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玲
一
又一個不咸不淡的年過去了,秋琳站在枝藤纏繞的后山上,天空一片陰霾,冷風從空中滑下,吹黃了地,吹禿了山,吹皺了山腳下那條渾濁的小河,吹暈了小河環繞著的村莊。
灰頭土臉的小山村——張家莊。七零八落幾戶人家,斑駁的墻壁,幾只燈籠在緊閉的門前隨風晃悠。村左邊那棟二層小樓是秋琳家,前幾年蓋好的,里里外外毛坯樣,蓋好房子沒錢了,秋琳想借點錢裝修裝修,張明堅決不同意,背債的日子不好過。張明爸媽也贊同張明的主張,先湊合著住,比漏雨的老屋強多了。張明爸媽成年陰云不散的臉上有了笑容。秋琳發現張明媽笑起來很好看,溫柔似水,夾著些媚態,竟有大家閨秀的模樣。秋琳嫁到張家,跟張明媽感情一直很好,在張明媽心中,秋琳是媳婦,也是女兒。
“媽媽,媽媽。”冷風送來了張寶的聲音,這聲音被風撕扯滿山竄。張寶站在半山腰,通紅的小手喇叭狀放在嘴邊,對著山上喊,張著的小嘴,豁了的門牙。秋琳幾步跑過去,把張寶摟在懷里。張寶結實的身體緊靠在秋琳懷里,秋琳能聽到張寶的喘氣聲。喘息聲越來越大,似乎在聚集著什么,突然凝固了,整座山、整片林在寂靜中沉默。張寶猛然推開秋琳,秋琳趔趄著,張寶用力過大,自己也站不穩,人往后仰。秋琳撲過去拉住張寶,雙臂護著張寶滾下山。山不高,山下枯草縱橫。秋琳從草地里爬起來,同時叫著張寶。張寶自己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干草。秋琳看著十歲的兒子,他烏黑的頭發被風吹亂了,通紅的臉,明眸閃閃,黑眼珠隱藏在長睫毛里,剛毅的嘴角,起伏不已的胸脯,壯實的身體,兒子越長越像張明。“媽媽,你是不是又要出去打工?”張寶的目光落在秋琳臉上,掃射著。昨晚飯后,秋琳對張明的爸媽說:“爸媽,小寶還得靠你們。”張明爸點根劣質煙抽了一口,慢條斯理地說:“鎮里新建了一所實驗小學,聽說是一位專門搞教育的能人辦的,村里不少人準備把孩子送那兒上學,每周只接一次。”頓了一下,張明爸又說:“只是費用高,我和你媽商量,我們出一部分錢,你們自己拿一部分。”秋琳看著張明。張明目光飄忽在窗外的黑幕里,窗外漆黑一片。張明媽小聲說:“咱再窮也不能耽誤孩子,大隊那所總校只剩下幾個孩子,老師不好好教,孩子不好好學,課堂上幾個孩子滿教室跑,老師坐一邊聊天。”張明媽嘆口氣,“我去接張寶,親眼看見的。”張明爸一連吸了幾下煙頭,黑著臉說:“你們前去學校打探打探,咱再窮也不能耽誤了孩子。我和你媽只能管他吃穿,教不了他學問。”秋琳拉拉張明,張明仍看著窗外。窗外,黑暗重重。“明天我們去學校打探。”張明沒回頭,似乎在對著窗外說。婆婆小聲而清晰地說:“明天就是元宵節,節后你們又得走,這一走又是一年。”秋琳不由得握住張明媽的手,張明還在望著窗外。黑暗鋪天蓋地在空中涌動。
學校坐落在鎮西,校后一片松林,高大,常綠,前面是一片開闊地。校園內,二層教學樓,窗明幾凈,教學樓后是宿舍,宿舍與教學樓左側,食堂連著餐廳,右側是電腦室、多媒體教室和圖書館。前來咨詢的家長很多,附近村莊的,張明認識不少,有幾個還是張明的工友。他們只是彼此點個頭,臉色灰暗,心事濃厚,似乎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匆匆擦身而過。
秋琳眼放光彩,這兒比大隊總校強多了,讓孩子來這里吧。張明望著灰暗的天空,緩緩地說:“其實在哪兒上學都一樣。”秋琳說:“這樣給爸媽減輕點負擔,孩子也能學點東西,不然幾年下來孩子就廢了。只是學費挺貴,一學期下來,四千呢。”張明說:“他們是這么寫,說不定平時還收些什么費呢。”秋琳說:“無論怎么樣,咱們得為孩子著想。咱們掙錢為什么呢。”張明說:“這件事上你跟爸媽一路,我還說什么呢。”就在他們報名的時候,學校又貼出了通知,說前二百名還能減免些學費。家長呼啦一下涌過來,于是站起了長長的隊。天空越來越暗,天色越來越濃,長隊一趨一行,緩慢而沉重。
明天他們就要離家遠行了,打工生涯隨著元宵節的結束而開始了。秋琳聽見張明爸媽的嘆息聲,后半夜睡意朦朧中,似乎還聽見張寶的抽泣聲。秋琳推推張明,說小寶在哭。張明悶聲悶氣地說:“睡覺,你在做夢。”早晨起來,秋琳看見張明站在小寶床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小寶睡熟的臉,張明的手滑過小寶的臉,久久地。秋琳趕緊裝著要洗臉的樣子,去端水拿毛巾。毛巾后的秋琳大把大把淌眼淚。一會兒她和張明就要遠走他鄉,這一去又是一個春夏秋冬。小寶還在睡夢中,他們逃似的離開家,惶惶然,惆悵滿。
張明爸媽沒露臉,他們坐在小寶床前,注視著張家一代獨苗,小寶是他們的生命,是他們的精神支柱,是他們的全部。他們甚至分不清他們的生活是小寶還是日子了。秋琳幾次跟張明媽說別太慣孩子,張明媽眼皮都不抬,慣不慣由不得自己了,全是日子做主。那也得悠著點,別沒了樣。秋琳的聲音很小,軟弱無力,自己都聽不清楚。啥叫有樣?秋琳再也說不出什么了,啥叫有樣?哪個人還有樣呢?秋琳有樣嗎?
張明外出打工,秋琳一直在家帶孩子、照顧公婆。秋琳每每對張明爸媽表示出照顧的樣子,張明媽就細聲細語地說,我們不用你照顧,小寶需要,記著張明。張明不在身邊幾年了,秋琳一直不習慣身邊沒有張明的日子,內心的狂躁,身體的萌動,勞作的辛苦,漫漫長夜,撕扯著擠壓。秋琳時常跑到后山,對著空曠的原野吼叫,叫聲如奔騰的野馬,揚起的漫漫塵土,劈頭蓋臉地向她襲來。不知什么時候,她身后站著一個男人,高大,另類,衣著與眾不同,留著長發、長胡,穿著靴子,牛仔裝扮,身邊一個大旅行包歪斜地敞著,里面亂七八糟一堆,他手里拿著一個相機,一臉笑容。秋琳發現他是因為聽到了聲音,“你真美!”秋琳回過頭,便聽見“咔嚓”一聲,一張照片出現在秋琳眼前——黑發飄飄,睫毛一根根清晰可辨,微啟嘴唇,神態狂野。“我叫原野。”秋琳看著原野,他有一對微黃的眼睛,清亮清亮,淡淡的眉毛,身上散發著一股濃重的煙味,很香。原野掏出根煙,點燃,深深地吸一口,緩緩地吐出,青煙裊裊。他們什么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西下的夕陽灑在他們身上,紅如血,夏日的風把秋琳淡綠色的連衣裙吹鼓了,滿滿的風,滿滿的膨脹。原野往后退了兩步,欣賞著秋琳。“美女,你叫什么名字?”“秋琳。”原野若有所思的樣子:“秋琳?不錯的名字。”秋琳看著原野,男人氣息在秋琳身邊繚繞,滾滾來滾滾去,渴望睜開眼睛。秋琳體內的熱浪被風吹得飄散開去又合攏來。“秋琳,你很美。”秋琳避開原野放蕩的目光,跑下山。回到家,秋琳魂不守舍,后山原野,原野后山,交替在秋琳眼前閃。幾天后的晚上,秋琳平靜地對張明爸媽說:“小寶托給二老照顧,我去找張明。”張明爸點根劣質煙,嗆人的氣味滿屋飄,黑著的臉毫無表情。張明媽靜靜地看了秋琳好一會兒:“去吧,女人離了男人不成女人。”秋琳動情地說:“謝謝媽。”秋琳走的那天,背著小寶,邊流淚邊往村外走,快走出村口的時候,聽見小寶的叫聲“媽媽,媽媽。”小寶踉蹌奔跑的身影,搖晃著的小手,讓秋琳心如刀割,淚如雨下。她咬咬牙,快步向前走,最后幾乎小跑著離開村莊。小寶的哭叫聲越來越遠,虛無,但它伴隨著秋琳。endprint
“走吧,再不走,小寶就醒了。”張明提著兩個大編織袋,站在秋琳身后。秋琳洗把毛巾,再次捂住臉,肩膀抽動不停。張明撫著秋琳的肩膀,低沉地說:“不然你別去了。”秋琳說:“我不能不去,我想做完整女人。”“那就快走。”風特大,搖松了枯樹,對著山吼,霸道蠻橫。他們走到村口,身后,傳來小寶的哭叫聲,“爸爸,媽媽。媽媽,爸爸。”凄悲,蒼涼,犀利,頑強。小寶狂奔的身影出現了,小寶只穿睡衣。秋琳扔下提包,跑過去,小寶滿臉是淚,滿頭是汗,他怒視著秋琳:“媽媽,你一定要去打工嗎?”小寶的眼神陌生,透著仇恨。秋琳抱住小寶,小寶雙手推開秋琳,秋琳的哭聲被風吹得飄起來又落下。“你是不是一定要去打工?我不上學,不吃零食,不花錢,你別去打工,別去了。”小寶臉紅得發紫,頭上汗水涔涔。秋琳蹲在路邊,捂著臉哭。張明爸媽氣喘吁吁地跑上來,張明媽顫抖著給小寶穿棉衣。小寶奪下棉衣扔在路邊。張明大步走過來,掄起手,一巴掌下來,小寶臉上五個紅印。小寶不哭了,只是大顆大顆掉淚,大眼睛直視著張明。張明爸揚起粗大的手,對著張明臉,重重一巴掌,顫抖著嘴唇:“你有什么資格打他?”張明爸眼睛蒙層老淚,渾濁厚重。張明媽撿起棉衣披在小寶身上,把小寶緊緊摟在懷里,淚灑在小寶頭上:“小寶聽話,跟奶奶回家。”小寶掙開奶奶,目光在張明和秋琳臉上掃了幾個來回,轉身往村里跑。風瘋了,路邊的枯樹嚎叫著。張明爸媽尾隨小寶,邊跑邊叫:“小寶,小寶。”張明拉起蹲在路邊的秋琳。枯草被秋琳壓癱了,風一吹又顫巍巍地站起來。張明說:“不然你回去吧。”聲音無奈而軟弱。秋琳搖搖頭說:“女人得跟著男人,不然女人會變壞,我不想變壞。”張明說:“走吧。”狂風把他們送出村外,刮向遠方。
秋琳邊走邊回頭看,小村莊,像只睡在山腳下的貓,溫順,溫順得麻木,拎不起來,拎起來還會溫順得倒下。路的盡頭,小寶的身影小黑點一般。一陣風卷起滿地土,揚開散去,淹沒了小寶的身影。秋琳扔了包往回跑,張明拉住她:“你干什么?”秋琳一臉愴惶。路的盡頭,小寶的身影沒了。張明拉著秋琳往村外走,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
二
小寶就要開學了。張明爸坐在床上,靠著墻,滿臉疲憊,眼皮腫脹:“小寶的東西準備齊沒?”“差不多了。”張明媽說,“小寶說要一個像房間一樣的轉筆刀,明天趕集,我到集鎮上去買。”張明爸說:“孩子要什么就給買什么,他爹娘不在身邊,咱不能虧了孩子。”張明媽點點頭,撩起圍裙擦把鼻子,繼繼攆面條。沉悶、壓抑滿屋子飄。
張明媽撈了面條叫小寶吃飯。叫了幾遍,沒小寶的影子。張明媽急急地說:“小寶不見了。”張明爸下床:“剛才還在院里踢的球呢。這孩子一天也離不開那個球。”老兩口跑到院中,那個足球靜悄悄地縮在墻角,院門開著,風一股股往院里吹。老兩口跑出門外,大聲叫著小寶,焦慮,急迫,緊張。這孩子會去哪兒呢?張明媽急了,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著。張明爸說別急別急,到小胖小剛家看看,這幾個孩子愛湊堆。
從小胖小剛家出來,張明爸也急了,邊大步往山里走邊叫。這孩子不會去找秋琳吧?這么想著,頭上冒汗了。張明爸氣喘吁吁地爬山,猛然看見山頂枯樹邊,小寶被風裹著的身影,弱小,獨寂。他高高地舉起砍刀,一刀下去,亂七八糟的雜木只輕輕動一下。那個小小的身影在風中搖晃。張明爸從小寶手里拿下砍刀,一把把小寶摟進懷里。張明媽跟在后面也爬上山,她從地上撿起小寶棉衣,往小寶身上穿:“凍壞了可咋辦!凍壞了可咋辦!”張明爸說孩子:“咱們回家吧。”
小寶低聲說:“我想砍些柴,少買煤氣,省點錢,我想讓媽媽回來。我也不想上學了,我只想讓媽媽回來。我不再吃零食了,我只想讓媽媽回來。”老兩口背過臉擦把淚。造的是啥孽啊!
張明媽撩起圍裙擦眼淚,擦了一把又一把。她把面條放進鍋里熱一遍,“先吃飯吧,吃了飯,好好的。”“爺爺,咱們從明天起喝稀飯吧,省錢,省錢了,媽媽就不用掙錢了。我想我的媽媽回來。”張明爸緊緊地摟住小寶,張明媽摸著小寶的頭,老兩口對視一眼,老淚縱橫。
小寶沒吃飯,倒在張明爸懷里睡著了。張明媽給小寶脫了衣服,蓋上被子。老兩口坐在昏暗的燈下,張明爸吸著煙,張明媽吃力地給小寶織毛衣。張明爸說:“這孩子心太重,太想他媽了。”張明媽說:“就要開學了,還不知道咋樣呢,我這心老是慌。”張明爸說:“興許上了學要好些,孩子們在一起,玩起來啥都忘了。”張明媽看著孫子熟睡的樣子——上翹的嘴角,棱角的臉龐,尤其是那兩道挺著的劍眉,格外俊美。“這孩子有主意呢。日后還不知道咋樣。我這心提著呢。”張明爸說:“明天報到,你得給他穿得像個樣。”張明媽說:“秋琳給小寶買的衣服多呢,柜子里都是他的衣服。”燈光悠悠,老兩口俯身看著小寶。張明爸說:“這么的吧,咱倆得輪著在學校門口守些日子,不然這孩子跑了,咱咋向張明兩口子交待,秋琳心里惦著小寶呢,你看年年回來給小寶買多少東西,穿的,玩的。”張明媽點著頭,灰白的頭發飄起些冷寂。張明爸說:“這工打吧,真苦了孩子;不打日子咋過,難哪!”張明媽說:“誰說不是呢,鄰村有個孩子,奶奶一時沒看好,孩子掉進糞坑淹死了,媳婦回來拽住婆婆的頭發要孩子,婆婆給媳婦下跪,跪在院中央。”又說:“咱得把這個孩子看好,不做啥也得看著孩子。”張明爸說:“唉,咱也睡吧,明日得早起。”張明媽上床拉了燈。
太陽像沒睡醒似的,無精打采地灑下幾縷淡淡的光。張明爸牽著小寶的左手,張明媽牽著小寶的右手,走進半開著的鐵門里。門衛是個黑著臉的老男人,老男人鐵著臉問:“交錢沒?”張明媽從衣袋里摸索出條子,遞過去。老男人的臉似乎白了些,依然冷冰冰地說:“進去進去,先去會議室領書。”會議室在教學樓后,寬敞,明凈,中間大圓桌上堆滿了書,地上也堆著書,家長領著孩子排隊拿書,一個接著一個。小寶安靜地跟在張明爸身邊,明亮的眼睛極目遠眺,看見不太高的墻外站著幾棵松樹,松樹后就是那條通往村處的小路,路的盡著走來笑盈盈的女人,女人手里拿著一個“鶴風箏”,笑著向小寶走來,發亮的眼睛,長發飄飄。“媽媽!”小寶掙開張明爸的手,向外跑去。張明爸在后面追,張明媽也在后面追。張明爸拉住小寶:“咱領書去,領了書,小寶就要上學了。”張明媽喘著氣跑過來:“小寶,媽媽過年就回來了。走,咱領書。”老兩口哄著小寶,站在領書的隊后。灰白的天空下,一對對白發老人領著孫子或孫女,移動著沉重的腳步。校園里,靜悄悄,風都藏起來不露頭。endprint
秋琳特別不喜歡寒冷的日子,冷讓人揪心,揪得心哆嗦,找不到歸宿。秋琳把棉衣領拉高些,緊緊圍巾,走出新世紀大廈。秋琳保潔的樓層明天起裝修,經理通知她一周后上班。下樓梯,再下樓梯,差點撞在一個人身上——原野!盡管原野剪了頭發,刮了胡子,黑色大衣領高高豎起,秋琳還是一眼就認出原野。原野一臉燦爛笑容。秋琳沒想到在這里碰到原野,驚愕,詫異,回不過神。原野說:“不記得我了?”秋琳搖搖頭,眼睛仍然瞪著。原野說:“請你吃飯?不遠有家快餐店。”沒等秋琳說話,原野拉著秋琳向前走,路口過斑馬線,來到斜對面一家生意不錯的快餐店。秋琳還沒看清店名,就被原野拉進去。店內干凈,有序,安靜。原野把秋琳按坐在靠里的空位上,徑直走到柜臺,跟領班說了句什么,領班點頭微笑。原野坐到秋琳對面:“別吃驚,看看這是什么。”原野從包里拿出雜志,是本婦女雜志,原野說:“上面是誰?”秋琳拿過書,封面上一位漂亮女人站在山坡上,頭發被風高高吹起,皓眸瞇著,凝望遠方,黃色連衣裙飄逸灑脫,光著腳,小腿光潔柔滑,如藕段。像秋琳又不像秋琳,秋琳記得那次在山上她穿了鞋的,她的連衣裙比照片上的長些,腿也沒那么嫩。原野笑瞇瞇地看著秋琳:“不像,對嗎?”秋琳說:“不像,我沒那么好看。”原野說:“你非常漂亮,只是自己沒意識到。”服務生端上了飯盤:“本店特色什錦小火鍋。”一人一個,兩碗飯。原野說:“吃吧,吃完,別浪費糧食。”原野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全不顧秋琳。秋琳吃不下去。張明最近吸煙多了,下班回來也晚了,常常回來鞋也不脫倒床上就睡。他眼神蒙眬,看秋琳時目光散亂,飄的感覺。近幾天,回家更晚,秋琳早晨醒來才看見睡在一邊的張明,他衣服不脫,鞋子不脫。張明說:“太累了,工地活兒多人少。老板不榨他們榨誰。他們就等著被榨干吧。”秋琳說:“要不咱不干了。”張明說:“不干,干啥?在哪兒不一樣呢?在老板手下當差,全天下建筑工地都一樣。挺著胸讓老板榨吧。”秋琳說:“換個別的工作干。”張明說:“我能干什么呢?”張明眼睛一閉,不再說話。秋琳張張嘴,不知說什么。昨天張明倒是回來得早,回來后給了秋琳幾千塊錢,秋琳睜大眼睛:“哪來的這么多呀?”張明說:“又不是一個月的,去存著吧,留著小寶上學。”隨后張明理了幾件衣服裝進包里,說工地事多,打算去工地住幾天,這樣不用起早摸黑了,能多睡會兒。秋琳想想也對,他們住城北,張明在城南上班,一天車上要待三個小時,可是只有城北還有貧民窟,便宜,一個月三四百,他們只能在城北租房子。辛苦點,再辛苦點。張明說,這陣子過去,就好了。秋琳說,自己注意點,吃好點。張明點點頭。出門在外真的不容易啊,家鄉,寒酸卻溫馨,閉塞卻有四壁,有床有火,炊煙氤氳。“想什么呢?”原野吃完了,拿張紙巾擦嘴,“明天我去陜西,看我的孩子。”原野無限向往,眼睛瞟著窗外。秋琳停住了筷子,睜大眼睛。原野微微一笑:“我資助了幾個孩子,以往我每年都去一次,這會兒有三年沒去了,挺想他們。”秋琳看著原野,恍恍惚惚,縹緲卻火般閃爍。原野說:“是真的,不然明天跟我去看看。”明天去看看?陜西?偏遠的山區?原野說:“不敢去?”秋琳放下筷子,平靜地看著原野:“去,沒啥不敢的。”原野說:“明天我在車站等你,回去收拾幾件衣服。”
三
早上才出點太陽,就刮起大風,塵埃漫天,百草翻飛,空中一片昏暗。
小學三年級學生張寶被生活老師——趙福娥拉起來,邊拉邊說:“張寶起床,趕緊起,不然肖老師生氣了。”張寶迷迷糊糊地睜大眼睛,翻身坐起,睡眼不再惺忪。趙福娥把張寶的衣褲扔在床上:“快穿。”肥胖的手抓起毛衣往張寶頭上套,速度極快。大臉盤上的那雙腫脹的眼睛透著柔和的光。趙福娥出氣很粗,氣息直撲張寶的臉,說不清的雜味讓張寶想起秋琳清新的口氣,媽媽嘴里是甜的。張寶別過臉,從趙福娥手里搶過衣服,自己往頭上套。
張寶趕到餐廳,餐廳里空空如也,只有刮不盡的冷風。張寶走進教室,肖老師錐子一樣的目光瞪著張寶。肖老師寸頭,眼睛特小,鼻子也小,嘴更小,說話聲音尖細,像女人的聲音。他穿著一件厚棉襖,領子豎起,頭縮進領子里,只露出一對小眼睛。他三十出頭了,還沒成家。肖老師從看到張寶第一眼起,就不喜歡張寶。張寶眼睛太亮,亮得能照見人的影子;張寶眼神太純,純得不含一點雜質;張寶眼睛太機靈,機靈得讓人心發虛。張寶從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叫肖老師早,也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把從家里帶的吃的送到肖老師的講臺上,更不會沒事圍著肖老師,嘰嘰喳喳地說肖老師最好,肖老師好棒。課堂上張寶眼睛盯著窗外看的時間多,肖老師大聲叫張寶,大聲問張寶:“你在想什么?”張寶回過神,看著肖老師眼睛。肖老師眼睛里有著張寶看不見的怒氣,有著張寶領會不到的焦慮。“好好聽課,再不好好聽課站到后面去。”張寶真的走到后面站到那里。肖老師小眼睛里燃起一團小火苗,越燒越旺,從眼里冒出,在教室里竄。肖老師說:“你喜歡站,對嗎,對嗎?以后每天都站著。”張寶在以后的日子里乖乖地站在教室后面。張寶看著窗外的大風,媽媽說大風是從天際來的,刮到人間來懲罰人們,給人們教訓,讓人們懂得珍惜,學會勤勞。肖老師被張寶的漠然激怒了,他大聲吼叫:“蹲馬步。”張寶蹲下身子,雙臂前伸。
窗外風呼嘯,好像是把什么刮倒了,發出劇烈地撞擊聲、破碎聲。
下課后,同學圍住張寶,皮白笑嘻嘻地看著張寶,圍著張寶轉了兩圈。皮白個子高,單薄,周末從家里回校都帶好多吃的,而且是他爸開著轎車送他來,他爸的轎車把皮白地位抬得高高的。肖老師每次看見皮白爸都點頭哈腰,肖老師的點頭哈腰更給了皮白趾高氣揚的底氣。皮白拍拍張寶的臉,摸摸張寶的手,拉拉張寶的耳朵。張寶盯著皮白看,用眼神警告皮白。皮白又笑嘻嘻地摸摸張寶的臉。張寶騰地站起來,照著皮白臉上一拳,皮白往后退幾步,倒在地上。同學尖叫著往后退,跑去叫老師。肖老師怒氣沖沖地跑進教室,抬腳踢張寶的屁股。張寶漲紅著臉說:“是他先動我的。”肖老師說:“我不是讓你蹲馬步嗎?你為什么起來?”張寶說:“是他先弄我的。”皮白躺在地上耍賴。肖老師說:“去道歉。”張寶站著沒動。肖老師拉張寶的衣領:“去道歉。”張寶仍然沒動。肖老師推張寶一下,張寶趔趄著,跪在皮白身邊。肖老師指著張寶的鼻子說:“道歉!不道歉,請家長。”張寶很怕請爺爺奶奶,上次跟皮白打架,是皮白先打張寶,張寶才還手,肖老師讓張寶道歉,張寶漲紅臉咬著嘴唇,眼睛飄向窗外。肖老師請了爺爺奶奶。爺爺奶奶低聲下氣地道著歉,還塞給皮白十元錢,讓皮白買點好吃的。張寶氣爺爺氣奶奶,為什么皮白先打他,還要他道歉?為什么?張寶哭了,委屈源源不斷地涌來,像浪潮,一浪高過一浪,一陣比一陣洶涌。張寶的眼淚流也流不盡。肖老師指著張寶,聲音低而有力:“最后一次,道歉不?”張寶含著眼淚說:“對不起。”皮白說:“我聽不見。”張寶哭著大聲說:“對不起。”endprint
那晚張寶沒睡著,窗外黑洞洞的,風不像在刮,像在哭泣。媽媽,你在哪里?睡覺了嗎?你是不是不愛我了?為什么不回來?眼淚從張寶眼角流出,在黑暗中閃閃發亮。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束光柱照射進屋里,挨個床照——趙福娥查房。她輕輕走到張寶床邊,張寶眼角還掛著一串淚珠。趙福娥用粗大的手輕輕擦去張寶眼角的淚:“張寶,睡吧,快睡吧,不然明天又起不來了。”趙福娥嘴里呼出的氣撲進張寶耳朵里。媽媽,媽媽,聽見我叫你了嗎?
秋琳跟在原野身后,山路崎嶇陡峭,漫天塵土越過山崗,穿過山谷,在山峰處吼叫。原野說:“你冷嗎?”秋琳頭上裹著厚厚的紅圍巾,圍巾是原野買的。原野說,只借她用用,回來得還。秋琳說,本來也沒打算要你的。秋琳身上穿的長款羽絨服也是原野買的。原野說,也是借她穿穿的,回來都得還。秋琳瞥原野一眼,還東西不用催。原野給他那幾個孩子買了很多禮物,滿滿一大包。翻過兩座山,原野要去的村莊就在山腳下,古老的氣息迎面逼來,幾間破舊窯洞,斑駁的窗欞,冷清的院落。秋琳跟著原野走進一戶人家。原野敲著門,叫著王媽媽。王媽媽拉開門,露出一頭花白頭發,干枯的眼睛陷進眼眶里。原野說:“王媽媽,你不認識我了?”王媽媽動動嘴唇:“原野吧。”原野說:“是我呀。”王媽媽拉原野進屋:“你等著。”王媽媽小跑著出去了。秋琳不解地看著原野,原野聳聳肩:“可能是叫其他幾位媽媽去了。”不一會兒,幾位媽媽相繼進來了。清一色灰白的頭發,清一色眼睛深陷到眼眶里,清一色發灰臉。原野笑瞇瞇地去拉她們的手,幾位媽媽后退著。原野臉上的笑容僵硬了。那位王媽媽說:“我們想問你個事。”原野說:“什么事?”王媽媽說:“為什么同樣的孩子,你每月給孫玉家孩子三百元,給我們家孩子二百元?”原野說:“孫梅學習成績優異,再說他家比較困難。”王媽媽說:“你這叫偏心,看不起人呢。”幾位媽媽七嘴八舌地說:“你得補給我們,補給我們。”幾位媽媽圍住原野。秋琳站起來說:“都坐下來,別激動,有話好好說。”王媽媽說:“不關你什么事,他要幫助我們就得一樣看待。”秋琳還想說什么,原野拉住了她。原野說:“這次我真沒帶那么多錢,只給孩子們買了些禮物。”幾位媽媽眼放光芒,原野說著打開包,一人一份。禮物是原野精心選的,棉手套花口罩、紅色羊毛圍巾。原野資助的是幾位小姑娘,小姑娘喜歡紅色花色。沒等原野拿出來,幾位媽媽就迫不及待地動手了,拉扯著,拽撕著,相互比較著。王媽媽最先把禮物塞進懷里:“不管咋說你得一視同仁,補我們錢。”秋琳有些按捺不住,不感激也就罷了,還要補錢,怎么想得出來。原野拉住秋琳,笑著說:“行,下次補,這次真沒帶錢。”王媽媽翻臉了:“打手機叫你的朋友送來,你們城里人不是都用手機嗎?”原野說:“這么遠讓朋友送,不太好吧?”王媽媽說:“不補,你們就在這兒待著吧。”幾位媽媽揚長而去,還把門鎖上了。秋琳不解地看著原野:“這是什么意思?”原野深沉地說:“我也不知道什么使她們變成這樣,以前我每次來,都有回家的感覺,她們質樸親切。這是怎么了?”原野看著秋琳,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這樣……”秋琳打斷原野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不后悔,真的。”
窗外的風恣意地拍打著窗戶,窗戶搖晃著,秋琳瑟縮著。原野摸摸炕:“炕還是熱的,上去坐吧。”秋琳爬上炕,坐在熱炕上,秋琳餓了。來前原野說不用帶吃的,王媽媽做的餅、年糕,包的餃子好吃著呢,吃了一碗想兩碗。秋琳精神大振,沖著這些好吃的,秋琳也得去看看。原野說:“餓了吧?”秋琳說:“沒事,忍忍吧。”原野拿出手機,給孫梅爸爸打電話。孫梅爸爸沒接。原野說:“這人都是怎么了?”秋琳說:“不然報警吧。”原野說:“沒到那個地步。”
太陽從正中移到偏西再移到山后,只剩下一縷淡紅色的光線,天暗下來。灶里最后一根柴火燃盡,屋里冷氣泛濫,秋琳哆嗦著,肚子咕咕直叫。原野在屋里轉兩圈:“我打110。”這時門悄悄開了,孫梅爸爸探進頭:“快走吧。”原野說:“這么晚了我們怎么走呢?”孫梅爸爸說:“我送你們走。”原野拉著秋琳出屋,跟著孫梅爸爸,上了一輛面包車,面包車四面透風,孫梅爸爸扔給他們兩條黑乎乎的被子:“湊合用吧。”孫梅爸爸擦把鼻涕,發動了車子,路顛簸,秋琳躲在黑乎乎的被子里依然顫抖,原野伸出胳膊把她摟進懷里。原野點支煙,遞給孫梅爸爸:“有個事我不明白,短短兩三年時間,王媽媽是怎么了?”孫梅爸爸說:“這也不能全怪她們,村里勞力全進城打工了,全村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她們的地也被征用,兩年了,補償款遲遲沒下來,她們怎么活呢?要活,只能是不要臉。”原野嘆口氣說:“孫梅現在學習還好吧?”孫梅爸爸說:“實話跟你說,你資助的那幾個孩子,只有孫梅和小翠在上學,其他孩子早不上學了,這個窮地方,高中有幾個能讀起的。孫梅和小翠還算爭氣。孫梅吵著想見你,你是她心中的牽掛,她老念你。她常說她有今天,全是你幫助的結果。”原野搖搖頭,說:“只要孫梅好好讀書,我資助她讀完大學。”孫梅爸爸說:“咋謝你呢。”原野說:“只是王媽媽她們,我心痛啊!”孫梅爸爸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夾著煙猛吸幾口,接著說:“咱這里要地沒地,靠山只有黃土,靠孩子給,有一著沒一著的。人啊,富的富死,窮的窮死,一樣的天不一樣的地。她們能咋辦呢!”風肆虐,一路嚎叫。秋琳渾身打顫,冷風似乎從毛孔滲到體內,迅速蔓延到秋琳體內的角角落落,連骨頭都冰了。原野說:“對不起啊。”秋琳搖搖頭:“我一點都不后悔。”
天黑,路顛,一路車行,一路狂風,一路黑暗。
蒼蒼茫茫的黑暗,讓天與地連在一起。孫梅爸爸停車了:“縣城到了,你們打算咋辦?”原野說:“謝謝了。”孫梅爸爸使勁擤幾下鼻涕,在破棉襖上擦擦:“謝啥,要說謝,咱全家不知咋謝你呢。”原野說:“我這里有二百塊錢,孫梅快開學了,用得著。”孫梅爸爸推開原野的手,瞪起眼睛:“這錢我不能再要,孫梅上學的錢,你給過了。你們趕緊走吧。”孫梅爸爸頭也不回地上了面包車,面包車搖搖晃晃地揚長而去。
四
秋琳提前兩天上班。裝修后的樓層,保潔最忙,沒閑著的時候,她們面無表情,手卻靈活,身影輕盈,穿梭迂回。領班焦急地走過來,招呼秋琳幾個:“過來過來,你們誰能做窗外保潔,窗外保潔今兒病了。”二十層高的樓層,窗外保潔從頂層坐安全板下滑到十八層,用玻璃清潔刷清潔玻璃及周圍。領班掃視著低著頭的保潔員們:“老板說了,今做室外保潔的,做完即發二百元。”秋琳低聲卻清晰地說:“我去。”二百元,原野資助一個孩子每學期的學費生活費才三百元。原野說,那幾個不上學的孩子他將繼續資助,作為她們的家用,如果能因此使王媽媽們的靈魂覺醒,原野愿意這么做。秋琳說,如果不像你想的那樣呢?她們依然認為從別人手里拿錢理所當然呢?原野說,那也不后悔,活著就得活出個精彩,留下點痕跡。秋琳看著原野,原野身后一大片晚霞,在寒冷的日子里放出耀眼的光芒。這是他們在陜西小縣城上火車時的情景。endprint
秋琳坐上安全板,系好安全帶,離開頂層,慢慢下滑。冷氣襲人,秋琳開始哆嗦。領班一再叮囑不能往下看,秋琳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這一看,秋琳頭昏目眩,腿發軟,心幾乎凝固。領班用對講機告訴秋琳,可以開始工作了。秋琳不敢睜眼,幾乎不敢出氣,汗順著頭發往下滴。領班再次告訴秋琳要開始工作。秋琳告訴自己不能再看下面,不能看。她睜開眼,手幾乎拿不住清潔刷,直發抖。碩大的玻璃映出一片絢爛的晚霞,霞光熠熠生輝。秋琳努力使抖動的心安靜下來,手握清潔刷,讓玻璃在清潔刷下變得潔凈閃亮。
秋琳換上原野買的那件長款羽絨服,接過領班手中的二百元錢,平靜地說:“以后的室外保潔都由我來做吧。”領班搔搔掉光了頭發的禿頂:“你不怕嗎?”秋琳說:“不怕。”走出新世紀大廈,走下一級級臺階,走向對面工行,秋琳在工行開了新戶,鄭重地把二百元存進去。
今晚張明回來,秋琳去了菜場,買魚。
張明吃著秋琳燒的魚,索然無味,目光空洞,一臉疲倦。秋琳說:“你怎么了?”張明說:“下午我去了醫院。”秋琳緊張地問:“你去醫院?”張明說:“陪著大兵去的,大兵的孩子被軋斷雙腿。”大兵是張明的工友,來張明家吃過飯,開朗風趣,一直向往著能把孩子接到城里上學。說到城里的學校,大兵羨慕不已,它們硬件好,教學質量比農村高出好幾層面。大兵為此做著努力。努力掙錢,白天建筑工地,下班后洗車行。大兵說孩子上學的錢得掙得差不多,接著開始找學校,再是堅決不要二胎。城里上學得有“五證”,有了“五證”就不用交一萬五千元的借讀費,“五證”之一是獨生子女證。直到去年,大兵才把讀四年級的女兒接到城里上學。女兒滿心喜歡地來到城里,沒上一個星期,便吵著要回老家讀書。女兒吵一次,大兵就打一次,后來女兒不吵著回老家了,但經常逃學,老師不停地請家長。大兵惱羞成怒,把女兒狠狠地打了一頓,那次打得女兒在床上躺了三天。后來女兒乖多了。“怎么會?”秋琳說,“怎么會這樣呢?不是不逃學了嗎?”張明說:“最近又開始逃學,老師把大兵請去了,勸大兵把孩子送回老家上學,萬一出了什么事,她擔不起這個責任。孩子怕打,就跑,慌不擇路,跑到馬路上,被一輛卡車撞倒,軋斷雙腿。”秋琳吃不下飯,放下碗,眼里充滿了淚:“孩子才多大啊,以后怎么活呢?”張明說:“最難過的是大兵,他把頭發一縷縷往下揪,頭往墻上撞,血肉模糊。”
“孩子這樣都怪我,都怪我。”大兵那凄慘的哭叫縈繞著張明。
秋琳說:“他們以后怎么過呀?”張明放下碗,點支煙,煙霧悠悠,張明雙眼望著屋頂,屋頂幽暗郁悶。秋琳說:“明天我想去看看他們。”張明說:“別去了,去了說什么呢?只會更難過。過些日子再去吧。”秋琳說:“也好。過些日子吧。”張明說:“想跟你說件事。”秋琳看著張明。“我給了大兵一千塊錢。”秋琳說:“如果我們有錢,應該多給些,現在他們最需要幫助。”秋琳想到小寶,淚如雨下:“我想咱們小寶了。”
周末,小寶被爺爺奶奶接回家,小寶一聲不吭地吃著紅燒排骨,排骨是小寶最愛。以往小寶吃排骨都伴隨著歡聲笑語,排骨有多香,小寶的笑聲就有多香,香到奶奶心里,香到爺爺心里。此刻爺爺奶奶默默地看著小寶,小寶的眼睛望著窗外。窗外漫天大風,漫天塵土。通往村外的路被漫漫風沙淹沒,灰蒙蒙一片。媽媽回來的時候就是過年的日子,過年,遙遠的期盼。小寶還沒吃完排骨,上下眼皮就不停地閉合。
張明媽看著小寶熟睡的臉,小寶的臉削瘦了,紅潤褪去,蒼白泛濫。張明媽說:“咱寶好像變了。”張明爸吸口煙說:“興許是作業多,累的。”張明媽憂心忡忡:“學習還能學瘦了?”張明爸說:“現在不比以往,功課多,壓力大,孩子也累。”張明媽說:“我這心里真發慌,不知咋的。”張明爸說:“女人家到底是女人家。這兩天好好給孩子做點吃的,補補身子。”張明媽點著頭,俯身看小寶,小寶胳膊上有條淡淡的紫印子。張明媽撫摸著說:“這是咋回事呢?”張明爸說:“可能是自己撓的,不礙事。這兩天好好給他做點吃的。”張明媽再次點點頭。她眼前不停出現小寶以前的樣子——烏黑發亮的眼睛,熱騰騰的氣息,燒得她心花怒放。那時,小寶不安分的身體里躥著火一樣的熱情,跟著他們下地勞動,兩條腿風一樣地走路,想摘黃瓜就跳多高,想拔豆秧就悄悄地蹲下身子裝著提鞋……張明媽說:“我這心真的堵得慌。”張明爸瞟一眼張明媽:“睡覺,你也累了。”
張明媽貼著小寶睡,小寶貓一樣的乖巧。張明媽緊緊地貼著小寶,把小寶摟進懷里。
小寶牽緊奶奶的手,走向學校。學校就在眼前,冰冷,沉悶。小寶停下腳步:“我不想上學了。”張明爸黑著臉,拉著小寶走進校門,送進二樓最左邊的那間教室。教室里,孩子靜靜悄悄地端坐著,肖老師趴在講桌上看手機。張明爸見到肖老師,咧嘴笑了,點著頭,哈著腰,蹭到肖老師身邊:“肖老師……”肖老師不耐煩地揮一下手:“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么,走吧。”張明爸臉上的笑僵硬了,但還在笑,點著頭,哈著腰,退出教室。
淚涌滿眼眶,搖搖欲墜。小寶看著低著頭的肖老師,肖老師正在給剛認識的女友發短信,前些日子,舅媽給肖老師介紹了女朋友曉晴。第一次見面,肖老師就被曉晴俊俏的外表深深吸引。舅媽還沒離開,肖老師就想牽曉晴的手,肖老師甚至感到自己的身體在萌動。那次曉晴在舅媽家待的時間不長,肖老師很想挽留曉晴,但曉晴說他們已經認識了,以后有的是時間。肖老師望著曉晴的背影,長時間回不過神。肖老師下定決心追曉晴,不把曉晴追到手,誓不做男人!肖老師不停地約會曉晴,每次約會都選擇舅舅家。舅媽會意,把最清靜、最有書香味的書房讓給肖老師。曉晴也是老師,在鄰鎮總校當老師,還沒編制。肖老師摸不清曉晴的心思,好像處在對他有意無意之間。這讓肖老師抓心撓肺,心中堆滿焦急、煩躁、狂妄。肖老師對舅媽說:“不知道曉晴什么意思,我心急啊。”舅媽瞇著眼睛說:“她沒提讓你舅幫忙吧?”肖老師說:“沒說。”舅媽說:“這姑娘有心機呢。”肖老師說:“她有什么心機啊,單純著呢,我摸摸她的手都臉紅。”舅媽冷笑一下說:“這么俊的姑娘能跟你交往,心思不單純。”肖老師不高興了,翻了舅媽一眼。舅媽說:“好了好了,好好相處吧,你媽那邊著急上火得不行了,你抓緊時間吧。”endprint
上課鈴響起。肖老師依然趴在桌子上發短信,約曉晴晚上見面。他發幾條,曉晴只回一條,說沒時間,要備課,寫論文。肖老師說:“不就是為了考個編制嗎,我幫你。”曉晴說:“你怎么幫我?”肖老師說:“找我舅舅啊,一鎮之長,還幫不了這個忙?”曉晴說:“我不愿意欠你人情。”肖老師說:“跟我還分你我。”曉晴不再回短信。
肖老師的心開始狂躁,懸著的心夠不著天摸不著地。曉晴,曉晴。肖老師使勁擂桌子,孩子們大氣不敢出。皮白舉手:“肖老師,我想尿尿。”“去尿。”張寶也舉手:“我也想尿尿。”肖老師瞪起眼睛:“尿褲子上。”張寶漲紅了臉,不一會兒,張寶腳下一灘尿液。皮白慢悠悠地走進教室,看見張寶腳下的尿液,大聲喊:“張寶尿褲子,張寶尿褲子。”同學們哄堂大笑。張寶趴在桌子上,不住地抽搐,寒冷纏著張寶,尿濕了的褲子兩坨冰似的綁在腿上,張寶渾身發冷。肖老師喊:“拿出語文課本,開始上課。”
第二天張寶發燒了,趙福娥叫張寶起床,張寶閉著眼睛,臉通紅。趙福娥忙拿塊毛巾,沾上水冰在張寶額上,又倒了碗水,喂張寶喝。張寶好受了些。趙福娥找到肖老師,說張寶病了。肖老師說給他爺爺打電話,接回去吧。趙福娥回到張寶床邊,說:“張寶,告訴我你爺爺的電話,讓他來把你接回去。”張寶拉住趙福娥:“別告訴他們,我沒事。”趙福娥說:“不行啊,讓他們帶你去醫院。”張寶說:“阿姨,我多喝點水就沒事了。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怕他們著急。”趙福娥眼淚流出來了:“阿姨給你打點稀飯,拿點咸菜吃。”張寶點點頭。趙福娥喂張寶吃了稀飯,咸菜,張寶好多了,趙福娥又把張寶的褲子烤干,喂了張寶幾次水,張寶的燒慢慢退了。張寶拉住趙福娥手說:“謝謝阿姨。”趙福娥說:“好孩子,以后有什么事告訴阿姨。”張寶眼里閃著淚花,點點頭。“你再睡會兒吧,一會兒阿姨來看你。”張寶聽話地閉上眼睛。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秋琳,秋琳張開雙臂,燦爛的笑容,溫暖的懷抱……張寶喃喃地說:“媽媽,你是不是愛我?媽媽,請你愛我!”
五
下班后秋琳換上衣服,走出新世紀大廈,躲閃著冷風中的車流,穿過冷冰冰的人群,走到對面,進了原味快餐廳。秋琳在原味快餐廳做兼職,從六點做到十點,每小時十元。秋琳進換衣間利索地換上了原味員工裝,很快站到崗位上,等待著收拾餐具。原野不知從哪里出來,站在秋琳身后:“秋琳。”秋琳睜大眼睛,自從從陜西回來,秋琳第一次看到原野。原野笑瞇瞇地說:“還沒吃飯吧。”秋琳說:“打烊后有工作餐。”原野拉著秋琳說:“走吧,先吃飯。”秋琳說:“不行,我在工作呢。”原野招招手,領班甩著馬尾辮邁著小碎步跑過來,青春氣息蕩漾。原野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領班不住地點頭。原野說:“走吧,我幫你請假了。”秋琳疑惑地看著原野:“你是?”原野說:“吃了飯再說,走吧走吧。”秋琳坐在原野對面,原野津津有味地吃著,“為什么來這里打工呢?”陜西的情景在秋琳腦海里揮之不去,原野執著的神態不時浮現:這條路再難我也要走下去,哪怕最后一無所有,我也不后悔;相信我的友善能讓她們省悟;王媽媽她們本性善良。這是從陜西回來,原野送秋琳回家的路上的情景。原野握住秋琳的手:“謝謝你陪我走這趟陜西之行。”隨后原野隨意拍拍秋琳的頭:“回去吧,我走了。”原野走上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腳下的青石板寒光幽幽,冷風迎面撲來。秋琳伸出雙手,她還能做些什么呢?原野為陜西孩子奔波,為陜西王媽媽們奔波。在原野的奔波里自己能不能送上一粒火星,還有大兵的女兒……“秋琳,想什么呢?”秋琳看著原野說:“沒想什么。”“快吃啊,不然涼了。”秋琳嘆口氣。原野說:“怎么了?”秋琳說:“想起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現在還在醫院。”原野說:“怎么回事?”秋琳說了大兵孩子的事。原野說:“在哪家醫院呢?”秋琳記得張明說在人民醫院。原野說:“我們去看看。”
秋琳簡直不忍看大兵女兒,曾經美麗活潑的小姑娘,如今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臉色蒼白,兩條腿從膝蓋齊齊軋斷。秋琳叫了她幾聲都沒反應。大兵老婆坐在床邊以淚洗面,見到秋琳,撲在秋琳身上哭,哭聲低沉凄慘悲涼。曾經充滿活力的大兵,短短幾天走向蒼老。原來,人的蒼老用日子碾也能碾到末路。秋琳心酸淚流。原野拿出錢包,把所有的錢塞給大兵。大兵用攥著錢的手死勁捶自己的頭。原野拉住他的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既然這樣了,面對吧。面對也需要好身體啊。”大兵滿臉淚痕,真后悔把孩子接來上學啊,城里的學校不是我們的孩子上學的地方。大兵女兒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說:“我不上學,我不去。”大兵老婆忙扶女兒躺下:“不去不去。”女兒淚汪汪地說:“他們罵我是鄉下人,什么東西找不到了都怪我,說我是小偷,還往我身上吐口水,不跟我玩,還打我,我怕,我怕。”大兵老婆摟著孩子:“我們不上學了,再也不上學了。別怕,別怕。”秋琳心酸不已,哭出聲。
初春的晚上冷風怒號,街道上冷清極了,偶爾呼嘯而過的車輛孤獨地遠去。原野握住秋琳的手,手很涼:“告訴我,為什么做兼職?”秋琳說:“晚上閑著沒事做唄。”原野說:“累嗎?”秋琳說:“人活著就是受累的。”原野說:“別太累了,累了就不做。”累了就不做?別人可以,秋琳不行,秋琳有個上私立學校的兒子。學費、伙食費,還有其他雜費,一年下來一萬多。張明的工資什么時候發,沒定數,全靠秋琳呢。婆婆電話說小寶上學后,時不時交錢,校訊通費、校服費、資料費,還有一些說不清明目的費用,壓得公婆氣喘吁吁。尤其是公公開始牢騷滿腹,上次電話里跟張明發了半天牢騷,張明最后說,是你堅持送小寶去的。公公說,早知道這樣就不去了。張明還想說什么,秋琳搶過手機,我們盡快寄錢回去。公公說,只是跟你們說說,別寄,取個錢也不容易。兼職也是必須做的,她愿意用辛苦幫原野。辛苦是她唯一的財富。原野說:“過兩天我去趟云南。”秋琳靜靜地看著原野:“去看孩子們?”原野說:“對,云南山區我還有幾個孩子。跟我一起去嗎?”秋琳想去,但費用太高,自己舍不得,又不忍心讓原野花。秋琳搖搖頭。原野握住秋琳的一只手,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沒關系,我們一起去吧。秋琳再次搖搖頭。秋琳眼前晃動著張明的臉,張明的臉日趨消瘦蒼白,眼神越來越黯淡無光,越來越空洞,秋琳在張明的眼睛里已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幾天不回家,回家就睡覺。有時候睡得正沉,手機一響馬上跳起來,匆匆往外走。秋琳疑惑地望著張明的背影,模糊一片。endprint
“秋琳,讓我幫助你,好嗎?”原野兩只大手握住秋琳的手,“其實人與人之間應該真誠信任,相互幫助。幫助別人,自己也快樂。讓我幫你,好嗎?”秋琳一雙手,張明一雙手,兩個活生生的成年人,怎么可能接受幫助呢?秋琳說:“原野,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幫助,我會看不起自己的。我不能陪你去云南了,路上自己小心點。”原野拍拍秋琳的臉:“你也是,別太累了。”秋琳點點頭,眼淚涌上來。
秋琳回到家,張明已經回來了,他縮在床角睡著了,昏暗的燈光落寞地罩在他身上。秋琳輕輕地拉開被子,蓋在張明身上。秋琳看著熟睡的張明,看著張明蒼白的臉龐,疲倦的身軀,心像是被抓似的難受,秋琳還是忍不住哭了,她蹲在地上,伏在床邊,盡情地哭著,肩膀抽動,身體顫栗。張明早已醒來,秋琳的哭聲像一盆盆冰水向他襲來,讓他感到刺骨。張明摸著秋琳的頭,低沉地說:“我還沒吃飯呢。”秋琳站起來,邊哭邊走進廚房,說是廚房,其實與臥室只是一簾之隔。一間大屋子,在屋三分之二處拉塊淡藍色的水草圖案布簾,隔成兩個屋,大點兒是臥室,小點兒是廚房。廚房里哭聲伴著鍋鏟聲……
六
難得的好天氣,大把大把的陽光灑進校園里,暖融融地罩著那座嶄新卻孤寂的教學樓。
三年級小學生張寶坐在二樓東邊的那間教室,蒼白的臉上鋪了一縷陽光,昏睡的眼睛在光芒里半睜半合。張寶的頭慢慢挨到桌面,閉上眼睛。肖老師走進教室,張寶的同桌李玲玲忙拉張寶:“醒醒,老師來了。”張寶沉睡不醒。肖老師走到張寶跟前,舉書猛敲桌子。張寶驚醒了,看到肖老師,睡意全無,端正坐直。肖老師沉著臉:“搬座椅蹲在后面抄書,抄兩課,每課抄三遍,老規矩,格式、字跡、標點一個不能錯,干凈漂亮整齊,否則重抄。”張寶乖乖地拿書拿筆拿本,放到座椅上,并把座椅搬到最后,蹲下,機械卻認真地抄著。
肖老師黑著臉看著學生,孩子們的眼睛里掠過不安,只聽得肖老師說:“全班表現不好,抄書抄書。”肖老師趴在講桌上,拿出手機。曉晴已經好幾天不接肖老師電話,不回短信了。到底是為什么?為什么?肖老師又發了一條親密短信。這條短信是肖老師心靈的真實寫照。肖老師說,如果曉晴再不回短信,肖老師就得拿學生們出氣了,有可能打人,惶恐與不安折磨著他的手臂。曉晴回短信了,說她在為工作的事努力呢,馬上考編制,不能分心,請肖老師諒解。肖老師長吁一口氣。他說:“別抄書了,開始上新課。”孩子們沒回過味兒,但一個個快速地收起本子,抱臂端坐。
肖老師上著課,卻想著曉晴考編制的事,如果曉晴自己順利考上編制,他還有什么分量,不在曉晴心里留下點有分量的東西,怎么能在她心里生根呢?肖老師想到舅舅——鄭鎮長。其實這事只要找找舅媽就行了,舅舅出面,這事有點兒小。
上午課結束,肖老師安排孩子們排隊去餐廳吃飯。有孩子說:“老師,張寶站不起來了。”肖老師這才想起,張寶蹲在后面抄書。他三兩步走過去,拉起張寶,張寶腳發麻,腿發軟,竟站立不穩,差點摔倒。肖老師沒好臉地說:“先在椅子上坐會兒,一會兒再站起來走路,自己去餐廳吃飯。”張寶不聲不響地坐在椅子上。肖老師帶著孩子們走向餐廳。陽光下孩子們靜靜地走著。
午餐后,肖老師把孩子們帶進教室:“午休午休,老師來之前誰都不許下位置。”肖老師一步一后退,出了教室門,回到宿舍。張寶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頭耷拉,臂低垂,李玲玲悄悄地搖晃著張寶,張寶睜開睡眼,眼神疲憊軟弱。李玲玲塞給張寶兩個包子。包子是李玲玲吃飯時偷偷拿出來的,還有點兒余溫,張寶抬頭看一眼講桌,肖老師不在,就把包子塞進嘴里,一口一口往下咽。李玲玲說:“慢點兒吃。”張寶咽下最后一口,長長喘口氣,再抬頭看看講桌,肖老師還是沒在。張寶站起來往教室外走,張寶想上廁所。
肖老師臉色灰暗,眼神陰郁,他走進教室,把手機一摔。飯后肖老師回宿舍給曉晴發信息,約曉晴晚上見面,曉晴回信息說沒空,得復習功課,考編制。肖老師馬上說他能幫她。曉晴說還是別幫了,能幫她考上編制的人還沒出生呢。之后任憑肖老師再怎么發信息,曉晴就是不回,電話也不接。肖老師氣極了,眼睛冒火,臉色發青,牙齒咬得直響。
窗外陽光格外好,天格外藍,白云飄飄悠悠。校園外的樹枝上,嫩芽在陽光下特別綠。張寶好想睡覺,他閉上眼睛,想著秋琳穿著黃色連衣裙從樹叢中走來,秋琳輕盈的腳步,野花伴隨。“媽媽,媽媽。”學生們回頭看張寶,張寶倒在地上,依然馬步姿勢。張寶上過廁所回到教室,正好肖老師也進教室,不小心踩了肖老師的腳,把肖老師剛買的皮鞋踩出幾道印子,這鞋是準備約會曉晴新買的。肖老師惱羞成怒,罰張寶蹲馬步。肖老師走過去踢踢張寶,張寶面露笑容,閉著眼睛。肖老師讓學生去叫趙福娥。越福娥睜著大眼,伸出粗壯的胳膊,背起小寶,小跑著回到宿舍,把小寶放在床上,揉搓著小寶的胳膊、腿、后背、前胸。小寶腿直了,胳膊直了,人松松地睡在床上,呼吸均勻,臉色慢慢紅潤。秋琳微笑著走進小寶夢里,小寶笑了,小聲叫著:“媽媽,媽媽。”趙福娥站在床邊,看著小寶,眼淚冒出來。
秋琳再見到原野是在快餐廳,那天生意不是特別緊,秋琳站在一邊望著窗外的夜色。原野站在秋琳身后:“想什么呢?”秋琳轉過頭:“什么時候回來的?”原野閉著眼睛:“我記不起什么時候回來的。”秋琳充滿疑惑。原野說:“到里邊坐坐吧。”秋琳隨原野進了里間,粉紅色的燈光,溫柔軟和,安靜地照著秋琳滄桑的臉。原野看著秋琳:“是不是累了?”秋琳搖搖頭:“多干點活兒哪能累著呢,人生來就是干活兒的。”原野不禁伸手摸摸秋琳的臉。秋琳說:“云南之行,見著孩子們了?”原野點點頭。
這次云南之行,原野刻骨難忘。
原野首先走訪了學校,他幫助的幾個孩子學習非常好,原野很欣慰,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家長們的變化。他們要求每學期的幫助從500元漲到1000元,原因是什么都在漲價,大形勢如此,原野得跟著形勢走。原野說:“我回去再計劃,一定會幫助到底。”家長們不依,讓原野當場拍板定案。原野被逼火了,他指著他們的鼻子說:“沒你們這樣的,沒你們這樣的。凡事有個過程吧。”“什么過程?什么過程!”一位家長推開原野的手臂,其他家長跟著動手。原野忍不住推了那位家長一把。那位家長說:“不漲錢,還打人。你怎么能打人呢?”家長們推搡原野,原野也不知是哪位家長先動手打自己的,他被逼火了,還手,家長們圍住原野左一拳右一腳。原野被打得鼻青臉腫。endprint
夕陽西下,晚霞如血,天邊絢爛多姿。原野望著崎嶇的山路,走一步再走一步。一位小姑娘拉住他。小姑娘叫英英,是原野幫助的小學生之一。當時原野到英英所在的學校做調查,英英專注的神態深深地打動了原野。原野問,那個小姑娘家境如何?校長說,那個小姑娘叫英英,父親不在了,跟著母親生活,很苦。小姑娘忽閃著大眼睛:“原野叔叔,走吧。”原野跟著小姑娘來到小姑娘家。小姑娘叫:“媽媽。”英英媽媽有漂亮的臉龐,烏黑的眼睛,瀑布般的黑發披在腰際,她嫵媚地看著原野:“我做了飯,進來吃吧,我聽說了,他們不是人。”英英乖巧地坐在桌邊,吃完飯,悄悄地進了里屋,英英在里屋說:“媽媽,我寫作業了。”原野餓了,他狼吞虎咽地吃著。英英媽輕輕地貼過來,靠在原野身上:“今晚你沒地方去,就住這里吧。”英英媽呼出的熱氣直撲原野的脖子。英英媽看著原野,手悄悄地伸進原野褲子里。原野瞪大眼睛,眼里充滿鄙視:“請拿開你的手,給孩子做個榜樣吧。”英英媽低下頭:“成全我吧,好嗎?”“沒你這樣當媽的。”原野甩開英英媽,向門外走去。英英撲過來拉住原野:“原野叔叔,晚上就在我們家吧,我和媽媽睡一屋。原野叔叔,媽媽是好人。”
原野蹲下,把英英抱在懷里:“好孩子,好孩子,叔叔不走。”英英點點頭。
秋琳看著原野,原野頭部受傷還有痕跡:“你的頭?”原野說:“沒事,前不久碰了一下。”秋琳說:“是不是云南之行不順利?”原野說:“要做點事,哪會順利呢?如果順利就不叫事了。”秋琳說:“為什么?為什么會不順?”原野笑笑說:“因為你沒和我一起去呀。”“還貧!”“沒事的,真的,做件事不經歷曲折,那就不叫事。”原野眼里露出堅毅的光芒,“無論怎樣,我都會走下去,事情的結果一定是好的。我堅信。”秋琳被原野深深地感染著,她的工行卡里已經有一千多元錢了,夠原野幫助兩個孩子了。秋琳心里涌動著喜悅,這喜悅像火在秋琳心里燃燒著。秋琳的眼睛被燒得亮晶晶。原野說:“什么事讓你興奮?”秋琳說:“想著就激動。”“原來還有這么讓人高興的事呢?什么事呢?”秋琳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七
三年級小學生張寶在桌子上認真地畫畫,張寶喜歡美術課,美術課他可以盡情地畫媽媽,畫媽媽長長的黑發,畫媽媽黃色的連衣裙,畫媽媽黑溜溜的大眼睛。張寶最喜歡媽媽笑,媽媽的笑讓張寶心里暖和。張寶笑了,媽媽向張寶走來,走進張寶心里。
李玲玲俯身看張寶畫畫。李玲玲小聲說:“你媽媽真好看。”張寶疾速抬頭看肖老師。
肖老師帶三(2)班,教語文,同時教美術,肖老師畫什么像什么,他在黑板上畫了很多人物,讓學生照著畫,他自己坐在一邊盯著手機屏幕,等著鈴聲響起。他給曉晴發了無數短信,說了無數甜言蜜語,甚至說到為了曉晴他可以不要生命。曉晴不回信。曉晴考編制,肖老師是幫了忙的,他求舅媽幫忙,甚至請舅媽上了一次美容院。舅媽看著鏡子里光鮮的自己,拍了肖老師一巴掌:回去等信吧,我明兒就去幫你辦這事。肖老師心里裝滿喜悅,如果曉晴能順利考上編制,肖老師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能力的象征,男人的力量。肖老師又發了一條短信,他咬牙切齒地說,如果她不回信,他將拿學生出氣。肖老師眼冒紅光。曉晴回信了,曉晴說,咱們完了,誰也不欠誰什么,你愛干嗎干嗎。肖老師站起來,眼里噴著火光,牙齒咬出響聲。他在教室里轉圈,走到張寶身邊,拿起張寶畫的畫撕碎:“誰叫你畫的?”“你把我媽媽撕了。”張寶小聲說,眼里涌出淚,淚一顆接一顆,滾落在臉上。肖老師又重復一遍:“誰叫你畫的?”張寶閉上眼睛,雙手抱頭,縮著脖子。李玲玲一雙大眼睛一直看著肖老師,李玲玲的眼睛比張寶的眼睛還亮,還黑,肖老師驚奇地發現李玲玲與曉晴有幾分相像,尤其是眼神,清澈純凈,肖老師的身體有些異樣,一股熱呼呼的饑渴抬起頭,在肖老師的小腹竄動。肖老師讓李玲玲下課到辦公室來。李玲玲小聲說:“我沒說話。”肖老師說:“你沒說話,也得來辦公室。”
剛打下課鈴,肖老師就拿著教案走出教室,李玲玲說:“張寶,我不想去辦公室。”張寶說:“不去,老師會生氣的。”李玲玲說:“張寶,你陪我去吧。”張寶想起肖老師的臉就害怕。李玲玲說:“張寶,你陪我去吧,求你了。”張寶看著李玲玲乞求的眼神,淚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憐。張寶點點頭。昏暗的天空下,兩個弱小的身影向辦公室走去。走到辦公室門口,張寶說:“我等你,你去吧,我就在那里等你。”張寶指著辦公室墻角。李玲玲看著張寶:“你一定等我。”張寶鄭重地點點頭。李玲玲走進辦公室。張寶站在辦公室墻角等著李玲玲。風吹,張寶哆嗦。張寶趴在墻角,看見肖老師領著李玲玲從辦公室出來,向教學樓后走去,穿過幾棵歪頭小樹,左拐進了宿舍。李玲玲粉色的圍巾閃了一下,門合上了。張寶慢慢地走過去,他聽到李玲玲的哭聲,抑制著,低泣。肖老師宿舍的窗簾拉著,霧蒙蒙一片,像潑了一層水,水往下流。李玲玲的哭聲飄飄渺渺,向張寶圍攏,又散開。張寶重重喘口氣,舉手敲肖老師門,門慢慢開了,肖老師探出臉,一張通紅的、喘著粗氣的臉,一雙迷迷蒙蒙的眼睛。張寶仰著的小臉嚇白了,腿發抖。肖老師俯視著張寶,眼瞇得更小了,冷光冰柱一樣落在張寶臉上。李玲玲像只小鳥被肖老師拎出來:“去吧,老師跟你開玩笑。”李玲玲緊緊地拉住張寶的胳膊:“我們走吧。”李玲玲小心地走著,腿軟得幾乎抬不起來。張寶扶著李玲玲,向教室走去。
傍晚,天還沒全黑,肖老師去了舅舅家,舅舅不在家,舅媽正在做面部保養。肖老師坐在沙發上,抱住頭。舅媽側著臉問:“怎么了?”肖老師說:“我闖了點禍。”舅媽詭秘地說:“是不是跟曉晴?”“如果是倒好了,她提出分手,非分不可。”舅媽說:“她考編制,我們是出了力的。”肖老師說:“壞就壞在咱出的力她沒看見。”舅媽說:“她不知道嗎?”肖老師說:“不知道,我想站穩在她心里,背著她求您的。”舅媽說:“你傻子一個,活該分手。”肖老師說:“我全暈了,暈了。”舅媽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肖老師:“你不是說曉晴心思單純嗎?”肖老師抱頭不語。“行了行了,就你這樣的,早分早好,省得將來戴綠帽子,哼。”肖老師從小被這樣的語言打擊著。“就你這樣的,還想考大學?”他考上大學了;“就你這樣的,還想找媳婦?”他就要找媳婦,而且還得漂亮的。曉晴提出分手,他不會分,他的攻勢才開始。他找舅媽是因為李玲玲,仔細想想李玲玲的事,不算什么事,與其讓舅媽出面還不如自己搞定,給李玲玲奶奶一些好處。學校準備跟企業做活動,慈善性質活動,活動期間,企業以鼓勵的形式發放獎學金,每班選兩位同學。他可以讓李玲玲拿獎學金,李玲玲學習不出眾,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玲玲奶奶得說一句肖老師是好老師。他也可以讓張寶拿獎學金,張寶學習更不好,這更不重要,張寶奶奶一直對肖老師存著戒心,肖老師得讓張寶奶奶戒心消失。想著,肖老師站起來,輕松地吹著口哨,離開舅媽家。舅媽這個有利才笑的老女人見鬼去吧。endprint
肖老師走出舅媽家,天黑透了。
肖老師騎著他的電瓶車去找曉晴。
肖老師的眼神發灰,灰白的眼神里藏著刀一樣的利光,張寶不敢看肖老師眼睛,常常盯著桌子,但身體卻陣陣發緊。李玲玲自從離開肖老師宿舍,身體就像風里的枯草,瑟瑟地抖。抖動的時候,她就靠在張寶身上。張寶任憑李玲玲靠著,一動不敢動。李玲玲抖多久,張寶就忍多久,直到語文課結束,肖老師離開教室。李玲玲淚汪汪的眼睛,掛在長睫毛上的淚珠,顫微微恐惶著。張寶握住李玲玲的手,聲音發顫:“不哭,不哭。”李玲玲帶著哭腔說:“我怕,我想回家,回家。張寶,咱們偷偷回家吧。”“咱們爸爸媽媽不在家,回到家,爺爺奶奶還得把咱們送來。”李玲玲說:“我想媽媽。”張寶說:“我也想媽媽。”李玲玲說:“咱們去找媽媽吧。”張寶說:“咱們出不去,我看過了,四周都是高墻,大門出不去,看門的老爺爺的眼睛毒著呢,上次我還沒走到門口,就被他趕回來,還說再敢走到門口,就打斷我的腿。”李玲玲嬌小的身軀伏在桌子上:“我們的媽媽為什么不愛我們呢? ”
八
秋琳早早來到大兵家,大兵一家今天回老家。
大兵的租屋離秋琳家不遠,是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屋,屋里站滿了工友,大兵眼里充滿陰翳,心情沉重地整理著行李。工友們默默地看著大兵。大兵老婆眼睛腫脹,臉色憂郁。大兵女兒眼神空洞,臉色蒼白,嘴唇沒有血色。她坐在輪椅上,透過窗玻璃看著天空中飄浮的灰色的云。秋琳把幾本畫冊放在大兵女兒手里:“送給你的。”大兵女兒依然看著窗外,灰暗天空灰白云,幾多愁緒幾多苦,灰白云對著灰暗的天訴說。秋琳扶住大兵老婆的肩,大兵老婆淚流不止。秋琳陪著掉淚。
大兵整理好行李,工友依舊默默地看著他。張明把大兵拉一邊,塞給大兵一千元,大兵按住張明手:“我不能再要了,你和秋琳對我們夠好了。”張明說:“我們是兄弟,永遠的兄弟。拿著吧,回到家用錢的地方多呢。”大兵緊緊抱住張明,淚灑在張明肩上。張明說:“以后有什么打算?”大兵抹把淚說:“先把她們娘兒倆安頓好,之后我還得出來,不然日子怎么過?”張明說:“我回頭跟頭兒說你是請幾天假,送孩子回去。你的事,大家挺同情。”大兵說:“謝謝兄弟,這段日子全靠弟兄們幫忙了。”張明說:“是兄弟就不說客套話。”
初春的天空蒙一層云,薄薄厚厚的云挨挨擠擠,裂開一道道口子。風從大大小小的口子跑出來,疾速地往四周散去,樹搖晃,草擺動。
高樓鱗次櫛比,低樓錯錯落落,碰碰撞撞地站在這座擁擠的城市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大樹從高高低低的樓間伸出頭,受驚嚇似的惶恐不安。一扇扇窗戶冷漠地接受著陽光,急沖沖地反射著,于是每扇窗戶便涌起閃閃白光,冷漠泛濫。大兵眼里竟含滿淚水,生活了六年的城市,為之灑了六年血汗的城市,大兵仰天長嘆:“我為什么把孩子接進城里念書呢!為什么?活蹦亂跳的孩子如今……我怎么向父母交代?”大兵跪在寒冷的路面上。張明抱住大兵,淚如泉涌,城市,城市,我們為什么要來呢?
秋琳叫來一輛出租車,把大兵的行李塞進后車廂,幫大兵把女兒抱進車里。大兵抓住張明胳膊:“好兄弟。”大兵再次泣不成聲。張明說:“上車吧。”
紅色出租車消失在青石路盡頭,拐個彎不見了。
秋琳望著路的盡頭,他們就這么走了。張明說:“也許這就是人生,今天不知道明天會怎樣。為今天活吧。”張明的手機響了,張明沒接:“秋琳,我得回工地。”秋琳說:“我也只請了兩個小時假,馬上得趕回去。我坐34路,往這邊走了。”張明點點頭。
秋琳剛進新世紀大廈,天下起了雨,不一會兒雨霧迷蒙。
秋琳走出電梯,迎面碰到原野,原野拉秋琳站在窗邊。窗外高樓林立,馬路上車輛如梭,人行如織。“你到哪兒去了?”“大兵一家回老家,我去送送。”“秋琳,你有一顆善良的心,你的善良使你更美。”兩朵紅云飛上秋琳臉頰,緋紅緋紅,從臉頰到脖子。原野說:“陪我去個地方,好嗎?”秋琳說:“我得上班。”原野說:“沒關系,我幫你請假。”原野打了個電話,電話里他叫著潘總的名字,秋琳就是被潘總從眾多的姐妹當中挑選進新世紀物業的。原野掛了電話,笑瞇瞇地說:“可以了,走吧。”
新世紀背面星空大廈十八層慈善聯誼會座無虛席,原野領著秋琳擠進去,站在大廳左邊。臺上,衣著高雅、端莊秀麗的女企業家在慷慨地演說。秋琳覺得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秋琳眼前豁然一亮,在張明的工地。在前呼后擁的一行人中,戴著紅色安全帽的女人格外亮麗,俊俏容貌,笑容托著烏黑的眸子,黑亮亮地閃爍。秋琳的目光追隨著女人。后來張明告訴她,女人叫李潔,是張明所在建筑公司的總裁。秋琳睜大眼睛,這么年輕!這么漂亮!那時秋琳剛從老家出來,張明撫著她頭說:“你想不到的事情多呢。”李潔好像在演講關于慈善與社會的關系,她說慈善講究長遠,講究圍繞他人。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她值得我們尊敬,多年來她一直為改善邊遠地區的教學條件做努力。”原野鄭重地說。李潔在掌聲中走下臺,只見一個秋琳熟悉的身影走到主席臺一側,伸出手,扶著李潔走下來,把藍色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張明,張明,他一身黑色西服,暗紅領帶,發型時尚,帥氣優雅,風度翩翩。秋琳目瞪口呆。張明嗎?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原野握著秋琳的手,往前走,李潔一行人迎面走來。秋琳甩開原野,擠出人群,擠進電梯,快步走出星空大廈,站在臺階左側大口大口喘氣。原野跟過來:“不舒服嗎?”秋琳搖搖頭:“沒有,我得上班去。”秋琳跑進風里,跑進攢動的人群里。原野遠遠看見等公車的秋琳雙手捂住臉,蹲在站臺上,頭埋在雙膝里。
夜空下薄霧飄飄,悠悠遠去,遠處的燈昏昏欲睡,恍若隔世。秋琳走在青石板路上,前面就是租屋,孤寂淡然,門緊閉,黑一片。
秋琳拉著燈,費勁地爬上床,沒洗沒刷,拉被子躺在床上。淚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滾下,心疲憊無力,身體虛脫似的。身邊空空如也,張明沒回來,秋琳縮在床上,雙臂抱在胸前,孤單的身影在燈光里濺起寂寞的淚珠。秋琳失眠了。溫柔的村莊,溫馨的小屋,小寶溫暖的身體,遙遠親切,近在咫尺。公公嗆人的煙滿屋子飄,婆婆似水般的目光不停流轉。秋琳流下更多的淚,淚伴著嗚咽聲,陪著漫長的黑夜走向黎明。endprint
這晚張明沒回來。
兩天后的晚上,秋琳踩著月光,走進屋里,張明已經在家了,正坐在床邊抽煙。裊裊煙霧后,似睡的眼睛,僵硬的臉,嘴唇在煙的支撐下蠕動著。張明見秋琳回來,扔了煙頭,從衣袋里掏出一疊鈔票:“收著,給小寶準備的。”秋琳瞟一眼有著張明體溫的鈔票,沒接。張明看著秋琳:“怎么了?”秋琳說:“哪來的?”“工資。”“不對吧,工資不是前幾天才發嗎?”張明突然冒火:“給你就拿著,問什么問呢。”秋琳說:“你不說清楚,我不要。”張明看著秋琳,秋琳臉色陰暗,眼睛紅腫:“病了?”秋琳抬高嗓門:“沒病,告訴我錢是哪兒來的?”張明點一支煙,黑著臉一口接一口抽。秋琳撲上去,搶下煙,扔地下,踩滅。張明扶住秋琳雙臂:“別管錢是哪兒來的,有錢就行了。”秋琳說:“有錢也得有個正道啊。”張明說:“這年頭哪還有什么正道,只要能搞到錢,做什么不重要。”秋琳說:“重要,做人不重要嗎?”張明突然大笑:“做人重要嗎?就算當騙子,無論騙什么,騙到手就是本事。”秋琳后退兩步,看著張明:“你這么認為嗎?”張明上前一步,扶住秋琳的肩:“咱們別糾纏這些了好嗎?要錢,就得不要臉;要更多錢,就得更不要臉;想發財,就得把臉撕掉。秋琳,咱不糾纏這些好嗎,像以前一樣過日子?”秋琳說:“還能像以前一樣過日子嗎?我突然懷念家鄉的日子。”張明說:“等咱攢夠了錢,就回家,再不出來。”秋琳說:“張明,不管咋樣,錢來路不明,你不能要啊!”張明說:“來路明,來路明著呢。”秋琳說:“我想小寶。”張明說:“我也想啊!好秋琳,我們上床睡覺吧,我們很長時間沒做愛了吧?”確實,秋琳記不起上次做愛是什么時間了。
秋琳沒想到長時間不做愛還真挺想的,一次過后,心里似乎還癢癢的,發甜。張明說:“秋琳,以后不鬧了,咱好好過日子。”秋琳說:“你得保證錢來路正。”張明低聲說:“好,不過,我得在工地住幾天,這些天活兒緊,等忙過這一陣,我就回來陪你。”秋琳說:“注意點安全,保重身體。”張明抱緊秋琳:“睡吧,明天還得早起。”秋琳躺在張明懷里慢慢地閉上眼睛。
張明抽出胳膊,關了手機,點支煙。
慈善晚宴結束,張明開李潔的車把李潔送回家,李潔喝多了,張明把她抱回家,抱上樓。李潔摟住張明的脖子叫原野,邊叫邊抓張明衣服,你為什么不喜歡我?為什么?我到底哪里不好?不漂亮?不富有?不善良?你熱衷于慈善,我也喜歡啊,我掙的錢捐出去的還少嗎?你到底要我怎樣呢?
張明鐵青著臉給李潔脫衣褲,李潔時常喝醉,但李潔有潔癖,上床必脫衣換衣,換衣前必洗。觸到李潔胸部,看到李潔隱私,張明漲紅臉喘氣,手指哆嗦不已,身體挺拔沖動,但他不敢。張明不善言語,深邃的眼睛若有所思,跟原野非常像。但張明身上的土味為張明打下了階層的烙印,咸魚想翻身很難。李潔高興,或欲望滾滾時,讓張明在她身上恣意,弄得張明精疲力盡。李潔不高興時就不允許張明碰她,張明強忍著沖動,有時候李潔故意讓張明看自己的身體,引張明欲望橫流,她卻站一邊竊笑。什么時候能引得原野欲望四溢呢?李潔每次碰到原野,眼里橫流心聲,原野視而不見或者笑著拒絕,恰到好處,既抬高了李潔,還不降低自己。李潔氣,李潔惱,不甘心,又不能屈尊,對原野的愛之深,恨就切。張明便成了李潔發泄發怒發威的對象。張明心顫抖。這就是有錢女人嗎?有錢女人都這樣嗎?
張明端來水仔細為李潔擦洗,尤其是隱秘處,洗到最后張明幾乎跪著起不來,他退下床,深深地呼吸著,拉開李潔床頭柜抽屜,一疊錢赫然出現在張明面前。那疊錢是李潔為張明準備的,張明陪伴她十次的報酬。每次張明只拿一千元。李潔曾拍著張明的臉說:“到底是農村人實在,我喜歡。”李潔笑臉的背后藏著不經意的輕視,張明捕捉到了,悲哀從張明心底泛起,就像吃多了消化不良的那種酸腐味。每次和李潔在一起,這種味道便籠罩著張明,揮之不去。張明看著眼前那疊厚厚的鈔票,手慢慢從那疊鈔票上滑過,眼神冷漠,咬著牙拿了兩千元。
九
天氣依舊冷,空中冷氣彌漫,孩子們依舊穿著棉衣,張寶穿了件秋琳過年買的紅色羽絨服,秋琳說這個衣服最喜氣,穿著鮮亮。但那時張寶沒穿,張寶說那是女孩子穿的衣服,男孩子不能穿。秋琳拍著張寶的臉說:“不穿就不穿,明天去縣城再給你買一件。”第二天一早,秋琳起個大早,去縣城買了件藍色羽絨服。秋琳頭碰著張寶的頭:“這下滿意了吧。”張寶興奮得臉發紅,使勁點著頭。從過年到現在,張寶一直穿著秋琳買的那件藍色羽絨服,除非奶奶逼著脫下來洗,否則那件羽絨服不離身。這次周末結束,要返校了,張寶想起秋琳買的紅色羽絨服,突然很想穿:“奶奶,我想穿媽媽買的那件紅色羽絨服。”“你不是不喜歡那個羽絨服嗎?”“現在我喜歡了,我想穿,媽媽買的,媽媽走時還沒看我穿過呢!我想穿給媽媽看。”張明媽心里沉沉的,像有只小手拽了一下,不經意發顫。“媽媽不在家,看不見,等媽媽回來再穿吧。”“不,我就要穿,媽媽能看見。”張明爸說:“孩子要穿就給他穿吧,磨磨蹭蹭,再不走,就遲了。”張明媽翻了張明爸一眼,略一遲疑,還是打開了柜子。
通往村外的路上,張明爸牽著張寶的左手,張明媽牽著張寶的右手,肩上背著張寶的書包,往前走著。路的盡頭,老槐樹下,有通往鎮里的小中巴。
張寶坐在教室里,紅羽絨服格外醒目,像團小火苗,燃燒著。李玲玲說:“張寶,你的衣服真好看。”張寶說:“是我媽媽買的。”李玲玲說:“我也讓媽媽買一件。”肖老師轉過頭,眼睛盯著張寶,上課時他不允許教室有任何聲音,除非是讀書。張寶和李玲玲嚇得閉緊嘴,端坐著,低下頭,眼睛盯著桌面。
肖老師轉過頭面向黑板寫板書,只覺得腦后發熱,他轉過頭,張寶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看。張寶的眼睛太亮,像面鏡子,肖老師的影子走進張寶眼里,慢慢倒過來。曉晴遠遠地走來,站在肖老師的倒影前,鄙視的目光像污水流在肖老師心坎里。肖老師不能放棄曉晴,他苦苦地等待著曉晴的心向他敞開,他想聞曉晴體內的芳香,體會被曉晴包圍著的鬧哄哄的心跳。肖老師看著手里的手機,盼望熟悉的短信或者猛然響起的鈴聲。手機靜悄悄地被肖老師握著,擠出了汗。肖老師整個人日漸憔悴。舅媽拉著臉說:“曉晴什么東西,她考編我們是出了力的,沒有我找人鋪路,她能那么順當。”舅媽又恨鐵不成鋼地指著肖老師說:“你也真沒用,連個女孩子都搞不定,早把她睡了她能跑嗎?沒用的東西,活該。”肖老師心里憋著一股氣,撐在胸口,膨脹著。夜深人靜時,他跑進樹林,對著星空仰天大叫,叫聲在夜空下回蕩,嗚咽,飄動的寒氣躲進夜的深處。肖老師哭了。endprint
肖老師的臉越發陰郁,眼睛堆滿了黑壓壓的東西,張寶覺得那是大人們常說的心思,心思越重,眼睛越冷,刺骨。張寶常趁肖老師不注意探究肖老師眼睛里的心思。肖老師盯著張寶看,張寶趕緊低下頭。肖老師幾步走到張寶身邊,拉起張寶:“去,站后面。”張寶乖乖靠墻站著。張寶瞟一眼肖老師,肖老師站在張寶桌邊沒走,張寶這一看,又讓肖老師看見自己在張寶眼里的倒影。他幾步走到張寶前面,伸手推一下張寶的頭,張寶的頭撞在墻上,撞擊聲低而沉悶。張寶閉幾下眼睛,秋琳從花叢的那邊走過來,輕盈地跨過花叢。“媽媽,媽媽。”張寶的喉嚨在滾動,身體貼著墻。肖老師臉色發白,惶恐蔓延在眼簾里,他顫抖的聲音響起,“張寶,張寶。”張寶睜開眼睛,咧嘴笑笑。肖老師深呼吸,很快他叫學生叫來趙福娥。趙福娥看看張寶,肥胖的身軀背著張寶,向校醫辦跑去。
原野走進新世紀大廈,出現在秋琳面前。原野笑瞇瞇地看著秋琳:“跟我出去一趟吧。”秋琳說:“我在工作。”原野拉住秋琳:“沒事的,我幫你請假。”原野打了秋琳老板的電話,電話里原野還沒說話,那頭便笑起來:“把秋琳帶走吧。”原野看著身邊的秋琳說:“只請一會兒假。”電話那頭似乎抬高了嗓門:“一天也行。”原野摟住秋琳的肩:“走吧。”
秋琳第一次走進原野家,富麗堂皇,陳設精致,高雅。原野指著棕皮沙發說:“坐吧,明天我去西藏參加一個慈善捐贈儀式,今天請你過來一起吃個飯,算是為我送行吧。”秋琳剛坐下,隨即站起來:“我去一會兒,馬上回來。”原野說:“你干什么?”秋琳笑而不答,等我一會兒,就一會兒。秋琳一陣風似地出去了。廚房里響起碗盆碰撞聲,炒菜熗鍋聲,還有原野忙碌的身影。秋琳樸實安靜,站在那里如出水芙蓉,潔凈脫俗,讓人有種想捧在手里的沖動。原野時常有這種沖動,沖動既原始又神圣,可對秋琳,原野選擇神圣,想捧,把心拿出來捧,捧了栽在心里。門鈴聲,秋琳喘著氣,站在原野面前,眼睛熠熠生輝,面若盛開桃花,嬌嫩鮮艷。秋琳把一疊鈔票舉在原野眼前,算我一份吧。原野似乎聞到鈔票上的汗味。他情不自禁地伸開右臂把秋琳攬在胸前。秋琳想掙開,可原野臂力太大,秋琳靜靜地靠在原野胸前,手環抱住原野的腰。家鄉漫山的杜鵑花在藍天下盛開,芳香陣陣,隨風搖曳,掀起一片紫浪,一片紅浪,涌著撲向天邊,可原野簇擁著秋琳,走向花的那邊。秋琳固執地握著鈔票:“拿著吧,算我一份,覺得能為貧困孩子做點事,很開心。”感動的浪潮還沒退去,再度襲來。原野鄭重地接過秋琳手里汗津津的鈔票,嗓音低沉:“好,我拿著,算你一份。來,咱們吃飯吧,嘗嘗我做的菜。”秋琳睜大眼睛,秋水一般。“不信?”原野看著秋琳的眼睛,他想走進秋琳的眼睛,看純粹的清澈。門鈴響了,李潔出現在門口,一個大行李箱與她并立,赫然映在原野眼里。秋琳站在原野身邊,像一株不起眼的小苗,樸實無華。李潔的目光把秋琳推到墻角。李潔站在原野面前:“我和你一起去西藏。”這次愛心西藏行,李潔本來因忙于公司的事,不能去,但她聽說原野去,就拋開公司所有的事,那些事跟原野在她心中的位置比,已不能算事了。原野把李潔的情感折磨得沸騰一片,冰涼一片,越維護心底的那片自尊,越讓自己饑渴難耐,尤其是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李潔除了折磨張明,就是折磨自己——喝酒,抽煙。張明說:“李總,這樣下去,你遲早會瘋的,不如放下自尊,去找他。”李潔蒙眬的眼睛看著張明:“這樣行嗎?他不會看輕我吧?”張明說:“愛情沒什么可以與不可以,也不存在自尊與不自尊,去找他吧,這次西藏愛心行動,主辦方不是也邀請您了嗎?也許他會去的,您去主辦方問問。”
李潔熱呼呼的氣息直撲原野的臉:“西藏,我和你一起去。原野,我愛你。”原野后退一步,李潔前進一步,李潔眼睛里火苗燃燒著,越燒越旺,熊熊熱烈。秋琳低下頭,悄悄從他們身后開著門出去了。悄無聲息,似一股輕風。
李潔把原野逼到窗前:“原野,我配不上你嗎?我沒錢嗎?我不漂亮嗎?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說,你說。”原野扶住李潔顫動的肩:“你什么都好,但感情是附加在我們身上這些條件之外的天籟,是我心中的圣靈,你明白嗎?”“我愿意使自己成為你希望的,我哪里不像我改。”原野平靜地說:“那是自然形成的,不加任何修飾,是璞玉。”原野說來說去還是在拒絕,李潔不是一塊璞玉!去年一次慈善晚宴中,李潔喝多了,問原野是喜歡美玉還是喜歡石頭。原野毫不含糊地說喜歡石頭,說石頭能看清紋絡,而美玉修飾得太完美了,不用放大鏡根本看不清紋絡。此刻李潔拋開眾星捧月的優越,來到原野面前,原野又嫌她不是璞玉!寧為玉碎,李潔忽然想扒開原野的心看看。為原野心目中的玉碎一次。她飛身拉開窗,往下跳。原野急忙拉住她,生氣地甩開她:“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門在那邊。”
原野站在窗口,看著空中飄過的那朵云,他拿起手機,給秋琳發了短信:“秋琳,我會把你的愛心帶到。等我回來,去看你。其實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十
李潔在原野那里遭到的冷遇此刻翻江倒海一般,一浪比一浪洶涌,李潔的眼淚滂沱而下。如果不是張明,李潔就不會有今天的冷遇;如果不是張明,李潔就不會有今天的難堪;如果不是張明說愛情面前沒有自尊與不自尊,李潔怎么會拿起電話就問主辦方原野去不去西藏,又怎么會不管不顧地收拾行李與其同行呢!李潔給張明打了電話。張明正在工地干活兒,放下活兒,連衣服都沒換便直奔李潔而來。
張明見到李潔,李潔滿臉淚痕,絕望的眼神用刀子刻出來一堆悲傷,李潔看到張明,狠狠地給了張明一巴掌。張明明白李潔在撒滿肚子的氣。張明青著臉把李潔的大行李箱放到后備箱,打開車門:“上車吧。”李潔上車大哭,剛才在原野家一直忍著,此刻能忍住也不想忍。張明把車停在原野家后面的林蔭道上,那里一大片銀杏樹,幽靜且優雅。李潔捂著臉哭。車里滿是李潔的哭聲,張明點支煙。李潔允許張明在車上抽煙是因為原野喜歡在車上抽煙,李潔讓張明抽原野抽的那個牌子的煙,是因為李潔要適應原野的味道,而李潔原本是討厭煙味的。李潔突然說:“回家回家。”張明掐滅剛點著的煙,發動了車。李潔又說:“你把手機關了,今天什么也別做,哪里也別去,只陪我。”張明面無表情,關了手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