正不斷延續,讓自己從此刻起,向那塊石頭學習,也許還不算遲——學習石頭的堅硬,估計會讓你遍體鱗傷;學習石頭的方正,可能會讓你名利損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學會之后,能讓你贏得生命的尊嚴。
我想,這也就夠了。
作者簡介:
盧江良,本名盧鋼糧,1972年生于紹興,現居杭州。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曾獲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陽光文學獎、浩然文學獎等。已出版小說集《狗小的自行車》、隨筆集《行走的寫作者》和長篇小說《城市螞蟻》《逃往天堂的孩子》等10部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