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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民族文化交融中的阿來創作
——以 《塵埃落定》為例

2017-03-30 00:46:29田曉箐
長江師范學院學報 2017年5期
關鍵詞:小說文化

田曉箐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多民族文化交融中的阿來創作
——以 《塵埃落定》為例

田曉箐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少數民族作家的文學創作,往往受本民族文化和他民族文化的雙重影響。作家們在汲取本民族的文化經驗進行文本內容構建的同時,也需要吸收他民族的創作經驗和文化經驗來實現與文本、預想讀者之間的三位一體。阿來的長篇小說 《塵埃落定》無論是在語言特色、寫作內容上,還是在審美風格上,都具有民族文化交融的特色。這種民族文化交融式的寫作一方面豐富了作品的文化內涵,另一方面對促進多民族文化的共同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因此,以民族文化為背景,將文化功能和美學理想完美結合的寫作,不失為保持少數民族文學生命力的重要途徑。

阿來;《塵埃落定》;文化交融

阿來出生于四川省西北部阿壩州的馬爾康縣,這一地區在藏語中被稱為“嘉絨”,意思是靠近漢區的農耕山谷,是漢、藏、回等多民族的交界區。因為父親是回族血統的原因,阿來不是純粹的藏族血統。這種地域上的邊緣化和血統上的混合性使阿來產生了族別上的焦慮:“我們這種人,算什么族呢?雖然在這里生活了幾輩人了,真正的當地人把我們當成漢人,而到了真正的漢人地方,我們這種人又成了藏族了。”[1]27民族作家的創作觀,往往受到民族文化立場的制約,與扎西達娃、馬原等“民族代言”式的寫作不同,阿來具有開闊的民族文化觀,他的創作往往不受本民族文化的禁錮,而是能在漢藏兩種文化的穿梭跳躍中,尋求審美的制高點,以更為全面廣闊的文化視角審視多民族文化。他曾表示:“弱勢族群的作家,常常會被人強加上一個代言人的角色。這個角色,有時會與個人表達之間,形成非常大的沖突。所以,我想說的是,在這里保持冷靜與低調是容易的,真正困難的是,如何保持一種明確的個人立場。”[2]盡管長期以來受多民族文化的影響,阿來還是具有明確的文化立場,那就是不偏不倚,能夠站在民族普遍性的立場上,注重“人”這一群體的普遍情感。英國籍印度裔作家薩爾曼·拉什迪提出“邊緣寫作”的概念,認為對跨文化創作的民族作家而言,影響創作的文化有大小之分,主流文化是“大”文化,本民族文化則是“小”文化。對應至阿來的創作,正好相反,“大”文化即漢族文化,藏族文化則是“小”文化。30多年的藏區生活經驗為他提供了豐富的得天獨厚的創作題材,藏族文化、創作精神等與漢族主流的創作經驗相結合,滲透于他的創作思維、創作視域中,形成了漢藏融匯的創作特色。這種“穿行于異質文化之間”[3]而又立足本民族文化的文學創作,實質上是漢藏文化交融的結果,對漢藏兩種文化的影響是雙向的,在提升藏族文化影響力的同時,擴大了漢語的豐富程度和表意空間。

一、語言“陌生化”

語言不僅是人們日常溝通交流的工具,而且是文化傳播的載體。作家通過語言進行情感表達,語言特色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作家的內心情感世界,而作品語言的形成過程,恰恰同步于作者文化心理建構的過程。阿來這一代藏族知識分子,多是用漢語會話和寫作,用藏語進行口頭交流。在兩種語言之間穿行流浪的獨特經驗,培養了阿來最初的文學敏感,使他能夠以局外人與局中人的雙重眼光來感受并觀察文化現象,在充分吸收漢藏兩種語言養分的前提下進行文學創作。小說 《塵埃落定》的問世,使阿來成為第一位獲茅盾文學獎的藏族作家。嚴家炎評價道:“語言輕巧而富有魅力,頗多通感成分,充滿靈動的詩意,顯示出作者出色的藝術才華。”[4]什克洛夫斯基提出“陌生化”理論,旨在將本來熟悉的對象變得陌生起來,使讀者在欣賞過程中感受到藝術審美的新穎別致,經過一定的審美過程完成審美感受活動。作為少數民族作家,阿來的作品無論是在寫作內容、敘述方法上,還是在語言特色上,都充滿異域情調的神秘感和陌生感,《塵埃落定》的語言就具有鮮明的異域“陌生化”色彩。

其一,小說模糊了描寫意象的本來面目,通過增加讀者的感受難度,延長審美的過程,從而使日常熟悉的意象陌生化,使讀者得到全新的體驗。作為異族作家,無論在語言技術層面上有多么成熟,都會在文化感受上帶有明顯的異域情調。小說在遣詞造句上往往打破常規,多采用隱喻、怪誕、重復等修辭手法,達到出奇制勝的效果。文中多次使用比喻修辭,如“喇嘛的瀉藥使我的腸子唱起歌來了”“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樣無聲無息地破裂了”“痛苦又一次擊中了我。像一只箭從前胸穿進去,在心臟處停留了一陣,又像一只鳥穿出后背,吱吱地叫著,飛走了”“此時此刻的我,不要說腦子,就是血液里,骨頭里都充滿了愛情的泡泡”[5]200等語句,在這些比喻中,“瀉藥”使“肚子里唱歌”,“想法”像“泉水上的泡沫”“痛苦”像“箭鏃穿胸而過”,“愛情”的感覺則是“骨頭里滿是泡泡”。其中的喻體“箭鏃”“泉水”“骨頭”都是藏族生活中常見的意象,作者將“藏式”的喻體搭配漢語的修辭方式來實現本體的表達,將人們現實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物賦予生命活力,從而造成了讀者對常規常識的偏離,形成語言理解與感受上的陌生感,達到了隱喻修辭的目的。在擴大漢語表意空間的同時,也使民族文化的審美空間提升至新的高度。

其二,小說通過對語言進行創造性的變形,滿足讀者的期待視野。小說的主人公傻子,是一個“陌生化”的存在,他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自己“我在哪里?”“我是誰?”傻子的語言具有“傻呆”的特點,他不能組織完整的對話語句,說出的話總是缺少句子成分,卻往往具有預見未來的功效,思考“人”這一群體的存在問題,我是誰?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這樣的思考與發問,在藏族古老傳統而又略帶封建色彩的生活中,頗有陌生、怪誕的意味,蘊含了深刻的哲理。作為“集體無意識”中一個獨立的自我,傻子所問的問題,是各個民族同胞均需面對的“人”的共性問題,同樣的發問貫穿小說始末,引發讀者由淺至深的對生命的哲學思考。這種無形中的思考與想象的留白,就拉近了作者和讀者的思維之間的距離,產生二者思維上的空間對話的效果。

此外,“行文風格上的且詩且文”[6]58也是漢藏文學交融的重要表現。阿來以詩歌寫作起家,因而他的小說語言不乏散文詩的靈動性和詩意性,加之長期以來受中國傳統敘事文學“詩性”特征的影響,《塵埃落定》的語言具有抒情小說抒情性的特點。小說中多處“詩意化”的情境描寫,給歷史題材的小說營造了靈動的詩性境界。小說開篇云:

那是一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叫喚……她用手指叩響銅盆邊沿,隨著一聲響亮,盆中的牛奶上蕩起細密的波紋,鼓蕩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飛翔。[5]3

“下雪的早晨”“野畫眉”“銅盆”“牛奶”這些看似關聯生疏的意象,通過詩一般的語言被組合在一起,構成靜謐唯美的畫面,可謂“詩中有畫”。小說相繼描寫的罌粟遍野、冬日雪景等畫面,都是在作家豐富想象和優美修辭的點染下,所營造的宏偉而又精致的歷史抒情畫卷,使歷史敘事作品具有了詩般境界與情懷。

我們知道,藏語以短促、簡潔、精煉為主要特點,小說散文詩般的語言,“詩中有畫”式的抒情寫作,與中國傳統抒情文學有異曲同工之妙。中國古典傳統文學是抒情的文學,自魏晉文學“詩緣情”以來,就主張文學的價值功用在于抒發作者情感,從陸機 《文賦》、劉勰 《文心雕龍》至鐘嶸 《詩品》無一例外。蘇軾曾在《東坡題跋·書摩詰 〈藍關煙雨圖〉》中評價王維的詩歌:“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意在贊美王維的詩格調高雅,富有詩意的境界。青藏高原的雄偉壯觀,天上人間般的美景奠定了阿來小說詩意的抒情格調,藏族土司們的生活起居以及發生在這片神秘土地上的故事就像一首歷史的壯麗詩歌,小說中如畫般的情境描寫,正是這兩者的完美結合。藏族學者丹珍草也對此稱贊有加:“有著多重文化背景的阿來在敘述中創造性地形成了一種開放性、發散式的語言系統,不確定性的漢語敘述在多語混合的寬松空間中游刃自如,使小說語言充滿詩意?!盵7]毫無疑問,語言“陌生化”帶給作者和讀者的審美效果是雙重的。對作者而言,“陌生化”的敘事可以使作者積極地調動已有的審美意識體驗,并且能在頭腦中進行審美意象的整合創新,實現思維空間上的“奇異美”。對于讀者,在對語言進行咀嚼品味、進行審美的過程中,享受感官上的新鮮感,并使其保持長久的審美注意,擴大審美空間,進而達到提高審美興趣的效果。

二、民風民俗“兼容化”

丹納在 《藝術哲學》中指出:“藝術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盵8]63《塵埃落定》展現了青藏高原上大量的神秘現實,包括土司王朝的生活方式,藏族獨特的風土人情,神秘的民間禁忌、巫術、佛法風俗等。從阿來的一系列小說,包括詩歌創作中,可以看出阿來善于從藏族民間風俗中汲取寫作營養。“因為在地理上不在藏族文化的中心地帶,更因為不懂藏文,不能接觸藏語的書面文學,我作為一個藏族人更多的是從藏族口耳傳承的神話、部族傳說、家族傳說、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收營養。這些東西中有非常強的民間立場和民間色彩。所以,那些流傳于鄉野與百姓口頭的故事包含了更多的藏民族本身的思想習慣和審美特征。”[9]291藏族民間口頭文學很興盛,在文字發明之前,藏族文學主要靠口耳傳承,民間歌謠即是口頭文學的一個重要類型。

作為青藏高原上“地標性”的精神建筑,《塵埃落定》是一部家族、制度的消亡史,也是一部風俗史,各種獨特的民間風俗是高原人民歷經自然、社會、心理等各方面考驗而形成的獨特文化現象。小說中多次出現民間歌謠。比如,麥其土司種罌粟的第一年,發生了地動。小孩子們在索郎澤郎的帶領下追打到處漫游的蛇,他們走在秋天明凈的天空下面,唱到:

牦牛的肉已經獻給了神,

牦牛的皮已經裁成了繩,

牦牛纓子似的尾巴,

已經掛到了庫茸曼達的鬃毛上,

情義得到報答,壞心將受到懲罰。

妖魔從地上爬了起來,

國王本德死了,

美玉碎了,美玉徹底碎了。[5]59

“我”的侍女桑吉卓瑪嫁給銀匠后,坐在樓上的欄桿后面繡著花,口里低聲哼唱一部敘事長詩里的一個段落:

她的肉,鳥吃了,咯吱,咯吱,

她的血,雨喝了,咕咚,咕咚,

她的骨頭,熊啃了,嘎吱,嘎吱,

她的頭發,風吹散了,一綹,一綹。[5]100

葬俗文化是藏族民間文化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葬俗文化是我國各民族共有的文化習俗,藏族的葬俗文化主要包括天葬、水葬和火葬三種主要方式,奶娘德欽莫措夭折的兒子由喇嘛們念了超度經,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了;戰爭過后,給陣亡者舉行的火葬;麥其土司的大兒子被復仇者殺害后,麥其家族為其舉行了隆重的火葬儀式:“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個早上。中午時分,骨灰變冷了,收進了壇子里,僧人們吹吹打打,護送著骨灰往廟里走去。骨灰要供養在廟里,接受齋蘸,直到濟嘎活佛宣稱亡者的靈魂已經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盵5]297

此外,小說中還有“酥油拌洋芋泥”的飲食習俗,“吐口水嚇鬼”“禁止捕魚、食魚”“禁止殺猴”等民間禁忌習俗。這些民間習俗,與漢族民間習俗有一定的相通性。在現代西部鄉土小說中,也不乏這樣的民俗描寫。以西部鄉土作家雪漠為例,在他以河西走廊的大漠生活為描寫對象的“大漠三部曲”中,出現了包括“花兒”“賢孝”為代表的民間表演藝術;以“吐口水”“燒紙錢”“火燎毛病”為代表的鬼魅禁忌風俗,以及以“山芋米拌面”“拌面湯泡饃饃”等為代表的飲食風俗。首先,藏族的民間歌謠和漢族的民間歌謠“花兒”“賢孝”在本質上是相通的。二者或是由民間故事改編而成,或是即興而發,有感而作;在形式上都具有對仗、押韻的特點,且都具有情感表達、溝通交流、“談情說愛”的功能。它們在形式上都是一致的,只是因人們日常生活習慣、行為經驗的不同,而產生內容上的差異。其次,藏文化中的“火葬”習俗與漢文化中的“燒紙錢”“火燎毛病”等鬼魅風俗都是人們對“來世轉生”、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希冀。此外,在飲食習俗上,兩種習俗也是“舊瓶裝新酒”“換湯不換藥”,藏族生活中的“酥油拌洋芋泥”和漢族的“山芋米拌面”都是以洋芋泥為食材的主要組成部分,加上兩個民族特有的“酥油”“面食”混合而成,在本質上具有一致性。諸如此類的民間習俗,都存在某種共同的溝通介質,這種共同性也即兩種文化的交匯共同之處。雖然,兩種文化在影響時間上的先后順序、主客關系尚不明確,但相同的風俗在不同民族地域上的擴散和傳播,則足以證明文化互相影響以及交融的客觀存在性。

三、敘事審美的共通性

小說是一種敘述的藝術,敘述自然也就成為小說的本位特征。敘事文本有3個基本視角:作者的視角、讀者的視角和敘述者視角[10]。作者視角指從作者角度對文本的整體建構,讀者視角以預想讀者為出發點進行文本敘述,敘述者視角則指在文本中完成敘述的敘述者角色。其中,敘述視角與作者視角互相獨立,互為補充?!秹m埃落定》選取“傻子”這一非常態視角進行敘事,敘述視角是“限知性”的。但“傻子”的傻,又非病理意義上的傻,他“大智若愚”的對所有重大事件的預見性,彌補了正常敘事無法全面顧及、全方位表述的缺憾。從“全知”敘事的角度來講,這是對魯迅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視角、賈平凹 《秦腔》中的“瘋子”視角、史鐵生 《我的丁一之旅》中的“行魂”等敘事視角的繼承和發展。它們的共同性,體現在將作者視角和敘述者視角完美結合,擁有“全知性”的敘述視野,將一般敘述所不能覆蓋的內容完美地呈現出來。

傻子是麥其土司家的二兒子,在日常生活中具備病理意義上傻子的全部特點,智力和行為上有天生的缺陷,“土司醉酒后有了我,所以,我就只好心甘情愿當一個傻子了”[5]3,“一個月時我堅決不笑。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我一咧嘴,一汪涎水從嘴角掉了下來”[5]5。傻子同時又具有超越時空、預見一切的能力,麥其家的大少爺被復仇者所殺時,“整個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殺了一樣安靜,只有傻子躺在床上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來了!’”[5]293。傻子人物在這種“傻”與“不傻”的性格特征中游移變換,使得傻子這一人物形象具有隱喻意義和哲理意味。

在文本立場上,作者給予傻子局內人和局外人的雙重身份。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傻子是所有事件的見證者,但又避開了當事人的身份角色,而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參與重大事件。這樣,小說就形成以傻子為中心的局內人和局外人的復調性對話。這樣的對話方式,使得敘述者與文本之間產生疏離,拉伸了敘述主客體間的空間距離,進而擴大了敘述的張力。重要的是,傻子的雙重身份特點與作者個人的雙重身份相呼應,二者均具備相似的性格特征、行為方式、敏銳而又矛盾的文化心理等,將文本和現實緊密聯系起來,以作者和“傻子”的境遇為典型,影射了數以萬計的具有“多民族身份”的“藏族”同胞的命運。

在人物設置層面上,作者圍繞傻子這一人物形象,巧妙地設置了包括漢人母親、黃特派員、叔叔、漢人戲班子里的姑娘等眾多人物形象,以及罌粟、快槍、照相機等漢屬意象。在血統上,傻子是漢藏混血兒,骨子里帶有漢藏文化交融的先天特性。母親、黃特派員、叔叔等人物是傻子雙重文化身份形成的催化劑。漢人母親總給“我”忽遠忽近、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那天,她又緊緊地捧住我的腦袋,不住地搖晃著說:‘我要教你說漢話,天哪,這么大了,我怎么就想不起要教你學些漢話’”[5]18。叔叔參與內地“白色漢人”和“紅色漢人”之間的戰爭,傻子買飛機支持叔叔,間接參與戰爭,傻子和叔叔之間以照相機為媒介進行交流。小說中故事情節的展開和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是在漢藏文化的不斷碰撞中進行的,“我”這一人物形象也在兩種文化的交流中日漸豐滿。因此,小說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具有漢藏文化混融的特性。

作者設置“且智且愚”雙重性格的“傻子”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具有象征性和隱喻性。莊子認為,完美的人應該具備“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特點。日常生活中的“傻子”基本不具備正常人的行為,在每一次重大事件中,他總會嘀咕一些神神秘秘、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而且事情的結局又總能印證他的“傻話”。傻子是麥其土司走向衰亡的助推者,在傻子“預見性”的安排下,土司制度由興盛走向衰亡。因此,傻子是土司制度在文化意義上的象征。縱觀麥其土司的衰亡以及土司制度逐漸崩潰這一漫長的歷史過程,外在力量的介入顯然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從引進鴉片種植、進行商貿交易,到梅毒的傳染和“紅色漢人”的到來,都是土司與漢人之間的直接接觸,是漢族文化進入藏族地區的直接表現。文化之間的碰撞向來是利弊共存的,罌粟、快槍、照相機等的傳入使藏族人們在享受現代化帶來的全新體驗的同時,也遭受了異族文化帶來的弊端——各土司之間的爭奪愈演愈烈,土司們還染上了梅毒。

毋庸置疑的是,小說敘事帶有明顯的“漢族經驗”,從多個側面呈現出回歸傳統敘事的趨勢。一方面,“傻子”理性與非理性的雙重性格,與主流文學中的一些人物形象具有同構性,比如前面提到的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賈平凹 《秦腔》中的“瘋子”,以及古典小說 《紅樓夢》中林黛玉、賈寶玉的人物形象,都具有雙重性格。作家們通過雙重性格深化了人物的心理刻畫,豐富了小說的人物性格類型,使得小說展示出無與倫比的豐富內涵,同時也體現出歷史現實、社會現實的復雜性。更重要的是,對于人物而言,兩種性格相互制約、相互平衡,是儒家中庸文化之美的體現。另一方面是在敘述的過程中,為了突出中心事件而相對淡化對人物形象的描寫。不僅 《塵埃落定》如此,在創作小說 《天火》時,為了突出“天火”這一中心事件,作者改變了以往的敘事方法,主要突出“森林大火”這一事件而相對淡化了對人物的描寫塑造,這種擬以回歸傳統敘事的方法,明顯是受了古典小說的影響。

四、結 語

為了創作,阿來花了大量時間閱讀外國名著,多次徜徉于中國古典小說的海洋,從中汲取經驗?!坝脻h語寫作的藏族人”[11]的獨特身份,使他將藏族人對生命的特定感知轉換為漢語的審美表達。誠如作者所言:“我可以說,作為一個寫作者已經成功地把一種非漢語的感受融入了漢語。這種異質文化的東西,日積月累,也就成為漢語的一種審美經驗,被復制、被傳播。這樣,在悄無聲息中,漢語的感受功能、漢語經驗性的表達就得到了擴展?!盵12]209-220可以說,阿來的小說,無論是 《塵埃落定》《空山》,還是 《格薩爾王傳》都在敘述內容、語言特色、敘述方法上,成為“擴大漢語感性豐富程度”的重要實踐,作品里的豐富多彩的藏文化因子,隨著作品的傳播,在潛移默化中對漢族文化產生了影響,不僅豐富了漢語的感受功能,擴展了漢語經驗性的表達,而且影響了漢族人的生活習慣和行為方式。雖然在整個文化交融的過程中,兩種文化博弈連連,爭論不斷,但從整體上說,藏族文化還是以積極的姿態參與整個互動過程的。

誠然,漢藏文化之間的這種交融是雙向共存的。漢族文化在藏化的過程中,自身受到沖擊,以非顯性的方式保存下來,同樣在無形中影響著藏族人們的生活。這種影響不僅體現在文本中的漢語審美表達,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藏族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等。尤其是在經濟、科技快速發展的時代,區域政治、經濟之間的交流,無疑為文化的交流和融合提供了便利條件。

毫無疑問,阿來的小說是多民族文化融合寫作的范本,是促進民族文化交融的中介和載體,對促進多民族文化的發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重要的是,透過這種“異質文化”寫作,阿來想表達或告訴人們的恰是兩種文化之間的共性,即“人”的群體文化的共性——吸收先進、互相包容。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將文化功能和美學理想完美結合,以地域文化作為背景進行創作,不失為少數民族文學創作保持生命活力的重要途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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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7

A

1674-3652(2017)05-0102-05

2017-06-17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延安文藝與20世紀中國文學”(11&ZD113)。

田曉箐,女,甘肅張掖人,主要從事現當代中國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志 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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