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 430072)
價格決策聽證中的零和博弈及其均衡化
張倩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 430072)
現代法治國家的憲法和行政程序法中所規定的正當行政程序要求政府在做出公共決策時,應充分聽取各方意見。價格決策無疑是一種重要的公共決策,我國《價格法》早在2002年已從制度層面將聽證制度引入政府價格決策程序中。但運行多年的價格聽證并沒有發揮預想的制度效能,這說明價格決策聽證程序中存在除法規范層面以外的其他干擾因素。從博弈論角度分析,價格聽證制度功能不彰的原因是博弈各方進行的是零和博弈或負和博弈,一方的利益增長以相對方的利益減損為代價。打破政企之間的角色合謀、實現博弈雙方的信息均衡化以及解除立法中的制度鎖定是我國公共價格決策聽證博弈均衡化的關鍵。
聽證主體構造;零和博弈;角色合謀;信息非均衡;制度鎖定
隨著中國共產黨十八屆四中全會報告中,完善重大行政決策程序建設的提出,政府決策程序的構建再次成為學界熱議的話題。價格決策是重大行政決策的一種重要類型,聽證是行政決策程序的嵌套程序——公民參與程序的一種重要方式。遺憾的是,實踐中的價格聽證會并沒有發揮預想的制度效能,更是被戲謔為“漲價會”。學界雖對此做了大量探討,但并未有效改變價格聽證“逢聽必漲”的局面。因此,筆者認為有必要對我國價格決策聽證的程序進行重新檢視,以避免重大行政決策程序建設中出現類似的問題。
博弈論(Game theory)又稱“賽局理論”,研究的是多人決策問題。[1](pxi)我們可以將價格聽證的過程抽象成與價格有關的經營者與消費者進行博弈的過程,由于需要進行聽證的價格是公共產品或者服務,而這些產品或服務的提供者多為壟斷經營者,在我國主要表現為國有壟斷企業。本文所探討的價格聽證博弈過程是提供某一公共產品或服務的壟斷經營者與消費者之間的博弈,而不是企業與企業之間的博弈。理想狀態下,公共產品或服務的價格決策聽證程序是經營者和消費者代表就公共產品或服務價格在價格主管部門的主持下進行充分博弈的平臺,通過雙方的“討價還價”,實現各方的利益最大化。
但從我國舉行的多次價格聽證來看,雙方的博弈過程并沒有達到理想狀態,而是往往表現為零和博弈。其中,壟斷經營者總是零和博弈中得利方,消費者為失利方。在消費者總是處于利益喪失的情形下,讓其認同價格聽證的制度功能顯然缺乏理據。那么零和博弈是如何產生的又應如何克服?這需要對我國價格決策聽證的主體及其在整個價格決策聽證博弈過程中的相互關系進行分析。
聽證(hearing),早期是指“正當法律程序”,系為落實英美法自然正義之兩造兼聽之理念,即“法律程序必須符合正當”。正當法律程序概念,源自于司法程序,即在獨立公正的審判中,為兩造提供一個在合理時間內公平、公開的聽證。[2](p152-153)美國行政程序法中將行政聽證分為正式聽證程序與非正式聽證程序,其中正式聽證程序又被稱為“審訊型聽證”,非正式聽證又被稱為“陳述型聽證”,[3](p182-183)或“決策型聽證”。[4](p518)但無論是正式聽證程序還是非正式聽證程序都存在相互對立的兩造和處于中立地位的主持人。從外觀上看,我國的價格決策聽證程序類似于美國行政程序法中的非正式聽證,既然價格決策聽證程序是聽證程序的一種,其中自然也包括中立主持人和聽證兩造。在此前提之下,本文將對價格決策聽證主體的應然構造和實然構造進行分析。
(一)價格決策聽證主體的應然構造。
價格決策聽證程序應該是在政府價格主管部門的主持之下,壟斷經營者或者提供公共產品或服務的經營者(以下簡稱為經營者)與消費者之間就該產品或服務的定價展開的博弈過程。從法理上講,作為價格決策聽證程序的兩造,經營者和消費者具有平等的法律地位,享有對等的法律權利。這種平等與對等主要體現在平等提出價格議案、平等參與博弈、平等論證觀點、平等對定價機關產生影響。如果一個價格博弈不能體現這些平等,則是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個最樸素的憲法原則的根本違反。
我們可以將理想中的價格決策聽證的主體構造抽象為一個等腰三角形(見圖1),聽證主持人居于三角形的頂端,地位相當于法庭審判中的法官,具有中立超然性;經營者和消費者分別居于底邊兩端,地位相當于法庭審判中的兩造,具有相互對立性。由于聽證主持人具有中立超然性,其與經營者和消費者之間是一種單向的、等距的關系,即刑事司法中,法官不得私下與兩造中的任何一方單獨接觸;經營者和消費者代表作為價格決策聽證的兩造,二者之間是一種雙向制約的關系,這種相互制約主要體現在聽證程序中的相互辯護和相互質證。
從本質上看,聽證是現代行政法對傳統行政法范式進行解構或重構的一種重要方式,通過聽證可以使行政過程具有更為開放的結構并成為理性對話的空間。[5](p131)價格聽證也提供了這樣一種理性對話的空間。但是空間是聽證兩造可以展開博弈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也就是說,當聽證主體按照等腰三角形所設定的位置進行空間分布時,兩造便具有了博弈的空間和可能。如果不能滿足等腰三角形模型對三者之間的權利和距離要求,則等腰三角形本身所具有的穩定性就可能被打破。輕微的打破會導致結構失調,重度打破則會使該結構崩塌。如果僅是輕微的打破,通過有效的博弈,還可以修補此種結構性失調;但如果是重度打破,即使博弈能夠有效進行,也不可能逆轉由此而導致的結構性崩塌。一旦聽證主體構造出現結構性崩塌,整個聽證博弈過程就會陷入混亂,價格決策也會不斷朝零和博弈的方向發展。因此,要實現價格決策博弈的均衡化,應該避免此種結構性失調和結構性崩塌的出現。
(二)我國價格決策聽證主體的實然構造。

圖1
我國《政府制定價格聽證辦法》第二章對價格決策聽證程序的參與人作了明確規定,具體包括聽證人、聽證主持人、聽證參加人。①《政府制定價格聽證辦法》規定:聽證會設三至五名聽證人。聽證人由政府價格主管部門指定的工作人員擔任,部分聽證人也可以由政府價格主管部門聘請社會知名人士擔任。前款所稱聽證人是指代表政府價格主管部門專門聽取聽證會意見的人員。聽證會主持人由聽證人中的政府價格主管部門的工作人員兼任。聽證會參加人由下列人員構成:(一)消費者;(二)經營者;(三)與定價聽證項目有關的其他利益相關方;(四)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五)政府價格主管部門認為有必要參加聽證會的政府部門、社會組織和其他人員。聽證會參加人的人數和人員的構成比例由政府價格主管部門根據聽證項目的實際情況確定,其中消費者人數不得少于聽證會參加人總數的五分之二。其中,聽證主持人可對應圖1中的聽證主持人、聽證參加人中的消費者和經營者對應圖1中的聽證兩造。至于該辦法第7條中的聽證人和第9條中的其他聽證參加人(與定價聽證項目有關的其他利益相關、相關領域的專家或學者以及政府價格主管部門認為有必要參加聽證會的政府部門、社會組織和其他人員),由于不是價格的直接利益沖突方,不屬于本文所探討的價格決策聽證主體。因此,僅從空間分布上看,我國價格聽證主體的實然構造與應然構造基本一致,但是如果深入分析聽證主體的具體規定,會發現兩者間還是存在差異。
其一,聽證主持人越俎代庖。該辦法第7條規定,“聽證主持人由聽證人中的政府價格主管部門的工作人員兼任”;第15條規定,“定價機關是政府價格主管部門和市、縣人民政府的,由價格主管部門提起;定價機關是其他部門的,由該部門向政府價格主管部門提起。”綜合以上兩條規定可知,當定價機關是政府價格主管機關時,價格決策聽證的主持人和價格聽證的提起人是重合的,二者都是政府價格主管機關,這類似于一個訴訟由法官提起,而不是由訴訟兩造中的任一方提起,顯然違反了不告不理原則。此外,本辦法第17條規定,“定價聽證方案包括如下五項內容:①擬制定價格的具體項目;②現行價格和擬制定的價格,單位調價額和調價幅度;③擬制定價格的依據和理由;④擬制定價格對經濟、社會影響的分析;⑤其他與制定價格有關的資料。”也就是說,聽證程序的標的是聽證主持人提出的,那么聽證主持人就無可避免地存在“球員兼裁判”的利益沖突;且由于政府定價的商品多為國有壟斷企業經營的產品,這些產品的成本和價格企業應該比政府更清楚,由定價機關擬定實在吊詭。所以,聽證主持人價格聽證的提起和價格議案的擬定行為顯然是越俎代庖了。
其二,聽證兩造權利缺失。聽證主持人越俎代庖的另一個面向便是聽證兩造權利的缺失。但是這種缺失并非一開始就存在,而是后來被取消的。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回溯到2002年由原國家計劃發展委員會制定的《政府價格決策聽證辦法》。該辦法第14條及第15條賦予了政府定價商品的經營者或其主管部門及消費者提起價格決策聽證的權利,即在原則上,價格決策聽證由聽證中的兩造中的一方提起。同時,該辦法第16條做了補充規定,當無人提起價格決策聽證,而政府價格主管部門又認為某項公共產品的價格需要聽證時可以提起聽證。可見,《政府價格決策聽證辦法》中所展現的聽證主體構造與圖1相符。但2008年國家發展與改革委員會制定的《政府制定價格聽證辦法》將《政府價格決策聽證辦法》廢止,根據新辦法第15條的規定,價格聽證不再由經營者或消費者提起,而是由定價機關提起,即將價格聽證兩造的價格聽證提起權進行了立法鎖定(legislative entrenchment)。[6](p12)
其三,立法鎖定引發結構失調。由于《政府制定價格聽證辦法》對聽證兩造價格聽證申請權進行了立法鎖定,使得聽證主體構造從外觀上雖然仍與圖1一致,但是由于三者之間的權利發生了變化,聽證主體構造實際上已經發生了結構性失調。由于聽證兩造的聽證提起權是被平等剝奪的,所以二者之間的權利仍然具有對等性,只要博弈能夠充分進行,便可弱化結構失調對最終決策結果的影響,也就不會必然導向零和博弈。但實踐中聽證會變“漲價會”的現實告訴我們,權利的變動顯然不僅引發了聽證構造的結構性失調,更引發了聽證構造的結構性崩塌。即,以聽證申請權的變動為開端,三者之間還存在其他的關系變動或者因素使聽證構造由結構性失調走向結構性崩塌,最終導致零和博弈的產生。
一項公共產品價格的最終形成,不僅包括價格決策聽證程序,還包括聽證前程序和聽證后程序。聽證前程序會對聽證程序中的各方博弈產生影響,而聽證后程序可能對定價機關是否采納聽證筆錄產生影響。因此,我們在分析價格決策零和博弈局面產生的原因時,需要對整個價格形成過程進行分析。在此基礎上,才能全面發現零和博弈產生的原因。
(一)政企之間的角色合謀。
角色合謀的根本驅動力是利益。就我國的價格決策博弈而言,政府和經營者在利益的激勵之下,有了合謀的可能,二者之間不僅存在合謀的需要,也存在合謀的方式。政企之間的角色合謀是我國價格決策聽證主體構造崩塌的直接誘因,以此為開端,整個博弈過程不斷朝零和博弈的局面發展。
其一,合謀的需求。僅從數字上看,消費者希望降低公共產品的價格,而壟斷經營者希望提高公共產品的價格。在GDP等政府績效考核標準的壓力下,政府為了獲取更多的稅收,顯然希望提高公共產品的價格,在此前提之下,其極有可能被經營者俘虜,[7](p3-6)與其形成聯盟,甚至在很多情況下,負責舉行價格聽證的行政機關本身即具有“政企合一”的特性。[8](p147)因此,從“理性經濟人”理論出發,行政機關和經營者在各自利益的驅使之下具有合謀的需求。
其二,合謀的方式。政企之間的合謀往往是通過提前制定價格議程而實現的,這個議程也被稱為隱蔽議程,[9](p99)發生在正式聽證會舉行之前。“政企同盟”[10](p63)通過事前單方面接觸制定隱蔽價格議程,并通過這個議程操控整個正式聽證會的議題結構,使價格議程結構化。議程的結構化是指問題的解決途徑基本確定,無須尋求其他替代的解決方案。[11](p101)價格議題的結構化意味著,隨后公開舉行的價格決策聽證博弈完全在隱蔽議程制定者所設定的框架之內進行,從根本上消解了價格聽證原本具有的“博弈場域”功能。換言之,公開舉行的價格聽證中,消費者與經營者之間確實存在博弈,但由于這種博弈是在“政企同盟”所給定的方案下進行的,給消費者的選擇要么是“是與非”,要么是“A或B或C或D”。在整個博弈過程中消費者都被“牽著鼻子走”,沒有空間表達自己的真實價格訴求。
其三,合謀的結果。如果價格決策聽證真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樣,那么政府已經毫無懸念地被壟斷企業“俘虜”,在共同分享壟斷利潤的激勵下,他們會積極促成公共產品價格的上漲。此時,因聽證申請權的立法鎖定所導致的結構失調的聽證主體構造出現崩塌的可能。原本經營者與消費者之間的兩造博弈,由于聽證主持人對隱蔽議程所具有的持續固執的偏見,[12](p23-24)使博弈不再是兩造間的博弈而是“二對一”的博弈,且其中的“二”是“強強聯合”,此時,價格博弈的均衡性被徹底打破。分析到這,我們不難理解政府不遺余力地推進價格聽證的真正原因:其希望通過公開聽證程序為“政企同盟”的隱蔽議程進行程序合法性背書,以掩蓋其與經營者之間的利益勾兌;同時價格聽證可以滿足形式上的公民參與,減少了后續執行階段可能遇到的障礙。[13](p89)由于我國公民尚不具有公民抗命(civil disobedience)[14](p110-113)的意識自覺,因此,筆者認為為隱蔽議程進行合法性背書是政府推行價格聽證的主要目的。
當政府和經營者完成了合謀,聽證主體構造則會發生坍塌而變為圖2。即聽證主持人與消費者和經營者之間不再是一種單方等距關系,其與經營者的距離和關系因為私下的單方接觸變為一種隱蔽的雙向近距離關系;而與消費者則仍然是一種單向遠距離關系。由于經營者與政府制定的隱蔽議程對整個正式聽證會議題結構化的控制,使得經營者與消費者之間也不再是一種雙向制約的關系,而是演變為經營者可以實質性地制約消費者,但是消費者難以制約經營者的局面。三者之間關系和距離的變化,使得原本均衡的價格決策聽證被完全打破。

圖2
(二)信息較量的非均衡性。
經濟學研究認為信息是投資決策的前提和基礎,信息充分有助于決策主體做出理想的選擇。[15](p29)信息對于價格決策聽證博弈的雙方也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與價格有關的信息主要包括規范信息和事實信息。①宋功德教授將行政過程中行政機關與行政相對人之間的信息較量分為規范信息的較量和事實信息的較量。本文借用此種分類對我國價格行政決策博弈中經營者與消費之間的信息較量進行說明。參見宋功德:《尋找均衡行政過程的博弈分析》,載《中外法學》2002年第2期,第135頁。產品本身的性質決定了消費者相較于經營者而言,會存在事實信息上的盲區,即雙方存在信息上的不對稱。公共產品的壟斷經營性會加劇此種不對稱性。根據施蒂格勒的分析,導致信息不對稱形成的原因包括私人信息和搜尋成本兩方面。[16](p102-114)私人信息,即一方博弈者自己知曉而不為他人所知的信息,如與價格有關的事實信息;搜尋成本是博弈者獲取與價格有關的信息而需要付出的成本。本部分將從規范信息的搜索成本和事實信息的搜索成本兩個方面對經營者與消費者之間信息較量的非均衡性進行分析。需要澄清的是,分析過程中,我們假定參加聽證的消費者代表具有足夠的理性且不會受到集體行動理論的影響,即假定其可以完全稱職地參與價格決策的聽證。
其一,規范信息。規范信息包括公共產品或服務的價格公式及規制公共價格的法律規范。經營者和消費者對規范信息的搜索成本基本相當。只要雙方愿意花時間對與公共產品有關的定價規范、價格公式進行搜索,其所能獲取的信息并不會存在很大的差異,只是經營者搜所的規范信息是對漲價有利的規范;消費者搜索的規范信息則是對維持原價或降價有利的規范。而且因為消費者代表往往來自不同的領域,其具有的搜索規范信息的能力可能還會強于經營者。但總體上看,二者基本勢均力敵,并不存在明顯的信息較量的非均衡性。
其二,事實信息。由于與價格有關的事實信息多是關于公共產品的成本,包括原料成本、人工成本、機器成本及其他企業運行的成本等。對于受市場調節的一般商品的價格,消費者可以通過比較,獲得產品成本的平均數;但是由于需要聽證的公共產品是沒有進入市場的,因此,消費者無法通過獲取一般商品成本的方式知曉公共產品的成本。消費者如果想獲取具有封閉性的公共產品的成本,則需要花費比獲取一般商品成本更多的成本,但即使消費者愿意花成本搜索,也未必可以獲得。在這種情況下,消費者會考慮搜索信息的機會成本,而這種考慮往往就是制約價格決策正當博弈的一種決定性力量。與消費者不同的是,經營者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價格的事實信息,而且為了擴大他的這種信息優勢,經營者還可能通過技術性手段隱匿事實信息,以增加消費者的搜索成本。從總體上看,在事實信息搜索過程中,消費者和經營者分別是信息的尋找者和隱匿者,二者之間信息較量的非均衡性在事實信息的收集過程中顯現出來。
其三,缺乏矯正性程序權利。刑事司法審判中,為矯正兩造獲取證據能力的差異,一方當事人窮盡所有方法仍然難以獲取的證據,可以請求法院調取,法院對是否調取證據享有裁量權。但不論法院最終是否調取,當事人的程序權利是可以得到保證的。所以,在價格聽證中,如果可以賦予兩造申請調取信息的程序性權利,同時聽證主持人是客觀中立的,則可以緩解經營者和消費者之間信息較量的非均衡性。但是我國已有價格聽證的相關規定都沒有涉及此種程序性權利,使得處于事實信息獲取弱勢一方的消費者在自身無法搜索到信息的情況下,也不能通過其他方式獲取信息。這種矯正性程序權利的缺失是價格聽證制度的重大紕漏。
(三)集體行動問題。
集體行動理論認為當一項行動所追求的是社群的共善或者公共利益時,社群中往往只有少數人會對之有所關注與在意,只有更少數的人在強制或者某些特殊手段的激勵作用下會積極推動此項行動。社群中保持沉默的大多數,不管是對相關議題一無所獲,還是對這項改革抱持樂見其成的態度,基本上都不會以改革的成敗為己任。[17](p2)價格決策聽證即是這樣一種追求公共利益的行動,如果其中不存在強制或者某些特殊的激烈手段,我們很難保證消費者代表可以充分履行自己的代表職責。在消費者代表具有充分理性且不存在集體行動問題時,尚存在因價格事實信息搜集能力不足而導致聽證能力不足的情況,如果再加上集體行動理論的影響,消費者代表的聽證能力會進一步被削弱。
根據我國《政府制定價格聽證辦法》第9條的規定,價格聽證中消費者一方是以松散和個體的面向出現,而不是以消費者組織的面向出現。筆者只能揣測,行政機關做這樣的規定,是為了分散消費者對價格決策所起的影響。當單個消費者參與聽證會時,其對沒有參加聽證的消費者和參加聽證的其他消費者代表可能具有的兩種心理,會促成集體行動問題的產生。具體而言:
其一,消費者代表看待其與沒有參加聽證的消費者之間關系的心理。一旦消費者代表進入價格聽證會中,他代表的就不僅僅是自己的利益,而是整個消費者群體的利益,或者至少代表著其所處階層的消費者利益。他此時的行為便是一種為了公共利益或共善而采取的行動,作為龐大的消費者群體中的一員,其為價格聽證所付出的成本,如信息搜集的成本和時間成本等,是由其自己承擔的,而最終獲得的價格利益卻由整個消費者群體共享。在缺乏激勵和強制的情況下,我們很難想象消費者代表會忠誠地履行消費者聽證代表的職責。我國大量的價格聽證都佐證了此種情況的存在。①如葉祝穎:《聽證會玩快閃,走過程也不認真》http://pinglun.eastday.com/p/20150828/u1ai8858060. html;梁發芾:《聽證會上,消費者代表怎能背叛消費者》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040827/0912980287. shtml。
其二,消費者代表看待其與其他參與聽證的消費者代表之間關系的心理。當消費者代表存在上述心理的情況下,他會將自己沒有履行的職責寄希望于其他聽證代表來完成,即會產生“搭便車”的心理。當所有聽證代表都產生“搭便車”心理時,聽證代表本身所具有的職責則會出現無人履行的情況。
價格決策博弈均衡化的一個重要前提便是參與博弈的兩造具備相當的博弈實力,如果雙方的博弈能力相差懸殊,那么我們無法期待均衡博弈的發生。在我國,價格決策博弈中的經營者本身已經具有比消費者強的博弈能力,再加上與政府的合謀,經營者在博弈中可謂具備了“超能力”。因此,如何提升消費者的博弈能力以與經營者的“超能力”相抗衡,是實現價格博弈均衡化的關鍵。要提高消費者的博弈能力,首先應該從法律上賦予消費者與政府和經營者相抗衡的權利,其次應該強化消費者協會的組織機能并提升消費者代表的聽證能力。
(一)完善價格聽證立法。
由于消費者在價格博弈的過程中處于事實上的弱勢,要矯正這種弱勢,就要在法律層面上賦予消費者能夠與經營者(或政企同盟)相抗衡的權利。這些權利主要包括消費者價格聽證提起權和調取信息申請權。目前我國價格聽證的主要法律依據是《政府制定價格聽證辦法》,因此,本文主要探討對此辦法的修改與完善。
其一,解除消費者不能提起價格聽證的制度鎖定。《政府制定價格聽證辦法》將聽證兩造所具有的價格聽證申請權進行了鎖定,將價格聽證提起權賦予政府價格主管部門。由于政企之間的同盟,使得事實上只剝奪了消費者的價格聽證提起權,導致消費者無法擬定價格議程。因為政企之間存在結盟,所以政府價格主管部門在公開舉行的聽證會上所提出的價格議案,是與經營者合謀而成的隱蔽議程。其形成過程從實質上看是藏在聽證會背后的政府與企業之間進行的封閉博弈,這個封閉博弈才是價格形成的真正博弈。為了消除隱蔽議程對聽證會的操控,應該解除消費者價格聽證提起權的鎖定,只有這樣,消費者才可能與經營者進行平等博弈。
其二,賦予消費者調取信息申請權。價格決策零和博弈形成的另一個原因是消費者獲取公共產品價格的事實信息能力的嚴重不足,法律程序的一個重要功能便是矯正兩造一方收集證據的弱勢,以實現程序的正義。當然,聽證兩造在聽證過程中應該享有對等的程序權利,本文之所以強調應該賦予消費者價格信息調取權,是因為經營者不需要主持人的協助便可以獲取博弈所需要的信息,但并不是說只賦予消費者調取信息申請權,法律應該無差異地賦予聽證兩造調取信息申請權,使雙方都可以達到正當博弈所要求的信息門檻。
(二)提升消費者的價格影響力。
我國價格決策聽證中的消費者代表對價格形成的弱影響力,使得聽證會中的價格博弈其實是一場形式開放而實質封閉的博弈過程。為了加固這種封閉性,政府價格主管部門還通過各種看似合理的制度設計將聽證會場外的民意阻擋在程序高墻之外,以減少民意對價格形成可能造成的干擾。②如2015年8月鄭州市舉行的水價聽證會,非但將旁聽者拒之門外,還對作為向公眾傳遞信息并監督政府履職的社會公器的媒體,進行人為封堵,儼然如臨大敵。而19名代表都同意漲價的結果,也與公眾揣測形成了邏輯上的閉環。從本質上看,這是對聽證制度的一種閹割。因為政府主導的此種聽證只是給經營者和消費者提供一個進行價格博弈的“形式場域”,而非“實質場域”。因此,如何提升會場內消費者代表的價格影響力,便是價格聽證由“形式”到“實質”的關鍵所在。具體而言包括以下三個步驟:
其一,提高消費者代表的數量。《政府制定價格聽證辦法》第9條規定了五種聽證參加人,并規定消費者代表不得少于所有參加人的2/5。筆者認為,除了經營者和消費者是聽證主體之外,其他都只是類似于司法程序中的證人,因此,不應該以所有參加人的數量為分母來計算消費者代表的比例,這樣會縮小消費者代表的比例。之所以強調比例,是因為該辦法第26條“定價機關作出定價決定時應當充分考慮聽證會的意見”之規定暗含了價格聽證筆錄對定價機關具有一定的拘束力。當筆錄對定價機關具有拘束力的時候,便會涉及比例問題,2/5既不是半數也不是多數,難以對決定形成影響。因此,應該對此數字進行檢討,本文認為作為聽證的兩造,消費者代表作為一個團體和經營者之間的比例應該是1比1,只有這樣才能平等地影響決策結果。
其二,提升消費者代表的質量。要想提升消費者對價格的影響力,不能僅提升消費者代表的數量,還要提升消費者代表的質量,即聽證能力。提升消費者代表的聽證能力主要包括兩個方面:(1)提升消費者代表的代理人意識。價格聽證中的消費者代表從本質上看既是消費者本身又是其他消費者的代理人,代理人的基本職責應該是傳遞被代表的人訴求。因此,應該提升消費者代表的代理人意識,以免出現美國民主法學者所擔憂的“狐貍看護雞舍”[18](p26)代理人問題的出現。(2)提升消費者代表獲取信息和質證的能力。前文我們提到單個消費者代表在聽證中所存在的集體行動理論問題,這個問題的解決,需要消費者組織的協助才能得到改善,此部分將在后文論述。本部分主要關注提升消費者質證能力的問題。政企同盟之間的隱蔽議程會對消費者代表產生傾向性引導,而當消費者欠缺質證能力時,很可能會出現“沉默的螺旋”(The Spiral Of Silence)①“沉默的螺旋”理論包括如下幾個假設:(1)當一個人的觀點與社會主流觀點發生分歧時,他會產生孤獨感;(2)個人對孤獨感懷有恐懼情緒;(3)由于恐懼孤獨,個人在發表某種觀點時常常需要預估社會的主流觀點;(4)這種預估的結果導致個人在公開場合并不愿表達自己的真正觀點,而是將其隱藏并追隨多數人的觀點。參見[德]伊麗莎白·內爾—紐曼:《民意——沉默螺旋的發現之旅》,臺灣遠流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137-138頁。理論中所描述的為了防治孤立,而對自身主張的放棄。因此,為有效屏蔽經營者和政府對消費者代表的傾向性引導,消費者代表應該提升自身的辨別能力和質證能力。
(三)強化消費者協會的組織功能。
作為維護消費者權益的組織,消費者協會更能代表全體消費者的利益,也更有能力代表消費者的利益。因此,有學者認為“消費者組織可以有效替代個體對價格聽證的參與”,[19](p117)根據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37條:“消費者協會的經費來源主要是各級政府財政。”對此,有學者認為“雖然政府‘收編’可以保證價格聽證私人實施的激勵機制,但是當聽證代表由其選派時,則可能會導致價格決策聽證的私人實施變為公共實施,進而陷入公共實施的困境。”[20](p7)筆者認為,價格聽證決策中已經包含了太多政府主導的因素,因此,在消費者協會的經費受制于政府時,由其代替消費者參與聽證未必合適。但是,作為保護消費者權益的組織,消費者協會的功能不僅僅在于為消費者提供一種事后維權,更應該為消費者提供利益受損的防御權,如選擇具有較強代理人意識及具有較強聽證能力的消費者代表(如相關領域的專家作為消費者代表)、協助消費者進行信息收集,積極為消費者代表爭取程序權利等。如果消費者協會可以做到這些,則可以緩解我國價格聽證中的消費者代表聽證能力不足的問題,當消費者代表聽證能力提升之后,我們是可以期待價格博弈均衡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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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京
閱922.1
A
1003-8477(2017)03-0152-08
張倩(1986—),女,武漢大學臺灣研究所講師,國家“2011計劃”司法文明協同創新中心專職研究人員。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9批特別資助(2016T90711)階段性成果,國家“2011計劃”司法文明協同創新中心相關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