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法應對海洋環境污染問題的新思考
——《海洋環境污染刑法規制研究》書評

姜 瀛

刑法應對海洋環境污染問題的新思考
——《海洋環境污染刑法規制研究》書評

姜 瀛

《海洋環境污染刑法規制研究》一書系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葉良芳教授所著，該書為我們呈現的是刑法應對海洋環境污染問題的新思考。在海洋環境污染問題日趨嚴重的今天，作者以其敏銳的視角，對刑法機制在規制海洋環境污染問題上的應有效用、現實困境以及完善進路作出了獨特的闡釋，開啟了“海洋環境刑法”的新篇章。

一、重構海洋環境污染刑事責任體系的使命擔當

正如作者所言，“面對觸目驚心的海洋環境污染問題，作為兼具最嚴厲性和謙抑性的刑法，是永遠處于最后防線位置休眠打盹，還是適時主動出擊，發揮其在懲治海洋環境污染方面應有的威懾作用，已經成為理論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有法可依”，乃是任何法制的前提。因此，作者發出了自己的宣言，“我國現行法律對海洋環境污染刑事責任設置的模糊規定以及司法實踐中對海洋環境污染行為刑事究責的‘零紀錄’，是到了該打破的時候了”[1]。

當然，作者提出這一命題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基于實證層面的細致考察與理論層面的深入分析。一方面，該書歸納出海洋環境污染的特征及其所引發的嚴重危害，即“海洋環境污染呈現出整體性、潛隱性、廣泛性、終端性及放大性”等典型特征，以及由此所造成的“污染物急速增加、赤潮危害日趨嚴重、生態多樣性降低、海平面緩慢上升”等嚴重危害。而現實發生的海洋環境污染事件一再向社會公眾證明，海洋環境污染的危害后果所具有的極端嚴重性一直被我們所低估，而一旦發生卻難以形成有效的應對策略。在這樣的背景下，海洋經濟的有序發展與海洋生態的有效維持都對海洋環境法律保護體系提出了新的需求。

另一方面，該書從法規體系層面上梳理出民事、行政與刑事三個基本的規制維度，并進一步分析了以經濟賠償為基礎的民事機制與以行政處罰為核心的行政機制在應對海洋環境污染問題時的局限性，即“以經濟賠償為核心的民事手段的單一性，行政手段的救濟渠道狹窄、恥辱感輕微、威懾力有限”[1]，進而證明僅憑民事賠償、行政管制來規制海洋環境污染是遠遠不夠的，刑法必須及時介入，充當海洋環境治理的最后保障力量。可以肯定，以刑法機制來規制海洋環境污染日趨必要。

然而，受到“海事有限責任及豁免慣例”“海洋自身凈化能力及污染有限”等傳統思維的影響，作為環境刑法分支的海洋環境刑法之確立卻面臨著更多的障礙與困難，推動海洋環境刑法的獨立思考就顯得尤為重要。鑒于此，該書承擔起重構海洋環境污染刑事責任體系的使命，對海洋環境刑法相關問題展開了系統的研究。

二、研究特色

整體來看，該書遵循規范刑法學研究的典型進路。首先，該書由海洋環境污染的概念、類型、特征及危害入手，對海洋環境污染做出了基礎界定；此后，該書通過對法律責任體系的分析指明民行機制的不足與引入刑法機制的必要性；最終，作者立足于國際視野，提出海洋環境污染犯罪立法完善的可行建議。通讀全書，以下三個方面的特點尤為突出。

其一，豐富的案例。該書系統收集了近幾十年來國內外發生海洋環境污染事件，既有油輪擱淺所導致的海洋污染（如1999年馬耳他籍油輪“埃瑞克”號在法國西北部海岸斷裂沉沒事件），也有油井井噴所導致的海洋污染事件（如2010年墨西哥灣“深水地平線”鉆井平臺起火爆炸事件），還有沿岸漏油或排污所導致的污染事件（如2010年大連中石油公司新港油罐爆炸事件）。由于上述事件發生在不同歷史時期，分布在世界上不同的地區，制裁方式的選擇及最終的處理結果也存在著明顯的差別，書中進行了詳細的分析。

其二，國際化視野。該書第四章專門對海洋環境污染刑法規制的國外實踐進行了梳理，從比較研究的角度對海洋環境污染的相關國際公約作出細致的研討。其中，最具借鑒意義的當屬歐盟于2005年通過的《關于強化刑法以實施防止船舶污染法律的框架規定》（歐盟2005/667/JHA號決定）和《關于對船舶污染違法行為動用刑罰的指令》（歐盟2005/35/EC號指令），這兩個法律文件對船舶油污行為的犯罪構成、刑罰適用標準、法人責任追究、刑事管轄以及締約國之間的合作作出了具體的規定。同時，該書對域外的海洋環境刑事立法進行了匯總與評析，并總結了海洋環境刑法的三種立法模式，其一是《刑法典》獨立罪名模式，如1996年俄羅斯刑法典第252條“污染海洋環境罪”；其二是海洋環境附屬刑法條款模式，如美國《油污法》《防止船舶污染法》中都專門設置了海洋污染的罪刑條款；其三是綜合模式，包括《刑法典》與附屬刑法，日本即是代表。在此基礎上，該書進一步指出，我國刑法沒有對海洋污染犯罪規定專門罪名，應當借鑒域外的立法模式，就海洋污染犯罪問題配置專門化的罪名體系。

其三，翔實的規范分析。該書整合了我國關于海洋環境污染犯罪的法律規范文本，除了刑法典、海洋環境保護法之外，還詳細分析了相關部門規章及司法解釋。尤其值得肯定的是，該書結合我國海洋環境污染刑事司法實踐，通過典型案例、國際視野以及規范分析明確我國在海洋環境污染刑法規制方面的不足之處，為立法上的制度供給與司法上的法律適用指明了新的完善方向。

三、本書的深層啟發

就筆者個人而言，該書引發的進一步思考則是“我國刑法在面對海事犯罪時的‘失語’現象”。簡單來看，海事領域內的常見犯罪主要涉及海盜犯罪、海上交通事故犯罪以及海洋環境污染犯罪等類型。我國現有的刑法典似乎是涵蓋了陸上犯罪與海上犯罪——刑法典中存在著搶劫、交通肇事、污染環境等罪名，但由于法律適用層面的多重原因（如部門法銜接、法律解釋等問題），上述罪名無法直接適用到海事領域內的犯罪問題。例如，對于海盜犯罪而言，我國刑法典中沒有單獨規定海盜罪，同時也不存在關于海盜犯罪的單行刑法，可以說海盜犯罪在我國屬于立法空白；倘若要審判海盜罪行，則只能是依據刑法典中的搶劫罪、破壞船只罪、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以及相關恐怖主義犯罪來追究刑事責任，這些罪名實際上難以覆蓋所有的海盜行徑。與域外對于海盜犯罪的專門立法相比——如我國臺灣地區刑法典中專門規定了海盜罪，日本、英國都有專門規制海盜行為的單行刑法，在堅持罪刑法定原則的前提下，我國刑事法網的漏洞便暴露出來。再如，對于海事領域中交通事故，刑事司法實踐也難以做出有效回應。由于我國刑法第133條交通肇事罪是以道路交通事故為對象，忽視了海上交通事故的行為，加之司法機關過于依賴兩高出臺規范性司法解釋所確立的入罪標準，即使發生了嚴重的海上交通事故，因為缺乏相應的立案標準，多年來追究刑事責任的情形也較少，直至近幾年才出現相關的刑事判例。[2]

目前，我國刑法立法采取大一統的刑法典模式，在1997年刑法典修訂之后只制定了一部單行刑法，其他非刑事部門法中也不存在附屬刑法，附屬刑法的缺位將會導致刑法與部門法之間的銜接問題，條文表述可能存在差異，并且修改完善的過程也難以同步，這必將影響到法律適用。同時，這種立法模式還導致刑法典中的某些罪名需要輻射諸多領域，污染環境罪便是典型事例，這樣的罪名在適用過程中需要依賴于更為詳盡的司法解釋。一旦司法解釋未能及時跟進，司法適用便難以有效展開。就海洋環境污染問題而言，雖然我國刑法第338條規定了環境污染罪，海洋環境污染自然屬于該罪名的適用對象，但由于兩高于2013年出臺的《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污染環境罪入罪標準的解釋只是考慮了陸地污染的立案標準，未能對海洋環境污染的入罪標準作專門解釋，這便導致海洋環境執法機關在處理海洋污染問題時無從下手。

針對上述現實的問題，該書提出了明確的建議：其一，應當調整我國海洋環境污染刑法的立法模式，激活附屬刑法條款，以此來減少部門法與刑法銜接過程中不必要的摩擦；其二，在制度設計上應當跳出對司法解釋的依賴，在立法上規定獨立的海洋環境污染犯罪罪群，包括過失污染海洋環境罪、故意污染海洋環境罪、故意不實記載罪及海洋環境監管失職罪等罪名體系。[1]

四、預期的知識增長點

事實上，該書在奠定我國海洋環境刑法基礎理論體系的同時，還進一步開拓了我國刑法學研究的新領域，拓展了我們新的思考空間，為今后刑法學研究提供了新的知識增長點。

其一是關于船舶造成海洋環境污染的刑事責任主體問題。眾所周知，船舶經營者（operator）是一個十分復雜的概念，學理上通常解釋為“船舶所有人、光船承租人，或者是承擔了船舶所有人或光船承租人責任的人，以及接受上述人員委托而實際管理船舶的人，實踐中還存在的分類方式如船東、二船東、實際承運人”[3]。與此同時，船舶的實際駕駛與操作活動又不是直接由上述經營者來完成的，而是交由船長、不同層次的船員以及其他人員來共同來完成的。那么，在船舶引發海洋環境污染事故之后，司法機關進行刑事追責就面臨著船舶經營主體復雜性的挑戰。在1999年的埃瑞克號案中，共有15名被告人被向法國高等刑事法院提起刑事指控，涉及多項罪名，但最終經過長達四個月的審判，只有4名被告人被以污染罪追究刑事責任。[1]可以看出，由于船舶經營活動的復雜性，在對船舶引發的海洋環境污染進行刑事追責的過程中，我們需要查明各類主體及其相關的法定或約定義務，以及義務違法與污染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由此才能確立刑事追責的根據。可以肯定，這一問題仍有深入研究的必要性。

其二是關于污染事故的報告義務以及謹慎處置義務之刑法約束。以刑法手段對海洋環境污染作出規制在很大程度上是希望發揮刑罰的威懾作用，以此來達到預防海洋環境污染風險的效果。但在海洋環境污染事件發生后，如果不能及時、有效地采取科學的處理方式與應對措施，那么便極可能導致危害后果的擴大化，因此，各國在處理海洋環境污染問題時都規定了與報告義務或謹慎處置義務相關的犯罪。例如，《日本瀨戶內海環境保護臨時措施法令》第25條、第27條便分別規定了船舶經營者不按照規定提交報告或提交虛假報告的行為追究刑事責任。目前，由于我國的環境犯罪仍依賴于污染環境罪等少數罪名，罪名體系有待進一步拓展。對于實踐中造成環境污染后掩蓋環境污染事實，既不積極履行恢復義務也不向主管機關及時報告或采取虛假報告的行為人，應當考慮將其事后行為納入刑法規制的范圍內，設置獨立的罪名，以此來嚴密環境刑法的刑事法網。當然，這一立法上的新觀點還有待進一步研討。

[1]葉良芳.海洋環境污染刑法規制研究[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引言,4-5,100-108,213-228,157-160.

[2]王贊.海事行政執法中以罰代刑問題初探[J].中國海商法研究,2012(2)：90-91.

[3]司玉琢,等.海商法大辭典[M].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98：224.

10.16176/j.cnki.21-1284.2017.08.012

姜瀛（1984—），男，遼寧伯寧律師事務所兼職律師，講師，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