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軍刀男》：荒誕幻想啟迪下的自我認同

劉悅梅　++王子賢

由丹·關和丹尼爾·施納特合作執導并編劇，保羅·達諾和丹尼爾·雷德克里夫領銜主演的影片《瑞士軍刀男》，于2016年1月22日在專為獨立電影人和影片而設的圣丹斯電影節上首映，并獲得了該屆電影節評審團大獎劇情片類的提名，表明影片戲謔到甚至有些惡趣味的風格表征下，隱含有深刻的內涵。《瑞士軍刀男》最顯著的特征在于它新穎的構思，電影前70%的篇幅都在講述一個超現實主義的荒誕故事，一個遇到船難的男子被困荒島，正當絕望無助準備自殺之時，看到海邊漂來了一具尸體，尸體不僅成為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還擁有十八般武藝，能變幻出多種形態幫助他找到回家的路。這也是片名《瑞士軍刀男》的由來，即“多功能工具男”。直到臨近結尾，導演才將鏡頭回轉至現實生活，觀眾于是明白原來影片前部的荒島求生都是主人公漢克的幻想，復活的尸體曼尼實際上是漢克被壓抑的真實人格。通過漢克真實人格和表現人格之間的對話和行動，一層層地揭示主人公致郁的原因、排解的方式和可能的出路。借此隱喻出現代社會個體的存在困境，即人與人之間因關系的失調導致了個體的孤獨和絕望，不得不通過荒誕的幻想來滿足表達真實人格的愿望。但影片在最后也指明了一條戰勝孤獨與絕望的途徑，即通過自我認同的建構獲得自我救贖。

一、 孤獨：人與人之間的失調關系

傳統社會中基于血緣、親族和文化認同的較為親密和平衡的人際關系，在進入現代社會后，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資本主義文明的發展在帶來社會進步的同時，也隨之帶來了物質的過剩和欲望的膨脹。處于物與資本圍困下的現代人際關系，要么是卡夫卡筆下冷酷世界里異化的“非人”之間的冷漠相待，要么是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中所論述的那樣，“‘不經意所展示的，不是冷漠。更確切地說，它展示的是對可被稱之為禮貌的疏遠的刻意控制。[1]不論是“冷漠關系”亦或是“禮貌關系”，都表明現代社會人際之間距離的疏遠和關系的低溫。身處其中的現代人對這樣的關系有著清醒的認識和感受，影片中的主人公漢克在提到作為現代交通工具的巴士時說：“巴士是為那些不了解彼此的人準備的，他們看自己的書，聽自己的音樂。如果你在車上唱歌的話，其他人會盯著你看的。”人與人在社會網格中的溝通和交流被疏遠的情感距離所切斷，每個人都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關注自己眼前的事物。盡管有這樣清醒的認識，漢克卻無時不在表示他的不適與渴望，他極力想融入人群，在他的幻想中始終被“回家”的念頭牽引著。然而，家人之間也并不像從前有那樣溫情的關愛。漢克和父親為了避免彼此忘記送生日祝福的尷尬，利用現代科技設定了會定期發送的電子賀卡。形式大于內容的祝福已經偏離了本意，甚至你無法得知對方是不是還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因為網站會依舊定時定期發送賀卡。現代社會中即使是表示關心的方式都在處處昭示著人與人之間的疏遠和隔閡。

人際的疏遠和低溫之外，更為失調的是社會的規則和約定俗成的觀念對于個性的扼殺，一旦有人表現出與眾不同，人們便會認為他是怪異的、出格的和不應該如此的，從而施以糾正、嘲笑、嫌惡、冷落、排擠等一系列情感和行為的壓迫。于是，被孤立的人便會陷入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自我嫌惡，以致孤獨到絕望。漢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放屁，這樣的行為逃不脫以放屁為羞恥的“正常社會”的拒斥，他自己也被“你不能在別人面前放屁，因為那很奇怪，人們不喜歡別人放屁”這樣的觀念深深禁錮著。漢克被壓抑的本性還有性沖動，青春期偷看父親的色情雜志被發現，父母如臨大敵般為此感到不安，制造出“下地獄”“變成瞎子”“加速變老”諸如此類的詛咒性警告讓孩子因懼怕而壓抑自己的本性。長期遭受壓抑的人格逐漸使漢克被“正常社會”所同化，當尚未被社會規則和觀念浸染的曼尼依本性表現出一些“出格”行為時，漢克會以“你不能”“你不該”來阻止和糾正他，漢克認為自己不被接受的原因就是自己的怪異，所以變得膽小、怯懦、自卑，不敢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父親“如果你聽起來像個智障，怎么能指望還會有人和你說話呢”的話語更加速了他自信的崩塌，他在人際關系失調的現代社會體驗著深切的孤獨。在巴士上遇到傾心的女孩子卻無法鼓起勇氣去交談，只能默默地關注，當得知對方已經結婚生子之時，生活的唯一希望破滅，在極致的孤獨中，他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二、 滿足：真實人格的荒誕投射

弗洛伊德認為，幻想產生于日常生活中被壓抑的未滿足的愿望，“未滿足的愿望是造成幻想的推動力，每一次獨立的幻想，都意味著某個愿望的實現。或意味著某種令人不滿意的現實的改進。”[2]在現實中屢屢受挫，遭到嫌惡和排擠的漢克在自殺前，腦海中迸發出了一系列的幻想，這些幻想無一不是他在現實生活中想要表現卻無法或者說怯于表現的真實人格，借尸體曼尼在想象中復活后的一連串荒誕超能力投射而出。在漢克的幻想中，曼尼代表著他的真實人格，自己則代表著他的表現人格。

漢克首先實現的是自我價值認同的幻想性滿足。毫無顧忌、心里想什么就做什么、說什么的曼尼能夠旁若無人的排出體內多余的氣體，而且可以依靠氣體的動力載著漢克在大海上風馳電掣，當作防御野獸的武器，還可以利用氣體的屬性在食物匱乏的荒島上點火做飯。一直令漢克耿耿于懷，被認為是不為別人所喜歡的根源的“怪癖”——放屁在意識的流動中一變而成能夠馳騁大海、趕走野獸、生火做飯的超能力，現實中令自己不安和恐懼的東西在幻想里成為保護自己，提供安全感的依靠，表明漢克開始逐步建構起自己的意義和價值，他覺察到自己的與眾不同或許能夠通過某種方式得到他人的接納和認同。其次，漢克實現的是釋放被壓抑的情感所獲得的滿足。從前遭父母干涉的性沖動透過曼尼直白地表露出來，甚至可以得到利用，為漢克指明回家的正確方向。性欲的表達是令人愉悅的，漢克能夠利用曼尼的性欲表征帶自己回家，可以看出，曼尼為漢克指向的是通往生命愉悅部分的道路，是幫助漢克脫離孤獨和絕望，走向重生的地方。也就是說，只要漢克能夠直面自己的內心，接納真實的自己，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便能到達自我認同的理想之地。

在走向自我認同之地的道路上，漢克進一步實現了情愛的幻想性滿足。他試圖通過對曼尼情感的刺激喚起曼尼對過去的記憶幫助他找到回家的路，實際上是自身渴望向心上人表白心跡的流露。在一場自編自導自演的戀愛中，表現人格漢克對不甚通人情的真實人格曼尼一邊進行著戀愛的引導，一邊化身為自己的夢中情人。他鼓勵曼尼勇于追求一見鐘情的女孩子薩拉，在這個過程中將自己在現實生活中隱藏的情感一覽無遺地顯露，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是表面孤僻的“怪胎”豐富、單純、浪漫、美好的內心世界。兩人在用廢棄物自己搭建的巴士上，模擬了漢克和薩拉的邂逅，演繹了兩人的甜蜜相愛。在荒島上度過幸福快樂時光的曼尼（漢克）和漢克（薩拉），也完成了缺失的親情和缺失的社交方面的滿足。年幼時母親的去世在漢克的內心中埋下了悲傷的種子，特別是想起母親曾經對自己“出格”行為的憂慮就會難過。所以盡管“出格”的行為會讓自己開心，他也不會去做。還有漢克和父親的關系是因為雙方都隱藏了自己的真實情感而產生隔閡，并非實際上的斷裂。曼尼感受到了漢克的心結，并以“媽媽也是希望他能快樂的”“爸爸是愛你的”的旁觀者之眼道破漢克父母隱藏未表的真實情感，打開了他塵封已久的心結。漢克和曼尼在荒島上舉行的盛大派對，滿足了漢克融入人群的渴望，他們兩人本身的并肩同行也表明了認為沒有一個人愛自己的漢克是能夠交到朋友的。漢克在幻想中得到了滿足后，開始了面向現實的自我救贖之路。

三、 救贖：與走出幻想面對現實的自我認同

《瑞士軍刀男》雖然展現的大部分都是荒誕幻想，但它有著根深蒂固的現實內核。“荒誕本身不是目的，藝術創作者通過荒誕這種方式來表達自身的觀點，其背后折射出觀眾對當下社會現實的看法，同時也從側面折射出觀眾對社會現實的一種心態。”[3]漢克的幻想折射出他在現實生活中所受到的擠壓和孤獨，以及他在面對這樣的生活時的無力和痛苦。多功能工具男曼尼的出現，不僅挽救了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漢克的生命，也對他極度封閉和自卑的精神世界展開了救贖。然而，漢克的救贖之路可謂一波三折。

在曼尼幫助漢克完成了幻想中自我價值重建、情欲、愛情、親情、與社會融合的滿足之后，漢克有了些許面對現實的勇氣，一直沒有信號的手機有了微弱的信號，遠處也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他打開了父親發的電子生日賀卡和薩拉的社交主頁，并向曼尼和盤托出對他所隱瞞之事，準備回到現實中去。然而，薩拉和丈夫的親密照片將他剛剛建立起的勇氣一掃而光，象征恐懼的巨熊試圖將他吞噬。曼尼和漢克在瀕死之時的對話交織著漢克在希望和絕望之間的掙扎，最終希望以微弱的優勢取勝，他趕走了內心的恐懼，然后去挑戰跨越更大的心理障礙——薩拉。在見到薩拉的那一刻起，漢克的內心又發生了動搖，他將存滿薩拉照片的手機推給曼尼，謊稱自己才是曼尼，在父親出現認領尸體的時候躲了起來，擔心自己跟蹤薩拉的行為受到指責。在看到一直以為對自己漠不關心的父親為自己的死訊而悲痛不已時，漢克體內的自我認同終于開始了最堅定最激烈的一次爆發，他承認了自己的所有行為，并且竭力想要喚醒真實的人格——曼尼。“我只是想給你其他人生活中所擁有的一切，以及那些遇見你之前，從未擁有過的東西。他們可能會笑話我們，他們知道我們的名字，他們會覺得我們很奇怪，但那都不重要，我只請求，你別死。”漢克通過呼喚曼尼的復活，表達他強烈的復活自我意識的渴望，并且將渴望付諸行動，當眾放出了屁。此時的他不再在乎他人的眼光，建立起了對自我的認同，從而獲得了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救贖。曼尼也隨著自我認同的建立復活了，他駕車飛馳的離去場景，表明漢克已經不再需要依靠幻想才能存活，他已經能夠勇敢的面對現實做真實的自己。父親在看到這一場景后，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面露羞恥之色，反而以一個欣慰的微笑肯定兒子做自己的舉動，親情之間的壁壘瞬間煙消云散，血濃于水的深沉情感漸次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