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


上世紀90年代,隨著國家改革開放,大量勞動力密集型企業落戶在我國沿海地區,那里也成了最早一批 外來務工人員的聚集地。自那以后,或始于維持生計的初衷,或懷揣著發家致富的愿景,一批批的農民背井離鄉,進入工廠,走進城市,把青春歲月留在那里。經濟學家在總結中國經濟騰飛的原因時,都特別強調“勞動力紅利”因素。數以億計的農民工,用勤勞的雙手,撐起了中國經濟發展的一片藍天。
不知不覺間,最早的第一代農民工年事漸高,不少人已年過花甲,在拼體力的勞務競爭中他們不再具優勢,這個群體已到思考人生歸宿的節點,面臨著“去”與“留”的抉擇。
天命之年,仍在打工的路上
“我是1996年2月25日到的廣東東莞,第二天就上班了。”20年過去了,近日,坐在江西省井岡山市睦村鄉觀上村新蓋的三層小樓里,已近知天命之年的謝文志依舊能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去廣東的日子。
江西省是勞務輸出大省,湘贛交界處的小村莊觀上村則是個典型的打工村。全村140多戶,戶戶有外出務工者,300多口人中,青壯年80%常年在外打工。
謝文志作為村里最早“出去”的一批人,因為給村里許多人介紹過工作而擁有很高的威望。在廣東東莞樟木頭一家臺資電子廠負責幫老板開車的他,這一開就花去了半輩子。用他自己的話說,“黑頭變白頭,返鄉時人已經老了,才意識到見證廣東樟木頭的發展,比家鄉要多很多。”
2012年,家鄉大力發展基礎建設,陸續修建鐵路和省際高速公路,征地拆遷剛好落到了他家,20多畝的果園沒了,僅剩的9畝水田,除去自己和弟弟建新房子占去6畝,只剩下3畝地。后來,鄉里上馬招商引資項目,租給外地老板大規模種植葡萄,把田梗都推了。隨著項目擱淺,大片的田地上長滿了一人高的野草也沒人管,慢慢地也分不清了誰家的田地。謝文志自嘲地說:“我原本是莊稼漢,但可種的田地卻越來越少,以后估計連米都要買了。不過,即使現在還有田地,幾十年不干農活了,再干恐怕也是干不動了。不去打工賺錢,沒法過活。”
在觀上村,家家戶戶有蓋新房的習慣,主要是為了給兒子娶媳婦用。在農村,如果沒有新房,是很難娶媳婦進門的。為了給兒子娶媳婦,蓋上一棟氣派的新房,往往要用去老人一輩子的奮斗積蓄。“你看,能干得動的幾乎都外出打工了,在家的基本都是老弱婦孺,有時遇上工廠倒閉、身體等原因回來修整一段時間,最終還得出去。我們這一批人已經習慣了在外打工的生活。我們也明白葉落歸根的道理,但除非老了干不動,否則也不會回來,在家待不住。”謝文志認真地說。
謝文志用60多萬的積蓄給還在待業的兒子在省城按揭買了一套房子。謝文志說,他的壓力比同村的同齡人大了不少。在他看來,就這一個兒子,即使自己付了首付,幫還沒有穩定工作的兒子還貸款也是義不容辭,能還多少是多少,自己老了還得靠兒子。
農歷正月初六,在家里待了9天之后,兩鬢白發的謝文志一個人背上行囊,又一次南下,踏上了熟悉的打工路。不出意外,下次回鄉又將是一個春節。
冒險創業,卻意外收獲成功
2月1日是農歷的正月初五,村子里的年味還正濃。黃辰榮和賀小英夫婦倆離開老家啟程了。不過,今年他們不再像往年一樣去千里之外的浙江溫州制鞋廠,而是去了離家25公里的新城區。在那里,一家屬于他們自己的餐館已經開張4個月了。
說起自己曾經的打工經歷,41歲的賀小英說:“那是 1991年,我剛滿16歲,隨老鄉一起去深圳闖。當時,出去的理由很簡單,就是不想讀書了。聽說在外面好掙錢,就跟著老鄉去了,這一去就是24年。”從開始在深圳鞋廠流水線上踩電車,到2000年跳槽至溫州一女鞋廠當鞋品質量檢驗員,直到2007年當上主管,賀小英通過自身的不斷努力,試圖彌補文化知識欠缺短板帶來的發展瓶頸。
然而,隨著年齡增長,夫妻倆的事業開始停滯不前,在外打工不是長久之計的想法開始時不時地冒出來。2012年初,夫妻倆有了回家創業的想法。雖然夫妻倆的想法有很多,可終究還是沒有膽量放棄待遇不錯的工作,邁出回鄉創業的這一步。“直到去年,老父親身患重病需要有人照顧,才真正讓我們下決心回家搏一把。”賀小英說。
賀小英夫婦倆在姐姐的建議下,投資了8萬元在井岡山市新城區黃洋界大道的一個十字路口,租下了兩個臨街的店面,一次性簽訂了5年的合同。
回家創業,家人團聚,還能照顧老人。可即使是最受益的父親一開始也不同意他們辭去高薪的工作,回來冒險創業。反對的原因很簡單:在外多年,對家里的行情不了解,投這么多錢,能不能行?
開工沒有回頭箭。夫妻倆后來雖然終于說服了父親,但心理的壓力更大了。賀小英說,開張的頭幾個月顧客不多,特別害怕收不回投資,思想負擔很重。自己創業,每件事情都要親自動手,遠沒在外打工那么簡單。“但是,話說回來,有壓力才有動力。”說起那時的擔心,如今的賀小英有一種超脫的神情。
“我不后悔回來創業的決定。”賀小英說,回來也是為了照顧老人能方便一點,不能老在外面漂著。
提前退休,虧欠子女的補給孫輩
這個春節,57歲的梅玉珍顯得比往年開心很多。“兒子給我們在縣城里買了一套商品房,正月初八要擺酒席,我們以后就在城里生活了。”說起這些,梅玉珍難掩心中的喜悅。更讓她開心的還有在外地打工20多年的丈夫石府也決定今年提前退休,不再出去打工了。
說起丈夫外出打工的這些年,梅玉珍的傾訴欲被激發了出來。“現在我還記得,那是1997年9月,在收割稻谷的前兩天,他‘跑了。”“當時去上海打工,可是眾人羨慕的機會。在家勤勤懇懇一年到頭收入也不過4000元,可在上海,丈夫這種木匠工種一個月就能拿到 1500元,2個月的收入就抵上在家干一年的了。”梅玉珍說,誰能不心動?也難怪他會丟下家里,火急火燎地跑出去。“當時生怕供銷社說不招人了,所以要趕緊走,不能讓賺錢的機會從眼前溜走。”回憶起當時的情形,石府說,如今,應該很少有人能理解當年他們的那種狀態。
就這樣,丈夫一走,梅玉珍的“苦日子”也起了頭了。屋里屋外一個人,農活家務全包了。趕到農忙插秧時,家里8畝田,忙不過來就要請別人幫忙。每年收割的幾十擔稻谷子,都要靠她帶著大兒子一點點地往家挪。“我除了寄錢回來,啥忙也沒幫上。”石府說,自己并不是鐵石心腸,只是公司規定一年只能請一次假。請多了,老板就不收你了。實在是舍不得那份高收入的工作。
這種愧疚還有一份是對自己的3個孩子的。除了多寄錢回家,過年多帶東西回來,石府不知道能用什么彌補。“那時候,他爸過年回來,孩子們都不敢上前。”說到這些,梅玉珍感慨良多。好在3個孩子都懂事,雖然書讀得不多,但都學到了一技之長。如今手頭都很寬裕,他們夫妻倆已經不需要再出去掙錢了。“老伴年紀大了,為這個家吃了不少苦。最重要的是孩子們有出息,也有孝心,不想讓我們吃苦了。”梅玉珍說,去年孫子孫女陸續上了小學。鄉下的學校陸續裁撤,丈夫堅決要送孫輩們到縣城的小學就讀,自己也下定決心留在家里幫忙照顧小孩,“過去在對子女教育上的虧欠希望在孫子輩上得到彌補。好好讀書,長大了才不會走我們的老路。”
養老保險,難繳滿的15年
在深圳,李秀梅第一次知道農民工也可以“退休”,是2011年12月。
那個月,同在一家五金廠的娘家大嬸年滿50歲,廠里給她多發了1個月工資,按手印簽收;她隱約想起自己交過幾年養老保險,可一問,繳納年限不夠,可終究也不知道怎么辦,于是退了幾千元錢,回家。
從那時開始,李秀梅留了個心眼,每年廠里都有三五人退休,絕大多數人的養老保險沒達到《社會保險法》規定的“累計繳費滿15年”,因此也沒法“按月領取基本養老金”,于是還有人自嘲,“打工能還管一輩子?”他們中的大多數,選擇了退保。
至今為止,李秀梅所在的“千人大廠”里,大伙唯一知道的“成功退休案例”,是一位湖南籍的男主管。卻也不是順風順水的,他退休時養老保險繳夠了10年,在老家又有一點人情關系,于是轉回老家某單位“掛靠”繼續繳費,如今已快滿15年,馬上能領到養老金了。年紀大了,每個月還能有一兩千元,在老家農村,是招人羨慕的。
這個“案例”在廠里廣為流傳,畢竟,五十來歲的“老人”越來越多。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15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2015年農民工總量為27747萬人,50歲以上農民工所占比重為17.9%,且農民工平均年齡不斷提高。那么,近些年退休或正考慮退休的農民工,大約是5000萬人的群體。
李秀梅已是其中一員,前幾個月,她滿50歲退休,謹遵娘家大嬸每個月打電話來的叮囑,她去社保站查了自己的養老保險,她第一次發現社保站離工廠很近,只要兩元錢公交車費,可周圍的人從沒想過要去。
某種程度上,她代表了“第一代農民工”的退休尷尬。她發現自己從1996年到深圳工作,2004年起工廠給她買了“當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養老保險,如今已繳12年零4個月;麻煩的是,她想補繳2004年之前的養老保險,或者延長繳納期限,補齊15年的期限,可究竟怎么做?對于文化程度不高的她,實在是四處打聽也難以操辦的事。
相較而言,李秀梅目前的情況已是幸運。她兒子打來電話:“媽,沒有養老金就算了,回家我養你。”但李秀梅不甘心回家,一是在城市工作了20年,難道就不能像“城里人”一樣,有一份養老金?二是不愿意給子女增加負擔,“養兒防老”只是退路;三是她還尋思著再找不限年齡的工作,近段時間她聽說了“延遲退休”,心想五六十歲的農民工若能延遲退休幾年,可能養老保險就繳夠年限了……
如今五六十歲的農民工群體中,養老保險繳滿15年的,并不多。畢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農民工的普遍觀念是“干一天算一天”,養老保險,是新鮮到難以觸及的東西。
比如肖葉青,若不是10年前工廠老是“無故”給她放假導致掙不到錢,她也許至今都接觸不到“養老保險”這個詞。當年她和工友們集體去問老板“放假的原因”,原來是為了應付“上頭檢查”,沒有繳納社保的員工不能到車間去。她似懂非懂,但她知道,與每月放假減少的收入相比,自己繳納一點社保不算什么,于是肖葉青才有了買社保的契機。
想不到,等到她2014年退休,問題又來了。她從2006年繳起,尚不滿8年,何況15年……如今,工廠也倒閉了。對已經52歲、文化程度不高的肖葉青來說,進退兩難。
上世紀九十年代就能有意識繳納養老保險的農民工實在少見;即便是近幾年退休的農民工,要順利繳滿15年,至少也需在2000年前后開始繳納養老保險才行,還要排除期間“工廠倒閉換工作”,“有事回老家住一段時間”的各種狀況。類似的案例,數不勝數。
保障體系,亟待完善已不容緩
早在2003年,深圳就有了第一位退休農民工,他叫郭錦釗,從1987年在某賓館做保安和客服人員,整16年。幸運的是,賓館一直給他按時繳納養老保險,2003年退休時他每月能領到養老金700多元。當年事曾被媒體報道,郭錦釗自己都沒想到:“能像城里人一樣拿退休金養老。”實際上,作為改革開放前沿的深圳,早在1982年就開始試行勞動合同制職工養老保險制度,1987年開始在臨時工中推行養老保險退休基金統籌,郭錦釗是第一批。
深圳市社保部門曾在2007年首次通報,220名農民工享受深圳養老保險待遇。到2010年,這個數字是320人,人均養老金為1500元。但是,人數與當下數千萬正退休的農民工群體相比,實在太少。
不過,我國在養老保險統籌上,一直在進步。以農民工數量較多的深圳為例,1989年,深圳被確定為全國社會保險制度綜合改革試點地區,后來借鑒了新加坡經驗,1992年在國內率先創建養老保險個人賬戶,并能與統籌賬戶相結合;1995年深圳頒布規定,允許外來農民工離開時可以退保……
2010年,國家出臺《社會保險法》,其中第十六條規定:“參加基本養老保險的個人,達到法定退休年齡時累計繳費不足十五年的,可以繳費至滿十五年,按月領取基本養老金;也可以轉入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或者城鎮居民社會養老保險,按照國務院規定享受相應的養老保險待遇。”肖葉青一直珍藏著當年從宣傳攤位上拿來的這份文件,在第十六條下,重重地畫了黑線。
據深圳社保中心統計,2008年該市近500萬人參加基本養老保險,但當年退保的人數多達83萬人;而東莞2007年就有超過60萬人次辦理了退保手續,一天最多時退保金達30多萬元。“那時大家都在問,可不可以不買,而且很多都認為交了以后就退不了了。”很多農民工這么說,許多工人都是到快退休時開始關注養老保險,比如在深圳打工的肖生解,工作了17年,到退休時才發現,廠方只給他買了5個月的社保。
而對于肖葉青,工廠的倒閉,使她補繳養老保險的希望也落空了。7年半的養老保險依然放在社保站,尷尬的是,這筆錢不知如何是好。由于城鄉養老保險轉移接續的操作問題尚未解決,無法轉回老家 ;由于深圳市出臺的相關規定,補繳社保只有兩年的追溯期,所以她目前也補繳不了。她打起了官司,希望能通過法律手段,為自己爭取養老金。
深圳市的有關規定雖然允許企業與工人協商補繳,但兩年的追溯期與“按日加收萬分之五的滯納金額”大大增加了工人們與企業協議補繳的難度,一名工人粗算了一下,10年的補繳金額為3萬,而滯納金則高達10萬。
事實上,即使工人與企業達成補繳協議,目前來看,他們依然無法實現養老夙愿。農民工養老不僅是一個群體的問題,更是一個體系性的課題,是一項涉及面廣的綜合性改革。比如,如何提高農民工的“五金”的落實,如何讓農民工的就業權益得到保障,如何提高農民工的能力,如何建立更為完善、標準更高的保障體系等等。更重要的是,給農民工更多的福利空間,才能全方位、多層次突破現有的養老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