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保成
徐朔方先生出席了我的博士學位論文答辯會,時間是1987年2月。另兩位出席答辯的中大校外老師是李修生先生和吳新雷先生。掐指算來,已經將近三十年了。
明清兩代科舉考試的主考官稱“座師”。當代亦頗有稱答辯老師為“座師”者,我以為這與“高考狀元”一類的稱謂一樣,都只不過是一種以古喻今的比附而已,其實性質不同。但把主考官稱為“師”,卻和答辯老師的身份有相似之處。古代的考生一旦被錄取為舉人或進士,他和主考官即座師的師生關系就確立了。被錄取的新科舉人或進士對座師理所當然地自稱“門生”,門生的官場進退,與座師緊緊相連。今天的答辯導師多數不是官員,沒有這樣的權力,但作為學術上的老師,完全是理所當然。所以,我對徐先生以及李先生、吳先生一直懷有深深的敬意,把他們都當做自己的老師。
在當時的答辯會上,李先生、吳先生提了什么問題,我是怎樣回答的,全都記不清了。惟有徐先生的提問和我的回答記憶猶新,就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而且,我會終生銘記。
我的博士學位論文題目是《論蘇州派》。這是王季思先生和黃天驥先生商議后為我選定的題目。他們的意思是:博士論文題目不能太小,太小體現不出“博”;也不能太大,太大則不好駕馭。所以他們讓我研究一個戲劇流派。而我在當時不具備自己選題的學術眼光,于是便謹遵師命,用大約兩年時間完成了這篇“命題作文”。而徐先生的問題是:我認為所謂“蘇州派”是不存在的,請你談談“蘇州派”存在的根據。
徐先生的問題一出,我頓時懵了。我的論文題目是《論蘇州派》,而徐先生則說“蘇州派”根本不存在,這不是全盤否定了我的整個研究嗎?抬頭看看臺上坐著的王季思先生,表情似乎比我還緊張。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從時間、空間,地域特色,合作交流,思想內容與藝術風格等幾個方面,強調了“蘇州派”的存在。并提出:歷史上的文學流派,往往都是后人總結的,不獨“蘇州派”為然。徐先生對這個答辯非常滿意,他說:“你的答辯,比論文本身更有說服力。”他還強調,論文答辯不能走過場,只有通過“否定”才可以走向“肯定”。徐先生表態后,坐在臺上為我捏著一把汗的王季思先生終于松了一口氣。
這場答辯不是全國最早的博士論文答辯,但在中大中文系是首次。在場的旁聽者不少,中大研究生處的領導也蒞臨現場。事后他們表示,這場答辯為今后的博士論文答辯開了好頭。而我自己,則對徐先生的學術個性、求實精神,有了一次最為深切的體驗。
其實在這次答辯的前兩年,我已經與徐先生有過一次書信來往。
1984年2月,我和薛瑞兆兄考入中大攻博。早在河南大學跟隨李春祥先生讀碩士的時候,即開始從徐先生的著作中獲取教益。當看到徐先生在《牡丹亭》校注的《前言》中,稱王季思先生為“老師”,而稱蔣禮鴻、黃肅秋、俞平伯、錢鍾書先生為“同志”時,已經猜測到王先生和徐先生的師生關系。進入中大后,這一猜測得到證實。學術界的師承關系不像血緣關系那樣一脈相承,同門黃仕忠兄進入中大攻博之前是徐先生的碩士生,但成為王季思先生的博士生并不意味著他已經與徐先生成為同輩,這道理不言自明。我進入中大之后,由于王季思先生的介紹,使我對徐先生的崇敬之情不減反增,于是便有了與徐先生的這次書信來往。
大約是在1984年下半年或1985年上半年,我在注釋李玉的“一、人、永、占”時遇到了一些問題。在請教王季思先生之后,仍有兩三處困惑不能釋懷,于是便冒昧地給徐先生寫信求教。大約半個多月之后,收到了徐先生的回信。我在信中提的什么問題,以及徐先生是如何答復的,現在已完全沒有記憶。我只記得,徐先生的復信來自美國,我的求教信是家人轉寄到美國的。還有一處記憶就是,徐先生在回信的末尾,提醒我注意,不要把嚴謹的“謹”寫成瑾瑜的“瑾”。
徐先生的復信令我感動,也使我汗顏。古人常有“一字師”之說。徐先生之于我,當然絕非“一字師”所能涵蓋。但這一個字的提醒與訂正,卻令我終生難忘,因而時刻提醒自己根基尚淺,需要補的課很多很多。
徐先生的學問廣博而深厚,其對晚明戲曲尤其是對湯顯祖的研究,有口皆碑。他的《晚明曲家年譜》,我常常當做工具書來使用。在日本九州大學任教時,他校注的《牡丹亭》是我選用的教材;我和竹村則行教授合作《長生殿箋注》,是在徐先生校注《長生殿》的基礎上進行的。沒有徐先生的開拓之功,《箋注》將無法開展。
今年初,我在寫作有關湯顯祖的論文時,發現所謂“臨川四夢”中的《紫釵記》并不能以“夢”來概括,《紫釵記》與另外“三夢”不對等、不對稱。進而發現“四夢”說最初出自湯顯祖本人之口,而“四夢”的提法很可能來自車任遠的四個雜劇(合稱“四夢”)以及《金瓶梅》中的“四夢八空”。于是問題就來了:《牡丹亭》與《金瓶梅》有關系嗎?于是開始翻閱這方面的前期成果。我發現,徐先生論《金瓶梅》與湯顯祖關系的論文是最有說服力的。
徐先生的基本觀點是:湯顯祖是《金瓶梅》最早的讀者之一,他的戲劇作品,包括《牡丹亭》,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金瓶梅》的影響。而當美國芝加哥大學漢學家芮效衛(David Tod Roy),以徐先生的看法作為論據之一,提出湯顯祖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時候,徐先生則毫不猶豫地予以批駁。在他看來,受到《金瓶梅》的影響與寫作《金瓶梅》完全是性質不同的兩回事。
繼而,我再次閱讀了他的《湯顯祖和梅毒》一文。這篇論文刊發于《文學遺產》2000年第1期,而在此之前,徐先生已經寫過一篇內容相同的文章,并且編入了《徐朔方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但出版的時候卻被刪除了。徐先生對于自己當初對出版社的“讓步”頗為懊悔,因而重新寫成此文。今天看來,本文的學術勇氣與求實精神,要比論證本身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不妨從中抄錄兩段:
對于湯顯祖問題,我想最重要的是還他真實的歷史面目。無論人為地抬高他或貶低他都是徒勞有害的。對待古代文化遺產——文學遺產,我們只能是批判繼承的態度。
既然出入花街柳陌在湯氏詩文中,如同在他以前的古代詩文中一樣,是大量地公開地存在,而此時梅毒已自國外傳入,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管當事人的道德操守如何,被傳染的可能是實際存在的。我們大可不必為此而大驚小怪,把它看作是可卑可恥的事,當然這同所謂沖破封建婚姻制度的大膽行動毫無關系。我們沒有義務為他們隱惡揚善,無論美化和丑化都是不可取的。
《牡丹亭》是湯顯祖的代表作。它第九出春香轉述杜麗娘的話:“關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最后一句一字不易地來自色情小說《如意君傳》。《牡丹亭》第十出《驚夢》是膾炙人口的名作。在〔山桃紅〕和相連的〔鮑老催〕兩支曲子里有幾句赤裸裸地描寫性行為的句子。
徐先生認為:《牡丹亭》以及《紫簫記》《南柯記》中的一些描寫可以證明,湯顯祖是《金瓶梅》的最早讀者之一,湯顯祖致死的疾病和他的生平及創作有密切的關系。
徐先生的研究成果鼓勵我繼續思考:《牡丹亭》寫的是現代意義上的“愛情”,還是人的自然欲望?《金瓶梅》的“四夢八空”是否只在名稱上影響了湯顯祖?經過思考,拙文《“臨川四夢”說的來由與<牡丹亭>的深層意蘊》得以完成。當然,文中的疏漏與錯誤完全應該由我本人負責。
今年——2016年,是湯顯祖逝世四百周年。各地都在搞紀念活動,這是完全應該的。借此機會抬高一下湯顯祖和傳統戲曲(包括昆曲)的社會地位也無可厚非。但由政府部門組織的此類活動,往往是為了落實某領導的指示精神,于是這樣的紀念活動就部分地被政治化、意識形態化了,湯顯祖無形中也被拔高乃至神化了。此時,回顧徐朔方先生的教誨,堅持求實的精神,使紀念湯顯祖的活動回歸于文學、藝術、學術的層面很有必要。
徐先生的學術個性和求實精神,還表現在他為人處世的各個方面。這里順帶說說我所知道的兩件小事。
第一件事約發生在1984年秋,學術界醞釀成立中國古代戲曲學會。在發起者草擬的學會領導人名單中,會長為王季思先生和趙景深先生,徐先生是副會長之一。某省文學研究所的一位負責人也被列入副會長的名單。徐先生表態:此人不宜做副會長。
第二件事發生在1994年紀念吳梅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時。吳先生的一位很有成就的弟子表示:應該重新評價王國維與吳梅的學術貢獻,在戲曲研究中,吳梅的地位應高于王國維(大意)。徐先生明確表態:此議不妥。
眾所周知,王季思先生是吳梅先生的高足,所以徐先生應當說也是吳先生的再傳弟子,而與王國維并無師承關系。徐先生完全摒棄了門戶之見,他對學界人物的評價只有一個標準,這就是學術標準。第一件事也如此,他對那位省文學研究所的負責人沒有任何成見,而只是因為,他認為那人的學術水平不適宜擔任副會長。
在當今,像徐朔方先生這樣的學者實在太少太少。他以學術為生命,以畢生的精力追求真相。他耿直而率真,有時顯得不通人情、不合時宜。徐先生與學界一些圓滑、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他的為人與為學令人欽佩,值得尊敬。我雖然不是徐先生的及門弟子,但決心以徐先生為榜樣,以求實的精神從事學術研究,爭取做一個合格的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