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羅貝
(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 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東亞語言研究所,巴黎 75006)
論歷時句法研究中后漢
和魏晉南北朝前期佛經譯本的不可靠性
貝羅貝
(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 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東亞語言研究所,巴黎 75006)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許多漢語歷史語法學者開始關注后漢和南北朝時期(二世紀中期到三世紀末)的佛經譯本。他們認為這些漢語譯本主要來自于梵文,并且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漢語口語形式?;趯@個時期佛教譯本的詳盡考察,本文認為這些譯本對漢語語法進化研究不具有重大價值,主要原因在于:第一,其源語言并不是普遍認為的梵語,而是目前仍然知之甚少的一種普拉克利特語;第二,譯文所用的語言并不是彼時的漢語口語。
歷時句法;語言接觸;中古漢語;佛經譯本;梵文;普拉克利特語;文言文;古代白話
自從梅耶(Meillet Antoine,1866-1936)提出語法演變包括類推(analogy)和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Meillet 1912)兩種演變機制以來[1],語言學家們一直在語言內部尋求語法演變的機制。近年來,一些學者認為,除了內部機制之外,語言接觸導致的語法演變這一外部機制也十分重要,如Peyraube(2015)把語法演變的機制分為三類:類推、重新分析(包括語法化)和外借。[2]漢語歷時句法的研究也是如此。長久以來,漢語歷時句法研究主要關注兩個內部演變機制,即類推(analogy)和重新分析(reanalysis)(或語法化)。近些年來,漢語語言學家也開始越來越多地關注外部因素對語法演變的影響。目前,語言接觸和接觸引發的語法演變(contact induced grammatical change),成了漢語歷時語言學領域新的研究方向。
有關漢語史上的語言接觸,一部分研究集中于前中古漢語時期(Pre-Medieval)和中古漢語時期(Medieval Chinese)(公元2世紀到7世紀)②有關漢語史的具體分期,請參考Peyraube(2004)的相關內容。。這一時期佛教的傳播被認為是中國歷史文化的重要事件之一。隨著長達五六個世紀的廣泛傳播,在中國,佛教對哲學、宗教、文學、建筑和語言等諸多領域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也是在19、20世紀中國與西方碰撞之前,外國文化對中國文化造成的最重要的影響。
伴隨著佛教的廣泛傳播,佛經的漢譯也隨之大量涌現。東漢晚期(約公元200年),佛教意識形態由中亞的譯者引進中國。這些僧人為了向廣大漢人傳教,把佛經翻譯成漢語。據統計,從漢末到唐代,大約有170多位譯者從事佛經的翻譯工作,共有2300余部約五六百萬字的佛經被譯成了漢語。[3-4]在這些譯文中,語言學家發現了一些非典型的句法現象,進而對這些現象做出了一些推斷。一些學者認為這些句法現象是受了佛典原文(一般認為是梵文)的影響而產生的。在梵文確定為佛經主要用語之后,它對句法現象的影響是可能的,但是在佛教傳入的早期,即后漢和魏晉南北朝時期,這種影響存在一定的不可靠性。具體原因如下所述。
二世紀中期到三世紀末(公元280年),數十甚至數百種經文初次被譯成漢語,這些譯本為佛教文獻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源。然而,對于漢語句法歷時演變研究而言,其研究價值可能并不是那么寶貴。主要原因在于:佛經譯本的來源并不明確。
一直以來都有一種普遍的認識,認為漢語佛經是從梵文翻譯過來的。早在唐代,僧人玄應和慧琳就常常批評早期的經文音譯,認為其并不能體現梵音的本來面貌。近年來大家慢慢意識到,當時的譯文并非譯自梵文。[5-6]
在印度,公元二世紀到三世紀期間,古典梵文并非主流的佛經傳播載體。當時人們使用當地不同的土語來傳播佛經,統稱“普拉克利特語(Prakrits)”。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犍陀羅[乾陀羅]語(Gāndhārī)”,然而它也并非當時唯一使用的當地語言。[7]
普拉克利特語(Prakrit)是印歐語系印度-雅利安(Indo-Aryan)語支語言的土語,由古典梵語和印度-雅利安語支的其他語言演變而來,它與梵語的關系類似于通俗拉丁語和古典拉丁語的關系
①印歐語有11個語族,分別為:羅曼語族(Romance)、凱爾特語族(Celtic)、印度-伊朗語族(Indo-Iranian)、希臘語族(Greek)、亞美尼亞語族(Armenian)、阿爾巴尼亞語族(Albanian)、日耳曼語族(Germanic)、波羅的語族(Baltic)、斯拉夫語族(Slavic)、安那托利亞語族(Anatolian)、吐火羅語族(Tocharian)。也有學者認為波羅的語族和斯拉夫語族應該合成波羅的-斯拉夫語族,那么就有10個語族。印度-伊朗語族有一些語支:伊朗語支(Iranian)、印度-雅利安語支(Indo-Aryan,也稱Indic)等。伊朗語支(Iranian)包括:巴克特里亞語(Bactrian)、粟特語(Sodgian)、帕提亞語(Parthian)等。印度-雅利安語支(Indo-Aryan)包括:孟加拉語(Bengali)、烏爾都語(Urdou)、印地語(Hindi)、僧伽羅語(Singhalese)、尼泊爾語(Nepali)、犍陀羅語(Gandhari)等。。巴利語(pali)是普拉克利特語中一種有名的語言,隨后發展為標準語,至今一直是上座部佛教(theravāda buddhism)的常用語言。巴利語也可能是釋迦牟尼(Buddha)本人的語言,然而,釋迦牟尼也可能說另一種普拉克利特語,如半摩揭陀語(ardhamāgadhī)。犍陀羅語(Gāndhārī)是另一種由古典梵文演變而來的普拉克利特語,主要是犍陀羅國(Gandhara kingdom,今巴基斯坦西北部和阿富汗東部)使用的語言。公元前30年以前,犍陀羅國被印度-希臘統治者統治;后被貴霜帝國(Kushan)統治,直到至少公元3世紀。
與上面提到的漢文佛經和普拉克利特語佛經相比,梵文佛經的年代則晚得多。留存至今的大多數佛經梵文手稿保存在尼泊爾,通??勺匪莸焦兰o;巴利文手稿多數存于斯里蘭卡,大多在年代上更晚,少部分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十世紀或九世紀。[5]在吉爾吉特(Gilgit,巴基斯坦北部)以及新疆的塔里木盆地(Tarim Basin)各處發現的手稿雖然相對要早,但也只能追溯到公元六世紀,這和最早漢語譯文相比也晚了好幾個世紀。
近些年,在阿富汗發現了幾組用犍陀羅語(Gāndhārī)和佉盧文(kharosthi)書寫的經文碎片,年代最早可追溯到公元一世紀。然而迄今為止,除由Brough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犍陀羅語法句經》(Gāndhāri Dharmapada)外②Brough,John.Gāndhāri Dharmapada.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有關《法句經》的復雜情況,參見王邦維《語言、文本與文本的轉換:關于古代佛經的翻譯》。,幾乎沒有與公元二、三世紀漢語譯文同時期的印度-雅利安語(Indo-aryan or Indic language)的材料。
總之,近些年通過對佛經漢語譯文以及相應印度語(Indic)文本的比較研究,我們越來越清晰地看到最初的漢語佛經譯文并非譯自古典梵文,而是譯自當時不同的語言——普拉克利特語,包括但不局限于犍陀羅語。我們可以利用漢語譯文來識別佛經原文是出自哪一個特定的普拉克利特語。我們同樣也可利用漢語譯文來識別其原文出自哪種梵文。但是,要想準確判斷出這些漢語譯本是從哪種語言翻譯而來還是一件很困難的工作。
以下我想以東漢和三國時期的譯本和譯者為例,來說明為什么準確判斷出這些譯本是從哪種語言翻譯而來是一件困難的工作。同時,我也想指出,某些譯本反映了某些譯者的漢語水平不是很高。
(一)東漢翻譯諸家
安世高,帕提亞(Parthia)人。他在洛陽居住了二十余年(147-168年),進行佛經翻譯的工作。據Antonino Forte所寫的傳記中記載,安世高并不是一名僧人,他是一個佛教的門外漢,只是作為外交人質被帕提亞政府遣派到中國。Zürcher(1991)認為安世高在翻譯中使用的語言“古怪、粗糙、混亂到無法理解的地步”[8]283。以下是我看過的安世高翻譯的13部譯本,包括:T13《長阿含十報法經》(T=Taisho shinshu daizokyo大正新修大藏經)、T14《人本欲生經》、T31《一切流攝守印經》、T32《四諦經》、T36《本相猗致經》、T48《是法非法經》、T57《漏分布經》、T98《普法義經》、T112《八正道經》、T150《七處三觀經》、T602《安般守意經》、T603《陰持如經》、T607《道地經》。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譯本的大多數為“論”而非“經”。[9-10]
支婁迦讖(Lokaksema),月支人。多數學者認為月支即貴霜帝國(Kushan,今塔吉克斯坦、阿富汗)。支婁迦讖的翻譯生涯主要在公元178-189年間,他使用了大量由安世高引入的術語,是將大乘佛教(Mahayana Buddhism)引入中國的先驅。[11]其主要譯經有:T224《道行般若經》、T280《兜沙經》、T313《阿處佛國經》、T350《一日摩尼寶經》、T418《般舟三昧經》、T458《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T626《阿者世王經》、T807《內藏百寶經》。
安玄,大約于公元168-190年從帕提亞到洛陽經商。來中國之前,他已經是一名佛教居士。關于嚴佛調的記載很少,只是在有關安玄的記載中提到嚴是中國安徽人。安玄以口述的方式翻譯了印度-雅利安語(Indic)的佛經,而嚴佛調負責書寫紀錄。因此,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個翻譯團隊通常由一位外國僧人及其助手組成。但是也會有其他情況發生:一名外國人同時精通漢語口語和經文原文(即某一種普拉克利特土語),那么他就可以直接把經文口頭翻譯成漢語,然后由另一名具備文學修養的中國僧侶助其書寫成文。唯一一部由安玄和嚴佛調共同譯著的經文為:T322《法鏡經》(Dharma-Mirror sutra,a Mahayana sutra,the Ugrapariprccha sutra)。此經文并沒有存世的印度語原文版本,在此之后,此經文還被翻譯成藏文。
支曜的譯著可追溯到公元168-190年,他的民族和出身不詳,但是名字中的“支”字表明其月支貴霜血統,他的譯經主要有:T630《成具光明定意經》(A Mahayana sutra)。沒有發現其他語言如漢語、藏語或者梵文相應版本。Zürcher(1991)評價其翻譯,“比較起其他的漢代經文,他的語言顯得更古典”。[8]
康孟詳,最后一位漢代時期的翻譯家。粟特血統(Sodgian),出生于中國,活躍于公元190-220年間。Zürcher(1991:284)把他的作品視為漢代佛經翻譯的高峰,形容他的譯著為“漢代佛教最精湛的產物”,其主要譯經有:T184《修行本起經》、T196《中本起經》,經文T184中最后一段原封不動地搬到了經文T196的開始。這兩部經文完整的荷蘭語版本已由Zürcher翻譯。
(二)三國時期
支謙,出生于中國北方,曾在洛陽師從于支婁迦讖的弟子,后移居到南方的吳國。他最好地繼承了支婁迦讖的翻譯思想。支謙的語料中包含了大乘佛教(如支婁迦讖譯經)的經文和非大乘佛教(如安世高譯經)的經文。該時期經文的特點是詞匯方面體現了極大的多樣性。然而支謙主要從事校訂他人翻譯作品的工作。52部翻譯經文中,其中23部后人普遍認為是他自己的翻譯成果。比如如下幾部:T198《義足經》、T225《大明度經》、T474《維摩詰經》(Vimalakirti)。
康僧會,出生于吳國的遠南地區(今河內地區),粟特(Sodgian)商人之子?;钴S于公元226-240年間。其翻譯風格在形式上最具文言色彩。主要譯經是:T152《六度集經》。法語版T152由Edouard Chavannes于1910年翻譯。
以下簡單地說一說當時譯本漢語的性質。
這時期的翻譯諸家并沒有統一的翻譯風格。一部分譯者偏愛音譯而不是意譯(最初是以支婁迦讖為代表),幾乎所有的專有名詞、佛教術語都是如此,如:用“波羅蜜”譯paramita(‘perfection’),用“須菩提”譯Subhuti(‘one arhat’)。而另一些譯者(與支婁迦讖同時期的安玄和嚴佛調)卻剛好相反,無論是佛教術語還是專有名詞都采用意譯而不是音譯的方法,結果就創造了一些奇怪的表達。例如:用“聞物”而不是“舍衛”(安世高和支婁迦讖都使用)來翻譯普拉克利特語的城市的名字Sravasti;用“敬首”來翻譯文殊菩薩bodhisattva Manjusri(Peaceful Glory)。諸多類似的表達后來被其他譯者借用,尤其是支謙和竺法護(Dharma-raska)(233-308)(最早知名的《妙法蓮華經》的譯者)。然而現存的最早的譯作則是由安世高采取的折中策略,即一般人名地名使用轉寫,而大部分佛教術語則使用意譯。
支謙和康僧會傾向于使用中國固有的宗教術語來表達佛教思想。例如他們使用“魂”和“魄”這類中國固有的術語,用“太山”(有時寫作泰山)表示逝者的終結,把一些美德譯為“仁”,正確的禮節行為譯為“儀”。而其他譯者,如安世高和支婁迦讖,則盡量避開這些術語。
一部分譯者(尤其是支謙)在翻譯詩歌時偏愛對其中一些平鋪直敘的部分使用四字結構;而另一些譯者(安世高和支婁迦讖)則避免全部使用韻文,翻譯詩歌的風格也如同散文。
很明顯,在漢語譯經活動的早期,幾種不同的翻譯風格并存。我們不可能對翻譯風格一概而論,這就造成了同一地區、同一時期詞匯和風格上的顯著差異,所以很難判斷這些譯經反映了當時哪個地區的口語。例如,上面提到的支謙,他大部分的譯作是在吳國完成的(中國的東南文化圈),但其所使用的詞匯以及翻譯風格就被在遙遠的西北城市長安、敦煌從事譯經工作的竺法護全盤采用(公元265到309年間),這一點可以通過對白話文體和文言體的研究來證明。
盡管后漢和三國時期一些佛經翻譯的文言文和白話文各自具有典型的特征,即文言與白話成分的混雜[12-13],然而,我們很難對這一時期經文翻譯的文言和白話文的差異得出確切的結論①胡敕瑞(2013)總結了十五條文白差異,基本勾勒了文白差異的概貌,可參看。。[14-15]
眾所周知,一些譯者(最顯著的是支婁迦讖)在譯文中摻雜了諸多口語表達。即便支婁迦讖譯文中包含了非正式的談話內容,也不能單純地推斷其內容完全反映了二世紀洛陽的口語狀況。在支婁迦讖以白話文為主導的經文翻譯中,大量的多音節詞匯對該時期一般中國讀者(或聽眾)來說也不是簡單易懂的。此時的讀者尚未接觸到佛教,大眾也很少接受過教育,他們是以漢語為母語的單一語言者。
事實上,大部分譯者采取了文言的形式。安玄和嚴佛調就是很好的例子,與漢代其他佛教文獻相比,他們的譯經大多采用文言形式。支曜也是如此,“他的語言比漢代其他任何佛教文獻都更為文言化”。[8]還有康孟詳,Zürcher(1991)稱其譯文為“漢代佛學最復雜的譯作”。[8]284另外,支謙和康僧會的譯作也被認為表達方式極為文言化。
所以,該時期翻譯風格不統一,文言成分較多,從中挑選出適合漢語史使用的、能反映當時漢語口語的材料并非易事。
(一)人稱代詞
一些人稱代詞的例子能夠說明,我們很難從這些譯文的分析中得出合乎邏輯的結論。
第三人稱代詞“厥”沒有在東漢的譯文中出現,但是卻頻繁出現在吳國時期支謙和康僧會的譯作中。那么,有沒有時間上或地理位置上的差異呢?不確定。因為第二人稱代詞“如”在安玄和嚴佛調的譯作中常常出現,而從未在安世高的譯作中出現過(安世高也曾長期在洛陽從事譯經工作)。
更為顯著的是第一人稱代詞“吾”的分布情況?!拔帷痹诎残蛧婪鹫{的譯作中分別多次出現,而未曾在其同時期、同在洛陽的支婁迦讖的譯作中出現。
(二)一些由接觸引起演變的例子
漢語語言演變中有一些由語言接觸引發的演變,以下是一些學者在研究中提到過的例子(具體參見曹廣順&遇笑容 2007、2015,蔣紹愚 2008)。
1.表完成態的“已”
動詞“已”,意思是“完成,完結”,常見于先秦的文章,但是只限于簡單句中。從西漢(公元前206年-公元24年)起,出現在連動結構V2的位置上,構成“V1 (+O)+V2已”結構,V1一般是持續動詞(continuous verb),V2是表示動作完成的動詞,從東漢(公元25-220年)到隋朝(公元581-618年)和唐朝(公元618-907年)“V(O)+已”結構(V=持續動詞),在漢語的文章中還不是很常用,而且沒有“瞬間動詞”(instantaneous verb)用在這個結構中的例子??墒?,在佛經的漢語譯文中卻有大量的“V(O)+已”的例子。Karashima(1997,2000)闡述了這里的“已”一般相當于梵語中的通格(absolutive case)或動名詞(gerund)。[16-17]蔣紹愚(2008)贊同Karashima的觀點,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兩種不同的“已”:“已1”和“已2”。[18]“已1”表示完成的動作,只能搭配持續義的動詞;“已2”作為語法化程度很高的成分,和瞬間動詞搭配。那“已2”可不可能是來自梵文譯文中的通格或者動名詞的新特征?持續義動詞的例子:
魔王受已,便還天上。(《賢愚經》13)
瞬間動詞的例子:
於是死已墮大地獄,受苦長久。(《賢愚經》4)
以上所列舉的有關“已”的例句均出自《賢愚經》,而《賢愚經》的年代至少是公元445年,所以這些例子不能用來證明動詞后的體助詞“已”是來源于佛經的譯文。
2.處置式和OV語序
處置式又叫作“把”字結構,可以說是漢語歷時句法中研究最多的結構。一般認為它是由漢語已有的連動式(V1O1V2O2)結構發展來的。連動式是漢代以后文獻中常見的結構。V1有“持、捉、將、把”一類動詞,都有“拿”的意思。處置式一般認為是魏晉南北朝末或唐朝初才出現的。漢唐之間,處置式結構經歷了一系列的發展變化:當O1和O2一致時,重復的賓語可以省略。[19]Cao Guangshun&Yu Hsiao-jun(2015)也同意這個分析。他們主張:“這個時期正是佛經從梵語翻譯到漢語的時期。在受到梵語SOV語序的影響下,譯者往往省略掉O2,就產生了新的語法形式:V1O1V2。在V1被語義漂白(bleached)或者語法化的情況下,這個新的形式就發展成了處置式”。[4]事實上早在2000年,Cao Guangshun&Yu Hsiao-jun(2000)和曹廣順、遇笑容(2000)先闡述了最早的前置賓語標記的形式是“取OV”結構中的“取”,為了考察處置式結構來源的具體時間,他們建議在兩個內部演變機制之上,即動詞到直接賓語標記,以及在“已”字結構用于雙賓語結構的類推的基礎上,還有第三個由外部影響下的演變機制。[20-21]
取+O+(Adv)+V(+Complement)
仙士報曰吾今行忍辱不舍斯須,正使王今取我身體碎如芥子,終不退轉。(《出曜經》Avadana Sutra 23)
取+OV
是時目連即前捉手將至門外,還取門閉前,白佛言:不凈比丘,已將在外。(《增壹阿含經》The Ekottari Agama,4世紀左右)
與上舉表完成態的“已”的例子一樣,《出曜經》和《增壹阿含經》的年代也是4世紀左右,同樣無法找到與之對應的梵文佛經進行對勘。
我們在使用從東漢到魏晉南北朝早期的佛經譯文時,需要特別小心謹慎。這些譯文材料的語言和當時的語言沒有任何關系。譯文沒有反映當時的語言現實,所用皆為文學語言和宗教語言。
此外,對從印度-雅利安語言中借到漢語中的結構做出一些推斷是非常不嚴謹的。事實上,幾乎在任何情況下,我們對源語言都知之甚少。在歷史語法的研究中,我們總會提出一些有價值的問題,可是往往是用不合適的材料來解決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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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y are the Buddhist Translations of Pre-Medieval and Early Medieval Chinese not Reliable Data for Diachronic Syntax
Alain Peyraube
(Centre de Recherches Linguistiques sur I’Asie Orientale,EHESS&CNRS,Paris 75006,France)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1980’s,many scholars wording on Chinese historical grammar have paid attention to the Buddhist translations made during the Late Han and the first centuries of the six Dynasties.They consider that these texts were translated into Chinese from Sanskrit and that they largely represent the language spoken during these periods.After a detailed investigation of several of these Buddhist translations,this paper tries to show that these documents are not as valuable as they seem to be for the research on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grammar,because:(i)the original language was not Sanskrit but a kind of Prakrit,which is still unidentified;(ii) the language in which these translations were made is definitely not the Chinese language spoken duying this period.
diachronic syntax;language contact;medieval Chinese;Buddhist translations;Sanskrit;Prakrit;classical Chinese;old vernacular
H030
A
1008-2794(2017)01-78-06
2016-11-25
貝羅貝(1944—),男,法國波爾多人,歐洲科學院院士、特級榮譽研究員,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歷史句法。
①本文曾在第六屆漢語史及語言接觸國際研討會(美國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校區,2015年3月17日)上宣讀;并作為北京大學“大學堂”頂尖學者講學計劃的系列演講之一(2015年12月16日)進行報告,其間得到王邦維、段晴、曹廣順、遇笑容、陳丹丹等專家的寶貴意見,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