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星
再遇遮在陌生面孔下的小叔,我已過而立之年。前三十多年里,我與在外漂泊闖蕩的他只有幾面之緣。每次遇見,都來去匆匆。
而今,千余個晝夜交替,他站定在山頂上,一次次撐起朝霞,又送走晚霞。光禿禿的山嶺上栽滿了樹,風便有了綠色的形狀,“彎”則成為他的一種常態、一個起點。小叔努力直起身來,站在齊腰的雜草、樹苗中,體型依然有些彎。山風太大,像一把被勞碌磨薄了刃的刀,割疼了腰椎、膝蓋,割彎了小叔的站姿。
小叔,一個隨意扔在哪個人群里都不顯眼的矮個子,愣是靠一再堅持,把一座周圍村鎮一直沒敢問津的荒山開墾出來。修成一條盤山公路,栽植上幾十萬棵樹,又籌資建起一座面朝觀音山的小廟。最初決定墾荒母子山時,親戚朋友反對聲大,支持聲小。
母子山離我們村有四五里山路,村里稱其西大頂。自從村子坐落,就沒聽說誰去山頂開墾耕種過。母子山的西面和東面,各臥一個村子,墾荒盛行的年代,也沒人想過去山上開墾一片田地。不是周圍的村民懶惰,實在是山太高、頂上太荒涼。風大缺水,不適合耕種。數百年來,號稱兩千多畝的母子山頂,一直荒著。亂石、裸土、雜草,始終奄奄一息地霸占著那方天地。
山頂面積大,去山上拾柴火的人,遇上霧天經常迷路。繞著山頂轉圈,提心吊膽著,滿眼沸騰流淌的濃霧,從身邊極速跑過,暈得人找不清方位。那個年月,母子山一度被傳得挺邪乎。小叔不信邪,一回來就打上它的主意。
挖掘機開掘盤山道那天,雨蒙蒙的,山上的植被被夏季的冷風吹得直哆嗦。挖掘機的大鏟子碰上濕滑的巨石,火星子一溜溜亂濺,就如點燃的導火索。小叔提前給我打過電話,讓我幫忙錄像,他要把過程記錄下來留作紀念。山坡太陡,錄像時,我躲得遠遠地。那臺挖掘機,雇來的那群人,累駝了背的小叔,像天撒下的冰雹般移動在山坡上,顯得十分渺小。山下那滿嶺的荊棵花,在霧氣中笑得燦爛,把整片山野樂呵成醉人的藍紫色。
風里、雨里、雪里,小叔用單薄的身影作筆,飽蘸汗水,在母子山的荒蕪地面上畫上了一條盤山公路、幾十萬棵松樹、數百棵核桃、幾畝薄田,還有一口安家山腳下的深井。曬黑了,累瘦了,小叔那輛摩托車,和跟隨他征戰荒野的農具們一起,快要散架了,他卻舍不得換新的。從開墾荒山那天起,饑一頓飽一頓的,衣服、鞋子磨破了不知多少次,補丁再補丁,他就這么將就著。好不容易節省點錢,又想著哪兒的樹苗旱死了幾棵,得買新苗木栽上。
綠化荒山,植樹造林,很多人在很多場合都喊得雷響。小叔沒到處喊過,卻在低頭默默地做。
小叔在母子山上的家,沒有院落。镢頭、鐵锨、房子、雞狗,便是他的全部家當。植樹造林近百萬元的投資,耗光了他的全部家產。我曾不止一次被觸動,也不止一次陷入沉思:若不植樹造林,他會過上什么樣的日子呢?去縣城買棟房子,經營一家店鋪,平平淡淡、安安穩穩地生活。一輩子,被城市的安逸圍住,沐浴在塵世的喧囂中。
最近一次踏上山頂,鉆入眼簾的,依然是平坦廣袤的山嶺。兩千多畝山嶺上,齊腰深的荒草叢中,一棵棵暗綠色的松樹苗,或遠或近,倔強地挺立著。
山高,四面來風都吹得到。小叔忙碌的身影經不住風吹,已然有些彎。就像被風吹彎的那些松樹苗,一邊彎著腰,一邊在成長。
小叔常說山是國家的,樹是他栽的,環境是大伙的。在他心中,青山綠水是個大活,值得堅持到底的活,有生之年還有望干完的活。他拙于言語,一切用行動和執著、鐵锨和镢頭在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