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津鋒
憶紅學大師、“瓜飯樓主”馮其庸先生
文|慕津鋒

上圖:馮其庸先生
2017年1月22日12時18分,我國著名紅學大師馮其庸先生在北京潞河醫院逝世,享年93歲。馮先生畢生治學不怠,筆耕不輟;獎掖后進,誨人不倦。其人其學將長留文史。
馮先生生于1924年,字其庸,號寬堂,江蘇無錫人,是我國著名的《紅樓夢》研究專家。馮先生與《紅樓夢》的緣分起于1954年。那一年他從無錫第一女中調到中國人民大學任教,正趕上當時“批判新紅學派胡適唯心主義思想”運動,作為研究古典文學的專家,而立之年的馮先生開始通讀《紅樓夢》。他中學時讀過《紅樓夢》,但當時沒有讀完。馮先生后來回憶說:“中學時一位范先生叫我讀《紅樓夢》,讀了一半就讀不下去,覺得婆婆媽媽,我喜歡《三國演義》《水滸》,看這個覺得沒勁。”1969年,馮先生看到許多知識分子被抄家,他怕自己珍藏的《紅樓夢》被造反派抄走,就偷偷留下來,趁每天晚上沒有人的時候抄寫。整整一年,馮先生按照《紅樓夢》的原頁原行,用朱墨兩色抄寫,終于在1970年被下放江西余江干校前抄完,一共16本。書后,他賦詩一首:“《紅樓》抄罷雨絲絲,正是春歸花落時。千古文章多血淚,傷心最此斷腸辭。”這次抄寫讓馮先生與《紅樓夢》結下了一輩子的緣分。
1974年下旬,袁水拍擔任國務院文化組副組長,馮先生向其建議著手校訂《紅樓夢》。1975年,國務院成立《紅樓夢》校訂組,馮先生任副組長,主管校注業務,用了七年時間對《紅樓夢》進行了仔細的校注。對于這段歲月,馮先生晚年曾談道:“1975年左右,我們要確定校訂本究竟用哪個底本。我主張用庚辰本,有人主張用戚本,有人主張用楊本。這是個學術問題,大家爭得不可開交。當時正好‘四人幫’垮臺,大家都投身到揭批‘四人幫’上面,工作停止了一段時間。我就抽空寫了一本《論庚辰本》,本來是要回答他們的質疑,準備寫一萬字左右,結果一寫就寫了將近10萬字。這本書就是這么一場爭論的結果。這本書出來,大家意見也就一致了。”

1980年7月,馮其庸(左)、周汝昌在香港
隨后為了研究《紅樓夢》不同的文本,馮先生曾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把13種《紅樓夢》抄本一句一句對照著排列出來。他將不同版本的相同句子逐一排列,通過這種排列的校法來研究不同版本的變化。研究成果后來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共30卷。為了更好地研究《紅樓夢》,馮先生對曹雪芹的生平、家事、祖籍也進行了深入的探究。他強調:“作品研究,離不開‘知人論世’,《紅樓夢》是以曹雪芹家族的興衰為背景展開描寫的,當然就更需要弄清作者家世。否則其他方面的研究很難深入下去。”但《紅樓夢》作者的生平資料一直不多,馮先生通過他獨特的“三到”研究——歷史文獻典籍到、地下考古發掘文物到、地理實地考察到,確認了《五慶堂重修遼東曹氏宗譜》的真實可靠,加上他親自發現的兩篇《曹璽傳》、遼陽三碑等重要資料,基本理清了曹雪芹的家譜身世。這些對于研究《紅樓夢》的思想內容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馮先生在其近63年的學術生涯中,將絕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對《紅樓夢》和曹雪芹的研究上。他先后撰寫出版《記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紅樓夢概論》《〈石頭記〉脂本研究》《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敝帚集:馮其庸論紅樓夢》《曹雪芹家室新考》《曹學敘論》《增訂本曹雪芹家世新考》《曹雪芹家世-紅樓夢文物圖錄》等著作,主編出版《〈紅樓夢〉新校注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紅樓夢大辭典》等重要紅學文獻資料。回顧馮先生一生對于紅學的研究和貢獻,“紅學大師”之名當之無愧。
2012年5月31日,周汝昌先生去世;2017年1月22日,馮先生去世,時隔不到五年,中國的兩位紅學大師先后辭世。周先生去世后,馮先生向其子女發去短信,表示哀悼和慰問。同為紅學研究巨擘的二老,因紅學研究成為朋友,周先生曾在1979年撰文稱:“我個人十分佩服馮其庸同志。他最近付梓的《論庚辰本》,是一部多年來少見的有質量的版本專著。”但后來二老在一些學術研究上產生了分歧,分歧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曹雪芹的祖籍,馮先生主張是遼陽,周先生認為在河北豐潤。對于這一分歧,馮先生表示:“‘遼陽說’并不是我的發明,而是曹家老祖宗自己留下來的記述,我只是發現了這些歷史文獻而已。我對《五慶堂重修遼東曹氏宗譜》進行了長時間的調查和考證,找到了大批有關曹家的早期信史。”二是《紅樓夢》版本孰優孰劣。馮先生認為“文革”期間的庚辰本最接近原著,周汝昌則推崇當年胡適借給他的甲戌本。三是對作家劉心武在《百家講壇》里對《紅樓夢》進行的解說持不同觀點。其實二老在肯定《紅樓夢》是曹雪芹所作并高度評價其思想藝術等大方向上是一致的,他們在一些細節上持有不同的觀點,也無可厚非,因為學術研究本來就是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一些媒體夸大了二老之間的矛盾,其實說到底就是學術問題,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私人恩怨,也不存在媒體所謂的學術“打壓”。

老一輩紅學家合影,左起:藍翎、李希凡、馮其庸、周汝昌、俞平伯、吳世昌、吳恩裕

2014年,筆者與馮其庸合影
馮先生晚年身體不太好,長期居住在北京通州區張家灣的家中。我因征集工作而與馮先生相識,曾兩次到他的“瓜飯樓”。第一次是2012年2月3日,我陪中國現代文學館的領導去向馮先生祝壽。馮先生的家開車過去路途并不算近。我當時不太理解這位紅學大師怎么會住在這么遠的地方,這對一位老人來說,出門、會友、看病其實都很不方便。因為是第一次來,我們一直找不到他家,最后還是通過馮先生家人在電話中的指引,才來到他家的小院。那是一座從外觀看就很精致的院子,四周砌了白色的院墻。院子很大,有花木扶疏的園圃,有驚奇的石頭,中間是一幢精致的中式小樓。院門與小樓之間是一條方磚小路,路兩旁栽植著花草樹木。我們去的時候因為是初冬時節,花草已經枯敗,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木。
我們走進一層的客廳,馮先生坐在椅子上,看得出來他的腿腳不太方便。他招呼我們在他身邊坐下,我把中國現代文學館的祝壽鮮花送到他面前,他高興地收下,并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我注意到馮先生背后的墻上掛著一個小木牌匾,上面有劉海粟先生書寫的三個古樸雄渾的綠色大字“瓜飯樓”,覺得這個名字很有意思。客廳里有許多擺設,如名家字畫、菩薩造像、古盤陶罐、動物泥塑、盆景等,簡直就像個小型博物館。

馮其庸通州張家灣家中庭院
坐下后,吳義勤館長送上了對馮先生的生日祝福:“馮老,今天是您的生日。我們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康健!”
馮先生笑著說:“謝謝你們!還麻煩你們專門跑過來,我這里離城比較遠。文學館這幾年我一直有關注,你們辦了很多文學活動,很不錯。”
“馮老,謝謝您對我們的支持和關心,我們也希望在可能的情況下,能多征集一些您的資料豐富館藏。您是紅學大家,如果有您的資料入藏,對于豐富文學館的《紅樓夢》研究有很大的幫助。”吳館長笑著向馮先生發出了征集邀請。
“昨天,聽說你們要來,我就給你們準備了一套青島出版社剛出版的35卷本文集。”
“太感謝馮老了!謝謝您對我們的支持。”吳館長從馮先生家人的手中接過了一套印刷精美的35卷本《瓜飯樓叢稿》。
那天因為是馮先生的生日,考慮到前來祝壽的朋友一定會很多,為了讓馮先生多休息,我們不久便起身告辭了。
回館之后,我在整理、登記馮先生的文集時,發現有11本書的名字中都有“瓜飯樓”三個字。我對頻繁出現的“瓜飯樓”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特別想知道馮先生給自己的住宅起這個名字的淵源。查閱資料時,我讀到他晚年曾說過的一段話:“我家窮,小學五年級失學,然后就下田種地、養羊,什么都會。抗戰時家里沒糧食,就吃自己種的南瓜,南瓜少,一家人不夠吃,靠鄰居再送點勉強度日。所以我給這棟小房子起名瓜飯樓。”在文章《永不忘卻的記憶》的開頭,馮先生也寫道:“我家老屋的西墻下,有一片空地,長滿了雜草,面積不大,倒有個名字,叫‘和尚園’。每到秋天,大人在這里種的南瓜就會豐收,那碩大的金黃色的南瓜,一個個在南瓜葉底下露出來,它就是我們一家秋天的糧食。”看來,馮先生從小就對“南瓜”和“用南瓜做的飯”情有獨鐘。“瓜飯樓”三個字也許代表了他對自己童年的追憶。
第二次拜訪是2014年春節前夕,我陪征集室領導去馮老家里拜早年。兩年后再去,還是那座院子,還是那棟“瓜飯樓”,只是馮先生顯得更體弱了些。我再次走進他的客廳,他還是坐在上次的那把椅子上,腿上蓋著一個厚厚的小被子。那天馮先生精神狀態不錯,跟我們聊了許多,講了當年在新疆考察時的一些經歷。他說:“八九十年代我跟隨調查隊,在當地老鄉的帶領下在大沙漠里尋找一座古城。沙漠面積太大了,前兩次都走錯了路,無功而返。第三次終于走了進去。老鄉帶著鋤頭,一刨就是一個骷髏,一刨一個骷髏,當年屠城的遺骸,都還在沙漠里頭,風吹過后蓋了起來,稍微一刨就出來了。還有一次是為了考察,我登上海拔4000多米的帕米爾高原,當時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同行的年輕人有的出現劇烈的高原反應,眼花氣喘,有些撐不住,我則基本如常。”
我說:“馮老,我沒去過新疆。有機會我一定去看看。我去過敦煌,我喜歡那里的壁畫。我對繪畫沒有什么研究,當我走進莫高窟看見那一幅幅壁畫時,被震撼了。我知道您對敦煌很有研究,有機會我一定要好好讀讀您在這方面的文章。”
馮先生聽后,說:“年輕人應該多讀讀書,多到處看看、多到處走走,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隨后他又給我們介紹了客廳中的一些擺設及其背后的故事。
快結束時,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對馮先生說:“馮老,我想請您給我題句話,您喜歡的一句話就可以。我想做個紀念。”
“好啊!沒問題,我想想啊。”馮先生想了幾分鐘,提筆給我寫下了“讀書就是生活。癸巳歲末 馮其庸九十又一題”。
寫完后,馮先生把本子遞給我,說:“年輕人,有時間一定要多讀讀書,讀書對一個人很重要。”
“謝謝馮老,我一定會記住您說的話。”
那次見面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馮先生。今年春節前,我本想去給馮先生拜個早年,沒想到,馮先生卻永遠離開了我們。緬懷之余,不禁有“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之嘆!
責任編輯/于溟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