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京健
摘要:本文通過劍橋學派的學術范式,通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的重新解讀,透視俄國19世紀下半葉的民粹運動以及其后的大革命。本文的核心論點是自由的內容需要專制的形式來實現,而由于社會經濟政治等因素的制約,革命之后往往不能實現自由而轉化為內容更為全面和深入的專制。
關鍵詞:群魔;民粹;俄國革命;概念史
《群魔》發表于1872年,是俄國白銀時代的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富爭議的作品。故事并不復雜,一個來自國際社會主義總部的革命代表彼得·韋爾霍文斯基回到俄國省城組織五人小組殺人放火、從事恐怖暴力活動最終失敗。《群魔》的故事原型一般認為是1869年莫斯科真實發生的涅恰耶夫案件。
彼得羅夫科學院的大學生伊萬.伊萬諾夫參加民粹派小組,卻因為揭露小組的極端行為,被小組領導人——一個自稱國際社會主義派來的代表涅卡耶夫殺害。遇害者在校成績優秀,備受師友熱愛和夸譽,其死亡在社會反響很大。
對《群魔》的研究一般遵循陀氏作品的一般研究范式,即哲學探討和藝術手法解剖。19世紀別爾嘉業夫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個反虛無主義者,《群魔》是一部反虛無主義作品。[1]這是最早從政治思潮角度對《群魔》進行分析的嘗試之一。在傳統看來,虛無主義話題往往與革命掛鉤,因此俄蘇或者國內學術界對此避而不談或避重就輕。
當代英國歷史學家昆廷·斯金納為代表的劍橋學派主張對文學史的研究,不僅局限于對作品的哲學內涵和價值體系的分析,更要將文本當中的話語還原到具體歷史時代當中,將核心概念置于當時的語境來理解文本所傳達的歷史信息。[2]
筆者采用劍橋學派的研究范式,認為這部作品反民粹派,是透視俄國19世紀民粹派運動的一個窗口。
1861年俄國農奴制改革后,西方近代思潮和各種社會改革的方案源源不斷地傳入俄國,掀起了俄國的東西方思想之爭。而民粹派上承黃金時代十二月黨人為代表的貴族資產階級改良運動,下承青銅時代布爾什維克為代表的社會主義革命運動,在當時影響巨大。
論及小說原型,筆者認為恐非涅洽耶夫案件。 陀氏本人承認并不十分了解該案件。《群魔》的寫作時間從1869年著手到1871年完成,實際只有一年,作品完成后主謀涅恰耶夫才從瑞士被引渡回國。
故事中的人物卻無不鮮活,印象深刻,沒有長時段的構思似不可能。
而故事真正的原型,特別是人物,筆者認為是20多年前,作者早年加入的民粹派彼得拉舍夫小組。該小組成立于1844年,是一個受傅立葉空想社會主義理論影響,由活躍于彼得堡的平民知識分子組成的政治團體。該團體“是俄國近代政治激進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潮與運動的源頭,它的理論與活動方式不僅對俄國19世紀40—50年代的社會政治運動,而且對后來的民粹派運動乃至布爾什維克革命都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該小組大體吸納法國大革命以來西歐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和社會空想主義的理論,主張建立中央委員會,以暴力武裝起義推翻沙皇政權。陀氏是其中的重要一員,曾在小組聚會地點當眾朗誦別林斯基致果戈里的一封信。《群魔》當中所透露的兩種思想的沖突已經在這封信當中表露無疑:“你,提倡皮鞭的教士、韃靼生活方式的辯護士——你在干什么?瞧瞧你的立足之地吧,你正站在深淵旁邊。你根據正教而發你的高論,這我了解,因為正教向來偏愛皮鞭和牢獄,對專制獨裁五體投敵。”
果戈理是俄國現實主義小說的開創者,晚年思想卻漸趨保守,向東正教靠攏。作為沙俄控制人民的思想利器,其主張人忍受苦難和博愛的教義與西方傳入的平等民主自由的思想格格不入而被民粹派激烈批判。而這兩種思想基調的沖突貫穿陀氏此后所有的作品當中。
注意到這一點非常重要,別林斯基是狂熱的社會主義分子和俄國社會運動的早期代表,他與車爾尼雪夫斯基以及赫爾岑都是民粹派的精神導師。
少有人注意的是,《群魔》中,持民粹派觀點的基里霍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加入小組時的身份一樣——退伍工程師。這不是偶然,而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群魔》為自身歷史的解構工具對二十年前當眾朗誦那段信的狂妄往事的反思。
而基里霍夫最終被小組領導人彼得逼迫自殺,這更和陀氏的經歷類似。
正是朗誦那封代表民粹派觀點的信,陀氏被視為小組重要分子被沙皇當局逮捕并判處死刑。后雖在行刑的最后一刻獲釋,然而卻成為陀氏思想轉變的契機。
《群魔》當中民粹派小組成員的言論讓人觸目驚心:“全部俄羅斯革命的本質就在于否定榮譽。”《群魔》的主人公彼得·韋爾霍文斯基說,“新的宗教要代替舊的。” 彼得要讓純粹的自由將席卷一切,沖出善惡的邊界,不光是對基督教的抵制,甚至蔑視良心,“有權不知羞恥”,《群魔》中的小組成員卡爾馬津諾夫說。
在陀氏眼里,民粹理念已經無異于另一種背叛過去所有道德觀念的宗教。
而群魔當中對東正教的態度,可以從作者對沙托夫這個人物的描寫看出,沙托夫的身份原型就是大學生伊萬諾夫,筆者認為也是陀氏自己,沙托夫篤信東正教。在其死后,陀氏花費大量筆墨描寫其妻瑪利亞抱著剛剛產下的孩子在冰冷街頭悲愴呼喚尋找失蹤的沙托夫,瑪利亞這個名字會很容易聯想到受難的基督,沙托夫,他認為俄羅斯民族唯一體現上帝意旨,他注定將以一個新上帝的名義來更新拯救現在的世界,最終卻成為他的理念的犧牲品,成為《群魔》的迫害對象。
《群魔》主人公的不明確讓位于三種社會理念的代表的博弈,沙托夫是斯拉夫主義的代表,基里霍夫和彼得則是典型的摧毀一切的民粹派和無政府主義者,斯塔夫羅金作為名義上的主人公,從一個被綁架的無政府主義者,最終皈依東正教并以自殺的方式向沙托夫靠攏。
如果把作者對民粹派基里霍夫和彼得的批判與對沙托夫的態度,與他20年前的那封信中氏對東正教的譴責相比較,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斯拉夫派和民粹派之間的立場已經發生了明確的180度的轉變。在《群魔》當中陀氏已經基本完全否定了西方自由道路,轉而恢復到東正教傳統中,和果戈理同一,并且用斯拉夫主義支撐自己的理念。
《群魔》留給后世最大的遺產是對沙托夫這一斯拉夫東正教主義者結局的暗示開始,陀氏對未來的預言。
陀思妥耶夫斯基基看到民粹派宣傳的自由思想的另一端,“人們有需要就去滿足,從權力出發,達到形式上的平等。”“他們能夠所有悲哀齷齪的事找到造福社會的理由。”
民粹派受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影響較大,強調實現個人意志的完全的自由。就今天看來,自由思想以肯定和追求個人權利為基礎,無可厚非。然而在當時,民粹派追求自由的手段讓人觸目驚心。民粹派要求通過發動武裝起義,粉碎政府和一切統治方式,建立由地方自治團體的聯合體。陀認為民粹派所倡導的沒有限度的自由,(“一切皆允許”)會給俄國帶來困難,“沒有邊界的自由必然會賦予個人處置善惡界限的權力,使用暴力手段和他的敵人所采用的組織形式。” 陀氏很了解,俄羅斯人的民族心理是極端的,“要建立合理的生活,然而一旦否定了基督,就會流血遍地。”“要么天堂,要么地獄,調和和中庸在他們看來是愚蠢的表現。”民粹運動的最終結果,是由自由導向新的專制。陰謀家和野心家彼得利用制度紅利和理想綁架實現自己的個人利益,可以說是“群魔”的核心,是革命投機分子的典型代表,他的父親早年是一個無政府主義份子,暗示了一種社會黨派傳承過程中的嬗變,彼得理應是《群魔》的敘述中心,實則作者語甚爾爾。彼得父子的形象傳承和轉變,理想的變質,現實主義重占上風。而此時,自由的話語權和實際的權力都被上層所壟斷,而更糟糕的是,舊的東正教傳統為代表的道德基礎已經被推翻,一切都可以破壞,實現個人的自由意志的道路上,暴力陰謀犯罪都可以堂而皇之地不受約束。制造流血、破壞家庭、排斥異己方面,彼得為代表的組織者更不會有所顧忌。
這樣,陀氏在小說中完整地描繪出了自由主義在俄羅斯大地上的實際圖景,指出了民粹派的專制趨向,彼得和基里霍夫、彼得父子、彼得和沙托夫、彼得和斯塔夫羅金這一革命派的內部分裂。
其后的俄國革命,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涅恰耶夫毒素卻并沒有消失,而是藏匿于舊制度的機體開始隨著布爾什維克的壯大悄然擴散,排斥異己,統一輿論、壟斷財富、占據權力金字塔上層的不過是換了一個集團,對人的自由意志有更廣泛和全面的壓迫。
據說涅恰耶夫的《革命者教義問答》曾為斯大林所熟讀,如這段:“革命者是注定要滅亡的人。他既無個人需要,也無個人事務,感情依戀,他的內心深處,不是在口頭上而是在行動上,同社會習俗,整個有教養的社會徹底決裂,他是這個世界不共戴天的仇敵,如他仍生活其中,就是為了更有力地毀滅它。革命者蔑視任何尊嚴,拒絕和平的科學,把它留給未來一代。他只知道一種科學,那就是毀滅的科學……凡是能促使革命勝利的對他都是道德的。凡是妨礙勝利的都是不道德的和有罪的……”
蘇俄建國初期,圍繞《群魔》是否要在國家大劇院上映曾經有過一番爭論,除了高爾基,所有人都投了贊成票,因為這是對政敵革命民粹黨人的有力批判武器。時隔10年,高爾基卻一反常態要求上演《群魔》。此時置身于大清洗風暴中的高爾基或許已經洞悉了陀氏批判民粹派的苦衷了吧。
革命者的傳承和轉變,自由向專制的回歸,對精神和思想的壓迫更勝之前,其原因也可以在陀氏對革命小組的描寫中略知一二:以解救人民為旗號的五人小組實際是相當孤立而薄弱的,他的五個成員并沒有后世對革命理想的熱忱和堅定信仰,他們的共同特征是愚蠢和迷信,這個小組盲目地接受上層派來的使者——彼得的領導,除此之外對其它知之甚少。而彼得也極力拉攏貴族公爵斯塔夫羅金鞏固自己的權力,這樣,群魔們利用集權和權威的革命組織樹立他們無可置疑的專斷和信心。
在當時的俄國,自由主義并不具備實現的基礎,至少在人們的知識結構上,和有著成熟的“公共領域”的法國人差別巨大。俄國有濃厚的軍事專制傳統,莊園封建主的勢力和無產階級之間的力量對比懸殊,無論是革命還是新國家的制度建設,通過集權而不是馬克思設想的人民主權體制是當時唯一的選擇。俄國建國后的戰時共產主義和斯大林模式都是對社會主義的悖反而更接近沙俄。在對自由的保障方面,集權體制顯然遠遠劣于分權體制,在對上層領導人的監督方面極為無力,甚至很難產生民眾期望的代表。而與沙俄體制的最大不同——通過集權體制進行工業化建設的最終成果,不可避免地滑入發展中國家的“資源詛咒陷阱”,加劇了斯大林模式的解體。
但是,陀氏對未來的洞見多基于感性經驗,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集權被民主取代是大勢所趨,固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革命的批判是敏銳的,但是他重返東正教斯拉夫主義的傳統恐怕更不可取。
參考文獻:
[1]朱建剛.十九世紀下半期俄國反虛無主義文學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3.
[2]Kari Palonen,Quentin Skinner:History,Politics,Rhetoric.波利梯出版社,2003:2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