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廉明靜
長期以來,北京這座帝都性城市凝結的文化空間,不再單單是象牙塔似的精英政治,而是逐漸以日益遞進的包容性凸顯多元的大眾化色彩。北上廣等發達地區集合了一批與眾不同的就業者——“漂一族”。顧名思義,北漂,專指那些來自非北京地區的、非北京戶口的、在北京生活和工作的人們。
都市題材電視劇對“北漂”形象的建構最成規模,也最具特點。筆者選用《奮斗》、《蟻族的奮斗》、《北京愛情故事》(以下簡稱《北愛》)這三部近年來最為集中反映“北漂”生活本相的都市題材電視劇作為研究范本。該電視劇對“北漂”群體的描摹映射了怎樣真實的社會圖景?其中隱藏了哪些難以捕捉的政治指向與意識形態書寫?這些正是本文去試圖解答的。
置身于“北上廣”這樣的國際大都市,由于身份認同引發的焦灼感是所有“北漂”青年的普遍感受,都市題材電視劇花費極大筆墨,巧妙表達了這種讓人窒息的時代情緒。華子是《奮斗》中家境最一般的一個,倒賣過二手車,開過理發店和蛋糕店,事業失意的他一直找不到人生出路,性格中有少許自卑。向南和楊曉蕓借房子結婚,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卻面臨搬家的窘境。《蟻族的奮斗》中的趙榮生,大學畢業后和幾個朋友“蟻居”在郊區一間相當狹窄的出租房內,兩年來換了七次工作,每天擠公交上班,遲到半個小時而慘遭開除,女友因父母不允許其與外地人結婚而離他而去。其友虎一帆與張曉燕為了買房不惜盜取客戶資源。《北愛》中的石小猛不惜出賣靈魂,目的就是為了給心愛的沈冰在北京周邊買上一套38平米的房子。可見,電視劇中的“漂情緒”主要來自于物質生活。“很多離開老家漂流到別地方去的并不能像種子落入土中一般長成新村落,他們只能在其他已經形成的社區中設法插進去”[1]。對于“漂一族”來說,一份穩定且稱心如意的工作與一個安身立命的居所是頭等大事,二者的缺陷已經釀成了“北漂”在外在形式上的“漂”。
生存狀態的漂泊顯然帶有強烈的儀式感,除此之外,中國自古就懷有“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傳統文化心理,無論是古典文化,還是現代影視劇作品,都不外乎把辭別故里、流離異地的“游子”形象建構為帶有幾分蒼涼與憂慮的情緒。正是由于這種文化慣性的傳遞,當今都市題材電視劇鏡頭下的“北漂”形象,也總是持有一種被擱置在城市外圍的、漂泊的流浪者的心態。“北京作為想象存在,無法真正的接近。故鄉像缺席的場顯得遙遠而模糊。‘北漂族’帶著個人的生命體驗和印痕在異鄉的流浪,難以被都市接納,情感又無所寄托”[2]。
然而,北京被定位為與民族國家的興衰起伏息息相關。在類似于國家未來與民族崛起等諸多宏大敘事的裹挾下,越來越多的個體命運難免遭遇忽視與棄置,“北漂”群體的生活境遇與身份焦慮更不會得到有效的關注與妥善的解決。面臨種種現實壓力,都市題材電視劇通過巧妙的媒介化表達,實質上建構了“北漂”整體的集體無意識。其意欲搭建“北漂”虛設的集體性,目的是為更多受眾群體制造精神歸屬并提供心靈上的慰藉,這樣一來,“北漂”看似是一個完整的集體,實質上卻各自為戰,并不能形成一股具有反抗意味的合力。
當代都市題材電視劇反映了新時期“北漂”群體的社會需求與精神境界。與舊有的刻板成見有所不同,他們往往滿懷一腔熱情,義無反顧地辭別故土,選擇到能夠提供更多工作機遇的發達城市中去,目的是為了完成自我實現。《奮斗》中那批年輕人離開學校前的言論很明確地傳遞了這種價值觀,他們說:“李老師……我們必須告訴您,我們必須離開您,我們必須去工作,去談戀愛,去奮斗,這件事十萬火急,我們一天也不能等,請您接受我們離開前最后的問候”。首先,鏡頭前全班畢業生同時起立并一同高喊,這一集體性肢體行為在本質上構筑了一場儀式化的表演,配合儀式完成的個體,在形式上都像是進行了某種宗教層面的宣誓。其次,他們口中振振有詞,發出的這番慷慨話語又全然表達了一種勵志情緒。他們似乎不僅是在對老師道別,也是在為即將外出闖蕩的自己加油鼓氣,更是在向未知的社會現實下了挑戰書。在整個過程中,影音化的媒介語言與強烈的身份認同也會使鏡頭外的觀眾被帶入情境,此時畢業生們的吶喊不僅代表了主人公的呼聲,同時也影射了廣大受眾的內心世界。悄無聲息中,觀眾似乎也參與了此次集體行動,該劇實現了一次對受眾人生態度與價值觀念的涵化。從這個角度分析,除了制造身心的漂泊感,都市題材電視劇還注重塑造“北漂”人群的追夢人身份。這既是對客觀現實的真實轉述,又通過消費北漂情懷取悅了觀眾,通過制造情境滿足了所有非北漂人士的心理缺失,幫助他們完成了對北漂生活的他者想象。
然而,在眾多都市題材電視劇中,上進的“北漂”雖然得到精神美化,但卻始終沒有逃離階層板結的藩籬。《奮斗》中的陸濤家境殷實,在其生父的提攜與指引下,很快躋身于城市新興中產階級行列,與華子和向南拉開了一大段距離。相比之下,《蟻族的奮斗》中的趙榮生卻沒那么幸運,他長期盤旋在底層生活與上層社會之間的漩渦中,苦不堪言。《北愛》中的石小猛出身平民階層,身懷出眾的才能與勤勤懇懇的吃苦精神,卻始終被野心勃勃的頂頭上司玩弄于掌骨之間,最終不得不靠出賣愛情才實現階級跳躍,得以和程峰、吳迪享受到相同的階級待遇。
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大眾媒介視野中,北京這座城市始終都被建構為具備顯著的精英姿態。從全國各地蜂擁而至的“北漂”集體,必然會接觸到許多生活水平更豐厚、社會地位更高的精英人士,近距離的仰慕與一定層次的社會交往會加重“北漂”群體渴望完成自我實現的緊迫感。適度勞動研究中心研究員王丹這樣說:“要切斷一種觀念,現在社會上有一種精英文化的氛圍,強調個人要自我實現,要出類拔萃,如果在這種觀念之下個人要追求短期的財富聚集,沒有掌握好平衡自我財富的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在這種觀念支配之下就會產生過勞”。也就是說,這種文化碰撞會潛移默化地督促弱勢集體想要在短時間內擺脫窘境。然而,階層板結的社會弊病橫亙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傳統與現代的頡頏、理想與現實的落差、城市與鄉村的對峙、東方與西方的沖突,以及積極與消極的共存,都是中國體驗的兩極化的具體表現,也是中國人社會心理嬗變的鮮明特征”[3]。“北漂問題”的流行是城與鄉、傳統與現代等多種時代體制與文化元素相互碰撞的產物。都市電視劇消費以80后為主體的年輕人的北漂情懷,其中建構的叛逆形象只會落入夢想的視線,卻終究沒有發起對冷峻社會現實的抵抗。他們對社會不公的憤怒態度,經由巧妙的遮蔽漸而轉化為一種個人的勵志情緒。若無視階層固化等社會頑疾,而僅把目光聚焦于“北漂”的個人奮斗史,那么,都市題材電視劇將并無任何現實意義可言,更像是完成了一場對奮斗精神的情感意淫。
許多都市題材電視劇寧愿忽視“北漂”的復雜社會背景與人生軌跡,而傾力講述其情感糾葛。“儀式與藝術以某種類似的方式提供了公共和私人領域轉換的形式,有時提供了為該種文化服務的寬恕”[4]。它們總是把愛情故事列居主流地位,有意把北漂這些棘手的社會問題與“青春”“愛情”“夢想”等個人體驗相勾連。也就意味著這些電視劇并沒有把“北漂問題”嚴肅化、政治化,忽視了城市空間公共資源分布不均、貧富分化嚴重、弱勢群體生存壓力大等慘淡的社會現實,阻礙了受眾深挖“北漂問題”顯現的深刻內因。
都市題材電視劇在建構“北漂們”的情感生活時,尤其強化了他們叛逆的青春色彩。《奮斗》中的陸濤和夏琳一見鐘情,義無反顧地在一起。向南與楊曉蕓未經家長許可,相約偷戶口本去民政局登記,他們秘密閃婚并以此為榮。《蟻族的奮斗》中的趙榮升與宋楚楚礙于生活窘迫遲遲不敢交往,愛情的力量最終讓他們勇敢地結合。《北愛》中熱情直率的林夏為了愛情而假裝自殺,程峰不顧兄弟情分而大膽追求好朋友的女朋友。電視劇中叛逆形象的建構,不僅使人物性格更具時代特質,同時也滿足了尤其以年輕人為主的受眾群體的情感需要。
夏琳當感情出現問題時,覺知自己為愛迷失了自我,毅然決然去追求自己的夢想。伍媚是吳迪的頂頭上司,不僅感情獨立,思想活躍,而且還贏得了事業上的成就。都市題材電視劇做出了打造新興女性形象的嘗試,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女性平等權利回歸的可能性,受到了女性主義者的熱烈追捧。
另外,“尋找是人類文化的母題,表征的是人類心靈世界的無限延伸和精神的永恒追求”[5]。在物質與愛情的艱難選擇中,很多都市題材電視劇勾勒了“年輕北漂”的迷茫。究竟是呵護真情,還是守望金錢?電視劇清楚地在他們的困惑中反應了某種社會現實,同時也向受眾涵化了一種正確的價值觀念。《蟻族的奮斗》中,虎一帆與女友張曉燕相守七年。在虛榮心的誘惑下,張曉燕成為了老板的情人,最終迷途知返又重新回到了愛人的身邊。《北愛》中的楊紫曦是個名副其實的拜金女,愛慕虛榮而與花心富二代Andy分分合合,最后她終于喚回了前男友吳迪的愛。電視劇中“回歸”情節的插入,設計了一個個物質主義者放棄個人虛妄而重新召回愛情的故事,其實是制造了一種理想主義的美好愿景,在個人命運的沉淪中歌頌挽救的希望與價值,有效傳達了一種“知錯就改”與“愛情價更高”的真情理念。
作為寄居在這座城市的“他者”,“北漂”面臨租房難、物價高、職場壓力大等赤裸裸的生存困境。都市題材電視劇中的“北漂”形象不僅為真實的“北漂族”,也為所有具有相似文化心理的受眾提供了身份認同。“北漂”形象的活躍,為該群體生存境遇的改善制造了某種可能性。但是,當我們一再把北漂情懷攬入個人體驗,并僅僅拘泥于都市題材電視劇中青年男女的曲折故事與纏綿愛情來對待“北漂”時,那么“北漂”究竟是否還是一個嚴肅的社會問題,這是值得我們去認真思考的。
[1]費孝通.鄉土中國[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78.
[2]陳靜.想象中的北京——都市人類學影片中的“北漂群體”[J].電影文學,2008(6):34-35.
[3]周曉虹.中國體驗的現實性與獨特性[J].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2(5):63-64.
[4][美]約翰·R·霍爾,瑪麗·喬·尼茲.文化:社會學的視野[M].周曉紅,徐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56.
[5]史可揚.影視批評方法論[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