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擁民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稍有時代敏感性的學者都在思考:17世紀的理性覺醒、18世紀的啟蒙運動、19世紀的物質文明的極大進步,為什么會演變成20世紀的經濟衰敗、政治動蕩和世界大戰?
加雷斯·戴爾所著的《卡爾·波蘭尼:市場的限度》全面介紹了波蘭尼的思想。波蘭尼的著作雖多,但是基本上可以這樣總結:在《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出版前,是為它做準備,出版之后,則是為了進一步證明它的觀點。
波蘭尼的《大轉型》出版于1944年,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也出版于同一年。稍早一些,熊彼特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于1942年出版;而稍晚一些,則又有波普爾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這些大師之作都是對上面那個問題的回答。
波蘭尼雖然自認為(也通常被認為)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但是他給出的診斷卻與一般的社會主義者不同。他認為危機的根源在于,那種建立自我調節市場的努力本身就是一個注定要失敗的烏托邦。在這一點上,他與資本主義的捍衛者和反對者都不一樣,因為即使是堅決反對“自由市場”的馬克思主義者,也以承認自由市場的現實存在和自發演化為前提。
波蘭尼認為,自我調節的市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烏托邦”,因為它從來沒有真正存在過,自由市場興起的前提條件正是管制和國家干預。他強調,“若僅憑事物自然發展,自由市場永遠不會形成……自由放任本身也是由國家強制推行的。”他特別強調市場社會不同于在它之前的任何人類經濟社會。他說,市場經濟是一個“撒旦的磨坊”:自發調節的市場經濟導致原本“嵌入”在社會之中的市場“脫嵌”,使“社會的運轉從屬于市場。與經濟嵌入社會關系相反,社會關系被嵌入在了經濟體系之中”,從而給人類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社會苦難。
波蘭尼聲稱,社會關系的維系比市場關系更加命運攸關,因此自我調節的市場必然觸發社會保護的反向運動,由此形成了自由市場與社會保護之間的雙向運動。但無論社會采取什么措施保護它自己,“都會損害到市場的自我調節,打亂工業社會,從而以另一種方式危害社會。正是這兩難境地,迫使市場體系的發展進入一個特定的瓶頸,并且最終使得以它為基礎的社會組織陷入混亂”。波蘭尼進而認為,法西斯主義就是在自由資本主義陷入危機的形勢下,自由市場經濟與社會保護雙向運動持續作用的結果。
波蘭尼認為,只有通過重新發現社會,將市場再“嵌入”到社會中,才能消除種種社會苦難,實現社會大轉型。他期待的新社會的基本特征是:市場本身仍然存在,但是不再是自發調節的,利潤也不再是主要動機,同時勞動力、土地和貨幣都實現了去商品化。他憧憬著,“市場經濟的逝去可以成為一個時代的開始,這個時代擁有前所未有的自由。”
波蘭尼對自己的上述觀點深信不疑,并全身心去進行闡述。在《大轉型》出版后,他的主要任務就是通過人類學、經濟史研究,收集各種證據,證明19世紀的市場社會之前的經濟活動模式是“互惠、再分配和家計”(“家計”后來也被納入了“再分配”),與市場和利潤動機沒有什么關系,因此市場機制從來沒有成為主要的規則。這一點,從《卡爾·波蘭尼:市場的限度》一書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波蘭尼一方面有強烈的“懷舊情感”,而且在后期的研究中表現得更加突出,他一心一意地尋找古代社會美好生活的證據,似乎想回到那種簡單而原始的“美好”生活方式中去,因而完全不去考慮經濟增長問題和經濟激勵問題。另一方面,過于輕率地期望通過政府干預,經濟將會“重新嵌入”社會當中,甚至聲稱自由將因權力的介入而得以重建。
波蘭尼與許多左派思想家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對當下的苦難特別“有感”,批判起來也激情四射,對未來(和過去)的“美好”世界滿懷傾慕和渴望,同時對政府干預又特別有信心。但是他們提出的解決方案如果不能說幼稚的話,至少也是不謹慎的。
(作者為浙江大學跨學科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