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方舟
When probing into the inner world of Xiang Jings artworks, we can easily see the sense of insecurity implied in her masterpieces as well as her distinguishing sculpture language by using the material of tempered glass. As a well-known artist of China, Xiang Jing has made unremitting endeavors to establish an artistic style with the combination of specific realism and humans spiritual values.
人的身體是人的靈魂的最好的圖畫。
——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
女人是身體性的動物,用身體思考是個基本方式。這是長期以來我逐漸發現的一個讓人沮喪的結論,而所有的努力都是困擾著超越這個基本的習慣。
——向京
身體是一個人人都能感同身受的事實,司空見慣,熟視無睹。但當人類面對自身的身體加以審視時,身體又變得復雜而神秘。在西方,有關身體的研究,已有相當多的文獻可以參照,特別是女性主義引起的知識革命和女性主義藝術運用身體語言的實踐,都使我們對身體有了許多新的認識。身體不僅是自然的,而且是由社會和文化構成的。因此,身體有一部自己的歷史,米歇爾·費爾主編的三卷本《身體史話》中就談到,人類的身體形象、身體經驗和身體知識,都受制于具體的生活環境和文化形態。社會學家約翰·奧尼爾甚至將身體區分為五種:世界身體、社會身體、政治身體、消費身體和醫學身體。而在中國當代藝術中,運用身體的敘事功能做作品的藝術家不是很多,而向京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向京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成長起來的當代藝術家,她的杰出使她無須借助于她所屬的女性群體的整體性力量,相反,她作為個體在藝術上達到的高度,給她所屬的群體帶來了榮譽。在中國,“女性藝術”無論是作為一個概念、一個話題,還是一個事實,真正的始發點是90年代,特別是1995年世界婦女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女性藝術逐步展開并形成第一個熱潮。正是這一年,向京從中央美院雕塑系畢業,她和三個女同學結盟舉辦的“三月四人展”成為她藝術征程的始發點。
向京在“三月四人展”的第一批作品,就具有鮮明的性別視角。首先是藝術家意識到自己身為一個“女孩”的弱勢,意識到她的藝術是從自己身體感受進入到自己的經驗領域,并由此構成了自己藝術的基本指向,從而在對世界的感知方式、經驗方式與思維方式上凸顯出一種 “女性視角”。如她所說:“在大學教室里做《澡堂子》,我就是那個女孩,在掩護著自己的同時敵意地審視著成年人的世界。”向京在作品中揭示出來的那種作為一個弱者(未成年+女性)的身心體驗,正是她來自自身身體的一種經驗敘事,從而凸顯出一種女性藝術特有的美學品格和精神指向。雖然那時向京的作品尚顯稚嫩,但從自身經驗出發的藝術思考已昭示出她未來藝術的發展路向。
進入新世紀以后,向京在藝術上已經不再停留在自我經驗的陳述,不再停留在一種私密的、個人化的心理層面。一個明顯變化,是從自身經驗中走出來,進入對自身所屬的那個群體的觀照,以致超越性別進入一種普世化的人性敘事的層面,從關注女性群體的生存進而關注整個人類生存和人性的思考。
2006年,向京在上海美術館舉辦的“你的身體”個人展覽,正是以身體敘事的方式,令人驚嘆地展示了一個可謂宏大的關于女人的生命景觀。一個女人從小到老遇到的一系列與性別相關的生命疑團與生存困境,女人在生命意義上發生的一系列與生俱來的難題:對童年的留戀、初潮、青春期、懷孕、墮胎、生育、衰老,進入社會后的被歧視、被窺視、被騷擾、被侵襲,以及由此帶來無盡的困惑、無奈、糾結、禁閉、掙扎、敵意與對抗,貫穿著女人的一生。而向京以驚人的創造力為我們提供的正是這樣一個不同階段的女性個體生命的形象長廊 。
向京在近20年的不間斷勞作中,也經歷著一個自我成長的過程,譬如她對女性自身的“身體性”的認識,用身體思考成為她的一種“基本方式”。她說她注定“跑不出作為女性的身體性,一切都是在被身體感受之后進入我的藝術”。但她又深深被這個“讓人沮喪的結論”所困擾,試圖努力“超越這個基本的習慣”。這種被困擾和試圖超越困擾的自覺意識,已經是一種思想境界的升華。當她清醒地認識到那個想擺脫卻又難以擺脫的存在時,這種“糾結”本身已經是一種超越。因為正是“存在的艱難,人類的智慧必須把藝術帶得更遠”。這個“更遠”的地方在哪兒?就在我們經驗的世界之外,就在需要用我們的精神之手才能觸摸到的那個地方。這是一種不斷從內心向外拓展的精神視野,它使向京的藝術不斷晉級到一種新的人生境界和人性高度。
在向京的創作生涯中,連續三件巨制將她的身體敘事推進到高峰,堪稱她創作生涯的里程碑。
在“身體”系列中,她先后作了《你的身體》《你呢?》和《敞開者》三件超大體量的女性裸體作品以展開她的身體敘事。作為室內的架上雕塑卻以紀念碑式的巨大規模來作,說明藝術家對其一貫的主題“女人”要換一種“大寫”的方式來進行。向京似乎要以這種方式告訴大家,“女人”是一個獨立自在的存在,她具有不可冒犯的尊嚴。在這些作品中,她以“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徹底顛覆了既往美術史中以男性視覺為中心的對女人體的觀看方式。在《你的身體》和《敞開者》中,向京以超大的體量、豐富的細節呈現了作為一個女人的生存處境,傳達出作為一個女人的生存的無奈、無助、無力、無望,雖然身軀巨大,但在精神上卻遍體鱗傷,痛感無處不在,悲情溢言于表。而在《你呢?》這件作品中,我們又看到作為一個女人的另一面:自信、自在、自為、自嘲,輕松中不乏輕佻和輕蔑。她在向你發出詰問和挑逗的同時,也阻斷了你窺視的欲望。因此,這些被大寫的“女人”,不再是被觀看、被凝視的對象,不再是一個可以賞心悅目的“他者”,而是在強迫你放棄偷窺的心態恭敬地聆聽她的身體敘事。
在訪談中向京有過一段非常重要的表述:“做這批作品之前,我反省自己一向回避女性主義的立場,但真的面對性別角色,我本能的基本立場究竟是什么?我毫不猶豫就知道了自己的立場,就像我本來就是個女人,當然我是用一個女人的眼睛看待這個世界的,這還不僅僅是個簡單的性別政治的問題。在這個不必懷疑的前提下,我一定是用女性身份說話。我用女性身體首先是要提醒大家我是個女的?!边@完全符合西蒙·波伏娃在她被奉為女性主義圣經的《第二性》中所說的話:“男人永遠不會以性別為起點去表現自身,他不用聲明他是一個男人。”“但是如果我想給自己下個定義,就必須首先確認:‘我是一個女人。這是進一步討論所有問題的基點?!辈浑y看出,向京所持的儼然是一種自覺的女性主義立場。
但很快,向京意識到這里不是她的久留之地,她是想對女性問題做個終結性的回應才做了“全裸”那個系列,她“真是想把這些個大山搬走,雖然是不可能的”。但她還是決然做出一個哪怕是暫時的了斷,進入到“異境”和“凡人”兩個系列的創作中。
以《這個世界會好嗎?》為標題的“異境”和“凡人”系列,是她決然走出女性主義藩籬、為自己開辟出的另一道風景。向京曾對這兩個系列有過自己的解釋:“雜技”有一種很明確的扮演意味,而“動物”則更多地和“被圍觀”的感覺聯系在一起。從表面上看這兩個主題似乎跟我以前做的那種“很人性化的,很有痛感”的作品沒什么關系,可能是因為我之前對人的自然屬性部分關注得更多一些吧,而這次想討論的“處境”問題則是跟人的“身份感”有直接關系的。我覺得“角色”“扮演”和“被圍觀”等概念能夠讓身份感表現得更加鮮明和強烈,同時也通過這些不同方式的“觀看”提醒人們自身的“處境”?!敖巧薄鞍缪荨薄氨粐^”“身份感”這些關鍵詞反映出向京在這兩個系列作品中一些新的思考。而這些新的思考重心,不在作品所表現的那個“對象世界”,而在“提醒人們自身的‘處境”!
所謂“異境”,指那些被迫離開自己的生存空間,為滿足人的觀賞而失去自由的動物園環境。向京所塑造的動物都讓人感到它們的無辜、無奈和絕望,感到它們的孤獨和屈辱。特別是以《這個世界會好嗎?》命名的那匹白馬的悲劇化表情,是對動物的描繪中最富感染力的表情。
在“凡人”系列中,通過一個特殊群體的“雜技”生涯來揭示人的扭曲和變形。事實上,雜技演員的每一次表演都是一次生死臨界的鋌而走險,以極限的身體扭曲、極限的重量承受、極限的驚險動作來博得觀眾觀看的滿足。在他們身體的扭曲中,藝術家提示的實際上不只是這個“炫技”群體的身體的扭曲,而是整個“凡人”的人生和生命的扭曲。如前所述,向京正是以一種不斷從內心向外拓展的精神視野,將她的藝術不斷晉級到一種新的人生境界和人性高度。
在向京的創作生涯中,她實際上擔當著兩個角色:雕塑家和畫家。她早期作品基本上是以傳統的鑄銅方式呈現,后來采用“玻璃鋼著色”,借助色彩的感性特征,以強化雕塑的表現力。由于她的開創,“玻璃鋼著色”在雕塑界蔚然成風。雖然在雕塑上著色古已有之,從中世紀的教堂圣像到寺廟中的佛像都曾運用這一技術,但在做法上有很大差異。前者只是給雕塑的不同部位施以不同的顏色,而向京的著色卻是一種二度創造。她不只是在填色,而是以成型的雕塑為“畫布”,繼續她的形象塑造。雕塑仿佛是她的素描稿,而她讓我們看到的最終效果是雕塑上的繪畫作品,或者說是以雕塑為基礎的繪畫作品,或者干脆稱之為“繪畫雕塑”。但不管如何陳述這一事實,這一程序的添加,無疑使向京最大限度地保持了雕塑作品的感性特征。向京說她在雕塑系學習期間始終沒有找到雕塑的感覺。這種說法不免有些過分主觀,但色彩和繪畫最終成就和完善了她的雕塑卻是無疑的。她所以這樣做,或許出于這樣一種信念的支撐:“藝術應該擁有超越任何闡釋機制而成立的屬性,就是它的可被感受性。它不必被解釋,但可以被感受。”
Born in Beijing in 1968, Xiang Jing graduated from Central Academy of Fines Arts with the major of sculpture in 1995. She has ever worked in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from 1999 to 2007. Xiang Jing, who is an artist with unique female perspectives and consciousness, has held various exhibitions at home and board. Many of her artworks have been collected by famous museums and organizations, such as the Central Academy of Fine Arts, Today Art Museum, Shanghai Art Museum and Chazen Museum of Art etc.
向京,1968年生于北京,1995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1999至2007年任職于上海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雕塑工作室?,F工作、生活于北京。
與其說向京是個“女性主義”藝術家,不如說她是個帶有女性視角和女性意識的藝術家,但這都不是重點,她作品里透露出的不安感,是對現代性下人性的迷霧和對生存本身的不斷確認——“內在性”是她所企圖挖掘的生存真相。問題先行是向京的工作方法,但她在業已被邊緣化的寫實雕塑語言里,在個人化塑造、雕塑著色、玻璃鋼材料的使用這些語言建構上,都做出非常獨特而影響深遠的當代性實驗,開創出一種“外在看來是具象的現實主義,實則深度探討人性內在的精神價值”的作品面貌,在當代藝術景觀里構成獨樹一幟的風格。在談及“當代性與傳統媒介”“女性身份與普遍人性”“觀看與被看”“內在欲望”等學術命題時,向京及其創作是個不可回避的個案。
在“鏡像”(1999—2002)、“保持沉默”(2003—2005)、“全裸”(2006—2008)以及“這個世界會好嗎?”(2009—2011)、“S”(2012—2016)這五個階段性的個展系列里,向京一直在身份、心理情境、身體這些線索上進行思考。一些重要的個人作品包括《砰!》(2002)、《你的身體》(2005)、《敞開者》(2006)和《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2007)、《凡人——無限柱》(2011)、《異境——這個世界會好嗎?》(2011)、《異境——白銀時代》(2011)、《一江春水向東流》(2014—2016)、《行嗔》(2013—2016)、《S》(2013—2016)等。
在最新的“S”系列中,向京引出了“復雜的欲望”“權力機制下的關系”、抑郁癥、記憶的反觀與重組等命題;同時,在文學化結構中找到語言的營養,通過具象的自戕,從敘述性走向蘊含了對現代性下的人性危機的隱喻,在具象雕塑的窄路上又邁進了一步。
向京曾在眾多機構舉辦個展,包括北京民生現代美術館(2016)、臺北當代藝術館(2013)、北京今日美術館(2012)、北京當代唐人藝術中心(2008)及上海美術館(2006)。她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廣泛展出,并被重要國際機構收藏,包括中央美術學院、今日美術館、民生現代美術館、上海美術館、上海龍美術館、香港M+博物館、美國威斯康星州的Chazen美術館 (Chazen Muse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