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建安
梅貽琦:寡言的君子
文|張建安

梅貽琦,字月涵,1889年12月29日生于天津,因長期擔任清華大學的校長,被清華師生公認為最可尊敬的 “終身校長”。他不僅引領清華大學由一個普通大學成為中國一流的大學,還在抗戰(zhàn)時期主持西南聯(lián)大的工作,創(chuàng)出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跡,成為世人尊崇的教育家。
與此同時,梅貽琦也留下了很多佳話,其中,他的寡言令人難忘。他的弟弟梅貽寶曾在文章中提到:“月涵寡言,天下皆知。”又說:“即是家人聚首,亦無二致。”
梅家兄弟共五人,梅貽琦為長兄,梅貽寶為最小的弟弟。不過,按照家族中的排行,弟弟們都稱梅貽琦為“五哥”。梅家本來是一個顯赫的大家族,但晚清時期家道中落,庚子國變時更是被洗劫一空。梅貽琦的父親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咬著牙讓每個孩子接受教育。梅貽琦作為家中長子,等年齡稍長,也主動擔負起了家庭責任。他是清華的第一批留美學生,留學期間,總是想方設法節(jié)省下獎學金,五塊十塊地寄回家中。等他回國到清華任教后,弟弟梅貽寶不久也考入清華,另外三個弟弟中學畢業(yè)后,也分別升入北京師范大學及清華高等科。在這幾年時間里,整個大家庭的費用、所有弟弟的教育費,都由梅貽琦一人負擔,而且逐步償還了家中以前的一些舊債。
梅貽琦對每一位弟弟的影響都非常大,據梅貽寶回憶:“五哥直接教導諸弟的時候可說沒有,但是他對我的學業(yè)、為人種種方面的影響是不可言喻的。后來讀書,明白儒家、道家的‘垂拱而治’‘政者正也’‘無為而無不為’等道理,甚至佛家亦有‘無言之教’之說,這都可見潛移默化的功能。我從未聽過五哥述說這些道理,而實施此理最著成效的教育家中,恐怕要以五哥為祭酒。”
在清華,梅貽琦曾是梅貽寶的物理老師,兩人之間的話仍舊不多。當時,從美國留學歸來的梅貽琦被聘為清華教授,住在清華工字廳的西偏院內。梅貽寶有時去兄長處,兩人見面,仍舊無話,“彼此互看一番而去”。
只有一次,梅貽琦說的話略微多一些。那是梅貽寶要參加學校國語演講比賽,演講內容與歐戰(zhàn)有關。當梅貽寶去兄長住處時,梅貽琦竟然根據講題與他討論了很久,讓他茅塞頓開,不僅在演講中取得第一名的成績,而且促使他“此后每天看報,尤其注意國際新聞,數(shù)十年如一日”。
類似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梅貽琦另一位學生、后任中山大學教授的羅香林的文章當中。據羅香林回憶:
我是1926年的秋天考進清華大學新制第二級的,那時梅先生已經接任教務長。大概因我入學考試的國文卷子考得稍好,所以梅先生對我很注意。有一天,我因為有點小事,要去報告教務長,臨走,梅先生忽然問我:“你是讀什么系的?”我說:“我原想讀經濟系,現(xiàn)在改讀歷史系。”梅先生聽了,即說:“你入學考試的國文考得很好,為什么不讀中國文學系呢?”我將我父親提倡實業(yè)救國,叫我不要像他那樣專習詩古文辭,又因為怕讀物理學不能選讀理科,只好違背父命,改讀歷史等等經過說了一遍。他聽完了,就說:“學歷史也好,只是要好好讀。”接著,他又問我:“第一級的同學羅興林,是你哥哥嗎?”我說:“不是,羅興林好像是安徽人,而我則是廣東人。”“對啦,你們的口音不同。”梅先生聽我說后,即自己補說。起初,一年級的同學多數(shù)都說梅教務長很少說話,但我深深覺得,梅先生對學生有時也是喜愛說話的。
羅香林還這樣總結道:“梅月涵師在清華,由擔任教務長,以至做校長,除了在教室講課,在大禮堂主持有關集會做報告或演講外,所施的課外教育,大概是將‘有言’和‘無言’的方法一起相機活用的,所以他能使所有的學生,沒有一個不感覺滿足而不永遠景慕的。”
整體而言,梅貽琦以寡言而聞名。而即便如此,有時會議之后,他還在日記中反省,“但話語似太多矣”。
由此看來,梅貽琦與其說是“寡言”,不如說是“慎言”。該說話時則說,不該說或者沒必要說的話,一句也不愿多說。中國有句老話叫“言多必失”,梅貽琦正是在“慎言”中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君子風范。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 — —九四六)》書影
不熟悉梅貽琦的人多忌諱他的寡言,而熟悉他的人卻往往被他寡言背后的品行深深吸引。韓詠華便是其中之一。
1918年,韓詠華與梅貽琦訂婚。她的閨蜜陶履辛聽到消息,趕緊跑來勸阻:“告訴你,梅貽琦可是不愛說話的呀。”對這件事,韓詠華豈能不知。
早在韓詠華10歲時,便聽說了梅貽琦。當時,他們都在天津嚴范孫老先生的家塾讀書。在1903年的晚清時期,嚴范孫招收女生,算是開風氣之先。不過,男女生仍被分在兩個院子里,不僅不在一起上課,而且共用的一個操場內也不允許男女生有接觸。每當女生上體育課時,都要把通向男生院子的門關上。韓詠華年齡最小,每次都被派去關門,關門時自然會看到男生那邊。另外,女生還可以隔著窗戶看到男生的活動。在好奇心的支配下,韓詠華了解到了一名叫梅貽琦的男生。11年之后,韓詠華已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幼師畢業(yè)后在天津嚴氏幼稚園和朝陽觀幼稚園任教,業(yè)余時間在天津基督教女青年會工作。而梅貽琦從美國留學歸國后,先在天津基督教男青年會工作了一段時間,并擔任總干事。每當女青年會組織活動、請人演講時,韓詠華都要找梅貽琦聯(lián)系,這樣,二人便正式相識了。在這個過程中,韓詠華不僅一而再地領教了梅貽琦的寡言,更了解了梅貽琦寡言背后的為人與品德。兩者相比,后者顯然更吸引韓詠華。所以,當閨蜜為她選擇寡言的梅貽琦做終生伴侶擔憂時,韓詠華這樣回答:“豁出去了,他說多少算多少吧!”
1919年6月,梅貽琦與韓詠華結婚,朋友們送喜聯(lián),好幾幅的上款都把“月涵”題成了“悅韓”。由此可見,梅貽琦對韓詠華的真情也是眾所周知的,只是他不愛說話是天性,無法改變。

梅貽琦日記手跡(1942年9月)
“就這樣,我便開始了和沉默寡言的梅貽琦43年的共同生活。” 韓詠華在晚年的回憶文章中如是說。
韓詠華還回憶道:“有一次外出,同車中有月涵、貽寶弟、衛(wèi)菊峰先生夫婦和我,一路上貽寶高談闊論,滔滔不絕。衛(wèi)太太說:‘貽寶啊,怎么校長不說話,你那么多話,你和校長勻勻不好嗎?’月涵慢騰騰地說:‘總得有說的,有聽的,都說話誰聽呢。’他就是這樣,為人嚴肅,回到家里對公事和人事問題只字不提,有人來家談公事時,我和孩子都不參與,所以我們對他的教育工作、社會活動以及清華的內情了解很少,別人問到我什么,都無可奉告,有時反而是從別的教授夫人處聽來只言片語。月涵擔任校長后,他的生活就只有工作、辦公事,連吃飯時也想著學校的問題。”
其實,對于韓詠華而言,嫁給寡言的梅貽琦的同時,還嫁給了一位嚴于律己、極其儉樸的梅貽琦。這對于一個妻子而言,可能是更大的考驗。
1928年,梅貽琦被派往美國華盛頓,擔任清華留美學生監(jiān)督,管理分散在美國的清華留美學生,掌管他們的經費,管理他們的學業(yè)和操行。為了節(jié)省費用,梅貽琦不僅自己處處節(jié)省,而且讓韓詠華為監(jiān)督處做飯,但不給報酬。抗戰(zhàn)時期,梅貽琦擔任由北大、清華、南開組成的西南聯(lián)大校務常委會主席,同樣非常廉潔克己。韓詠華需要制作“定勝糕”送到食品店寄賣以補貼家用,為節(jié)省費用,舍不得穿襪子,光腳穿破舊的皮鞋走遠途的路,以至于腳被磨破,腿腫得很粗。兒子梅祖彥的眼鏡壞了,都發(fā)愁買不起新的。
那么,嫁給這樣一個寡言克己的人究竟幸福不幸福?梅貽琦的兒媳婦劉自強曾回憶道:“那時候校長住在清華園甲所。我有一次去他那兒,梅太太病了,我就看見他到前面的小花園里,摘了一朵他自己種的花,紫色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到梅太太的臥室去送給她。”韓詠華晚年曾寫過數(shù)篇專門回憶梅貽琦的文章,其中一篇就是《同甘共苦四十年——我所了解的梅貽琦》。從標題與文字中,我們便可以知道,她與梅貽琦是多么恩愛。而在《梅貽琦日記》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雖然梅貽琦說話不多,但對夫人稱得上是關心備至的。

1920年,梅貽琦與夫人韓詠華、長女梅祖彬合影
梅貽琦還以慢性子著稱。在別人看來,再急的事情,到梅校長這里都不必著急。
1935年前后的一天,清華大學收到了國民黨北京當局的一份學生名單,要清華將這些親共的學生交出來。緊接著,清華園內就傳遍了宋哲元將派人逮捕親共學生的消息,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清華園內的氣氛異常緊張起來。
當天晚上,梅貽琦邀幾位院長與評議員到他家一起商量對策。與會人員有梅貽琦、葉企孫、陳岱孫、馮友蘭、顧一樵、金岳霖等人。清華教授葉公超并不參與這樣的校務,但他正好到了梅貽琦家中,也被留下來座談。因為這是清華大學必須面對的緊急事情,所以大家都積極發(fā)言,獻計獻策。然而,會議的召集人梅貽琦一直沒有說話,十幾分鐘過去了,他只是一邊聽大家發(fā)言,一邊不停地抽煙。大家都想聽聽梅貽琦的意見,畢竟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但梅貽琦仍不說話。大家只好繼續(xù)商量,一邊商量,一邊看著梅貽琦。然而,時間又過了十幾分鐘,梅貽琦還是一言不發(fā)。
馮友蘭有點著急了,問梅貽琦:“梅先生,你的意見是什么?你想,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梅貽琦沒有抬頭,只是低聲地回答:“我正在想。”
旁邊的金岳霖也有點急了,他不無幽默地說:“梅先生,你可不可以一面想,一面發(fā)出想的聲音來?”
梅貽琦這時候抬起頭來,微笑而幽默地接上金岳霖的話題,說:“要是發(fā)出想的聲音來,我也許就想得更慢了。”
大家一聽,不由地哄堂大笑。
不等大家笑完,梅貽琦開始鄭重地提出自己的對策:“這事是不能交涉的,這是中央來的命令,而為我們學校本身的安全,我們也不能反對他們來搜查和逮捕嫌疑分子,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如何和軍警合作,在他們來了以后,學校里的秩序不至于紊亂,而同時不發(fā)生意外的事件。”
然后,按照梅貽琦的辦法,清華大學給國民黨北京當局提供了一份清華全體學生的名單,但這份名單其實是清華大學兩年前的學生名單。軍警自然無法通過這份名單搜捕到所謂的“親共學生”。運用這一緩兵之計后,梅貽琦又聯(lián)系到當時的北平政要秦德純,通過他與平津衛(wèi)戍司令宋哲元溝通,最終和平解決了此事。
雖然是慢性子,雖然不愛說話,但梅貽琦自有其吸引人的魅力。鄭天挺結合長期對梅貽琦的觀察,得出結論:“梅貽琦先生不喜多說話,但偶一發(fā)言,總是簡單扼要、條理分明,而且風趣。”
事實上,梅貽琦話雖不多,但善于傾聽,并在傾聽和思考中找到問題的核心環(huán)節(jié)予以解決。正如數(shù)學家陳省身所評價:“梅先生做事公平無私,不偏不倚,一聲不響,口銜著紙煙,聽人傾吐一切。他最后所提出的意見,無不切中肯要,公平合理,正直無私。” 正是在他這樣的態(tài)度中,清華大學從混亂無序變?yōu)楦咝в行颍蔀閲鴥纫涣鞯拇髮W。在梅貽琦擔任清華大學校長之前,清華的校長如走馬燈般一換再換,自周詒春校長辭職后的十幾年時間,先后繼任的有十余人之多。特別是在羅家倫之后,一度出現(xiàn)了清華校長被驅趕事件——有一位很有背景的政客企圖獨攬大權,擔任校長不到一個月就被趕跑,還有一些校長則明確表明只為過渡。而沒有任何黨派背景的梅貽琦擔任校長后,一擔任就是一輩子,這自然是由于他公平合理、慎重處事,也與他付出的超乎尋常的艱辛與努力有關。然而,當別人問他為什么別的校長都倒了,而唯獨他始終不倒時,他只是幽默地說:“大家倒這個,倒那個,就沒有人愿意倒霉(梅)。”所以,在清華的校友間傳開了這樣的美談:“梅校長不愛說話,可是說起話來很幽默。”
1915年,清華園工字廳,每當深夜萬籟俱寂時,人們總能從一間側室透出的燈光中,看到一個孜孜不倦、埋頭備課的身影,他就是剛剛受聘為清華學堂物理系主任的梅貽琦。梅貽琦的勤勉工作受到了師生們的一致好評,然而,他們并不知道,這位年僅26歲的年輕教授正在勉力支撐。他做事絕不含糊,一周要上的三門數(shù)理課程、成堆的學生作業(yè)使他十分繁忙;他不愛說話,但講課時只有他一個人在不停地講……半年后放暑假,梅貽琦回天津見到自己的老師,也就是著名教育家、南開中學校長張伯苓,他表示對教書沒什么興趣,自己在清華任教也有力不勝任之感,想另換工作。張伯苓非常堅決地打消了梅貽琦的退意,說:“你才教了半年書就不愿意干了,怎么知道沒興趣?青年人要能忍耐,回去教書!”梅貽琦很聽老師的話,老老實實回到清華繼續(xù)任教,沒想到,竟把自己的一輩子都給了清華。當他晚年跟夫人韓詠華講述這段往事時,韓詠華也不由地感慨:“這可倒好,這一忍耐,幾十年、一輩子下來了。”
“忍耐”就是“克己”。作為清華大學的“終身校長”,梅貽琦做過很多大事,而這些大事之所以能夠成功,與梅貽琦在大事小事上都能忍耐有很大的關系。
在西南聯(lián)大期間,梅貽琦更是以沉穩(wěn)與忍耐,將清華、北大、南開三校的師生緊緊團結在一起,創(chuàng)下了中國教育史上的奇跡。
1937年七七事變后不久,平津陷落。同年8月,國民黨政府決定由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在長沙組成國立長沙臨時大學,由蔣夢麟、張伯苓與梅貽琦三人任校務委員會常務委員。開課僅兩個月,南京失守,武漢震驚。1938年2月,長沙臨大奉命遷往云南昆明、蒙自兩地,改稱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仍由蔣、張、梅三人任常委,梅貽琦兼任常委會主席。張伯苓、蔣夢麟均常在重慶并另有職務,主持西南聯(lián)大校務的工作實際上落到梅貽琦一人身上。這也是梅貽琦一生中最艱難的時期。
國立西南聯(lián)大剛建立時便遭遇了許多困難,三校師生歷盡艱苦,轉徙數(shù)千里,來到邊陲昆明,在經費、校舍、設備均短缺的情況下,史無前例、平地而起地成立了一所中國最大的大學。梅貽琦要考慮的,不僅僅是如何安排這么多人的食宿問題,更重要的是如何在解決校舍、增添教學設備的基礎上,穩(wěn)定并提高教學質量。為了解決校舍缺乏等問題,梅貽琦需要和當?shù)卣粩鄥f(xié)調,以得到他們的支持;為了添置教學設備等教學必需品,梅貽琦需要不斷往返于昆明、重慶之間,以最大的可能獲取中央政府的支持,得到必需的經費。
梅貽琦的兒子梅祖彥回憶道:“父親為維持學校順利運轉,曾花費很多精力和時間與中央政府以及當?shù)仡I導層保持關系,使得在辦學經費、物質供應、運輸工具、學生校外活動,乃至就業(yè)安排等方面均取得了有關方面的支持。每年父親必須去重慶奔走一次或幾次,那時由昆明到重慶乘飛機是件大事,要半夜起床,很早到機場去等候,飛機不定什么時間起飛,可能一天走不成,第二天再來試。1941年春夏,父親和鄭天挺、羅常培兩先生到重慶辦事,然后去了四川敘永分校看望師生,又到李莊北大文科研究所了解情況,最后到成都訪問了武漢大學和四川大學。途中飽嘗了敵機轟炸、陰雨饑寒及車船不便的艱辛,在旅途中耽擱了近三個月才回到昆明。”曾任西南聯(lián)大總務處主任的鄭天挺也記載了這件事情。
有一次,年齡小梅貽琦10歲的羅常培突然忍耐不住,大發(fā)雷霆。“事情雖然不是大事,但若處理不好,彼此易發(fā)生隔閡,不但影響友誼,也會波及一些方面的關系。”這里提到的“會波及一些方面的關系”,有可能涉及清華與北大的關系。因羅常培既是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主任,也是北京大學教授。那么,梅貽琦是如何處理的呢?只見他并沒有急著表態(tài),而是等羅常培火氣發(fā)過后,才慢條斯理地說:“我倒想過跟你一起(發(fā)火),但那也無濟于事啊。”他的語詞神情與誠懇的態(tài)度,使得羅常培的氣全消了。
羅香林則回憶了他在1939年謁見梅貽琦的一件往事:“至一九三九年春,中山大學已遷至云南澄江,改聘我為史學系教授,兼研究院指導教授。我于三月底自重慶乘云南汽車公司客貨混合車,經貴陽赴滇。于四月六日抵達昆明,住小東門圓通旅店,即赴花椒巷六號謁見梅先生,報告我在廣州的住所被敵機所炸,幸虧我未受傷,以及今后我將在中山大學專心教書等情形。梅先生聽了,似很高興,即說:‘教書,誠然辛苦,但也還有喜樂。只要我們忍耐下去,環(huán)境總會好轉的。’”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侵占越南,云南一下子從后方變成了前方。西南聯(lián)大所在地昆明距前線只有400多公里,日軍的飛機幾乎每天都在上空轟炸,西南聯(lián)大的校舍也曾數(shù)次遭到毀壞,人心惶惶。此時梅貽琦承受了更大的壓力,但他鎮(zhèn)定地領導全校師生照常上課,弦誦之聲沒有中斷。日軍飛機一來,師生們必須要跑警報,疏散開來以減少損失。這個時候,緊張的氛圍不免使大家慌亂,但梅貽琦的“慢性子”起到了很好的穩(wěn)定作用。何兆武深情地回憶道:“我多次看見梅先生和我們一起跑警報,梅先生那時快六十歲了,他從來不跑,神態(tài)平靜和安詳,不失儀容,總是安步當車,手持拐杖,神態(tài)穩(wěn)重,毫不慌張,而且?guī)椭鷮W生疏散,囑咐大家不要擁擠。我覺得他那安詳?shù)纳駪B(tài),等于給同學們一副鎮(zhèn)定劑,你看老校長都不慌不忙,我們還慌什么?……梅先生的從容,給我們做了一個典范。”
在種種“忍耐”和從容中,梅貽琦成功地帶領西南聯(lián)大走過了艱難的歲月。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北大、清華、南開均是全國知名的大學,雖然組成聯(lián)合大學,但各校都有自己的傳統(tǒng),而且各有校務會議,各有校長、系主任和教務長等組織系統(tǒng),其師生狀況、教學設備、研究經費各有不同,思想、關系均很復雜,梅貽琦卻在張伯苓、蔣夢麟的支持下,公正負責地理順并處理好了三校的關系。無論條件多惡劣,他始終與大家患難與共,善于汲取各方面的意見,贏得了三校師生的普遍尊敬與支持。

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校門
據聯(lián)大教授鄭天挺后來回憶:“在聯(lián)大患難的歲月里,梅校長始終艱苦與共,是大家經常提到的。”“在昆明生活極端困難的時候,清華大學利用工學院暫時不需用的設備設立清華服務社,從事生產,用它的盈余補助清華同人生活。這事本與外校無關。梅校長顧念聯(lián)大和北大南開同人同在貧困,年終送給大家相當于一個月工資的饋贈,從而看出梅校長的公正無私。”“梅校長在工作中,對事有主張,對人有禮貌。遇到問題,總是先問旁人:‘你看怎樣辦好?’當?shù)玫交卮穑绻峭猓蜁f,‘我看就這樣辦吧!’如不同意,就會說,我看還是怎樣怎樣辦的好,或我看如果那樣辦,就會如何如何,或者說,‘我看我們再考慮考慮。’他從無疾言慍色,所以大家愿意和他討論。”有了這樣的把舵者,就有了三校師生精誠團結、互幫互助的基礎。
在梅貽琦的主持下,“聯(lián)大保存了原來三校的教學班子,維持了‘學術第一、講學自由、兼容并包’的學風”,培養(yǎng)出一大批中國最優(yōu)秀的學者。光是科學家,既有兩位諾貝爾獎的獲得者楊振寧、李政道,又有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黃昆、劉東生,也有研制“兩彈一星”的郭永懷、陳允芳、屠守鍔、王希季、鄧稼先、朱光亞等元勛,還有包括唐敖慶、涂光熾等大批的院士……
西南聯(lián)大培養(yǎng)出的著名翻譯家許淵沖曾這樣評價:
梅校長是道德境界,他非常重德……不過,重德也有各種不同。梅校長卻只要求學生學習好,不管你是什么派。當年國民黨要西南聯(lián)大開三民主義課程,梅校長只開了幾個講座。盡管當時校園里也有三青團,但并沒有什么大的作用。當年國民黨三青團在校園的作用遠遠不如現(xiàn)在共產黨、共青團在學校里的影響大。在當年的校園里,三青團沒什么地位,人們不怎么在乎三青團,國民黨也沒什么地位,教授們大多不是國民黨黨員,名教授基本上都不是。馮友蘭是文學院院長,本來并不是國民黨黨員,是后來拉進去的。吳宓教授也沒有入黨。張奚若教授是老革命,因為他跟隨孫中山一起參加過同盟會。總之,那時認為,一個人德好,和政治沒有必然關系,政治并不等于德。
我認為梅校長的教育思想在當時是起了好作用,我們這代人受梅校長的影響比較大。若不是采取他的教育思想,這么多人才就不一定出得來了。
梅貽琦是一位愛國者,但他的一貫主張是:學生的主要任務是讀書。早在清華校長就職典禮上談到國事時,他就說:“中國現(xiàn)在的確是到了緊急關頭,凡是國民一份子,不能不關心的。不過我們要知道救國的方法極多,救國又不是一天的事。我們只要看日本對于圖謀中國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日本田中的奏策,諸位都看過了,你看他們那種處心積慮的處在,就該知道我們救國事業(yè)的困難了。我們現(xiàn)在,只要記住國家這種危急的情勢,刻刻不忘救國的重責,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盡自己的力,則若干時期之后,自能達到救國的目的了。我們做教師做學生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學術,造成有用人材,將來為國家服務。”在西南聯(lián)大,梅貽琦依然是這樣的主張。
當然,在特殊情況下,梅貽琦也會做特別處理。1941年,美國志愿空軍來華參加抗日戰(zhàn)爭,急需大量的英文翻譯時,他便號召聯(lián)大外文系三四年級的男同學參軍,去完成這一政治任務。1943年11月10日,梅貽琦又在新校舍和工學院動員應屆四年級身體指標合格的男生去當美軍翻譯官。在此期間,他的兒子梅祖彥雖然還不到四年級,卻提前參軍,二女兒梅祖彤也隨軍做了護士。從1941年到1945年,后方大學生被征調為翻譯官的約4000人,其中聯(lián)大學生約400人,占10%,為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作出了突出的貢獻。
1941年,梅貽琦在昆明公祝會上答辭時說:“在這風雨飄搖之秋,清華正好像一個船,漂流在驚濤駭浪之中,有人正趕上負駕駛它的責任,此人必不應退卻,必不應畏縮,只有鼓起勇氣堅忍前進,雖然此時使人有長夜漫漫之感,但我們相信不久就要天明風停。”在這樣的努力和堅持中,梅貽琦與西南聯(lián)大終于迎來了抗戰(zhàn)勝利。1946年,西南聯(lián)大時代結束,梅貽琦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神圣使命。
三校北返后,清華、北大、南開重新分開,梅貽琦繼續(xù)擔任清華大學校長,鞠躬盡瘁,為北返后的復員、休整、擴充而努力。但此時,中國的時局又到了另一個節(jié)點。外敵已經投降,內爭卻更激烈,國共問題成為中國最大的問題,這個問題的解決也必然牽涉到教育界。

1941年,清華大學部分教授合影于迤西會館(右起:葉企孫、馮友蘭、吳有訓、梅貽琦、陳岱孫、潘光旦、施嘉煬)
一天晚上,在與師友聚餐后談及中國時局及未來問題時,平日里往往喜怒不形于色的梅貽琦,此刻卻顯得很憂心。他深為清華的未來及中國學術的發(fā)展擔憂:“蓋倘國共問題不得解決,則校內師生意見更將分歧,而負責者欲于此情況中維持局面,實大難事。”1948年12月13日,解放北平的圍城戰(zhàn)斗開始。梅貽琦上午離校進城取校款,下午給員工發(fā)放工資。第二天,他再次進城,城門卻被關,他無法返回清華。12月21日,梅貽琦乘飛機離開北平,從此便與清華園永別了。其實,梅貽琦本來是可以留下來的,但他卻選擇了離開,離開他已經工作了33年的清華。有人曾目睹他只帶著一架手提打字機,別無長物,神情凄愴,默然登機。他的離開在令人感到萬分惋惜的同時,也留給世人很多的疑惑,他究竟為什么要離開?據時任清華教務長的吳澤霖后來回憶:“有一天早上,在門口梅乘車出去,我剛走進來,他車停下來,我先問他:‘怎么樣?聽說你是不是要走?’他說:‘我一定走,我的走是為了保護清華基金,假使我不走,這個基金就沒有法子保護起來。’”
離開北平后,梅貽琦抵達天津。第二天,國民黨行政院院長孫科便發(fā)表了任命梅貽琦為“教育部長”的委任狀,但梅貽琦堅辭不就。
北平解放后不久,周恩來總理在與北大、清華兩校教授們的一次談話時特別提出:“梅貽琦先生可以回來嘛,他沒有做過對我們不利的事。”這其實就是中國共產黨對梅貽琦的態(tài)度。
然而,梅貽琦終究沒有再返回大陸,他先到巴黎參加聯(lián)合國教科文會議,然后長期居于美國。曾與他同住一個公寓的繆云臺稱:“平素和我來往較多的有胡適之、梅貽琦、鄭天錫、諸兆申、張謙、王寵佑、雷澤鴻等人。我們這些人都是對臺灣當局失望、不滿,但對大陸又不深知的人。”就這樣,梅貽琦在美國居住了五六年之久,在紐約華美協(xié)進社內管理清華在美基金。
在此期間,臺灣多次想要動用清華基金,梅貽琦始終不同意。因為這個原因,有人甚至稱他為“守財奴”。其實,梅貽琦是堅持要把清華基金用到辦學上,他在等待著最好的機會。1954年,臺灣亟需發(fā)展電力以恢復經濟,而原子能在戰(zhàn)后是最新的一種能源,所以決定利用美國對和平利用原子能的支援的機會建造原子爐。梅貽琦認為機會正在成熟,便打算前往臺灣。
此時,梅貽琦的兒子梅祖彥卻決定返回大陸,為國效力,梅貽琦最終同意了兒子的選擇。后來,當他得知兒子回到清華母校任教時,感到十分欣慰。
1956年,梅貽琦用清華基金在臺灣新竹創(chuàng)辦了“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他全身心投入這一艱巨而繁重的工程當中,一步步將校舍建成,將物理館和加速器實驗室建好,招收了第一批、第二批研究生,并最終實現(xiàn)了原子爐完工……雖然梅貽琦沒有返回大陸,但他始終認為,大陸與臺灣同屬一個中國,而清華也只有一個。所以,當有人提議將“研究所”升格為“大學”時,他始終沒有同意,仍然堅守著自己的原則:“真正的清華應在北平清華園。”
梅貽琦一生干的是大事業(yè),其職權不可謂不高,還一直保管著清華基金的巨款,這在一般人看來,他一定很富有。哪知他幾十年如一日,從不牟取一絲一毫的私利,和他的家人一直勤儉度日。
1960年,梅貽琦患骨癌住院,竟出不起高額醫(yī)療費和住院費,只能由臺灣“教育部”及“清華大學”暫為墊付,醫(yī)院記賬,待日后一并還清。還是清華、西南聯(lián)大海內外的校友以祝賀梅先生任校長30周年為名,半年內集資68萬新臺幣,將這些費用承擔了下來。1962年,梅貽琦在病中為校慶致詞錄音時,特意提到:
這些天,才聽到諸位校友有番盛意,要為著本人在學校,曾任校長30年而有一種表示,所謂“祝賀”的意思。只是本人在這30年的工夫沒有什么大的建樹,已經深感慚愧。諸位這種舉動,使我更十分是,很不過意,更覺著慚愧。諸位聚起來的款數(shù),據聽說已經不少,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邊所用的錢,有的欠的款,或者借墊的款都還了之外,還余下的有相當?shù)臄?shù)目,這個數(shù)目,我倒不希望在醫(yī)院里還要住個兩三年的,就把它用掉,將在短期內,能夠好了,出了醫(yī)院,這筆錢我想我可以本著諸位對我這個鼓勵的意思,拿來做一點于學校于大家都有意義的事情,將來還要同各位委員同仁大家商量,現(xiàn)在,我想向諸位表示感謝。謝謝諸位。
可惜的是,此后不久,梅貽琦就病危了。據韓詠華回憶,住院期間,胡適曾勸梅貽琦寫一份遺囑,但梅貽琦沒有回答,胡適就顯得有些不高興。梅貽琦的弟弟也勸過他,但他始終沒有寫一個字。他于1962年5月19日在臺大醫(yī)院逝世。逝世后,秘書把他在病中一直帶在身邊的一個手提包封存了。兩個星期后,在有各方人士參加的場合下啟封,打開提包一看,原來是清華基金的賬目,一筆筆非常清楚。在場的人都很感動。韓詠華后來想到:“他沒有個人的財產,所以也無須寫什么遺囑。”
梅貽琦雖然離開了,但他一生清白,功勛卓著,并給世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清華校友林公俠在《懷念月涵師》中寫道:“他長母校幾十年,雖然清華基金雄厚,竟不茍取分文,在貪污成風的社會,竟能高潔、清廉到這樣地步,真是圣人的行為。只這一點,已是可為萬世師表。”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學者黃延復這樣評價:“梅貽琦的個人品格和道德風范,在過去和現(xiàn)在的‘并世諸君子’中,堪稱典范。在清華大學歷史上,未見有人用‘圣人’這樣的字眼贊美過哪個人,但這種‘至善’語言贊美梅貽琦的例子卻屢見不鮮。在我?guī)资陙硭芤姷降纳婕懊焚O琦校長的文獻資料中,沒有看到有人對他有半句微言——總之,他切實堪為我們‘一個時代的斯文’!”

梅貽琦在清華園中的校長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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