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勇
今據聞見,于是載述。
——玄奘《大唐西域記》
一
我不后悔。
我尋找過一生,我究竟自己了。但我還是不知道自己。
我打坐在插向云天的巖崖上。那是世界的盡頭,像恒河沙粒一樣廣眾的大千世界盡頭。巖崖在藍色的空氣中飄蕩,我再也無路可去。從云海里我又看到大唐,看到慈恩寺盈盈的水井。我沒有氣力再回大唐,我為水源地耗盡了心力。
可能,我只是做了一個夢。也可能,我是在玄奘師祖的夢里。師祖夢見我,師祖醒不來,我就走不出去。但我還是記著那個夢,玄奘師祖指點那口水井,一閃就不見了。師祖與我相隔幾生幾世,他籠罩了我一生。我一生奔波在路上?;蛘?,是另一個我在路上,在找尋。
我找到了我的盡頭。時間也老了。一路上,我望見花兒開過五百回,樹木綠過五百次,葉子黃過五百載,白雪飄過五百輪。而我,已是滿面塵土,仿佛從塵土中來。我還要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是不是時間已忘掉我?
我閉著眼,又看見了我。在廣大的天地間,腳踏大荒,一路向西踽踽獨行。太陽和月亮在我的頭頂映照和織梭。置身這日復一日忽明忽暗的光束中,我像行在黑白叢林里。
二
我是慈恩宗弟子。很多年前,在大慈恩寺,我26歲時,悄然選擇了向西的旅程。那是個暮秋時節的黃昏。我悄然推開慈恩寺后院小門,打馬向西。一路落葉紛飛,秋風嘯轉。快落日時,我在一個高崗停下來。我沒有灑淚,只是久久地凝視著,凝視著。遠遠地,長安城在夕光籠罩下一派沉寂,慈恩寺的晚鐘一波波蕩來。我有預感,我不能再沐浴鐘聲了。從那時刻起,它只能敲打在我心里。
我本一心向佛。在大慈恩寺內,我持奉玄奘師祖的教誨,苦讀佛經。26歲時,我突然對慈恩宗變得疑慮重重。那時儒家、道家大行其道,我便四處閱取他們的經書,一時沉溺。因我的心神不凈,身邊突然有兩人如影相隨。這二人夜深時常常不約而至,床榻前與我辯經說法。他們長相與我相似,卻是一儒一道。對于三家,我們爭執得激烈,互不通融。在爭執中,我外表鎮定,可世事真相卻在內心變得渺渺如煙。不二法門,法門不二。我不能再安心定神。
我不知道是幻是真?是真是幻?我身體里突然顯現出奇異神通,我再也飲不到清水。那日,誦經后在寺廟井臺邊汲水,水在我盂缽里消失了。我沒有在意,起初以為是幻像,我本來就不曾汲水。于是再次汲水,但水在我的盂缽里清亮一陣后,立刻又了無痕跡。我惶惑不安,反復地汲水,但結局一次比一次讓我不安。我甚至嘗試使用雙手,水明明盛在掌中,但掌中卻空空如也。我招來師兄,讓他們用缽汲水。盂缽中清水盈盈,但端到我面前就消失了。他們看得到水,我卻飲不到。我不甘心,悄然訪遍城中所有水源,水仍然一次次無蹤無影。是什么因緣讓我如此?我憂慮,我可能是陷入了外道。
我日復一日在井邊打坐沉思。有時,會突然忘記自己是誰。直至青苔遍覆全身的一刻,井口突然大現金光。一位身披大紅袈裟的胖大高僧降于眼前。我沒有發覺他從何處而來,他來得悄無聲息。他看定我,沉寂片刻,對我搖頭,而后又對我微微頷首。我聽到黃鐘大呂般的言語:“善哉,汝至初祖以來,暢飲此地水源百年有余。因汝今世渾渾噩噩,心地不凈,水源吾收回矣!即日起,汝當思量向西自尋水源,妥善心志自度余生。”高僧言畢隱去,水井隨即枯竭,只剩一孔黑洞洞的盲眼,逼視白云蒼狗。
是夜,我對著明滅的燭火沉默不語,陷入冥思中。那身披大紅袈裟的高僧,乃是畫像中慈恩宗派玄奘師祖,他現身來指點迷津。我向空中打拱,跪伏,長久地誦經。子時,燭光熄滅,月光清幽。我起身振衣,簌簌的清光如水般抖動。我決計西行,即刻身體輕盈起來,一儒一道亦不再如影相隨。
翌日,我只擎一缽,單騎白龍馬上路了。長安城秋風勁吹,向東吹著。世尊西來意,我就迎著風的意思走。我相信,迎著風的意思走,就是朝向水源走,朝向自己走。一路向西,我耳畔風聲連綿不絕,向后吹徹。而我身前,是無盡的蒼穹,無盡得仿佛就剩下我一個。
師祖的《大唐西域記》我早爛熟于胸。玄奘師祖26歲時西行,奇異的是我也如此。正心精進,我不斷地打馬向西。西行不久,我青光頭上的發絲開始瘋長,如野草遮住我的臉面。而袈裟,被一路風塵吹拂,被一路荊棘撕扯,早已千絲萬縷。經過無際的陰山地帶,我放歸了焦渴羸弱的白龍馬。我把它置于一片水草豐美的開闊地帶。白龍馬嘶鳴著追隨我。它一路亦不曾飲水。我掩面遠去,任憑白馬在身后嘯嘯嘶鳴。
在青海湖畔,我蹲下來,仍舊飲不到水。我照見了水中人。他的面龐被丈許的須發掩蓋,消瘦,黧黑。胡須和發絲彼此糾結,宛如巨大的雀巢(我困時睡在那里,躲避野獸亦在那里)。他的眼神卻是堅定,閃亮。我說:“我是路途上的求道者?!比缓笪衣犚娏俗约旱墓聠位匾?,從空湖上一波波蕩來。“是的,我是路途上的求道者”,很多時刻,我這樣究竟著自己。
三
一路向西,群星愈來愈低。這些巨大的白石頭,咣當咣當敲打我腦殼,我不斷地從瞌睡中醒來。一路向西,風沙愈來愈烈。這些漫天的塵埃,一團團裹住我身體,我寸步難行。我忍著,我企盼群星和風沙潔凈的一刻,就是我尋到水源地之時。
塵沙在大地上安靜下來時,是一個熱烘烘的正午。
我停下來,在風里我嗅到斷斷續續的牛羊膻味兒。我捕捉著那游絲一樣的氣味,在曠野里繼續行進。因風,那氣味不時地變換著方位,我像追蹤一只透明的蝴蝶。眾多時日后,我終于嗅到牛羊們濃烈的氣息,那氣息中還有一絲絲涼爽和腥騷。我在接近著有人居住的地帶。
一路無水喝,也無素餐吃。漫長的行走中,風是我的依賴。我吞咽風。風吹來遠處果實和草木的氣息,吹來雷電霜雪的氣息,吹來野獸和亡魂的氣息。它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用鼻子選擇著那些新鮮的素食氣味,一路西行。
在塵沙安靜的大地上,我靜靜地穿過草地上的牛群。我走向一片無際的菩提樹,它們勾連著,撒下云海一般的蔭涼。我離西天近了。endprint
果真,當我起身站到高地上俯瞰時,一座城池浮現在白堊的土層上。黃黃白白的房屋,規則方正地圍出細線一樣的巷道。巷道中有隱約的人眾在晃動。那城池也頗宏偉,每隔一處,便有帶尖塔的高大樓閣凌云聳出,且發出隱隱的金光。城池外,相隨著一條黃絲帶般的大河,河面有人影兒爍動。
當我接近大河,膻味和腥氣更濃地撲來。嗅著空氣中的水分,掬水的意愿使我渾身哆嗦。努力鎮定下來后,忍住神圣一刻的興奮,我開始靜觀。那是條開闊的大河,黃濁濁的河水在平原上悠悠地向遠方流蕩。我不知它有多長?強烈的陽光就揉碎在水面上,亮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河水里,碩壯的牛群在飲水。光脊背的男子也在大河里,像舉行某種儀式一般沐浴著。一些蒙著鮮艷面紗的婦人,從菩提樹林中迤邐而出。眾女菩薩在大河里汲滿水,將瓦罐頂在頭上,然后向遠處的城池平穩地行走,輕巧得像一朵白云。那些壯漢般的牛,人眾中氣定神閑地走走停停,沒人驅逐它們。一頭牛甚至挑釁地沖進人眾,揚起牛角,人群散開,一個小童子嚇得哇哇大哭。人們沒有奈何它,那牛不溫不火遺下一泡屎,悠哉地踱方步而去。
我坐在岸上,沒有下河。我打點著胡須和頭發。讓它們不再糾結,讓它們水流一般地傾瀉。黃昏時,更多微黃的光芒照射在我身上。它們輕輕穿過條理清晰的須發,帶來了久違的暖意。沉醉時刻,空中一絲絲干凈的音樂飄來,美妙至極。
打坐中,我被物體不斷墜地的響動所驚醒。是些墜落的面餅,一些錢幣。我向善人們微笑,點頭。后來我擺手,仍舊有物什輕輕飛來。我看到一枚寶石戒指,它也閃爍在那些施舍之物中。此處真是個人人向善的通靈寶地。
念過《心經》,神圣的時刻臨近了。我走向岸邊,捧起河水。那汪水在手掌中活潑潑滾動著,是琥珀色的,仿佛一些散開的念珠。它們沒有消失,任憑我小心地收攏。我以為找到了久違的水源,面對西方默默誦經。當我將圣水送入嘴邊,水又失去了。
良久呆坐時,一個面容黑瘦的男子微笑而來。他看見了剛才那一幕。他善意地用自己的瓦罐盛水,緩緩地向我口內傾泄。飛濺的水流經過我唇邊,一滴也沒落進我口中。那善男子聳聳肩,兩手無奈地攤開。我聽不懂他說什么?他一臉茫然。
我重坐在岸上打坐。那水,那悠悠的大水,那沙粒一樣多的大水,仍舊不是我的水源。長久沒有飲水了,那一派涌動的大水,點燃了我心內的火,越燒越旺。我感覺到骨頭也在燒,我變成一座火海。
我走進大城尋找水源。
那大城如長安城一般熱鬧。街路上除卻行眾,牛群任意游轉。行眾遠遠地看著它們,恭敬地給那些生靈讓路。一些猴子在巷道的屋頂和窗子間攀來攀去,來去自如。巷道兩旁店鋪綿密,微微鼓起的花紋窗子開啟。有頭纏布匹的人從那里探頭,向我售賣刀具、紗布和珠寶。我一路搖頭,有點兒眩暈。在一處開闊地帶,我用手勢說話,雙手合十,雙眼微閉,就地打坐。我想尋找一座寺廟。行眾們圍上來,我腳下又出現眾多的食物和錢幣。行乞者也圍上我,盯著那些物什。我雙手合什,眼中沒有那些物什。他們取走我腳下的東西,一個個竊笑著離開。我知道,他們不是僧人,他們真正需要這些東西。
許多天后,一個斜披黃色絲綢的光頭男子站到我眼前。他閃動起清亮的牛眼睛,雙手合十。他向我勾動手掌,仿佛示意我跳到他掌上。我起身跟隨他走。他身形輕快,像在飄。他赤著腳,幾乎也是赤身,如果沒有那塊布的存在。我快步跟隨著他,卻遠遠地落在后面。他走向菩提樹林,他不時地停下來等我。他就停在每一株菩提樹下,且結跏趺坐。
我們繼續前行,幾個黑白交替的時日后,進入巨型的群山中。起初我還能看見大河在遠處大地上起伏,后來滿眼山峰隱去了它。走入群峰的谷底時,一些白色的雪峰,高高地聳向天際。
他停在一個巖洞前。他鉆進一個山洞,取出一盂缽和幾枚土豆,放在一塊石頭上。他把它們指點給我。然后指指遠處,那兒也是一個山洞。他在示意我入洞里修行。我搖頭,合十。他開始不悅,看定我,對我吹氣。他的口中噴出一柱火,像云霞一樣壯觀。我還是搖頭。他開始用刀子刺穿自己的手臂,深深地刺穿,刀尖裸露。皮肉里并未有什么東西流出來。他拔出刀子,皮肉瞬間恢復無損。我對此搖頭,以為外道。他指給我路邊的一棵樹,然后他消失了。那樹在搖晃,樹干像腰一樣彎下來,又挺直。他在樹里,樹枝像胳膊一樣擺動。我打坐,指指自己的心。他不再賣弄和堅持,現身在我眼前,領我轉出了很遠。
一處寬闊的廢墟。我們站在那里。殘墻在黃沙地上縱橫綿延,若隱若現。廢墟中多有門楣,立柱和石墩。我斷定此處曾經是雄闊的大殿群?!凹{蘭陀,納蘭陀。”他發出這樣的聲音。我不愿相信耳朵。這就是大雷音寺,世尊講經的地方。“納蘭陀?”我指著這一切詫異地問。“納蘭陀?!憋L里他大著聲音回答。
我走入殘垣中,辨識著一扇矮墻壁。墻壁上滿是精美的雕刻,菩薩、金剛和各式僧人等。雕刻中一處高壇,端坐著一位神態安祥,結跏趺坐講經的造像,旁邊是一干傾聽的菩薩、金剛、羅漢和揭諦,那是佛祖釋迦牟尼弘法的景象。如此,此地真是我取經的終結處了。我呆立著,周圍數座破敗的佛塔成眾星捧月狀散布著,一派荒寂。
“發生了什么?”我突然強烈地感覺到那一切似曾相識。我甚至看見另一個我,從塵土中清晰地浮現。他身披大紅袈裟,寂靜地穿過金碧輝煌的大殿高墻陰影,與眾僧人在大殿堂誦經。大河在遠方奔涌,誦經聲嗡嗡如群蜂的奏鳴。一會兒,他又站到法壇上,他與千萬碧眼僧人講經辯法。又一會兒,他馱著一肩的經書,出了宏闊的寺門,風塵中走在東歸路上。他早已替我完成了使命中的一切?!翱赡鞘切蕩熥姘?,我又是誰呢?”
我揉揉眼睛,一切逝去了。微塵里太陽發出白得耀眼的光芒,火一般熱辣。我計算著陽光布下的晷影,依稀斷定水井的方位。我想我要尋找到這殘寺的水井,此處就是我的水源。
殘寺太大了。我在找。直到半輪紅日沉到瑟瑟河水中,廢墟里升起一些細碎的陰影。后來,河水吞沒了紅日,廢墟中的陰影脹大起來,變成籠罩黑暗的帳幔。我沒有找到水源。那位斜披黃色絲綢的光頭男人不見了。我在廢墟中又停留多日。我如醉如癡搜遍每塊石頭每塊土地,卻找不到殘井,找不到經文。一場大雨后,我終于決計離開那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