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大煒



歌劇《小二黑結婚》是繼歌劇《白毛女》之后的又一部民族歌劇里程碑之作。如何讓老經典重現青春活力?去年的新版歌劇《白毛女》成為了成功范例。
2016年9月23日,新版歌劇《小二黑結婚》由中國歌劇舞劇院在北京保利劇院公演。戲開演前,有人議論,這樣一部63年前的老戲能受歡迎嗎?結果,演出獲得滿堂彩。已經看過新版《白毛女》的觀眾們沒想到,新版《小二黑結婚》同樣那么精彩。大家起立鼓掌遲遲不愿離席,為的是要看看謝幕,也為看看喬佩娟(第一代小芹)、郭蘭英、賀敬之,因為坐在觀眾席中的這批中國民族歌劇一代元勛早已是觀眾的偶像了,但更主要的是觀眾被這部老經典煥發出的新光芒所感動。
從現代文學經典到民族歌劇經典
與1945年誕生在延安的歌劇《白毛女》不同,歌劇《小二黑結婚》誕生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首都,由中央戲劇學院歌劇系根據趙樹理的成名作同名小說集體改編創作,田川、楊蘭春執筆,馬可、喬谷、賀飛、張佩衡等作曲。這個創作團隊主要由來自解放區的藝術家組成,他們和演出團隊的許多人剛好從中央戲劇學院歌劇系畢業,組建了中央戲劇學院附屬歌舞劇院(即中國歌劇舞劇院的前身),于是這部戲1953年1月在北京實驗劇場的首演,也成為他們的畢業匯報演出。首演由吳堅、胡沙組成導演團,還有馬可等五位執行導演。
歌劇《白毛女》講述的是社會沖突與變革,而歌劇《小二黑結婚》講述的是思想沖突與變革。歌劇公演前的1952年,新中國頒布了第一部法律——《婚姻法》,這部新法律給編劇和作曲家們帶來了創作靈感。歌劇選材于作家趙樹理1943年發表的同名短篇小說,小說根據1942年山西省東南部抗日民主根據地一個真實事件寫成,描述了青年男女婚姻戀愛競自由的故事,當時這里也頒布了“婚姻自主的法令”。
歌劇將原作發生在幾日內的情節,集中為發生在兩天之內的五場戲(可視為五幕);將原作的敘事語言發展衍生為歌詞與對話,忠實表達了文學原作的思想內涵。歌劇的內容體現了青年人大膽地自由戀愛,反對封建包辦婚姻,在主線謳歌新生活的同時,從思想層面批判了數千年傳統文化中落后、守舊、自私、迷信的一面,并在劇終形成鏟除封建惡勢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反映了時代風貌和生活場景,具有現實主義風格。
音樂的清新風格
歌劇《小二黑結婚》提升了文學原作的藝術魅力。歌劇的音樂廣泛地借用民歌,同時還融入了北方戲曲如山西梆子、河南梆子、河北梆子及說唱藝術的元素,即“三梆一落”的元素——在小二黑的音樂形象中,可以聽出山西民歌《鬧元宵》的音調;小芹的音樂形象既有民歌也有戲曲音樂元素,但并不采用某個特定的民歌或地方戲旋律,而是將一些特色音程加之拖腔、甩腔來增強歌唱性,以求清新的歌唱化音樂風格。歌劇《小二黑結婚》配器中很少出現梆子或板鼓,樂隊時常以短小的過門和節奏音型插入來控制音樂的節奏流動,從這里可以感受到戲曲板腔對作曲家音樂構思的影響,板眼的疏密組合在推進情緒的高低緩急。
歌劇《小二黑結婚》在“反面人物”的音樂形象方面,使用了宣敘調式的音樂手法,這種宣敘調巧妙地利用戲曲引申出的說唱風格來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例如三仙姑的音樂,就是從山西梆子的風格變奏出的一種巫文化的特色。第三場她唱的《如今她忘了娘的恩》一曲(即三仙姑表演的“跳大神”),實際上就是一種民間說唱藝術,郭蘭英也曾反復強調“這個人物的演唱‘唱就是說,說就是唱”。媒婆宋大嬸和二孔明的音樂有一種北方大鼓書或評劇的意味。其實,歌劇《白毛女》中黃世仁和穆仁智的音樂也采用了這種風格。歌劇《小二黑結婚》將這種民族風格的宣敘調使用在反面人物身上,便成為一種幽默手法,帶有一種喜劇性的漫畫色彩。
歌劇《小二黑結婚》中“正面人物”則更多是使用對白來推進戲劇進展,但宣敘調同樣也用在如小芹和小二黑等“正面人物”身上,在詠唱中穿插進說唱。例如《清粼粼的水來藍瀅瀅的天》中“二黑哥縣里去開英雄會”一句中的“二黑哥”以及“他說是……他說是今天回家轉”的第一個“他說是”,都是具有評劇音調的宣敘調。其實一唱到底的形式,若處理不好語言與音樂的關系會聽起來很平,而對白太多則音樂性不足,歌劇《小二黑結婚》恰當地在詠唱、宣敘和對白三個層次上推進音樂,聽起來有立體層次,又生動自然。
還需指出,如果刻板地將敘事與抒情截然分開,也會使戲劇節奏梗阻,抒情戲劇兩張皮。歌劇《小二黑結婚》有時在詠嘆調中既抒情又敘事,例如《清粼粼的水來藍瀅瀅的天》中既有對愛情的展望,又以倒敘交代了故事發生的背景,詠唱與說唱相間,歌詞在敘事,但音樂在抒情,從而使戲劇發展流暢自然而又緊湊。同時,歌劇《小二黑結婚》重視對唱作為音樂與戲劇的推進手段,例如第二場小二黑、二孔明和金旺、第三場小芹與三仙姑,針鋒相對的戲劇都是在對唱中展開,并與獨唱相互銜接與滲透。在小芹與小二黑的愛情場景和大團圓結局中,獨唱、對唱、二重唱與合唱更是融為一體。劇中合唱使得群眾場面非常充盈,獨唱和合唱與樂隊形成支聲式的織體關系,富有民族特色。
民樂隊為新版本添彩
此次新版《小二黑結婚》的成功,得益于在忠實于原版的基礎上,發揚并提升了原版的藝術特色,即鮮明的現實主義思想主旨和“山藥蛋派”鄉土氣息。
本次的制作由喬佩娟等擔任顧問,郭蘭英擔任藝術指導,黃定山擔任總導演,關峽擔任音樂總監,周丹林舞美設計,李文平編曲。原版歌劇編劇田川認為,趙樹理的原作是“熱情、明朗,充滿著輕松幽默的筆調”。原作首演后,作者們還曾多次修改,每次都“加強了歡悅、詼諧的描寫,力圖把全劇統一在明快的喜劇的風格中,而非歌劇初次上演時悲劇色彩較為濃厚的舞臺氣氛”。
新版遵循上述宗旨,進一步做了一些刪減和調整。新版刪去了二黑娘和金旺的弟弟興旺。在戲劇進展上,新制作也作了壓縮,使得戲劇節奏更為緊湊,例如第一場村口小河邊小芹、小二黑和姑娘們的戲作了壓縮,第二場“二孔明家院內”,二孔明、小二黑與金旺的戲也進行了壓縮。全劇由原來的42曲壓縮為現在的34曲,全劇時長不到兩小時。新版將原版第四場末尾三仙姑與二孔明的“打戲”,改在第四場與第五場之間利用換幕時間在二道幕前進行,成為一段幕間戲,一舉加強了戲劇連貫性和喜劇效果。如此妙用時空調度,可圈可點。
新版《小二黑結婚》仍舊按照原版由民樂隊演奏,但配器重新進行了編配,演出后受到廣泛贊譽,大家都驚嘆民樂隊演奏歌劇也能如此優美而豐富。原版《小二黑結婚》使用的是20多人的小樂隊,這次編配使用的是50多人的中型樂隊,重新配置了和聲與復調,大幅提高了多聲部的立體動態,潤色豐富了配器細節,音響更豐厚了,音色更絢麗了。新版的樂隊配器保留了原版簡潔而有“留白”的特色,但對戲劇氣氛的烘托及人物歌唱時的心理動態進行強化,從而加強了樂隊與合唱隊的交響性和戲劇性。第一場在村口小河邊和第二場山麓下小芹與小二黑的兩個愛情場景,樂隊都給予大型詠嘆調式的交響支持,間奏及“過門兒”的感情渲染、配器的色彩變化都非常具有戲劇效果。而對“反面人物”的配器中,三仙姑輔以中胡,二孔明輔以三弦,金旺輔以中阮,這些特色樂器形成了漫畫感與鄉土色彩。第五幕村公所前“大吉大利”的歡慶序曲暨秧歌舞曲極具勝利的喜慶氣氛,音樂與舞動的紅綢,如烈火燃燒極為振奮人心,效果一點不輸西洋管弦樂隊。更重要的是,民樂隊與文學原作的“山藥蛋派”特色更貼合。這次新版《小二黑結婚》使用民樂隊,在編配上揚長避短,彰顯了民樂隊在民族歌劇中的重要作用,厘清了一條與西洋管弦樂隊并行的創作道路。
新版《小二黑結婚》在表演上將現代戲劇呈現手法與傳統戲曲程式性手法求得平衡,這是當年作為“新歌劇”排演的傳統——不完全套用戲曲程式化,但又要有源自民族文化傳統的戲曲表演色彩。這樣,既有生活的真實性,又與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從而達到藝術化的高度。
從美聲到“山藥蛋派”
中國的歌劇演員任重道遠,他們不僅要能演唱西洋歌劇,又要能演唱中國民族歌劇。而這兩個劇種中人物形象的藝術氣質又差別極大,他們需要會用不同的音色來適應這種差別。
2015年在《號角》中飾演聶耳女友筠溪的女高音蔣寧,這次從一個“女學生”轉變為“鄉村姑娘”,她將音色作了很大的調整,應對了角色性格與氣質的轉換。她演唱小芹的詠嘆調《清粼粼的水來藍瀅瀅的天》、與小二黑的對唱《咱們的婚姻自做主》,音色清亮柔美,增加了真聲的運用,以適應音樂的戲曲韻味,并在表演上適當配以中國民族歌劇的“程式化”元素。
曾在《號角》和《星?!分幸慌e飾演了聶耳和冼星海的男高音毋攀,此次在劇中飾演小二黑,他的演唱音區通暢,音色俊朗,他演唱《不是小芹我不結婚》等詠嘆調、對唱或二重唱,無論是聲音形象還是表演,都成功地刻畫了一位樸實憨厚的青年農民,并且透出一股英氣,成功塑造了走向新生活的人物形象。
很多人一直有個疑問:民族唱法的歌唱家為什么都是高音而沒有中、低音的?《白毛女》和《小二黑結婚》這些早期民族歌劇角色不分聲部,歌劇《小二黑結婚》此前基本上都是高音聲部出演所有角色。這次演出中,出現了一個可喜的現象,就是女低音、男中音在民族歌劇中塑造民族氣質的戲劇形象,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他們原來都是學美聲的。男中音高鵬在《號角》中飾演了明月社黎老板,還在新版《白毛女》中演唱了楊白勞,這兩個角色的詠嘆調都適合用美聲“拉開”了唱。而此次他飾演的二孔明——一個農村里封建迷信的猥瑣人物——以宣敘調為主,演唱要在音色上做出調整。高鵬參考民間說唱藝術的方式來塑造這個人物,“落子”里的“男腔兒”演唱得字正腔圓。
對于三仙姑這個人物,郭蘭英甚至說“三仙姑就是主角”,這說明三仙姑在劇中處于矛盾的中心位置,因此“她的演唱就是表演,表演就是演唱,她的聲音就是人物形象”,她的戲劇性既在音樂里也在歌詞里。此次飾演三仙姑的女低音馮春霞,在聲樂界以濃厚的女低音音色令人稱道,她演唱《游吟詩人》中阿祖切娜的“火焰在燃燒”和《星?!分匈呛D赣H黃蘇英的《星空下,海之上》都是美聲詠嘆調。而這次她飾演的三仙姑,性格潑辣且具有強烈巫文化色彩,是能蹦高撒潑的“大仙兒”,在宣敘調演唱中情緒轉瞬即變。這次她在方法上做出了“革命性”的變通,打通了從民族到美聲的“通道”,她用迂回的裝飾音“小嗓兒”來表達自戀,用梆子腔的高亢來表達尖刻,而甩腔的拖音又以濃郁的女低音音色表達母性,將三仙姑演活了。
與去年的新版《白毛女》一樣,新版《小二黑結婚》的全體演員無論主角還是“群眾演員”,在念白上都體現出很深的功力,看得出大家都有很自覺的意識,努力掌握這種演出民族歌劇不可或缺的表演手段。民樂的聲音反應比西洋管弦樂遲鈍,《小二黑結婚》過門多容易拖拍子,這些都被指揮張錚帶領樂隊克服了。他的指揮很精準,樂隊演奏出來的音色很純凈,第五場村公所前的秧歌舞曲也演奏得激情似火。
看新版《小二黑結婚》,如同作了一次歷史的穿越、一次音樂的田野采風、一次創作歷程的回顧,同時又是一次民族歌劇之路的檢索。新版《小二黑結婚》的演出成為繼新版《白毛女》后又一次中國民族歌劇的盛會。超高的人氣既有對民族歌劇經典的敬意,又有新時代對以往時代的新鮮感?,F代化的制作使得這部經典的現實主義情愫和鄉土氣息煥發出更強烈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