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楊


周有光生于清光緒三十二年,經歷了滿清、北洋、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四個時期,被友人戲稱為“四朝元老”。周有光年輕時身體很弱,算命先生說他只能活到35歲。周有光曾幽默地說,不能怪算命先生,那是因為科學發達了,所以能活得健康。還有,就是上帝把他忘記了。他厚重的人生,堪稱傳奇。
后拐棒胡同故居
東城區朝陽門內大街路南有一條非常不起眼的胡同,路口樹立的路牌指示著里面就是后拐棒胡同。胡同很短,直走不遠便是一片舊式小區。周有光人生最后三十余年,就是在后拐棒胡同甲2號院的這處普通居民小區內度過的。街坊大媽說,“平時有兩個保姆在照顧老人,親友也常來看他。1984年,我們這房子蓋好,他在這里一住就是幾十年”。
曾有友人回憶起周有光和夫人張允和的家,這樣描述:房子面積不大,看不到兩個家庭當年家底殷實的影子。家里沒有紅木家具或是古董,但是很干凈整潔。周老有一個背陰的書房,它整個的面積不足10平米,書房里一桌一椅,一個簡陋小沙發,還有一架書。桌子是六七十年代的,上面還有一個裂縫。當時80多歲的周老,從早到晚呆在小書房里讀書寫字。友人在周老的書房和他談話,張允和總是端著茶坐在小沙發上,不斷地插話。她總是說:“讓我說幾句,說幾句。”周老就說她有多語癥,但是從來也不惱。
“錯位”人生
周有光祖籍江蘇宜興,曾祖父做官兼營實業,在常州開辦棉紡、織布廠等。道光年間太平軍起,守城將士軍餉全部來自周家,曾祖父誓死守城,后因常州失守,投水自盡,周家的萬貫家產化作烏有。周有光出生在常州的青果巷,青果巷很有意思,瞿秋白、趙元任也都曾住在青果巷,三個人都搞文字改革。
十歲時,周有光隨全家遷居蘇州,進入當時的新式學堂讀書。1918年,進入常州高級中學(江蘇省立第五中學)預科,一年后升入中學。1923年,周有光中學畢業,盡管成績優異,其時家道中落,只能選擇免交學費的師范學校,但無意中考上了上海圣約翰大學,后由親友資助,湊足學費,才得以入學。
1925年,上海發生“五卅慘案”,周有光改入光華大學繼續學習。大學畢業后,他與夫人同往日本留學。因仰慕日本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河上肇,周有光離開原本就讀的東京大學,轉考入京都大學。
1935年,周有光放棄日本的學業返回上海,任教光華大學,并在上海銀行兼職。抗日戰爭爆發后,正在做銀行工作的周有光跟隨當時的民國政府遷移到重慶。抗戰勝利后,民國政府派周有光去美國學習。
到了內戰即將結束時,周有光回到上海。當時他在復旦大學經濟研究所教書,同時從事銀行工作,卻趕上了經濟結構推倒重來的時代,社會主義市場替代資本主義市場,周有光一眼就看出當時蘇聯的銀行制度落后。
周有光年輕時的經歷并不算順利,甚至有一種“錯位”感。
大學畢業,本可以和其他同學一樣去當外交官,他卻選擇了學經濟;圣約翰大學、光華大學的畢業生,都到美國留學,可他由于經濟原因去了日本;本想到日本京都大學去向著名經濟學家河上肇學經濟,河上肇卻被捕入獄,周有光只好專攻日語;本來可以在海外享受優裕的生活,他卻毅然選擇了回國;本來研究經濟已經有所成就,他卻被指定研究語言;周有光從小接受的是“傳統”教育,卻研究了大半生“現代”的知識。面對這樣的“錯位”人生,他卻很坦然:“人生很難按照你的計劃進行,因為歷史的浪潮把你的計劃幾乎都打破了。”
“半路出家”
50歲之前,周有光是金融學家和經濟學家;50歲之后,他從上海移居北京,從事語言文字研究。
因為之前已發表、出版過一些關于拼音和文字改革的論文和書籍,1955年,周有光去北京參加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結束后決定留在北京。周有光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曾稱,“當時,領導說:‘你不要回去了。就把我留在文字改革委員會。當時我說:‘我是業余搞語言學、文字學的,我是外行,留下來恐怕不合適。領導回答說:‘這是一項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那么,我就只好留下來了。就這樣,我離開了經濟學界,到了語文學界。”
當時制定漢語拼音方案有很多爭論,特別是用國際通用的字母,還是根據漢字來創造字母,當時爭論很大。周有光主張使用國際通用的拉丁字母。他寫了一本小書,叫《字母的故事》,講世界各國的字母,以及字母幾千年的歷史。這本書,當時毛澤東的秘書還拿去看。后來決定采用拉丁字母,因為中國要走向世界,走向世界一定要采取世界共同使用的東西。
此外,周有光還首先提出要拼寫以北京話語音為基礎的普通話。也正是由于參加制訂漢語拼音方案、參與設計、推廣漢語拼音體系,周有光被不少人尊稱為“漢語拼音之父”。
1956年,初來北京的周有光住在沙灘后街老北大校內,一所民國初建的小洋樓里。小洋樓原來是給德國專家住的,但年久失修,外面大雨里面小雨。他還寫了篇《新陋室銘》:“房間陰暗,更顯得窗子明亮。書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門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臥室就是廚房,飲食方便;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
或許今天的年輕人無法體會到漢語拼音、文字改革的重大作用,但在周有光眼中,中國的“語言現代化”讓如今的普通話成為了中國人共同的語言。“九十年代以來,教育部領導普及普通話做得很好。設想,一個大的國家,廣東人講粵語,上海人講上海話,香港人到北京旅游還要找翻譯,國人在本國找翻譯豈不是笑料?”
多情人不老
“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這是張允和寫給許寶馴八十壽辰壽聯。而這也正是周有光和張允和兩人愛情的真實寫照。
張允和曾祖父張樹聲為晚清高官。父親張武齡雖為富商,卻深受“五四”新文化的影響,還跟蔡元培、蔣夢麟是至交,他全心將財產用于辦教育。當時合肥張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因受到良好的教育而遠近聞名。葉圣陶曾欣羨地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后來,二女兒允和與周有光結為伉儷,三女兒兆和跟文學家沈從文結為秦晉之好。
娶了“九如巷的張二小姐”的周有光,曾在其《百歲口述》中,談起兩人長達八年的戀愛過程。他形容自己與夫人是水到渠成,“流水式”的戀愛。
經歷了甜蜜的愛戀,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可周有光卻猶豫了,他寫信給張允和,“我很窮,恐怕不能給你幸福。”但她并不介意,為了打消他的憂慮,她回了一封幾十頁的長信。大意是說,幸福不是你給的,而是我們兩人一起創造的。1933年4月30日,周有光與張允和結婚。在隨后的近70年中,兩人一直相濡以沫。她活潑率性,人稱快嘴李翠蓮;他沉穩持重,溫文爾雅,但兩人的性格卻融合得很好,一如張允和所說的,“并不相互抵觸,而是相互補充”。
周有光文集里有提到他們感情的點點滴滴,“別人都說我們結婚七十多年來沒有吵架,所以我們的親戚經常向我們的保姆詢問此事。其實我們也有吵架,不過我們吵架不會高聲謾罵,不會讓保姆聽到的,也沒有鬧幾個小時的,一般是三兩句話就吵完了。還有一點,我們吵架通常不是為了兩個人的問題,而是因為其他人的問題。的確,我們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諧的。到了北京,一直到我老伴去世,我們每天上午10點鐘喝茶,有的時候也喝咖啡,吃一點小點心。喝茶的時候,我們兩個‘舉杯齊眉,這當然是有一點好玩,更是雙方互相敬重的一種表達。下午三四點鐘,我們又喝茶,又‘舉杯齊眉。有朋友來家里特別是記者,看到我們‘舉杯齊眉,都覺得有趣得不得了。這就對家庭和諧起到作用。”
然而,生離死別總無情。2002年,夫人先他一步而去。“她忽然離我而去,使我如臨霹靂,不知所措。有一天,我偶爾想起,有一位哲學家說,個體的死亡是群體進化的必要條件。我豁然開朗,這就是自然規律。”對自己的生命他也是這樣的態度:一切應順自然。2017年1月,112歲的周有光走完了他百年人生。他曾總結人生:“原來,生活就是一朵浪花。”而浪花化為一片漣漪,水面也終將恢復平靜,人生本就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