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一個文學評論人,顯然沒有責任以一個非專家的身份為莎學研究界的成就寫點什么,』他說,『盡管我對此深表遺憾。』
英國人安東尼·伯吉斯,你不一定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有部電影你肯定知道——斯坦利·庫布里克導演的《發條橙》。沒錯,伯吉斯就是故事的原作者。薄薄一本書,不過七八萬字,伯吉斯以此成名,對于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簡直高效得令同行眼紅。伯吉斯一生(1917-1993)寫過30多本小說,除《發條橙》外,別的籍籍無名,此外,伯吉斯到死都在寫評論,其中絕大多數,評的都是別人的文學作品。
小說家里能寫書評的人不少,比如美國的約翰·厄普代克就是一位,但要比產量,伯吉斯肯定是第一。1960年的時候,剛剛從一場大病中恢復的伯吉斯,發現英國每年出版的小說是一個驚人數字,而媒體,就像它們要從每天發生的浩瀚無邊的事件中選出若干件作為“新聞”一樣,也要從汗牛充棟的新書中選出很少的一些來授以版面,加以評論。伯吉斯那時年屆不惑,還挺窮的,正好《約克夏郵報》缺個文學書評類的編輯,兩邊一拍即合。
晚年,伯吉斯回顧自己的書評人生涯時說道,“書評人掌握了技巧來評論一切,包括那些他們根本無望理解的書。書評人賺一點點錢,也不可能贏得國家級的文學獎項,不管在白金漢宮還是在首相府邸,寫評論的工作都是不被認可的。”伯吉斯話里有話地自嘲著。他在《約克夏郵報》兩周發一次書評,稿費確實低——6英鎊。
6英鎊并不好賺。《約克夏郵報》是一份早在18世紀就問世的報紙,聲譽卓著,在英格蘭北方的大片地區擁有讀者,尤其在棉紡織廠和鋼鐵廠的俱樂部里,那些腰纏萬貫的雇主們也都讀《郵報》。伯吉斯要寫的這篇文章是綜述,串講五六本新出版的書,告訴讀者這些書是有價值的嚴肅作品,應該重視,而在文章的結尾,他還要用一句話點評的方式把近期出版的其他十余本書一起帶一遍,不乏譽美之詞,像什么“眼界大開”“失眠者必讀”“令人無法釋卷”。
印刷品天然廉價,一個大作家簽名本的價值肯定比不過一個大畫家沒有簽名的畫作。寫書評的人,哪怕推薦的書暢銷一時,自己也不會有稿費之外的提成。伯吉斯只有一個賺外快的辦法:每個周一的清晨,他會拎著又大又沉的兩個皮箱來到車站,搭車前往斯特蘭德大街,那里有一家路易斯·西蒙茲書店,進店后,把箱子一開,那里面滿滿當當裝的都是他一周來收到的新書。書店用半價買下這些書——幾乎都是簇新的。伯吉斯回憶說,老板給的都是“脆生生的新鈔”。
《發條橙》出版于1962年,一炮而紅,但是伯吉斯并沒有因此放松片刻。相反,來找他的媒體更多了。即使稿費不高,但是《觀察家報》的一位編輯泰倫斯·吉爾馬丁與伯吉斯十分投契,士為知己者死,因為吉爾馬丁的緣故,伯吉斯一直到去世都是《觀察家報》雷打不動的書評作者;到了80年代,當年給《郵報》寫6英鎊文章的伯吉斯,在《觀察家報》拿到了千字600英鎊的價格,這是一個恐怖的數字;世界上最負盛名的人文期刊《紐約客》一個字1美元,讓無數寫作者向往,這個夢想,伯吉斯早就實現了。
寫書評有個好處得慢慢才能發現。寫出暢銷小說,你高興之余還會收到許許多多反饋,很多是罵你的或質問你的,讓你應接不暇,心情郁悶。但寫書評卻不會,寫出去的文章就像泥牛入海,毫無波瀾。
沉默的讀者保護了作者,讓他可以不間歇地寫下去。雖然伯吉斯自稱他可以隨便說,沒人會去費心查證,但他的評論確實高質量,且被他選中評論的書很多都經過了時間的檢驗。即便如此,他依然感到一種不得不跟市場妥協的煩擾。有一次,伯吉斯同時收到兩本書,一本是英國電影導演大衛·普特南的傳記,普特南導演過1982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烈火戰車》,另一本是一個研討會論文集,討論的是莎劇《哈姆雷特》的第一個版本(1603年問世,是一個盜版品)。伯吉斯認為后者顯然更有價值,莎學研究于他看來十分重要,新的發現將揭示這部全世界最有名的經典戲劇在發表當年是怎樣的光景。
可結果,他還是選擇了評論普特南的傳記,只因周末讀報紙的人恐怕大多看過《烈火戰車》,對電影的幕后戲興趣濃厚,至于這本傳記寫得有多差,他們都不在乎。“一個文學評論人,顯然沒有責任以一個非專家的身份為莎學研究界的成就寫點什么,”他說,“盡管我對此深表遺憾。”
(作者為書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