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積明
鄧之誠與陳垣、陳寅恪俱為當代文史大家。惟二陳的名氣遠遠大于鄧之誠。鄧之誠與二陳的關系微妙,民國時期,鄧之誠與二陳交好。1949年后,鄧之誠對陳垣批評日增,與陳寅恪既有聲氣相通的一面,又有不予理解與譏諷輕蔑的一面。由此呈現的不僅是鄧之誠個人的文化觀和內心世界,還包括1949年后復雜的政治生態與知識分子的分化。
一 、鄧之誠與陳垣
陳垣和鄧之誠在民國時交往甚密,其日記中有多處往還的記載。1939年12月31日(農歷冬月二十一日),鄧之誠專門入城,“為援庵作生,酒肴呼自西來順,共約費四十元”,并邀沈兼士、張亮丞、柴德賡、余季豫等作陪。1945年10月19日(農歷九月十四日)記:“晚,援庵來久談。” 1947年9月28日(農歷八月十四日)記:“陳援庵、余遜、柴德賡來。”1949年4月14日(農歷三月十七日)記:“陳援庵、柴德賡來。”【1】 據臺靜農回憶,鄧之誠擔任燕京大學教授,“好像是援庵先生推薦的”。【2】陳智超編注的《陳垣往來書信集》收有鄧之誠致陳垣信札兩通。一封是致謝陳垣所贈書扇,信中說:“蒙書扇,乃真有元明人風味,遠非時下書家所能夢見,不勝狂喜。容見面再謝。”“前日進城,聞臺從往游西山,故未奉詣。一半日內,當再趨候一談也。”第二封信因日本友人松崎柔甫“頃以書來,辭甚凄苦”,為此,鄧之誠向陳垣求助,“未知先生能轉托友人為之緩頰否?誠為此事不能去懷,方病感冒,不克入城,特以此函為之代吁。”【3】兩人關系密切,由是可見一斑。
1948年12月,雖然占據北平的傅作義還在戰和的猶疑之中,但解放軍已小規模入城。12月15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記曰:“聞共軍十一縱隊四十八師師部在玉泉山,前哨在青龍橋者百余人。燕、清學生游頤和園已遇見十余人,極客氣。下午,共軍接管清華園車站。四點許,有十余人持手榴彈自清華來,過燕京入,往海淀而去。”鄧之誠意味深長的寫下六個字:“我輩已解放矣。”
陳垣是輔仁大學校長,社會名流。1949年元月八日,民國政府派人接陳垣去機場,陳垣躲避于劉乃和之家。1949年2月3日,解放軍正式進入北平城,年近古稀的陳垣在柴德賡、劉乃和的陪同下,從興化寺街5號步行到西直門,站在馬路旁迎接解放軍。【4】
鄧之誠和陳垣迎接北平解放的方式雖然不一樣,但對新政權的期待是一樣的。鄧之誠對國民黨統治的腐敗無能深感失望。1948年5月20日鄧之誠在日記中寫道:“校中今日放假,以蔣中正就職大總統也。自民十三(年)以后,久無此稱矣,今又有之,令人感慨無窮。南京學生全體罷課,以紀念去年今日慘案為名,實即對蔣新職表示反抗也。耳目所及且如此,尚何論遠方乎?蔣之不振,即此可以知之,特竊美號自娛耳!”1948年7月24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記其時之戰事并加評論:“前數日,襄陽陷落,康澤被俘。徐溝、太谷之戰,趙承綬被俘,歷來共軍能俘國軍高級將領,而國軍不能,勝敗之數,已于此可見矣。聞康澤在共軍未圍城之前,往南京領餉萬億,在上海倒把,致物價大漲。蔣中正命其子經國查辦,經國素與康澤不協,立將其金資及貨物扣留。康本意乘船載貨至襄陽販賣,是乃空手歸。值戰事起,無以發餉,其下竟縛之獻敵。此輩不自知死期,尚黷貨若此,蔣所部皆黷貨,安得不敗?”同年9月3日又記:“黃區之戰,損折精銳殆盡,名為勝利,實為敗釁。……曾唔何燧,言蔣夜間無人時常痛哭,知其處境之苦。然天下事豈一哭所能救耶!”1949年1月10日鄧之誠日記再記:“蔣于今晚八時,踉蹌抵臺北。成都危在旦夕,昆明有已易幟之說,大勢已定,正若戲臺已吹喇叭散戲,雖欲續演不可得矣!” 反觀建國初期共產黨政權的勵精圖治,鄧之誠頗有贊嘆。1950年4月8日,鄧之誠作《劉仙洲造像記》,文中稱:“予維數十年以來,舉國號呼,倡為維新,曰改革,曰建設,而其效不彰者,農國也。農產不給,而侈談工商,且侈談整軍經武,是謂先后失次。專門名家多矣,而惜其不用,或不竟其用,是謂沮抑人才。今觀于華北農業機械總廠一年之生效,知其事易舉也,……而后嘆數十年來,尸大位者之罪通于天也。……吾雖老,猶得覘國之興焉!” 1953年7月1日,鄧之誠在日記中寫道:“報載:永定河官廳水庫六月二十九日完工,壩高三十五公尺,湖(水庫)廣二百三十平方公里,役工四萬人,為時一年又八閱月。治淮、荊江分洪及此,皆以今年竣工,非共產黨無此氣魄,亦無此力量。”1954年1月11日,鄧之誠翻閱《點石齋畫報》,感嘆說:畫報所載,“起光緒七年(1884)甲申,迄二十三年(1897)丁酉,足以見彼時社會腐舊狀況,以視今日,不可謂非進步矣!”同年4月16日(農歷三月十四日)晨八時, 鄧之誠“冒雨至小廟投票”,參加普選;晚上,在日記中記載:“成府北區今日投票者千二百人,自晨八時至夜十一時,執事者、秧歌隊腰鼓隊之巡回者,始終不懈,不疲,使人能盡其力若此,有生以來所未見也,如善保持之,何事不可為。”這些稱贊,皆發之于內心,是鄧之誠深切的感受。
陳垣于1949年9月9日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對北平各界代表會議的感想》:“我以前沒有見過好的政治,就以為凡是辦政治的,就辦不好,就會令人失望。于是只好用消極的辦法,對政治不聞不問。”“現在不同了,從解放以后,我靜心觀察政府的一切措施,一切法令,真是基本上和從前不同了。不用說別的,就看到他們提倡艱苦樸素的作風,沒有一點奢華享受的喜(原文如此,疑是‘習字之誤—筆者注)氣,已經是從前所沒見過的。”【5】這些感受也同樣發之于內心。
但是,鄧之誠所持的人生宗旨是“淡于榮利,少無宦情”。因此,遠離政治,遠離名利場,自我邊緣化。國民政府時期如此,汪偽統治下如此,【6】1949年后同樣如此。所有的政治學習政治活動,他盡量躲避。【7】為此,諸多友人善意相勸,他仍我行我素,置之不理。
陳垣則不一樣。1949年后,他積極投入思想改造中。1949年2月20日,他在輔仁大學全體教職員學生會上講話:“我個人非常慚愧,過去扮演的是一個封建殘余的角色。現在我立意更生,從新學習”。【8】3月14日,他致函約之,信中說:“余近日思想巨變”,“余甚悔往日之慒然妄覺也”。【9】在這種思想背景下,陳垣寫出給胡適的信就絕非偶然了。
陳垣致胡適的公開信,是建國后思想界的一個重要事件。民國時期的陳垣與胡適,“治學方法本來很相近,研究的材料也很多有關系”。 兩人不僅學術上往來密切,而且還曾做了5年的鄰居,公交私誼甚篤。胡適對陳垣的學術有高度評價,并在1947年3月擬定中央研究院第一屆人文組院士名單時,將陳垣列名在內。
1948年12月15日,北平和平解放前夕,胡適飛離北平。鄧之誠在12月16日(冬月十六日)的日記中記敘:“胡適昨三點起飛,六點到寧。飛機來接尚有梅貽琦、陳寅恪,不知同行否。”12月23日日記又記:“前數日胡適應南京之召,與陳寅恪等被阻永定門,不能赴機場,胡怒謂一個瞎子也不讓走。瞎子謂陳也,其為傅所阻,不問可知。度蔣必有電致傅,為胡緩頰,乃聽胡、陳行。”
就在臨離北平的12月13日晚上,尚未決斷是去南京還是留在北平的胡適,給陳垣寫了在大陸的最后一封信,這封信不談政治,未涉去留,只與陳垣探討楊惺吾論《水經注》的兩封信作于何時。信中言:“援庵先生:這幾天天天想寫信給先生,總不得閑暇。故十二月七日的信到今天還沒有奉達。千萬請恕罪。北大五十周年紀念,承 先生惠允來作學術講演,不勝感激!楊惺吾兩札的跋,得先生印可,我非常高興。又蒙先生依據梁氏家乘與葉浩吾自紀,重考定惺吾此兩札作于光緒二十三年丁酉(一八九七)四月。此事得先生如此留意,我特別興奮!先生這個考定,我已鈔在跋文之后。但今天重檢鄰蘇老人年譜,則似還須再斟酌。”以下,胡適引示他掌握的史料證據,鋪陳所見,并“千萬請先生切實指正”。信文長八百馀字。于此大兵壓城、去留未定之際從容討論學術,可見一代學術大家的學術氣度。更可注意的是,此信于署名后特意附了兩句話:“今夜寫此短信,中間被電話打斷六次之多!”“將來不知何時才有從容治學的福氣了!”其胸臆中的惆悵之情與對未來的不良預感溢于言表。【10】
胡適給陳垣的這封信在半年后得到回復,但回復的內容和形式均出乎胡適的意料。
1949年5月11日,《人民日報》以讀者來信的形式發表了陳垣的《給胡適之的一封公開信》。信中說:
“去年十二月十三日夜,得到你臨行前的一封信,討論楊惺吾《鄰蘇老人年譜》中的問題。……當我接到這封信時,圍城已很緊張,看報上說你已經乘飛機南下了。真使我覺得無限惆悵。記得去年我們曾經談過幾回,關于北平的將來,中國的將來,你曾對我說‘共產黨來了,決無自由。……我現在親眼看到人民在自由的生活著,青年們自由的學習著,討論著,教授們自由的研究著。要肯定的說,只有在這解放區里才有真正的自由。”“在三十年前,你是青年‘導師,你在這是非分明勝敗昭然的時候,竟脫離了青年而加入反人民的集團,你為什么不再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來呢?我以為你不應當再堅持以前的錯誤成見,應當有敢于否定過去觀點錯誤的勇氣。……我現在很摯誠的告訴你,你應該正視現實,你應該轉向人民,翻然覺悟,真心真意的向青年們學習,重新用真正的科學的方法來分析,批判你過去所有的學識,拿來為廣大的人民服務。再見吧!希望我們將來能在一條路上相見。”
遠在美國的胡適(1891—1962)看到這封信后,疑慮參半,遂以《跋所謂陳垣給胡適的一封公開信》予以回應。胡適斷言,“在文字方面,這封信完全不是陳垣先生自己寫的;百分之一百是別人用他的姓名假造的。”為此,胡適還從用詞、用句、語法結構以及信文內容的不可信諸方面進行了考證。【11】
陳垣寫給胡適的信,是新舊政權即將更替之際在意識形態領域里的一個重要信號。它鮮明表達了以陳垣為代表的一批知識分子從舊營壘中分化出來,站在了新生政權一邊;這封信以“讀者來信”的方式發表于第一黨報《人民日報》上,則凸顯了共產黨高層的態度。這個態度,對于那些尚對新政權懷疑觀望的知識分子,是一種不容忽視的暗示和指引。
鄧之誠反對白話文運動,因此不喜歡胡適,但是,在陳垣致信胡適這一事件上,他和陳垣卻非同調。
1949年4月18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記曰:“借閱《解放日報》,所載陳援庵《與胡適之書》,承認以往治學方法錯誤,及對共產黨認識錯誤,勸胡適改正。”1950年3月16日又記:“今日(蕭)正誼說:……胡適曾聲明陳援庵致彼書,非陳所作,以日月差互及白話用字為據,全猜錯了,考據之不足靠如此。然陳正以為得計,而胡乃指為贗作……奈何!”其語含有對陳垣的不屑。對于大陸隨之開展的批判胡適運動,鄧之誠則冷眼旁觀。1954年12月27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記曰:“此間科學院開會,分九方面討論胡適思想,甚為熱烈。討論或將到明夏始畢,書生千古未有之榮,胡適將自夸矣!”譏諷之意溢于言表。
以發表《給胡適之的一封公開信》為標志,陳垣日益積極靠攏新政權與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1950年初,陳垣致函席啟駉,言:“解放以后,得學毛澤東思想,始幡然悟前者之非。”【12】1950年7月23日,陳垣致函樹聲,言:“孔孟,古圣;馬列,今圣也。生今之世,宜先讀馬列主義之書,然后以馬列主義衡量古籍,庶幾不迷于方向。”【13】1950年11月27日,陳垣撰寫《美國從來就是我們的敵人—四十五年前的回憶》,全文刊載在《人民日報》上。1952年3月,陳垣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我的檢討》,文章說:“我為了個人利益,……二三十年來,做了帝國主義的俘虜,忠實地替帝國主義者奴役和麻醉青年。帝國主義就通過我,穩扎穩打來在學校做太上皇……而拿著武器在最前線沖鋒陷陣的人,卻是自以為‘清高的我。”【14】
此時的鄧之誠則日益與政治疏離,與陳垣漸行漸遠。其日記也越來越多對陳垣的揶揄、譏諷之詞。
1950年5月28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記:“陳援庵已穿藍布制服,妙極。” 8月6日又記:“孫錚來,言在清華開教職員工會,即住會中,會期十日,星期三畢會。陳援庵日日往來,亦良苦矣。”1951年5月17日記:“閱報,昨日天橋控訴所謂三霸一虎者。……聞陳援庵首先起立發言:一、慰問受害者;二、槍斃三霸一虎;三、捉蔣介石惡霸;四、捉美帝惡霸。每發一語,掌聲雷動,繼連呼五種萬歲,愈呼聲愈高,至于嘶不成聲。”1952年10月4日記:“今日北京大學行開學典禮。從此,燕京成為歷史名詞矣,陳援庵在來賓之列,最得意者也。”1954年11月9日記:“同舍來饋香煙,蓋為明日賤辰。言去年曾訪陳垣,陳自謂如早死數年,人亦不過曰陳垣、王國維而已,如此自負。”1955年5月27日記:“陳垣罵胡風,以胡風黨羽在師大教書,不能不罵也。險哉!幾被拖累。”1955年12月30日記:“得見陳援庵《佛教史籍概論》。此君大驚小怪,滿身火氣,宜服清涼散也。”1957年1月11日記:“前數日《光明日報》載有《訪問陳垣記》,尊為學人,榮哉!”1957年10月11日記:“同舍來,言:今日科學院在西郊賓館開會,到者二百余人。午前由向達、榮孟源、陳夢家作檢討,午后發言批評。陳援自稱與向達劃清界限,又稱雖年老而有志學習馬列主義。蓋向達獨稱道陳援,以與陳寅恪同稱‘二陳。陳寅恪曾公然要求不學馬列,故陳援不得不分辨也。”1959年3月12日記:“報載:陳垣《黨給我的新生命》一文,自述軍閥時代,茍全性命,不求聞達。我所知者,民初,陳為梁士詒私人秘書,眾議院議員。辛酉,梁組閣,得為教育次長代部,后復攜貳,以居間買東坡《書髓帖》,通好于徐世昌,無所遇,乃投曹琨賄選票,得八千金。后與李石曾、馬衡合謀說馮玉祥逐宣統出宮,事后懼禍,避居大連半年。羅馬教皇納英斂之之議,設輔仁大學于北京,英推張相文為校長,張力讓陳為之。北伐成功,得李石曾之力,為北平圖書館委員會長。辛未,專任哈佛燕京社學侶時,托陳振先向蔣中正‘輸誠,竟無所遇,乃喟然嘆曰:最后一條戰線,只有輔仁大學矣!翌年,乃謀回任輔仁大學校長,以至解放。今以諸葛自比,未免太不倫類!”這就是在辛辣地揭底了。不過,據《陳垣來往書信集》,1935年陳垣完成《元西域人華化考》后,曾寄呈當時的考試院院長戴傳賢,又將《史諱舉例》與《元西域人華化考》寄給當時的行政院院長汪兆銘,兩人的復函均收錄于《陳垣來往書信集》中,由此可見陳垣熱衷于與政界要人交往,并非他所表白的“茍全性命,不求聞達”。1959年3月29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記:“得劉漢臣信,言:端方電話房來往電稿,昔年售與故宮文獻館,中有劉鶚遣戍電報八件,皆為陳垣抽出。公家所藏竟可如取如攜,真奇聞也!”這也是很嚴厲的斥責。
對于鄧之誠的尖銳批評和辛辣譏諷,陳垣雖然有所耳聞,但采取息事寧人的態度。1955年3月2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記道:“李陶欽來,言:陳援庵言予喜雌黃人,令彼害怕,蓋欲借李達此語,令勿言彼事也。”一些研究者以文人相輕或文人意氣來解釋鄧之誠與陳垣的交惡,但更要看到,其中隱含的是建國初知識分子的分化。
二、鄧之誠與陳寅恪
和鄧之誠與陳垣的關系比較,陳寅恪和陳垣的關系要近得多。
陳寅恪十分贊賞陳垣的學術。藍文征(字孟博)《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始末》記:“寅恪先生為發展研究院計,請校方聘章炳麟、羅振玉、陳垣三氏為導師。……陳氏自以‘不足繼梁、王二先生后為詞,再三懇辭”。【15】這一說法被戴家祥糾正。戴氏說:“孟博此記失實。”“陳師和我在校園散步時,自稱平生最佩服的是王靜安先生,其次是陳垣。陳垣學問踏實,德才兼備,但是沒有聽說要推薦他為清華研究院教授。”【16】據戴家祥之說,雖然并無陳寅恪推薦陳垣擔任清華研究院導師一事,但陳寅恪對陳垣的佩服是實在的。1930年10月10日,陳寅恪致函陳垣,介紹兩部英文著作,信中稱陳垣為“援庵大師”。【17】1935年元月6日,陳寅恪發表《讀陳垣<從教外典籍見明末清初之天主教>》。文中稱:“頃讀大著,佩服之至。……大作不僅有關明清教史,實一般研究學問之標準作品也。拜誦之后,心悅誠服,謹上數行,以致欽仰之意。”【18】但是,1949年后,陳寅恪和陳垣也分道揚鑣。1951年,陳寅恪作詩《文章》,揶揄包括陳垣在內的一些學者放棄傳統研究方法而專寫入時文章:“八股文章試帖詩,尊朱頌圣有成規。白頭學究心私喜,眉樣當年又入時。”舊制,八股立論,必用朱熹之說,試帖詩必有稱頌熙朝圣皇語。舉子應試,不得違制。陳寅恪以“尊朱頌圣”四字隱喻言必稱馬列。詩中“白頭”二字,典出《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八所記王直方《詩話》:“故人相見尚青眼,新貴即今多白頭。”或有分析者認為“白頭”即指陳垣。即使“白頭”新貴不是實指陳垣,兩人此時的言論思想,已經是南轅北撤了。已故學者張暉生前曾披露陳寅恪致龍榆生的一些信札,時在1950年代。陳寅恪寧愿和‘漢奸龍榆生往來唱和,卻沒有一封信給陳垣。【19】
陳寅恪于1925年從德國回到北平,受聘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教授。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南下。1946年春從英國治療眼疾回國,10月轉道回到北平,繼續在清華大學任教,并兼任燕京大學研究導師。《鄧之誠文史札記》所記鄧氏與陳寅恪的交往主要在1946年以后。
1946年7月,陪陳寅恪夫人到重慶的王鍾翰致函鄧之誠,言及陳寅恪將回北京。7月19日(農歷六月二十一日),鄧之誠“復鍾翰”,“言我對陳寅恪盼其來此,多一可談之友,蓋鍾翰以此為問也”。1948年11月7日(農歷十月初七日),鄧之誠訪陳寅恪,在日記中用“極為倒屣”來形容陳寅恪對他的熱忱歡迎。
北平解放前夕,陳寅恪離開北平南下。鄧之誠從此與陳寅恪天各一方,再未見面。但是,鄧之誠對陳寅恪的命運始終關切于心。
1954年11月25日(農歷冬月初一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記曰:“《歷史研究》第五期,篇篇皆新派也,求如陳寅恪之文,亦不可得而見矣!” 1957年3月27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記:“得韻文研究會通知,硬派我為理事。。。。搜羅人才及于滬、粵,而無陳寅恪可怪。”1958年陳伯達的《厚古薄今 邊干邊學》發表。中山大學出現大字報,稱陳寅恪為“偽學術”,聲稱要“拳打老頑固,腳踢假權威”。北京高校也隨即開始批陳。6月22日,鄧之誠從聶崇岐(1903—1962)處得知:“北大史(系)正在批評陳寅恪影響,系專對周一良、汪篯二人。”遂在日記中分析:“周受知,汪受業也。乃悟前日報載《郭沫若與北大學生書》言:‘陳寅恪掌握史料甚多,須勝過他。蓋與此相呼應,而面面俱到。《詩》云:“巧言為流,俾躬處休。”斯之謂歟!”7月4日鄧之誠又記:“晚,同舍來,言:北大史系正根據馬列主義批評陳寅恪著述。”三天后又記:“姚嘉績來,言:歷史二所正在對陳寅恪《隋唐史》中所謂婚姻集團等荒謬見解作批評,寅老老運恐不佳也。”擔憂之情溢于言表。1959年11月19日(農歷十月十九日)記:“得王鍾翰昨日來書云:正大雪,陳寅恪托人告彼,鄭重向我問候。必見中華整理古籍消息,而后有此也。陳現掛名廣州科學院副院長,去年批判二次。”陳寅恪的“鄭重問候”,當是對鄧之誠擔憂的回應。
然而,鄧之誠與陳寅恪的關系不限于此,建國后兩人雖很少謀面,卻在精神層面上高度相通,有共同的價值追求。
陳寅恪崇尚“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53年,作《答北客》,有詩句云:“不采蘋花即自由。”1961年,作《失題》曰:“折腰為米究如何?折斷牛腰米未多。還是北窗高臥好,枕邊吹送楚狂歌。” 1964年,作《贈蔣秉南序》謂:“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鄧之誠自1935年就宣稱:“生平淡于榮利,少無宦情”,“志在山林”。1953年9月28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記:“翻閱《翁山文外》一過,知古今文人不出兩類:一為達而在上者,稱頌功德,鼓吹休明者是也;一為窮而在下者,憔悴憂傷,即物寓慨者是也。……文人宜窮,不宜達,窮而傳,乃至可貴,此則正論也。”這就是鄧之誠追求的精神價值。
陳寅恪崇尚氣節、忠貞。因此,關注明清鼎革之際的士人去就,其典范性著作即《柳如是別傳》。1961年,吳宓到廣州會見陳寅恪,“寅恪細述其對柳如是研究之大綱”。吳宓在日記中記載他的印象說:“寅恪之研究‘紅妝之身世與著作,蓋藉以察出當時政治(夷夏)道德(氣節)之真實情況,蓋有深意存焉。絕非消閑風趣之行動也。”此番意思其實可見于陳寅恪為《柳如是別傳》所寫的序言。陳寅恪說:“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缺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于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后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其心思昭然可見。鄧之誠亦同樣如此。據鄧之誠在《清詩紀事初編序》自敘:“丁丑之秋,遭逢變亂。念明淸之際,先民處境, 有同于我者,不識何以應變,乃取其詩時時觀之。欽其節操,爰患中賴以自壯焉。” 丁丑年即一九三七年,這一年七月七日,日本挑起盧溝橋事變,旋即占領北平。身陷淪陷區,如何去就,如何存身,鄧之誠取讀清初詩人之詩,以鼎革之際士人的堅守節操、堅守人格為精神自壯的力量。中年以后,鄧之誠又竭盡心力,著《清詩紀事初編》,著力發掘遺民詩人之事跡,表其功,彰其志。他最為尊服的是顧炎武。1942年10月9日,鄧之誠在日記中稱贊顧炎武:“生長江南,安于塞北,周歷邊障,存問老兵,出入交山,親為籌策,身危心苦,垂老不休。迨玄黃既判,猶欲交天下之士, 觀天下之變,世徒以逸遺目之,亭林不任受也。”
陳寅恪和鄧之誠對氣節、操守的尊崇,決定了他們必然鄙夷為謀求榮利而缺乏獨立人格的品性。1950年,陳寅恪在正式刊行的《元白詩箋證稿》一書中指出:每當社會發生巨大變動之際,士大夫便會出現劇烈分化,“其賢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于消滅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而其故在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新道德標準與新社會風習“以應付此環境而已”。【20】1951年,陳寅恪作詩《文章》,譏諷其時言必稱馬列之新貴。詩成后,陳寅恪寄給周一良,請他轉給鄧之誠,鄧之誠一眼就看出了詩中的要害,對周一良說:“這是陳先生的謗詩啊”。【21】亦在這段時間,陳寅恪作詩《經史》:“虛經腐史意何如,溪刻陰森慘不舒。競作魯論開卷語,說瓜千古笑腐儒。”譏諷當時盛行的政治學習以及競相參加學習的知識分子。此詩1953年由汪篯帶給鄧之誠。【23】1953年,陳寅恪作《詠黃藤手杖》詩云:“摩挲勁節間,煩憂為一掃。……擿埴便冥行,幸免一邊倒。……支撐衰病軀,不作蒜頭搗。”這就是陳寅恪的人格宣言。
鄧之誠與陳寅恪心志相通。他評論明清之際的人物,以氣節為第一位。“如牧齋顧惜身家,委質恐后,而筆投江上,簽進越中。以云兩端,誠哉首鼠。梅村草間偷活,悔恨自撾,發為韻歌,熱血耿耿,雖迫哀榮,胡捐鬶釜。又如梨洲乞師海外,作注西臺,而遣子百家,明夷待訪,保身則哲,求志或孤,以視荃化為茅,雀飛成蛤者,固當有間。而揆以貞一,距曰有合?” 1952年4月27日,鄧之誠閱《痦堂集》,“為系一長跋”。長跋中評價清初士人黃之雋說:“之雋剛介不隨流俗,故宦不達。然達如張照,在律呂正義館編曲操鼓,如狎客伶官,曾不得比于大晟樂府,身后藉沒,幾至族夷,亦何貴于達官乎?以是知之雋有品。不圖文士中尚有此人。”《律呂正義》是清代康熙朝宮廷敕撰的樂律學著作。乾隆時,張照以南閣學士身份,奉命續修《后編》,記載清代初年的宮廷典禮音樂。黃之雋于康熙朝“力辭律呂正義館幕修之征”,“倔強忍饑”,鄧之誠稱他為“剛介不隨流俗”之有品文士;張照奉命編撰《律呂正義》,鄧之誠譏他“如狎客伶官”。鄧之誠比較兩人際遇,更指出所謂“達”實際上往往是鏡花水月,隨時可能驟然失去。張照“身后藉沒,幾至族夷,亦何貴于達官乎?”【23】鄧之誠如此論黃之雋與張照的這一段史事,是對文人氣節、節操價值的進一步確認。
至此,陳寅恪、鄧之誠與陳垣的分歧不言自明。用鄧之誠的話來描述,“蓋好名之累,與巖穴幽棲之士,頗異其趣矣”。陳寅恪與鄧之誠雖然不是巖穴幽棲之士,但他們追求精神上的自潔和獨立,抵觸思想的一律與被統治,這條道路和陳垣當然是背道而馳的。
鄧之誠雖然與陳寅恪聲氣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但卻又有關系微妙的一面。觀鄧之誠日記,對二陳聯袂加以評說的記錄有三則。
1953年11月13日(十月初七日),鄧之誠“過孫楷第久談”,“談及二陳,予謂正賴此輩為世人所重,我乃得逸老耳。”這則評議至少可以從如下三方面解讀:第一,二陳其時名聲顯赫,為世人所重;第二,由于當局的視線聚焦到二陳身上,鄧之誠得以以“逸老”方式應付時局,他因此而感到慶幸;第三,鄧之誠一向秉持“文人宜窮,不宜達”之觀念,以“此輩為世人所重”一語稱呼二陳,頗有不以為然之意。
1955年2月15日(正月二十三日)鄧之誠日記記:“同舍來,偶及二陳優劣,言:贛陳優于粵陳。問朱寶昌,亦云然。此何可使粵陳聞之?予謂兩人有學與否,姑不論,而非史學則可斷言,然必以史自居,吾未如之何也已。”贛陳即陳寅恪,粵陳即陳垣。鄧之誠對兩人“有學與否”置而不論,顯見頗有保留,對二陳的史學則斷然否定。其論斷令人驚訝。
1956年8月14日(九月十八日),鄧之誠在日記中議論說:“近來,老夫娶妻者多”。以下舉列張鈁年七十、張緩卿年七十六,齊白石九十六(或曰九十一)娶妻之例,二陳竟也在其中。曰:“陳垣年七十七,與女門生劉乃和朝夕不離。其房老一怒而走天津矣!陳每出,劉必隨之,政府所命也,皆揚揚有得色。陳寅恪年六十八,已瞽,日與病妻相對,則囑助教為代輯柳如是事,以寄遐思。”雖然,鄧之誠在文末評說道:“或曰:是皆世亂之征,非也。古者七十行役,必以婦人,匪曰優老,亦順人情,知老人未能忘情也。婚姻法之頒,倡導寡婦再嫁,老夫亦遂得所矣!”似未加否定,但其揶揄之意難掩。更何況,把陳垣與劉乃和“朝夕不離”,陳寅恪“囑助教為代輯柳如是事,以寄遐思”列入“老夫娶妻”一則之下,十分荒唐,甚至不排斥有幾分陰暗心理。
如上三則日記中,陳寅恪之形象并非正面。其它日記亦可見鄧之誠對陳寅恪的不以為然或是不理解。
1953年3月31鄧之誠在日記中記:“孫楷第來,言陳寅恪有詩云:‘國脈消沉史亦亡,簡編跖書恣雌黃。著書縱有陽秋筆,那得名山淚萬行!云譏五湖公,詩甚不佳。”(此詩題為《題冼玉清教授修史圖》,原詩共三首,此為其二。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載此詩,字句稍有不同,作“國魄銷沉史亦亡,簡編桀犬恣雌黃。著書縱具陽秋筆,那有名山淚萬行”。 “五湖公”乃是指范文瀾)1953年11月8日記:“傍晚,周一良來,致陳寅恪謗詩,打油腔也。”(據《陳寅恪詩箋釋》,此詩題為《文章》,詩曰: “八股文章試帖詩,宗朱頌圣有成規。白頭學究心私喜,眉樣當年又入時。”)對范文瀾與其時的頌圣風氣,鄧之誠亦深為不滿,其心思同于陳寅恪,但對二首詩作的文學性,鄧之誠顯然評價甚低。
1950年,中國科學院即邀請陳寅恪北上。【24】1953年,此事再議,擬以陳寅恪為中國科學院中古史所所長,向達和侯外廬為副。鄧之誠對此事甚為關切。1953年11月10日記:“同舍(聶崇岐)來,言:城中將成立上古史研究所,所長由郭沫若自兼,中古史研究所所長屬意陳寅恪。然則陳君何必吟謗詩乎!”此處所說的“謗詩”即陳請周一良帶來的《文章》。1953年12月21日記:“得冼玉清書,言: 陳寅恪為國家爭獨立,為學習爭自由,故不應科學院之聘。此何說歟?”1954年9月29日記:“約同舍閑談,言陳寅恪又將北來,為研究員,不為所長,約法三章:不談馬列;為學不受限制;為文不得刪易,已得周總理允許。所謂郁陶,然后有忸怩歟!” “郁陶”一詞,古人解釋頗多紛歧,王念孫《廣雅疏證》參會眾說,指出“郁陶”兼憂、喜二義,此處應做喜而未暢。《禮記·檀弓下》“人喜則思陶” 鄭玄注:“陶,郁陶也。” 孔穎達疏:“郁陶者,心初悅而未暢之意也。”鄧之誠之意,似在譏諷陳寅恪,既然總理答應了你的條件,還扭捏什么呢?如果理解不錯,這實在是誅心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