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 江
我的新聞學導師林鋼
文|錢 江

上圖:林鋼(1926-2016)
2016年1月30日,我的導師、原《人民日報》記者部主任林鋼先生永遠放下了手中的筆,無需再為新聞而奔走了。
天地之間,除父母家人,老師是天下學子心目中尤為親近、尊敬的人。師生之間沒有血緣,師者以道相傳,盡心授業,點燃薪火,照亮后來者的前程。我在新聞道路上的領路人林鋼先生就是這樣的一位導師。他將我領入新聞之路,送進記者隊伍,又看著我在這條道路上跋涉30年,時常為我指點迷津。不僅如此,他身為典范,離休之后將“官帽”一拋,執記者之筆,熱誠而堅韌地當了一回專業“汽車記者”,而且當出了名堂,佳作迭出,遂有綜合性報紙“中國汽車記者第一人”之稱。
導師一生跌宕起伏,經歷過兩段新聞采寫高潮期:一是20世紀50年代初;一是90年代當“汽車記者”。他晚年出版新聞作品選集《踏遍青山》,入選的文章主要選自這兩段時期所采寫的內容。
林鋼老師與世長辭了,享年90高齡。他一生的經歷,本身就是一本生動的新聞教科書。凝視導師刻印在漫漫新聞路上的足跡,看苦難和堅韌是怎樣陶冶這位新聞界的老戰士,自是學生義不容辭的責任。

1950年,林鋼在武漢
林鋼原名沈士雄,1926年9月出生在上海近郊一個小鎮上。父親沈云圃、母親徐桂貞經營一家夫妻小鋪。他們共有6個孩子,林鋼排行老三,有兩個哥哥、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生活壓力不小。后來林鋼看了夏衍導演的電影《林家鋪子》, 就覺得像在拍自己家的故事那樣。
少年時,沈士雄勤奮好學,喜歡畫畫和拉手風琴。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上海淪陷,原先平靜的學習環境被打破了。
小學畢業后,沈士雄進入中華職業學校學習土木建筑,大概有營建屋宇乃至高樓大廈的愿望。沒想到一場大病迫使他休學一年,病愈后在鄉鎮小學當教師。1942年,沈士雄考入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學習繪畫,萌生了將來當畫家的志向。
在美專學習時,沈士雄接觸了一批中共地下黨員,還閱讀了進步書刊。他讀到的第一本啟蒙著作是艾思奇的《大眾哲學》,隨后讀了從后方傳過來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并在寒夜里搓著手抄寫了一份送給老師。
沈士雄的思想被激活了,他再也不能忍受日軍鐵蹄下的生活,他要沖出去,到敵后根據地去抗擊侵略者。1945年4月,由唐弢先生介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沈士雄瞞著父母,走秘密通道潛離上海,月底到達皖中新四軍七師根據地投身革命。報到這天,19歲的沈士雄更名為沈徐禾。
革命并非都是直上云天飄逸激昂的高音,兒女情長亦是漫漫長路的伴奏曲。沈徐禾來到新四軍第三天,就不可抑制地想家了,感情如激浪一般拍擊腦海,使他寢食難安,他只好壯起膽子,找到首長說自己想回家。首長厲聲大喝道:“這怎么可以!”
沈徐禾跑上山大哭了一場。哭過之后胸襟大開,下山的時候就不想家了。他隨即到師政治部主辦的報紙《大江報》當助理編輯。受過高中教育的沈徐禾被當作新四軍中有“文化”的人才,邊干邊學,在戰爭風云中迅速成長。
1946年6月,內戰全面爆發。粟裕統率華中野戰軍七戰七捷后轉戰山東,沈徐禾隨軍北撤,進入大眾日報社,在匡亞明的領導下工作。1947年夏,沈徐禾參加土改工作隊,同年8月入黨。
戰略反攻開始后,沈徐禾隨大軍行動,經膠東、渤海、魯西南,穿過太行山,從洛陽渡黃河入豫西,于1948年年初來到《中原日報》,任新華社中原總分社編輯、記者。總分社領導是李普,沈徐禾對這位著名戰地記者十分欽佩,曾說他青年時代頭腦中的新聞觀點,都是這位領導灌輸的。
以李普為榜樣,沈徐禾下意識地鍛煉自己的新聞寫作。后來,他向我談起在戰爭環境中每一次寫稿,哪怕只寫一個“豆腐塊”——“都懷著像寫一首詩、寫一篇創作作品那樣虔誠的心情,一拿起筆來,耳邊就響起李普的律令:‘精練、精練、精練。’”
新華社用電報發稿,要求行文簡短、書寫清晰,對青年記者沈徐禾恰是極好的鍛煉。
1949年5月27日,解放軍攻克武漢,沈徐禾隨軍入城,先在新華社中南總分社,后調到《長江日報》當記者。當時的報社負責人是熊復、陳楚等。從那時起,沈徐禾改用林鋼的筆名,一直用到了今天。

林鋼與上海工人作家殷慧芳
1952年6月初,林鋼從《長江日報》調入《人民日報》。到職后寫了第一篇報道《毛澤東之鷹,和平之鷹》,記述解放軍第一屆運動會上的跳傘隊表演,刊出后受到好評。
同年6月17日,《人民日報》上又刊出林鋼的通訊《一個農家的悲喜劇》,以白描手法寫出河南魯山縣讓河街媳婦暴同花的婚姻遭遇。
“無論地里活、家里活,都做得漂漂亮亮;街坊鄰居都夸獎她利亮,可是在家里她卻是奴隸。”婆婆兇惡,丈夫“家暴”,鐵锨、扁擔、桿杖……暴同花常被打得頭破血流。新中國成立后,暴同花當選為縣農民代表大會代表,跟丈夫分了家,帶著兒子單過。她自力更生,生活逐漸由貧困到溫飽有余。后來國家頒布婚姻法,婆婆和丈夫對她的態度才有了轉變。
這是一篇倡導女性改變自身社會地位的文字。作者原本熟悉的是江南杏花煙雨一般的語言,這篇通訊卻飽含濃郁的北方鄉土氣息。通訊很快被改編成漫畫《暴同花》,在《人民日報》連載5天。
那幾年,林鋼隨彭德懷元帥赴旅順口,全程報道了蘇軍撤離中國東北的歷史事件。又跟隨陳毅元帥率領的中央代表團奔赴西藏,他是第一個走上“世界屋脊”的《人民日報》記者。
一帆風順之時,1955年胡風一案牽連到了林鋼。記者部副主任把林鋼叫去,要他交代與“胡風集團”的關系。
林鋼并不認識胡風,只是胡風欣賞的詩人——《長江日報》文藝組組長綠原曾是林鋼的上級。林鋼喜歡綠原的詩,綠原賞識林鋼的寫作,彼此談得來。林鋼調到北京以后,和綠原有過十幾次通信,談詩談文談友誼,互致問候,如此而已。那時誰有來信,信封往桌上一放,一眼就可以看到。綠原被誣稱“胡風集團骨干”“中美合作所特務”,有人揭發林鋼與這個“骨干分子”“有聯系”。
這場“審查”持續了將近一年,搞得林鋼不能外出采訪,筆下漸生荒草,這使他非常氣憤。后來,記者部“以組織的名義”向林鋼宣布:“經審查,你和‘胡風集團’沒有組織聯系,望放下包袱,端正態度,安心工作。”
1956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口號一時間乘風破浪而來。這些日子,也是林鋼寫新聞最出彩的時候。
1957年5月,《人民日報》負責文藝事務的編委林淡秋給林鋼派下任務:近日文化部為促進“雙百”,有具體政策和措施,開放了一批劇目。林淡秋知道林鋼深好京劇,來北京后和京劇界名角們很熟悉,要他去報道。
林鋼得令后馬上投入采訪。他本來就是《長江日報》兩大“快手”之一,寫京劇更是如魚得水,出手就有故事。他在5月14日《人民日報》第2版登出訪談記《筱翠花說:“我要唱戲!”北京市文化局竟置之不理》;5月18日,《人民日報》又在第1版刊登了林鋼寫的消息,主標題《文化部發出通令,禁演戲曲節目全部解禁》,副標題《筱翠花重演“馬思遠”》。導語寫道:“文化部已經正式發出通令,將所有原來禁演的戲曲劇目全部解禁。”然后列舉了解禁劇目。接下來,寫京劇演員于連泉(筱翠花)演出《馬思遠》的場景:
京劇著名花旦于連泉(筱翠花)昨天在一個晚會上演出了“馬思遠”。這個解禁才兩天的老戲,日內將在北京舞臺上同觀眾見面。
“馬思遠”是筱翠花的拿手杰作之一,絕響于舞臺已近20年。這個戲寫的是清末在北京轟動一時的一樁奇案,真人真事。筱翠花在戲里飾演蕩婦趙玉,旦角身上忌諱的仰臉、挺胸、大步、活胯、翻眼看人等身段、眼神,在這個角色中都有表演。這位優秀的表演藝術家在戲中把這個潑辣、狠毒的女流氓,表演得淋漓盡致。
息影舞臺數十年的老藝人雷喜福、王福山、高福遠、于永利以及著名老藝人李洪春等參加了這出“群戲”的演出。飾演奸夫賈明的,是得到筱翠花賞識的青年演員田喜秀。
晚會結束后,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夏衍及著名演員葉盛蘭、杜近芳、新鳳霞等曾到后臺去看筱翠花,祝賀他的演出。
其實,那天觀看晚會演出的,還有《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林鋼沒有把他寫入消息。
1957年5月,林鋼采寫文藝界落實“雙百”方針之時,首都新聞界報道了蘇聯部長會議主席伏羅希洛夫訪華時發生的“左葉事件”,事情或許不大,但在5月“鳴放”期間,這件事被放大了。林鋼在采訪中遇到過類似的事,他聽當時在場的攝影記者高糧描述了現場情況。心氣正旺的林鋼向總編室提意見,希望《人民日報》轉載上海《文匯報》5月12日的社論《尊重新聞記者》。他還將幾家報紙關于此事的評論和報道的剪報貼在墻報上,并另貼一紙,以“人民日報對這件事采取什么態度”為題寫道:“我們繼續冷眼旁觀,還是等事情結束了做結論?”“我們再不吭氣,全國新聞戰線的同志該會怎樣想我們?”
誰知6月初風云突變,這兩篇并未署名的報道,成為將林鋼劃為“右派”記者的主要罪證。
無休無止的批判壓了下來。林鋼不愿意連累別人,決心一個人擔當,把一切罪名承擔下來,換取短暫的平靜。但他沒有想到,這場風暴竟會耽誤自己20多年的光陰。
1957年9月14日,報社編委會第一次劃出了11名“右派”,林鋼名列其中。
1958年春,林鋼被開除黨籍,調入資料室,行政級別從15級降為18級。倔強的他不愿意坐在資料室煩心,自愿要求隨著同難的人們一起到河北唐海縣柏各莊農場,經歷艱苦勞動。
這一去其實有性命之虞。那里是渤海之濱遍布鹽田的苦脊之地,付出辛勤勞作只有低微收獲。“右派”要遭受政治歧視,勞動之后還要無止境地檢查乃至“揭發”。有些人在鹽堿灘上受折磨而死,患病者無法統計。
1959年廬山會議,彭德懷被批為“右傾”,這使得在柏各莊勞作的人們曾期盼的對“右派”的“甄別”遙遙無期了。林鋼在鹽堿灘上接到了妻子來信,妻子宣布離婚,最初應允留下一個孩子,但后來把3個兒子全部帶走了。
林鋼的妻子也是新四軍老戰士,他們的愛情原本是戰爭烽火的結晶,3個兒子也是林鋼心靈的寄托和未來的希望。現在,林鋼為了不牽連他們,痛苦地同意了離婚。
一個初秋的傍晚,受盡精神煎熬的林鋼一個人埋頭在海邊農田里干活。一個放羊的農民突然沖過來對他大喊:“你快跑,快跑!”林鋼抬頭一看,烏黑的海潮已經鋪天蓋地地卷了過來。
本能驅使著林鋼拔腿就跑,海潮很快就淹沒了他剛剛所在的地方。幾十年后,林鋼重返故地,想尋找這位救命的農民,但是一無所獲。
大饑荒伴隨著60年代一起到來,附近的農村都有人餓死。柏各莊農場里,從北京下來的中央機關“右派”們雖不至于餓死,但整天饑腸轆轆,嚴重營養不良。林鋼餓得身體浮腫,體質極差。最饑餓的時候,他想到過自殺。因為他知道,附近有農民因為不能堪受饑餓而自殺了。
那年林鋼回京過春節,上了火車,看到一個旅客上車時將一張油餅掛到行李架邊上。一種強烈的念頭從他的心底里迸發出來,他要撲上去搶下這張油餅,并且吞進肚子。然而理智從頭頂上壓下來,壓制了本能,接著,本能又翻騰起來蓋過了理智。他幾乎就要撲上去搶油餅了!但在最后一秒鐘,理智勝利了。他忍著饑餓回到了北京。
1960年秋,林鋼摘掉了“右派”帽子,回到報社,被分配到內蒙古,輾轉到包頭醫學院圖書館工作。
此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到處是饑餓的人群。塞上風高,舉目無親,林鋼的境遇十分糟糕。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一位新四軍老戰友恰好任職故鄉上海縣縣長,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接納林鋼回家鄉供銷社當店員。
林鋼回到縣里報到,心里卻還有一股倔強勁,他說:“安排我當農民吧。”接待者看了他一眼,大聲說:“農民是沒有工資的!”
于是,林鋼當了鄉鎮小店店員,售賣油鹽醬醋,一干就是16年。

晚年林鋼
1972年初春,尼克松總統訪華后經上海回國。林鋼正在賣醬油,突然見到鎮上的治安員探進頭來,然后自言自語地說:“在店里。”
林鋼心里明白,治安員是特地前來確定他是不是身在店里,沒有外出。
林鋼啞然失笑,他壓根兒沒有想過尼克松總統會和他有什么關系。其實他心里確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夢想:采訪和寫作。賣了一天醬油,他在晚上常做采訪的夢;夢醒時分,他閉著眼不愿醒來,希望自己仍在夢中。
對這段生活,林鋼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講述道:
從1957年—1978年底,整整22年,我成了一個完全意義上的“賤民”,人人可以向你吐吐沫,而你卻不敢說“不”。我干的是體力勞動,種田、站柜臺、蹬三輪,完全放下了筆。除了“檢查”“交代”“認罪書”,未著一字。心境極度惡劣,學非所用,生命中最好的時光完全虛擲了。
大約是“文革”初起之時,有一天林鋼來到川沙縣(今浦東)的一個小鎮上尋訪戰友,在書店里居然發現了幾本關于林鎮南的書,作者署名林鋼,著名畫家顏梅華為該書配有多幅插畫,書的裝幀精致而簡約。
看到這本書,林鋼不由得熱淚盈眶。那是1955年“胡風之案”發生前,他采寫的以中蘇友誼為主題的通訊《林鎮南和維加》獲得好評,很快被編入小學教科書。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錢俊瑞讀到這篇通訊后,親筆寫信給林鋼,希望他把這個故事改編成電影劇本。
林鋼不熟悉電影,覺得勇氣不足,電影劇本沒有寫成。但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的編輯隨即向他約稿出書,他欣然答應,開了幾個夜車,把通訊改寫成一篇兒童文學作品寄給了編輯部。但等到該書出版時,林鋼已被打成右派,離開記者隊伍,耕作于渤海灘上。饑餓的日子里,他完全忘記了世上曾有一部書稿的命運與自己有關。
現在,林鋼看到了書,立即掏錢將店里的幾本全都買了下來。
1966年“文革”前夜,林鋼與鄰縣嘉定的姑娘顧世芬結婚了,不久有了女兒海燕。婚姻的幸福美好使林鋼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縱然風浪再大,他總有一個避風避雨、舔護傷口的地方。親情的愛撫和支持,使他挺過了一系列煎熬,也獲得了晚年的幸福。
1979年1月4日,《人民日報》黨組宣布林鋼一案為錯劃,予以平反。52歲的林鋼歸隊,再當記者。
林鋼蹉跎了20年,歸隊再干記者又是20年。而這20年是他人生閃亮的20年。
他先在《人民日報》駐上海記者站當記者,接著做了站長,很快就成為上海新聞界的重量級人物。他的工作熱情火一樣的迸發了出來。
1983年,林鋼調任《人民日報》記者部主任。此時的記者部老中青結合,恰值鼎盛時期。過去因各種原因離開《人民日報》的老記者們回來了,錯劃的“右派”回來了,一批嶄露頭角的新聞研究生也充實進來。當時,除了駐各地記者站逐步恢復,派出記者駐站采訪之外,在北京的記者部內,設立了“機動記者組”,《人民日報》的優秀記者匯聚一堂:有田流、林里、顧雷、商愷、張潮、紀希晨、劉時平、華山、劉濱雁、胡思升、東生、陳勇進、金鳳、柏生、叢林中、王艾生等,還有艾豐、孟曉云、洪天國等后起之秀,老將新銳,人才濟濟。我也在這個時期成為林鋼老師的研究生,有機會看到他調兵遣將、各用所長。他經手審改、推出了大批優秀報道,有些報道刊出后,在當地一度“洛陽紙貴”。這些名篇佳作,為改革開放歷程留下了閃光篇章。
然而,有時報道也會出現差錯。這時,林鋼總是勇于承擔責任,有問題他來澄清,先寫檢討,然后引導記者吸取教訓。由此上下齊心,1983年至1986年成為記者部的“黃金時段”。這些日子,林鋼寫作不多,熱心為他人做“嫁衣”,指揮和協調記者隊伍,讓他們寫出好報道甚至傳世之作。
80年代正是國內改革開放吹響號角的時代,林鋼指揮協調記者部工作如鋼琴十指聯彈,指揮采訪報道時,調兵遣將指揮自如。這正是林鋼最出色的品質和擔當。
還有一段插曲深深地劃過了林鋼的心靈:他終于見到了20多年沒有見面的兒子。見面并不順暢,歲月已經在他和孩子們之間挖開了一道深深的感情溝壑。孩子們離開的時候尚幼小、不懂世事,哪里知道父親的心頭在滴血。20年來,林鋼一直將一張與孩子們的合影照片放在自己的抽屜里,一拉開就能見到孩子們。
回到北京不久,林鋼撥通了大兒子的電話,沒想到回音淡漠,聽筒里傳來了兒子失望的聲音:“我們在吃苦的時候,你在哪里?”林鋼放下電話,淚水潸然而下。
畢竟是“文革”剛剛結束,人的思想要慢慢復蘇。好在這一天終于來了。幾年以后,已經長大成人、幡然領悟了那段往事的孩子們一起上門相認,打開房門,他們清脆而又親切地呼喚道:“爸爸!”
林鋼和孩子們相擁在一起,抱頭痛哭。人世間,只有一個“情”字最生了得。
其實,這里面有許多故事。林鋼老師幾次向我說起此事,話題一旦接近,他就哽咽得說不下去。我怕他太傷心,總是勸他不要說了。老師越到高齡,我越不敢在他面前提及這段往事。我身為他的學生,按說應該記錄下這段最值得刻錄的人間經歷與真情,但是我沒有做到。我不知道在他的傷心時刻,我是應該止口不言,還是應該忍住痛苦,用筆觸來清理他的創口。或者說,我確實沒有履行好一個記者的職責。這個問題我思考至今,也沒有肯定的答案。
1986年年底,林鋼離休時認定了新的采寫目標——中國汽車。他預感中國汽車業將有大發展,將很快進入每個中國人的家庭。他的筆又馳騁起來,前后差不多15年的“汽車記者”生涯中,他在汽車生產、銷售、服務和使用者各個環節進行采訪,寫出大量報道,很快就成了國內權威的“汽車記者”,他的報道也推進了中國汽車工業的發展。
這些汽車工業報道大致從1987年6月開始。這年6月26日的《人民日報》第1版刊登了林鋼采寫的消息《中國汽車工業聯合會成立》。1987年12月28日的《人民日報》在第1版又刊登了他的《國家經委副主任朱镕基在上海宣布,從桑塔納國產化入手,發展轎車零部件生產體系》。在這篇新聞消息中,他記錄了中國汽車工業邁出的重要一步。
1990年2月12日,《人民日報》第2版報道《經國務院批準中國汽車工業總公司成立》,到1994年11月15日的《人民日報》第2版刊登的《中國如何發展家庭轎車,中國和國際汽車界名流云集北京展開研討》,林鋼前后在多篇消息中論斷,轎車將很快進入中國人的家庭,我們應該張開雙手歡迎。他的不少通訊更加細致地介紹和探討了中國汽車的發展之路。可以肯定,如果撰寫中國汽車發展史,林鋼的報道就必然被引用。這是比“獲獎”更高的榮譽。
進入21世紀,林鋼封了筆,作品匯集成《踏遍青山》一書出版。他贈書給我時感慨道:“如果不是20年虛度,我總結一生的書,怎么會是這樣薄薄一本?”
對已經過去的歲月,林鋼以8個字概括道:“半生坎坷,有怨無悔。”早年投身革命,他立志為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的祖國而奮斗;晚年,他依然抱著這個信念。耄耋之年,他患上了帕金森癥,仍坦然地奮力抗爭,他告訴我:“這肯定是最后的斗爭了。”
現在,他不再與沉疴抗爭,長辭而去了。我寫了一副挽聯,獻到他神采奕奕的照片之下:
飲浦江水勇渡揚子投筆從戎淮海轉戰詩文激昂無端蒙難煉獄
耕渤海田悵行塞北落葉歸根東山再起桑榆凝輝永記垂范懿德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