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由“富”變“窮”后……

一

從小，我就是大家羨慕的對象。

鎮上的人大多不富裕，只有我爸做生意掙錢多。別人還在埋頭種地、穿土布衣服的時候，我爸已經開上桑塔納轎車，而我也穿上了Nike，并跟著我媽四處旅游。

上學之后，我明顯感覺到了某種異樣。調皮的男同學想玩某個玩具又買不起，就找到我，拐彎抹角地告訴我某個玩具如何如何吸引人。我回家找我媽一說，玩具就買來了。然后，我把玩具帶到學校。下課了，男生們都會主動來和我玩，順便來玩玩具，可一個月之后，他們就漸漸不理我了。而女生們見到我的漂亮文具和發卡，會湊到跟前，摸摸看看，等新鮮勁一過，她們也疏遠我了。

為討好同學們，我只能花樣百出地讓我爸給我買新奇的東西。日子久了，我不安的情緒莫名滋長，金錢帶來的友誼并沒有讓我過得開心，我甚至羨慕那些窮人家的孩子，他們至少可以沒有隔閡地在一起快樂玩耍。有時候，他們為了一些小事說翻臉就翻臉，但是很快又和好了。這讓我感到奇怪，同時又很嫉妒。

上學后半年，我和我的大部分同學都光榮地加入了少先隊。為此，學校組織了一個領紅領巾的儀式。第一條紅領巾要發給學習最好的學生，此外還要獎勵這個學生一個新書包。這對孩子們來說，是無上的榮譽，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那天是周一。升旗儀式完畢，校長走上臺，宣布領紅領巾的儀式開始。但是誰都沒有想到，第一個被叫上臺領紅領巾的居然是我！我不是第一名啊，是不是學校搞錯了？同學們都驚奇地看著我。我雖然疑惑，但還是高高興興地上了臺，在眾人矚目之下戴上了紅領巾，并領到一個漂亮的新書包。

回到教室，同學們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么，只有平時成績第一名的那個女生趴在課桌上不說話。

中午放學回家，我興高采烈地對爸媽說：“我是領第一條紅領巾的人！”我爸看了我一眼，沒有吭聲。我媽笑了笑說：“全學校的紅領巾都是你爸買的，第一條不給你，還能給誰？”

我先是一愣，眼前浮現出第一名趴在課桌上的情形，但是愧疚感一閃而過，迅速被一種叫作驕傲的東西所取代，我頓時覺得我爸好偉大。于是，下午一進教室，我就向同學們大聲地宣布：“我爸給全校同學買了紅領巾！”

大家先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很快把眼皮垂下來，默不作聲，只有第一名哭著沖出了教室。當時，班主任正好站在門外，第一名找到班主任，問為什么領第一條紅領巾的人不是她？我一聽就生氣了，沖她吼道：“全校的紅領巾包括你的，都是我爸買的，第一條紅領巾為什么不能給我？”聽了我的質問，第一名的眼眶更紅了，豆大的淚珠滾下來。

班主任看了我一眼，嘆口氣，然后低頭安慰第一名，說：“回去吧，你們孩子也沒有什么錯啊。”我以為自己勝利了，大搖大擺地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回到家，我把這事跟我爸說了，他把煙頭掐滅，憂心忡忡地說：“你快去學習吧。”

我很不滿我爸當時的反應，也不明白他為什么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我看出來他不想跟我談論這件事，并且想盡快把我打發走。我有點不快，便拿著新書包走進自己房間。想到第一名的眼淚，我忽然對新書包感到一陣厭惡，就把它扔到了窗外。

二

小學畢業后，我考上了城里的中學，隨后一切都變了。校門口永遠有比桑塔納好得多的汽車來接送孩子，Nike的衣服大家都穿，時不時有旅游照片在同學們之間流傳……我曾經因為金錢帶來的優越感，在這里蕩然無存。

城里的孩子似乎很早熟。他們對很多事情心照不宣，暗地里根據父母的職業把班里的同學分成三六九等，父母職業厲害的學生不好惹，被客客氣氣地對待，而那些家境和成績都比較差的學生就倒了大霉。我相信，我同學的這些觀念都來自于他們的父母。父母會告訴孩子，誰家的汽車貴，說明他家有錢；誰的父母在機關工作，說明家里有權。你要多結交這些有錢和有權人家的孩子，等等。

這些話是我在不經意間聽到的。這群十三四歲的孩子，就以這種方式經營著各自的朋友圈，按父母定下的標準，只和“高級和能帶來利益的孩子”交往。我雖然害怕被同學們當成等級低的學生，但是上學是每天要去的，并沒有地方可以躲藏。

初二時，我們換了一個新班主任，姓李。她長了一口齙牙，戴著暗紅色的近視眼鏡，體罰學生特別狠，我們都很怕她。

不到半年時間，李老師就掌握了我們班里每個學生的家庭情況。某某同學家是開煤礦的，她就借著詢問那位同學學習的名義，向那位同學的爸爸打聽能否給低價弄點煤。某某同學的爸爸是教育局領導，李老師一再給那個同學的爸爸打電話，要求給她兒子在某某高中留個名額。對方閃爍其詞，李老師就叮囑同學回家跟父母轉達老師的意見，然后第二天詢問轉達到沒。那個同學很不高興，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在班里把事情給我們說了。我們都憤憤不平，卻又跟他一樣無可奈何。

終于輪到我了。李老師打電話給我爸爸，象征性地詢問了一下我在家的學習情況，然后開始試探：“您是干什么的呀？”

我在學校一直小心翼翼，父母工作那一欄里填的是農民。我爸早就聽我說過班里同學的遭遇，當下回了一句：“農民啊，還能做什么？”李老師不信，繼續追問：“如果是農民，怎么買得起城里的房子、上得起城里的學啊？”顯然，我爸知道她什么意思，敷衍兩句就把電話掛了。

我聽完恨得牙根癢癢的。

從那以后，李老師再沒跟我爸聯系過。我的學習還行，以往她對我也過得去，可自從給我爸打過電話后，我交作業時都能感受到她鄙夷的目光。那是一種不用說，對視一眼便能感覺到的輕視和不屑一顧。我把作業本放在她的桌上，頭也不敢抬，趕緊離開，同時從心底涌出一陣恐懼。

也就是在那一周，語文課上李老師讓我起來回答問題。我不會，就低著頭沒說話。她立馬走下講臺：“不會？這問題這么簡單你都不會，你上課干嗎去了？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還有臉不會！”

她沒叫我坐下，又把我后桌的同學叫起來，但是語氣立馬變溫柔了：“某某，你來回答一下吧。”這個同學是李老師喜歡的，因為這個同學的媽媽總是拎著大包小包出現在李老師的辦公室里，大家心知肚明。那個同學一愣，顯然沒想到自己會被提問，只得站起來支支吾吾說了幾句不相關的話。李老師心里明白，就說了句客套話，讓那個同學坐下。然后，她開始左右搖晃腦袋，怒視著我，就好像要用鋒利的注射器把有毒的液體迅速推入我的體內一樣，同時開始用她那獨特的歇后語諷刺我：“咱們班上的一些同學，明明是村里來的，不好好學習不說，還二兩酒四兩壺——一壺沒一壺，整日里豬鼻子插蔥——裝什么大象啊！”

李老師熟練地說著這些歇后語，班里鴉雀無聲。我和同學們都早已聽慣了她的冷嘲熱諷，只是以前她諷刺的不是我，我聽著就是了，沒有啥大的反應，但這次老師說的就是我，我一人杵在教室里，臉上火辣辣的。周圍幾個同學偷偷瞟我幾眼表示同情，我極力忍住，但是不爭氣的眼淚還是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

我就那樣站了一節課，腿抽筋了都沒有感覺。

下課后，李老師又把后桌的那個學生叫到辦公室里。本來，這個同學和我的關系還不錯，自從被李老師叫走回來后，她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特別不愿意搭理我。有一天課間上廁所，我聽到她跟其他同學說：“李老師說了，她家就一村里的，比不上我，叫我離她遠點兒，別沾染上她身上不好的東西。哎，那個，你們也離她遠點兒。”

我就蹲在廁所的隔間里，淚水止不住地涌出來。我捂著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那是第一次心被撕裂的痛，我當時特別想問一句：“憑什么？”

是啊，憑什么？這句話當年的那個第一名也哭著問過，但是，就像當年沒人能夠給她一個答案一樣，如今也沒人能夠給我一個答案。

三

我病了，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睛，每天吃完就睡，誰也不理。

我爸看出我的異樣，不斷問我怎么回事。我終于忍不住，哭著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他聽完，把我的眼淚擦干，說：“別哭了，有些事情等你長大就明白了。”他還說，“等長大后你就會發現，別人怎么看你并不重要，你好好學習才重要。”

開明的爸爸以我生病為由，向學校遞交了我的休學申請。他放下工作，帶我四處旅游散心。整個旅途中，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到當年被我搶去紅領巾的第一名，想到小學班主任的嘆息，想到小時候金錢帶給我的好處和朋友，同時也想到現在家里的狀況和自己的處境。

旅途結束，我的病好了，我重新回到了校園，開始了正常的學習，只是退了一級，換了一個班主任。

后來，我上了高中，現在我馬上就要考大學了。高中三年，類似的事情在我身邊多次上演，但我不再害怕，因為我長大了，我的心理已經沒有那么脆弱了，而且我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感傷和流淚，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我知道對我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爸說得對：“別人怎么看你并不重要，你好好學習才重要。”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