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香
20年前,我在松嫩平原上的一所監獄收發室工作,幾乎每日都和一名來自附近鄉鎮郵政所的年輕郵差打交道。小伙子個頭不高,臉膛黝黑,牙齒整齊潔白,很愛笑。
初春的一天,小伙子準時來送件。交接過程中,他刻意取出一封信,單獨遞到我手上。
那是一封普通信函,看似并無特別之處,收信人是個林姓服刑人員。再次確認不是掛號急件后,我順手分揀,放入收信人所在監區的信箱。小伙子猶豫了一下,說:“姐,我覺得,這封信很重要。”
很重要?我收回信,翻來覆去地查看。很快,寫在信封背面的一行字映入了我的眼底:“請妥善投寄此信。謝謝。”
下方,還附有書寫者的單位和姓名,應該是寄發地郵政所的一名郵遞員。小伙子說,他查過系統通訊錄,那家郵政所設在大山之中,非常偏僻。既然同行留了話,自當多上點心。
“放心吧。”我說,“我會盡快轉到監區,交給收信人。”
小伙子滿臉真誠地說聲“謝謝”,騎車走遠了。
一轉眼,半個月過去。就在我漸漸把這件事忘到腦后時,年輕郵差又將一封信單獨送到了我面前。
收信人,依然是那個林姓服刑人員。這次,小伙子顯得很激動,臉色黑亮亮的:“姐,我和這個人聯系過了,他真是我同行,這信也真的很重要。”
從小伙子口中,我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林姓服刑人員在被判刑入獄前,沒少做悖逆天理、傷害鄉親的惡事。據說,他所生活的小山村總計62戶人家,對他恨之入骨并聯名上告的,就有61戶。剩下的那戶,自然是他和母親。他的父親去世早,母親為了將他拉扯成人,一個人風風雨雨多年,可謂嘗盡了辛苦。恰由于母親對他過分驕縱,他染上了諸多惡習,最終鋃鐺入獄。
不管兒子變成什么樣,身處何地,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能割舍?在白發母親和監獄民警的感召、幫扶下,慢慢地,林某醒悟了,后悔了,給母親寫信哭訴,說他知道鄉親們恨死了他,恐怕這輩子都沒臉、也不敢再回老家。
于是,只要有空,林母就挨家挨戶地走,見人就讀兒子寫來的信,央求鄉親們再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起初,沒人相信。誰會相信狗能改得了吃屎?但母親信,堅信。她一次次執拗地乞求寬恕,一次次噙著淚替兒子做保證……每求得一份原諒,母親就給兒子寫封信,然后去鄉鎮郵政所郵寄。
后來,我去監區辦事,也幾次聽到了關于林母的故事,才知細節更為感人。比如,有戶人家曾受過林姓服刑人員的嚴重傷害,曾放話永遠不原諒他,直到有一天,他們看到林母在院外一直跪著。那天,山風很大,還飄著冷雨。
后來,聽說林母求得的原諒越來越多。因為有了年輕郵差那樣務實敬業的熱心人,每一份救贖與寬恕都得到了妥善投寄。
再后來,一場洪水席卷松嫩平原,監獄遷到了數百里之外的新址。監獄搬遷,事務尤繁。讓我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是,大約兩個月后的一天,剛走下通勤車,我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個笑起來憨憨的、很可愛的年輕郵差。
“姐,你猜,我帶來了什么?”他的語氣里滿是欣喜。
沒錯,是林母寫來的信。小伙子說,兩天前,他接到了信,按常規當退返寄發地。可瞅著信封背面的那行字,他尋思片刻,第一次撥通了那家郵政所的長途電話。剛說明情況,對方就興奮不已地喊起來:“他媽媽跟我說,村里的人家全原諒他了,61戶,一戶不少!也希望他釋放后能回去好好過日子,重新開始。答應我,你一定要把這個好信兒交給他!”
“這,的確是個好信兒。請放心,我一定送到。”于是,緣于承諾,小伙子風塵仆仆趕了過來。
拿著那封沉甸甸的信,我確定無疑:母親的執著堅持,山村父老的寬恕,還有年輕郵差的守信,都源于一份愛。
(邱寶珊薦自《博愛》2016年第12期 圖:杜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