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敏
1
大荒加完機油,闔上前蓋,拿棉紗揩手。鱷魚,實話告訴你,男人四十五,就是道坎,開始走下坡路。是嗎?曲小東笑,下坡好,能省點力氣。大荒也笑,接過錢,往褲兜一塞,捶了捶后腰。對了,最近創(chuàng)衛(wèi),靈醒點,罰款事小,一旦停運,咱的飯碗可就砸了。說著,杵了曲小東一拳,明兒見。
交車的地點在昆明路四號橋,曲小東貓進灃惠渠邊的灌木叢,撒了泡尿。這泡尿憋了好一會兒,將黑螞蟻、蜘蛛、枯枝敗葉,澆得東倒西歪,勁頭十足。曲小東乜斜著眼,抖身子,遽然間屏住了呼吸。風向突變,渠水漚爛那股酸腐,混雜著鐵銹凜冽的潮濕,撲面而來。他吐了口痰,沿著甬道往回走,院子門前有人下象棋。收廢品的段師蜷在紙箱上,瘦筋巴骨,滿臉都是褶子。曲小東摸出一支藍白沙扔過去,段師,生意好啊。
段師瞇縫著眼,將藍白沙支在耳廓。好,好得都沒王法咧,一整天就收了四個啤酒瓶。曲小東聽著味兒不對,擠進人堆,脧兩眼,給老吳支招。車三進四,妥妥的,進四。老賴的一匹馬淹蹇住,動彈不得。老賴嗐氣,曲鱷魚,你開了一天車累不累?趕緊回家睡覺去……曲小東笑。不累,見你翻白眼我就痛快。老吳,炮沉底,絞殺,死翹翹了。老賴不僅翻白眼,連脖頸都是歪的。你這是何必呢,曲小東嘻哈,別氣出毛病來了,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走出五米遠,曲小東回頭,語調鏗鏘。段師,四個啤酒瓶,也是收獲嗎,堅持,堅持就是勝利。段師往起一躍,從三輪上下來,那股穩(wěn)當勁兒,甭提了。堅持到最后,還是個收破爛的。此言謬矣,老賴頭皮锃亮,慢吞吞,收拾棋子棋盤。沒有你老段,這院子的雜物,破東爛西,還不得把人給埋了?
院子靜悄悄的,懸鈴木、中國槐,遮天蔽日,竟顯出幾分森然。曲小東回家洗頭臉,倒在床上想歇一歇,直直腰。醒來,下午五點一刻。是微信鈴聲喚醒的,曲折說,我回小姑家了,看奶奶。這個兔崽子,曲小東掃了眼手機,五月七日,星期五,立夏。窗外救護車嗷嗚嗷嗚,狂飆。回就回吧,省得給他做飯了。熊孩子就愛吃肉,一頓沒肉都叫喚,簡直屬狼的。曲小東坐起身,給遙遙電話。一只蟑螂在臺燈上爬,伸手去抓報紙,《華商報》。曲小東說我想買張床,過去看看。那你快些,等你啊。一家伙砸下去,蟑螂臺燈同時蹦起來,粉塵顆粒輕飏。跟我搗亂,這不是作死的節(jié)奏嗎?曲小東吹了聲口哨,將臺燈擺好,換了件牛仔襯衫。出院子,段師彎著腰,整理易拉罐、塑料瓶,旁邊有臺半導體,唱秦腔折子戲,《下河東》。王好比軒轅黃帝哭蒼圣,又好比堯舜哭眾生……曲小東叫住一輛三輪摩的,去“大世界”家具城。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陽穴,輕輕吐出兩個字,遙遙。
清明那天,小雨時斷時續(xù)。下午三點,準備收車了,在桃園南路,有個女人招手,上大寨路,捎帶腳的事。女人頭發(fā)濡濕,上車就開始哭,啜泣,拿手機說著什么。跑出租車三年,見得多了,只要掏銀子,想哭就慢慢哭。沿途有人舉手,喊,曲小東睬都未睬,拼座得看情況。女人抽噎著,傾訴,就讓她好好說,誰沒有糟心的時候?到了大寨路,曲小東瞅了眼后視鏡,車速降下來。女人說師傅,停在家具城好了。曲小東靠路邊泊住,二十一,給二十吧。謝謝,女人鼻子齉齉的,去包里翻。想開些,曲小東語氣舒緩,端起保溫杯,仿佛智者一般,一切都會過去的。是呀,其實也沒啥,孩子病了,一個人忙不過來,心里堵得慌。女人略顯遲疑,瞄了眼服務監(jiān)督卡,曲師傅,這是我名片,想買家具的話,找我……
女人叫遙遙。蠻精明,曲小東暗自思忖,淚跡未干呢,就念起了生意經。留名片的客人多了,大都掃兩眼,拋諸腦后。遙遙這張沒扔。留下的,還包括花店老板,搖滾樂歌手,酒吧調酒師,凈業(yè)寺住持,好玩罷了。過了差不多半個月,交接班,大荒說鱷魚,有熟人沒?你嫂子要買對沙發(fā)……曲小東想起來了,翻出名片,電話撥過去。哪位?老曲,開出租車的。是你呀,遙遙笑,沒問題,優(yōu)惠,肯定優(yōu)惠。線,算是接上了。中間發(fā)過兩次微信,無非問個好,倒也落落大方。今天,大荒那句四十五歲一道坎,刺激了曲小東。怎么著也得嘗試一下,怕個鬼呀。
遙遙代理的品牌叫“青蘋果”,就在大門的東側。見面寒暄,遙遙高跟涼拖,七分褲,笑容可掬。四下里看了,相中一款白色布藝雙人床。遙遙說這叫簡約風格,很時興的。曲小東搓手,就是它了。折扣當然要打,少收了將近三百。顧客陸陸續(xù)續(xù)往外走,曲小東涎著臉,晚上有事嗎?去吃個飯吧。遙遙笑,為啥?不為啥,省下三百多塊錢,咱得把它花了,等你啊。
這就是霸道了,不管不顧了,曲小東站在馬路牙子上吸煙。這是他第二次見遙遙,不大滿意。主要是皮膚,糙了些,四十有了吧,雀斑隱約可見。他怪自己神經兮兮,買哪門子床呦。家里的床有年頭了,跟柯楠結婚時買的,舊是舊了些,能用。電視、冰箱、洗衣機都換了,這一回,輪到了床。其實,最該換的,是房。黑黢黢,墻皮剝裂,布滿了蛛網與塵土,大白天都得開著燈。曲小東嘟囔了一句什么,將煙蒂碾碎,遙遙過來了,推輛電動車。真去吃飯呀?遙遙笑,身姿裊娜。當然,平娃烤肉咋樣,好久沒吃烤肉了。遙遙的笑靨,讓曲小東心中的陰霾一掃而光。
伙計在街邊支了張臺,烤魚烤肉涮菜,倒也滿滿當當。曲小東喝啤酒,給遙遙要了果汁,兩人輕輕碰杯。謝謝,遙遙說,跑出租車辛苦吧?那是,曲小東點煙,在車上一窩就是十個點,回家總想躺著,連話都懶得說。遙遙搛了筷涮菜,我們也一樣,招呼客人,嘴皮子都磨破了,現在各行各業(yè)普遍供大于求,生意難做。曲小東啜了口啤酒,你賣家具幾年了?不到一年,我們以前搞服裝批發(fā),在康復路。遙遙頓了頓,低鬟。我跟思元她爸,就是我前夫,折騰十多年,買房買車,結果全敗光了。怎么會?曲小東瞪眼,將椅子往前挪了挪。怎么不會?吸毒,戒毒所就進了三回,沒辦法,去年把婚離了……遙遙揉眼圈,以前在康復路,被人稱作市場一枝花。再看現在,還花呢,蓬頭垢面,慘不忍睹。曲小東莞爾。遙遙招呼服務員,再拿兩瓶啤酒。我陪你喝一杯,遙遙起身斟酒,不敢提,提起來夜里睡不著,失眠。重新落座,遙遙舉杯,你們老板叫大荒是吧,上次買沙發(fā),說你也是一個人。曲小東撲挲一下腦門。我們以前是日化廠的,早就歇了菜。對了,他們都喊我鱷魚。
鱷魚?遙遙笑出了聲,怪怪的,怎么叫個鱷魚?我愛咬,就是抬杠,媳婦受不了,跑了,找了個有錢的小老頭,也算棄暗投明吧。是嗎?電話響,遙遙的電話。她說好,馬上回去。收了線,解釋,是我姑娘,思元,給她安排了一家小飯桌,天晚了,得去接她。給娃帶點吃的,曲小東吩咐老板烤個餅,夾十塊錢的肉。遙遙說不用不用,孩子晚上吃過了。曲小東真是犟,吃過了也拿上,宵夜,小孩子都愛吃肉。兩人相視一笑,遙遙赧然,你兒子……噢,讀西北大學,去年考上的,什么歷史學院。遙遙臉緋紅,我們思元學習也不錯,今年小升初,還不知咋樣呢,都快把我愁死了。說完,接過食品袋,那我先走了。
曲小東起立,遙遙回眸,笑,揮手,有空聯系。曲小東戇頭戇腦,接著喝酒。他有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不是臉蛋、皮膚,舉止言談,對了,聲音。喑啞,低沉,有意思,女中音。曲小東脊背濕嗒嗒,沖著伙計喊,再來瓶啤酒。
回到昆明路,天光漸暗,誰家養(yǎng)的麻料鳥,叫得正歡。鳴囀悠揚,還是個四字口。曲小東摸出手機,想給遙遙發(fā)條微信,到家了沒?老賴的媳婦小鳳施施然,過樹穿花,風吹楊柳一般,飄到了近前。小曲,好久不見蜜蜂了,你可得仔細。曲小東霎眼,蜜蜂?對,愛因斯坦說,蜜蜂一旦在地球上消失,留給人類的時間,只剩下最后四年。小鳳捩腰身,沒完,念了兩句詩。一洼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曲小東一嚇,出了身透汗。
2
星期一的“大世界”總是冷冷清清的,門前停滿了客貨兩用車,微型面包。送貨的民工三五成群,要么聚在三輪旁,玩“挖坑”;要么坐在屋檐下,有一搭沒一搭,曬著太陽。遙遙穿了件翻領單排扣束腰連衣裙,象牙白,人,就顯得活潑。說是經理,無非跟廠家搞銷售的老總沾親帶故,負點小責罷了。兩個員工埋頭刷手機,遙遙雙手托腮,在穿衣鏡前踮起腳尖,顧盼,倏忽間想起孩子。她寫了條短信,發(fā)給曲小東。那一整天,為思元讀書的事,遙遙發(fā)了七條短信,通了三次電話,唯一有點苗頭的,就是曲小東……
早上九點,曲小東在科技路堵了半個小時,直罵娘。也就一念之差,女孩兒穿著短裙,大腿雪白生姿。女孩兒說師傅,到科技四路,曲小東一探脖子,走。光顧著看人家小姑娘的腿了,忘了大清早,科技路是擁堵的重災區(qū),就不該攬這活。曲小東每天給大荒交一百八,沒工資,剩下的歸自己。遇上好活兒,這一百八上午十點就跑出來了,加兩回氣,還能落下一百五六。今天算是點背,九點了才跑一百三。這時手機響,微信,遙遙的,頭像的位置臥了只晶瑩的玉蟬。你見多識廣,西郊好一點的中學有熟人嗎?曲小東笑了,沒回,有人擋車,高鐵站。途中拼了倆座,朱宏路、尚苑路,六十五塊錢入袋。在鳳城五路洗輪子,撒了泡尿,太陽火辣辣的。鉆進車,喝了口茶水,這才打出六個字,遠東中學算嗎?油門輕踩,前方相距三十米左右,兩個人擋車。一個老太太,一個小伙,小伙牛仔褲運動鞋,拎著拉桿箱。比亞迪劃出漂亮的弧線,穩(wěn)穩(wěn)當當,泊在小伙面前。師傅,機場去不去?這就叫眼色,沒眼色行嗎?好活兒從天而降。去么,一百三。便宜點,小伙討價還價,一百二咋樣?行,聽你的。上機場一般不打表,牽扯過橋費、回程空放,潛規(guī)則。電話響,不用看,肯定是遙遙,果然。
遠東中學是好學校啊,有熟人嗎?一定幫我問問。遙遙的語氣不無歡快,怎么說呢,還透著股親昵。孩子的戶口沒在本地吧?曲小東慢條斯理。在雁塔區(qū)。那恐怕要花點銀子,分數也關鍵,讓孩子好好復習,我先給你打聽著,再聯系。謝謝,遙遙竟變得哽咽,無語,電話掛了。孩子,都是為了孩子。曲小東注視著前方,揉眼,鼻腔酸脹。
從機場往回返,肚子咕咕叫,剛想找家館子,有人招手,去西窯頭。經常這樣,邪氣得狠。越是到飯口,越忙,前后腳緊挨著,閑不下來。多掙一個是一個,沒有誰跟錢過不去。一手握住方向盤,曲小東給妹妹曲萍電話,曲萍是遠東中學的副校長。啥人嗎?你就攬,曲萍的語氣不無埋怨。朋友,女朋友,曲小東呵呵。又是女朋友,把婚結了再說,你從來都不靠譜,就這,我還忙著呢。忙?一看表,兩點一刻,剛上班。紅燈,比亞迪在冶金廠什字緩緩泊住,曲小東喝水,驚天動地,打了個噴嚏。
曲小東在外邊和顏悅色,在家里不行,經常使性子,像吃了槍子,遇火就著。唯一有所忌憚的,是妹妹曲萍。曲萍師大碩士畢業(yè),分到遠東中學,教英語。從班主任教研室主任到副校長,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遠東中學是省市兩級重點,人脈廣,經濟上說得起話。四年前,在錦園小區(qū)買了套三室兩廳的小高層,將母親接了去。父親去世后,曲小東、柯楠齟齬不斷,背地里,母親不知抹了多少眼淚。妹妹實在看不下去了,說媽,到我那去,隨他們鬧騰。
新買的床,上個星期五就安放好,曲小東拾掇雜物,拖地,倒了兩回垃圾。換下的舊床,包括床墊,讓段師拉走。段師小眼睛喀巴喀巴,給你二十,咋個相?曲小東愀然,啥錢不錢的,沒人要的東西,我還得謝謝你呢。段師過意不去,在門口的小賣部,給曲小東買了盒蘭州。老賴胳膊上纏著紅箍,從門房出來,雙手叉腰。鱷魚,你窮折騰什么?沒啥,太臟了,除一除晦氣。老賴拉出一把椅子,揉肚皮。不是臟,這他媽的破院子早就該拆了。沒錯,曲小東抹了把汗,一到下雨天,坐在床上都能釣魚。
歸攏完,曲小東在廚房擇菜,準備煮面條,曲折推著山地車進來。你吃了沒?曲小東問。您慢用吧,曲折摘下棒球帽,待會兒,我姑請我吃肥牛火鍋。曲小東哼了哼,仿佛害著牙疼。曲折興沖沖來到廚房,爸,有情況!什么情況?曲小東笑,訕訕的。床都換了,咱們家可真是日新月異啊。曲小東將碗往桌上一蹾,少廢話,讀了一年大學,我怎么就沒見你拿過書包呢。從學校回來,不是食品袋就是購物袋……你想把我累死?曲折扮鬼臉,我讀書的時候你滿世界釣座呢,拜拜啦。曲小東拎起醋瓶,嗽嗓子,缺錢用嗎?免了,曲折頭也未回,還是買束鮮花吧,女人都好這個。
曲小東把T恤給脫了,臭烘烘,一股子汗腥氣。奶奶的,有這樣跟老子說話的?
曲折的錄取通知書下來,頭一個電話就打給了母親柯楠。柯楠高興,跟你爸說,學雜費住宿費,我全包。曲小東沒言語,過了差不多三分鐘,才冒出一句,能者多勞唄。開學后,隔十天半個月,柯楠會開車去學校,接兒子吃個飯,掰扯掰扯。再跑到“永輝”超市,大包小裹,吃的穿的用的,滿載而歸。曲小東每個月給曲折六百元伙食費,本來這六百元曲萍說算我的,母親不答應。母親撇著嘴,他當老子的,也該盡些力。話是這樣講,私下里,老太太免不了叮囑曲折。你爸在車上一耗,就是大半天,怪可憐的,將來還得買房,零花錢奶奶給你,啊,奶奶一個月兩千多退休金呢。曲萍樂了,媽,退休金還是留著打麻將吧。時不時,曲萍會給曲折三百五百,曲折往小姑那兒就跑得勤。曲小東頗為感慨,跟老賴學。名義上是看老太太,其實奔著曲萍去的。誰有錢跟誰親,這世道,都成啥了?!老賴哈哈大笑。命苦不能怪政府,混得背不能怪社會,你呀,就兩個字,活該!
今天,給大荒交了車,曲小東心情不錯,在路邊買了兩盆鳶尾花。一株紫色,一株檸檬黃,看上去,都有些妖嬈了。電話響,是遙遙。遙遙說請你吃個飯吧,剛好有空……鳶尾花放在段師的三輪車上,好啊,曲小東說,正想找你呢,聊聊孩子讀書的事。有眉目了?應該問題不大……
你喜歡川菜還是粵菜?遙遙說,西稍門什字有家北京老鋪烤鴨,味道也不錯。曲小東遲么二愣的,懵懂掉了,往樹蔭下挪了挪。似乎孩子讀書無非一樁小事,而吃什么上哪兒吃,更令人神往。來家里吧,曲小東說,方便,我給咱露一手,你也認個門。遙遙連磕絆都沒打,行啊,那就麻煩你了,我買瓶紅酒吧。
曲小東神清氣爽,晃膀子,給段師一支煙。人這個東西,心細還得膽大,遇上憨憨子,煮熟的鴨子也會飛的。言畢,端起鳶尾花,進了大院。
段師一頭霧水,蹭到老賴身邊,曲鱷魚咋神道道的,說話不著調兒。老賴一拍大腿,這就對了,段師,幫我盯著點,回去上個廁所,都快尿褲子里了。
老賴是小區(qū)的門衛(wèi),除了下棋,也種菜,在車棚旁開了畦菜地。拿樹枝、木板,圍了圈柵欄,爬滿了牽牛花。蔥,小白菜、黃瓜、西紅柿,滿目青翠。有人眼熱,反映到居委會主任那兒。車棚又不是他家的,公共場所,種哪門子菜?他種菜,我還想養(yǎng)雞養(yǎng)豬呢。主任不得已,找老賴談。老賴騰的一家伙,火冒三丈。小鳳腦子不好,弄個這,無非解解悶,免得滿世界瘋跑。小鳳病退前,這院子里的娃娃,誰的作業(yè)不會寫了,想疏通關系調個班,甚至半道轉學,找到小鳳,我們說過不字嗎?良心都讓狗吃了……老賴越說越激憤,筋脈暴脹,眼都紅了。主任壓低嗓音,沒事,種你的,別往心里去。
遙遙撳門鈴,撳了好一會兒。曲小東迎出來,不好找吧?好找,遙遙放下膠袋,說一遍我就記下了。曲小東扎煞著手,你先坐,咱馬上開吃。
房是單元房,一大一小,遙遙胡亂掃了眼,也就五十平米的樣子。方桌上鋪著印花布,高腳杯,鹵味熏臘,一盤蒜蓉娃娃菜,色澤鮮亮。曲小東端著青椒肉絲進來,坐么,你坐,環(huán)境夠惡劣的。還好吧,起碼有個自己的窩。遙遙取出干紅,曲小東四下里找酒啟,嘟囔。葡萄酒好是好,麻煩,講究也多。遙遙將坤包放在沙發(fā)上,幽幽道,好東西,都需要花些功夫的。曲小東搬椅子,厲害,你不像賣家具的,出口就意味深長。
遙遙幫著擺碗碟,你們院子怪凜人的。咋?一個女的,涂了張大白臉,我的天吶,不知是化妝用的底粉還是啥東西,白森森,嚇死我啦。曲小東明白了,那是小鳳。她兒子讀高三的時候,遭遇車禍,人不在了,小鳳神經兮兮,腦子出了問題。男的姓賴,男人么,到底能想開些,小鳳不行,魔癥。見天涂脂揩粉,整張大白臉,在街上晃。怪可憐的,遙遙垂下眼瞼,嘖嘴。是啊,曲小東斟酒,小鳳過去是小學老師,教語文,當過年級主任,古詩詞張口就來……氣氛就有些悶,甚至是壓抑。曲小東緩了緩,舉杯,過去的事,不說了,喝酒喝酒。
呷酒搛菜,扯了幾句閑話,遙遙笑吟吟,說我們思元學習真的不錯,每次摸底,都名列前茅。當然,該花的錢還得花,不能讓你為難……言畢,淚眼婆娑,胸脯起起落落。曲小東遞上紙巾,實話告訴你,我妹妹,就在遠東中學,當副校長。遙遙揚眉,真的?太好了,那思元讀書的事,就拜托你了。曲小東一揮手,碎碎的事情,放寬心。燃起一支煙,接著說。小升初,外面的摸底考試,遠東不認,各校都有各校的程序、制度。咱先給娃報個名,把位置占上。吃菜啊你,嘗嘗味道如何?遙遙松快多了,搛了筷青椒肉絲,嚼兩口。不錯,比我強,看不出還有這手藝。又忙著斟酒,與曲小東碰杯,我替孩子謝謝你……或許帶了幾分酒意,遙遙橫波入鬢,口齒纏綿。這酒后勁蠻大,我怎么感覺有點頭暈。
不要緊吧,曲小東說著話,小心翼翼,抱住了遙遙。
不知過了多久,遙遙突然捂住臉,天哪,窗簾都沒拉,丟人死了。曲小東爬起來去拽窗簾,沒事,屋里暗,玻璃一層土,從外面啥也看不見。遙遙用毛巾被裹住身子,家里沒個女人真不行,改天閑了,我?guī)湍悴敛敛AО伞?/p>
3
思元考了二百五十八分,遙遙在電話里告訴曲小東,曲小東說知道了,剩下的事情,我來辦,遙遙依舊心神不寧。她打聽過了,思元這個分數,上遠東中學沒問題,無非門檻費的多與少。而羅伊昨天夜里的一番話,徹底改變了遙遙的想法,她必須盡快做出抉擇。
羅伊就是遙遙的前夫,瘦高,戴副眼鏡,說話細語輕聲。他們是歐亞學院的同窗,畢業(yè)后找了幾份工,不甚理想,一合計,干脆自己干。從擺地攤開始,兩口子早出晚歸,雪球越滾越大,最終在康復路盤下一門面,做了老板。家里面,生意場上,往來酬酢,羅伊聽遙遙的。大到貨物的種類數量,小到羅伊腳下鞋襪的款式、顏色,都由遙遙一手操辦。每個月,羅伊要跑一趟廣州白馬,生意好,有時跑兩趟。據羅伊自己講,染上毒癮,就是在廣州,一家酒店的大堂。有天夜里,他從外面甫一進門,大堂經理湊到跟前,羅老板,怎么無精打采的。太累了,羅伊說,跑了一整天,魂都跑掉了。經理笑,想不想放松一下?羅伊提高了警惕,我可不搞小姐,就想好好睡一覺。羅伊揉著太陽穴,打了句咳聲。但我這人有個不大不小的毛病,只要是換個地方,十之八九,甭想睡個囫圇覺,你有安眠藥嗎?大堂經理活動了一下手腕,滿臉堆笑。放心,我有好東西,比小姐、安眠藥,都管用。經理說的好東西,就是海洛因。當天夜里的經歷恍若夢中一般,腦子給清空了,歡欣油然而起。怡怡然,騰云駕霧,忘乎所以,美妙與沉醉。第二天醒來,躺在那兒,回味良久,就一個念頭,還得再來一家伙,巔峰體驗循環(huán)往復。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隱情,總是有蛛絲馬跡可尋,譬如稱呼,對煙草的稱呼,不一樣。一般人抽煙,總說買盒煙,或者,給我一支煙。吸食毒品的不同,他們管毒品叫煙,而普通的煙草,叫紙煙。有天夜里,羅伊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說遙遙,把紙煙遞給我。遙遙的頭嗡一下,汗涔涔。你,吸上毒了?羅伊不響。多久了?沒多久,也就玩一玩。遙遙瘋了似的撲上去,那是玩的東西嗎?馬上戒掉,你是在找死呀!遙遙哭了,羅伊也哭了。戒,肯定戒,談何容易?生意還得做,遙遙自己跑廣州,她不放心。但店里的賬目又總對不上,問羅伊,不是賣錯了,就是不小心,讓賊給順了去。漸漸地,生意伙伴,親戚朋友,明里暗里找遙遙,說我最近手頭緊,你家羅伊借的錢……遙遙明白了。怎么出的店門,在熙攘的人流中穿行,綠燈紅燈,根本記不得了。回到家,羅伊躺在床上,鼾齁如雷。遙遙將挎包砸過去,你還要臉不要?像不像個男人?!羅伊好半天,憋出一句話,遙遙徹底絕望了。那一刻,天,真的塌了。
人一染上毒品,就沒臉了。
哭也哭了,鬧也鬧了,戒毒所就進了三回,沒用。遙遙提出離婚,她發(fā)現過去對自己言聽計從的羅伊,簡直換了個人,所有的情感也抵不住海洛因的誘惑。既然無法想象,就不去想象,總得活人吧。
車是賣了,房沒賣,房是羅伊父母的房,在草陽小區(qū)。離婚后,遙遙跟女兒住。按遙遙的本意,是等到八月底,在“大世界”家具城附近賃套房,自己上班,思元念書,方便。思元的爺爺奶奶在中堡子,算城中村,有自家的宅院。畢竟是親孫女,爺爺奶奶說了,草陽小區(qū)的房,想住就住,不想住了,租出去,一分錢我們也不要。而羅伊昨天夜里回來,說是跟遙遙商量一下,他想把這套房子抵押貸款,做生意。羅伊話音剛落,遙遙急了,我們住哪兒?接著住,又不是賣房,羅伊笑,笑著看思元。
遙遙對羅伊的話根本就不相信,愿意折騰你就折騰。她提高嗓門,我可告訴你,思元念書,一次性要交五萬贊助費。這個消息,是曲小東在短信里說的。優(yōu)質資源有限,夠分數線轄區(qū)外的孩子,五萬。差一分,你就是給十萬八萬,人家也不收。羅伊形容萎黃,要那么多?遙遙忍無可忍,跟你冒泡冒掉的,就是個零頭!羅伊扶鏡架,神情惶遽。思元噘嘴跺腳,吵啥吵?你倆一見面就吵,還讓人活不活?遙遙哭了,羅伊站起身,目光游移。等貸款下來,我立馬給你五萬,讓思元讀書。
羅伊走了,遙遙哭得更厲害,思元偎到跟前,咋了你?媽。沒啥,遙遙去廚房扯了條毛巾,捂在臉上,捂了好一會兒。媽想再找一個,你有意見沒?思元低著頭,遙遙去牽女兒的手。不是媽非要找,你看現在的形勢,這里還能住嗎?歇了歇,淌了會眼淚,接著說。抵押貸款是有期限的,期限一到,貸款還不上,房就不是咱的房了。另外,九月份開學,你上遠東,離這遠了,來回跑不方便,也不是個事。遙遙端起水杯,里邊漂了幾朵明黃色的菊花。你不是小孩子了,眼瞅著,要讀中學。遙遙喝了口水,繼續(xù)。我跟你爸雖說離了婚,但來找他的煙民,經常蹲在門洞,對你的成長,沒任何好處。即便媽不找,咱也得搬,這個家,非搬不可。遙遙靜了靜,放下水杯,拊弄睡衣下擺的蕾絲。我嫁人事小,換個環(huán)境,與過去一刀兩斷,才是真。遙遙明顯激動,嗓音嗄啞,掌心潮乎乎的。媽最大的心愿,是讓你健健康康地成長,你看好嗎?
遙遙泣不成聲,她自己首先被感動了。思元去抓電視搖控器,說了一個字,好。
這就對了,遙遙想,鬧心歸鬧心,問題也得一個個解決。她打開熱水器,準備洗澡,思元突然冒出一句,我可不叫他爸。遙遙怔了一下,笑,不叫,誰讓你叫了。思元拈起一塊曲奇餅,這還差不多。
星期二下午,曲小東給遙遙電話,打了兩遍。遙遙恰逢輪休,送思元回中堡子奶奶家。孩子有些感冒,另外,爺爺過生日,想孫女,學校那邊,請了一天假。送思元到巷子口,沒進去。離了婚的媳婦,進去了,彼此尷尬,還是少覿面為好。回來,胡亂吃了點東西,洗床單床罩枕巾,晾出去,倒在床上,想心事。電話響,她掃了一眼,沒接。響過兩遍了,語氣舒緩,喂?曲小東說過來過來。啥事嗎?你沒出車呀?剛回來,想你了唄。騙人,我不信。遙遙翻了個身。真的,今兒一整天,滿腦子都是你,險些出車禍。呸呸呸,遙遙吐了三下,你就不會說點吉利的,我一會兒過去。
睡是睡不成了,小憩片刻,換衣衫,略施粉黛,出門,空中布滿了高積云。騎上電動車,一路往西,在昆明路三號橋,買了半個西瓜。鎖車進門洞,拾階而上,曲小東緊緊抱住。遙遙笑,躲閃,討厭討厭,當心西瓜。曲小東接過西瓜,放在桌案上,又去纏遙遙。遙遙抿著嘴,笑,那你準備什么時候娶我?現在,馬上。
一刻也等不得了,裙衫發(fā)卡紛紛脫落,喘息與呻喚,蟬在叫,撕肝扯肺。曲小東抹了把汗,這樣吧,把房子拾掇一下,咱就辦事。遙遙盯著天花板,老房子,簡單刷一下就行。明白人,算你說對了,曲小東取煙。這幾棟樓起碼有四十年了,早就說要拆,可一直沒動靜。窮,日化廠破產,幾經轉手,物業(yè)這塊成了爛攤子。當官的有本事的,都買高層了。遙遙支起胳膊肘,你別見怪啊,我有啥說啥。說么你說,曲小東撣煙灰。夫妻之間鬧矛盾出狀況,多半因為經濟。咱都是成年人過來人,這樣吧,婚后咱各管各娃,一切開銷AA制,如何?
曲小東愣怔片刻,笑,你真這樣想?是的,遙遙嘴角努了努,丑話說在前面,比將來翻臉強。曲小東摁滅煙蒂,就這樣辦,添啥減啥,咱先謀劃謀劃。哐哐哐,有人砸門,遙遙披頭散發(fā),往被單里鉆。是老賴。老賴說鱷魚,外面起風了,得是你晾的衣服沒收?謝謝賴師,曲小東喊,套T恤,遙遙睒眼,蠻有人緣嗎?那是,曲小東趿上鞋,好處多著呢,你就慢慢挖掘吧。遙遙撇嘴,嘚瑟,好好嘚瑟,哎呀不好。
怎么了?曲小東走到門口,站下。
我也洗了堆東西,得趕緊回去收。
沒事,下不了,我有預感。預感?對,開出租車的,都是氣象首席預報員,待會兒,我領你去遠東中學,把孩子讀書的事夯實嘍,以免夜長夢多。
果然,陣風過后,天瓦藍,一場虛驚。曲小東騎上電動車,撳喇叭,遙遙補妝梳頭,喊來了來了。摟住曲小東的后腰,輕輕地掐了把。急啥嗎?我不得收拾一下。曲小東笑,咋能不急,剛打了電話,曲萍五點半要外出,讓咱麻利些。電動車出院子,一路走,曲小東嘴就沒閑。這是六號橋,跟咱緊挨著,化工廠橡膠廠福利區(qū),大荒就住這,他以前是化工廠的。注意馬路對面,那有個菜市場,對,巷子進去就是……咱要往北拐了,這叫灃惠西路,往東有“愛家”超市,還有西郊最大的服裝市場,方便吧?
談東談西,眉宇間滿是愉悅,甚至久違了的,憧憬。過藥廠什字右拐,女貞花開,路筆直,蜃氣繚繞,感受到太陽的壓力。遠東中學在巷子的深處,教學大樓簇新,塑膠操場,籃球架單杠雙杠,周邊綠樹成蔭。曲萍很熱情,給遙遙泡了杯茶,說是這樣,我與校長談了思元的情況,試卷也調出來看了,認為孩子有潛力,是棵好苗子。校長的意思,借讀費減半,全免不現實。你想啊,教職員工兩百多號人,親朋得上千,全免的確有難度……遙遙激動,謝謝,太謝謝你了。啥謝不謝的,曲萍笑,瞄了眼曲小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等開學分班,這個你放心,最好的班,班主任教外語,高級職稱。遙遙想哭,曲萍上前一步,攬住她的肩,快別這樣,你近期到學校再來一趟……
一句話,就免了兩萬五,遙遙悲欣交集。晚上,接思元回家,就說了。你好好的,千萬好好的,爭口氣。思元睫毛眨了眨,我以為兩萬五千里長征呢,至于嗎?這孩子,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遙遙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塵埃落定,遙遙就很忙,跑學校,跑影樓咨詢,哪一家價廉物美,一問嚇一跳,最便宜的,也得三五千。還有衣裳,鋪的蓋的,都得采買、準備,二婚也是新嫁娘。
曲小東更忙,跟大荒告了五天假,拾掇房子。墻要粉刷,地也得弄,二十年前鋪的木地板,裂的裂,翹的翹,干脆,一古腦兒,鏟掉重來。妹妹曲萍送來一萬塊錢,買地板磚涂料,母親也來了。匠人干著活,幫著照看一下堆在院子里的箱籠雜物,盆盆罐罐。逮個空兒,大荒來瞧進度,抽支煙,面目黧黑。鱷魚,你這動靜不小啊,我送你副對聯吧。少給我玩虛的,曲小東板起面孔,還缺一身西服,洋品牌就算了,來套偉志咋樣?大荒跳起來,三伏天穿西服,不怕捂出痱子?實話跟你說鱷魚,我弄第二下的時候就買了件襯衫,過日子,講究細水長流。大荒往前湊了湊,笑,缺錢用你就吭氣。曲小東擺手,暫時用不著,對了,我再歇幾天,累成馬了。大荒急赤白臉,兄弟,你趕緊上崗,頂班那小子太不靠譜了。昨天跟一輛渣土車追尾,修車修到二半夜,我買煙買飲料,盯著,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怎么樣?曲小東眉花眼笑,將煙屁吐到地上。你兄弟說話難聽,脾氣大,但從不讓你為難,懂秤!
小暑那天傍晚,曲小東、遙遙請大伙聚了聚,地點在昆明路上的“老克勒”海派菜館,燈火明燭,共三桌。繁文縟節(jié)能免則免,人員也一再壓縮,無非至親好友,笑語喧闐。兩個孩子很安靜,不知有意還是巧合,他們衣著鮮亮,坐在新人之間,像模像樣。曲折顯然有些吃不動了,跟思元耳語。小屋有輛山地車,就送給你了,從昆明路騎到遠東中學,大概需要五分鐘,這是快一點的速度。思元眸子晶亮,舔嘴唇。我這名字好玩吧?曲折呷了口啤酒,意猶未盡。我爺取的,我爺以前在日化廠工會當主席。他說人這一輩子,坎坷些、曲折些,財富啊,經得起摔打。老頭可知好歹,早早駕鶴西去遽歸道山,留下我們在低洼處熬煎。
熬煎?思元搛了筷糟鹵蝦,放進食碟。那可不,曲折喝了幾杯沈陽雪花,簡直成了話癆。我提醒你少開窗,因為灃惠渠的臭氣,總是綿綿不絕,夜里會做惡夢。思元雙腿并攏,梨渦淺動。我這名字也不咋樣,與速凍食品思念一字之差,總有人問你家是否還在賣湯圓?也是爺爺起的?曲折囅然一笑。我都懶得追究了,思元鼻翼翕張,打了個十分含蓄的哈欠,總而言之沒文化。
耳熱酒酣,曲折跟奶奶上了一輛別克昂科威,曲萍開車,姑夫坐副駕駛的位置,他們的女兒在堪培拉讀高中。學校放寒假,姑娘跟同學去了新西蘭,要玩幾天,下個星期才能回來。大荒喝多了,嚷,非要鬧洞房,被小嫂子拽起,老老實實,“朝回滾”。親友陸續(xù)上車,遙遙免不了叮囑幾句,開慢點。有人想捎他們回去,曲小東說不用,我們住得近,剛好散散步。
思元捧了束鮮花,走在頭里。曲小東、遙遙,跟在后面,鬧了這半天,都想靜一靜,翻看手機短信。羅伊說,五萬塊錢打進了你招商銀行的卡里,遙遙回復三個字,知道了。覺得有些生硬,又補充道,謝謝。她下午就知道了,當時正在掛窗簾,短信提示,您的賬戶匯進來五萬塊錢。遙遙心里咯噔一下,趁著沒人的空檔,跟思元說,你曉得就行。多余的話,一句沒講,思元也沒問。曲小東的短信有好幾條,其中一條是柯楠發(fā)的,枯木逢春。曲小東齜牙,我怎么就是枯木?有差三個月才四十五歲的枯木嗎?奶奶的。
遙遙挽住曲小東的胳膊,老公,你明天下午給咱煮點稀飯喝,這幾天忙來忙去,嘴生疼,都有潰瘍點點了。沒問題,綠豆家里有,再買些葡萄干蓮子粳米薏米紅棗,熬八寶粥。曲小東的手搭在遙遙的髖部,他們發(fā)給我一副對聯,想聽不?不聽不聽,遙遙小跑幾步,肯定不是什么好話。她摟住思元,絮語喁喁,酒紅色纖細高跟敲擊地面,發(fā)出悅耳的橐橐聲。曲小東想了想,給柯楠回了條短信,枯,還是不枯,誰用誰知道。
4
柯楠肩寬腿長,以前打過籃球,是省青年隊的前鋒,特招進了日化廠。那是日化廠短暫輝煌的尾聲,疊樓架屋,引進生產線,“雁塔”牌洗滌用品供不應求。曲小東的父親當時任工會主席,廠子有錢,文體生活自然豐富多彩,組建了籃球隊羽毛球隊,很是紅火了一陣。幾乎是一夜之間,外資合資企業(yè)在大江南北遍地開花,“雁塔”牌風光不再。坍塌是階段性的,曲折剛滿一周歲,籃球隊羽毛球隊解散,柯楠休完產假上班,去庫房做了一名保管員。曲折三歲,企業(yè)優(yōu)化組合,柯楠調到門市部,站柜臺。曲小東本來在銷售部,辦公室主任,現在沖到了第一線,最前沿。具體到縣、鄉(xiāng)、鎮(zhèn),甚至爬高走低,入戶進村。完不成任務,要扣工資的。每當回到家,頭發(fā)一縷一縷,眼瞼更重了,柯楠都不讓他上床。什么味兒,臭烘烘,酸臭,曲小東險些哭出來。從藍田到輞川,想省點錢,搭了輛農用三輪,里面臥著兩頭豬。那他娘的叫路嗎?好幾次,顛著顛著,與豬滾到了一處,那畜牲險些咬我一口……
曲折上小學一年級,日化廠經過改制重組,人員砍掉大半。曲小東考了駕照,開皮卡送貨,那也是曲主席利用關系辦的最后一件事。兩個月后,曲主席腦溢血,倒在了上班的路上。正是寒露時節(jié),落葉繽紛,一個保潔員舞動著掃帚,大事不好,曲主席尿褲子里了。沒等送到醫(yī)院,就咽了氣。按曲小東的話講,老頭想不通,好端端的國企,怎么說完就完啦。想啊想,腦子出了問題。辦完喪事,柯楠去了“家美家”超市,老板姓黃,陜北人。黃老板除了經營超市,還有一家物流公司,幾十臺車,轟隆隆,北上或者南下。到了年底,負債累累的日化廠,宣布破產,曲小東拎了桶洗滌液回家,臉吊得多長。柯楠直樂,打開罐裝啤酒遞過去。早就讓你出來,舍不得,怎么樣?曲小東坐在椅子上,啜了口純生,你明天跟老黃說,我跑長途呀。這就對了,柯楠用下頦抵住曲小東的頭,一個大男人,別婆婆媽媽的。
正值暑期,參加完父親的婚宴,曲折第二天跟柯楠去了北戴河。微信上曬圖,孤帆遠影,海鷗振翮,色彩斑斕的烤大蝦、鐵板蟹……曲小東咧嘴,夠燒包的,作,慢慢作。
那輛山地車曲小東整飭一新,換了前叉、輪轂,讓思元練練。思元躺在小屋看電視,說我小時候騎過車,不用練。那是小時候,曲小東咳著嗽,我小時候還開過飛機呢。啥?思元滿地找鞋,曲小東面露得色。我上初中的時候喜歡航模,學校有個航模小組,老師領著,外出參加比賽。我做的轟五馬達叫起來震天響,你猜怎么著?思元推上山地車出門,怎么了?曲小東笑,剛爬到二層樓高,一家伙栽下來,摔了個稀拉。
還是手潮唄,思元說完,上車座踩腳蹬,旁扭。曲小東跟在屁股后面,不時掫一把,在院子里跑了兩圈。思元下車,呵哧帶喘,說行了行了,你歇會兒,我自個兒能騎,真的。曲小東不放心,蹲在花壇旁,去兜里摸煙。速度,一定要注意速度,眼睛朝前看。曲小東喊。知道了,思元歪歪斜斜,笑,尖叫。
小鳳從門洞出來,手上拎了袋垃圾。多數情況下,小鳳的眼神是空的,直戳戳,一片混濁。偶爾就柔和些,生動些,從某種恍惚的狀態(tài)回到了現實世界。今天正是這樣。小鳳將垃圾袋換了個手,曲小東不敢怠慢,站起身。他昨天夜里回來了,小鳳說,坐在我床前,三條胳膊兩條腿,沒須沒尾。曲小東接過垃圾袋,我?guī)湍闳影桑啃▲P盯住腳下的北京布鞋,他讓我跟他去,說那邊焦苦、冷啊,冷得直哆嗦,老賴翻了個身,娃給嚇跑了。小鳳的眼珠又變得僵硬,嘴里振振有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曲小東陪著小鳳,去倒垃圾。本來在“老克勒”擺酒那天,通知了老賴,想一起熱鬧熱鬧。老賴接過芙蓉王,點燃,說謝謝,我去不了。你看我的頭,為啥剃光了?就為了小濤。自從孩子走后,所有的婚宴、滿月酒,一概不參加。別說吃了,看都看不下去,眼暈。老賴的臉,皺皺巴巴,五十出頭的人,連胡子都是白的。曲小東非常沮喪,覺得對不住老賴。
在院子里轉圈不過癮,思元想上昆明路轉轉,被大門前的水泥坎攔住。畢竟手生,忘了以腳撐地,哎哎哎,喊著喊著就往一邊倒。老賴正跟段師閑聊,見此情形一把拽住車頭。你爸曲鱷魚呢?到門口要下車知道不?摔壞了可不是鬧著玩的。思元站穩(wěn),唇紅齒白,一點都不見外。他是我叔,我爸在草陽小區(qū),我叔也不叫曲鱷魚,他叫曲小東。言畢,推車子出大門,上了昆明路。段師笑,小曲剛才教娃學車,脊背精濕,鞋都跑掉了。老賴一提褲帶,怫然。怎么樣?出力不討好,鱷魚哭的日子在后頭呢,不信走著瞧。
烏云壓上來那會兒,曲小東睡得正酣,女人身子滾燙,別鬧了他說。一個老頭兒敲窗戶,師傅,走不走?曲小東嚇了一跳,看表,午后兩點十分。他嘖著嘴,走,腦子依舊昏沉,想夢中身子滾燙的女人是哪個?討厭的老頭兒。曲小東從十一點就感到餓,吃上飯,將近一點了。在電視塔附近卸下一對情侶,咥了碗拉條子,實在跑不動了,停在餐館前,呼呼大睡。老頭兒一拽車門進來,曲小東搓把臉,旋開水杯蓋,猛灌了幾口茶。等一下師傅,我撒泡尿,咱馬上出發(fā)。
大暑過后,曲小東凌晨四點就起床了,他要趕在早高峰到來之前,上火車站,多拉幾單活。最近傳出風聲,日化小區(qū),包括毗鄰的化工小區(qū)、橡膠廠小區(qū),要進行棚戶改造。可能是年底,最遲明年開春,通通滾蛋。有人見到了紅頭文件,包括未來小區(qū)的整體設計、補償標準、過渡安置費,言之鑿鑿。夜里,遙遙算了筆賬,買,不能太小,九十平米,夠用了。剔除原有面積,差不多還需要十五萬。遙遙在曲小東的腮邊親了親,老公,努力呀,咱換大宅子,亮亮堂堂的。遙遙攏了攏長發(fā),這樣吧,你負責買房,我負責裝修,我有個朋友就是搞裝修的……曲小東全程反應,握住遙遙的乳房。遙遙哼哼嘰嘰,拗過來,滿臉潮紅。
遙遙沖了個澡,睡了,曲小東推開窗牖,透透氣,腦子澄澈如鏡。從動遷開始,到交鑰匙搞裝修,起碼得四年。除去花銷,每個月能存三千就不錯了,四年十四萬。他噴了口煙,存三千?談何容易。睡到天亮出車,門都沒有,違章剮蹭感冒休假,都別添亂。可能嗎?跑出租車的,四十五歲屬于老麻雀,眼神精力手腳的協調性,跟年輕人比不成。比不成怎么辦?咬著牙也得弄。遙遙說了,棚戶改造,比商品房便宜多了,咱就是砸鍋賣鐵,借,也得拿下。真得拿下,不然住哪兒?等紅燈的空檔,翻出手機,看短信。大荒說可能有暴雨,路上小心。遙遙說老公,晾了幾件衣服,你回去早記著收一下。
老頭兒在師大下車,狂風驟起,行人四散走避。曲小東嘀咕,衣裳算是白洗了,回去都是自己的事。兩位姑娘上車,師傅,到二府莊。哪個二府莊?城西客運站的。剛剛好,走。姑娘上車就哇啦哇啦通電話,嘴里嚼著巴旦木,含糊不清。剛上南二環(huán),雨點噼噼啪啪砸下來,曲小東美滋滋,今晚能睡個好覺。有半個月了,沒下一場雨,下吧下吧,使勁下。南二環(huán)西二環(huán)絲路群雕,堵,才他媽的幾點,就開始堵。沿途招手擋車的一律不睬。雨天就是這樣,座好拉,但沒速度,跑不起來。二府莊到了,三十八塊六,姑娘倒客氣,謝謝師傅。曲小東心情不錯,從座位旁抽出折疊傘,送你們一把傘。哎呀,你好偉大呀。曲小東笑,乘客落下的,趕緊走吧。
跑三年車,現鈔沒撿過,雨傘、書包、手機、水果,倒是常見,交給大荒處理。吃虧的事常有,無外乎兩樣,假鈔和找零。剛跑出租那會兒,假鈔收得多,粗枝大葉慣了,讓歹人鉆了空子。大荒手把手教他辨認,搓、抖、看,關鍵是心要細,形勢大為改觀。找零則是另一碼事。每天出車前,都準備三四百的零鈔,有時夠用,有時不夠用。一個短途起步價,他(她)拿出百元,曲小東說算了,你要沒零錢就算了。乘客反倒不好意思,再去包里兜里翻,三塊五塊,都行。實在翻不出,要曲小東的手機號,給你充個值吧。真有去充的,也有的說說而已,忘了,忘就忘了。小小的應允,給本來寡淡的生活,增添了某種懸念。曲小東要的就是這個,懸念。
進站加氣,又拉了個短途,七塊錢。回到昆明路四號橋,大荒擎著黑傘,躲在樹下吸煙。狗日的,一下就沒個完,大荒吐痰,咳。曲小東抓起保溫杯,從車里出來,將一百八十元遞給大荒,我走呀。大荒“哎”了一聲,把傘給你。沒事,曲小東一邊跑一邊說,回家洗個澡。
窨井周圍,雨水打著旋兒,泛起一層泡沫。進院子再看,白茫茫,已是一片汪洋。日化小區(qū)地勢低洼,逢雨就澇。三年前,連降七天小到中雨,院子積水半米深,住底層的人家無一幸免。柯楠面帶戚色,這哪是人住的地方,嫁給你,算是倒八輩子霉了。曲小東正在門前堆沙袋,清掃地面。剛有點眉目,柯楠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發(fā)作了。本來,下雨被淹又不是什么新鮮事,柯楠甚至打趣,不知哪有賣皮劃艇的,咱也泛回舟。怎奈下起來就沒完沒了,止不住,跟漏了似的。剛才進院子,被腳下的磚石絆一趔趄,雨傘坤包悉數扔進了水中。氣急敗壞的柯楠發(fā)泄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怎么沒去車隊?
我不干了,曲小東光著膀子,端起保溫杯,想潤潤嗓子。
有病啊?柯楠跳起來,不干不干,你就等著喝西北風吧……曲小東二話沒說,將保溫杯擲了過去。柯楠猝不及防,徑直砸在額頭,殷紅的血順著面頰流淌。柯楠嘴張得多大,卻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響。她奔到廚房,拎起菜刀,曲小東退后兩步,跌跌撞撞,轉身沖進了院子。居委會主任領著一干人等用抽水機往外排水,老賴碴著兩腳泥,身穿雨衣,帽兜黑亮,擋住了柯楠的去路。下七天雨就夠糟心的了,你怎么還動起刀子來了?!
他敢打我,柯楠狂喊,不過了,離婚!
離就離,曲小東雙手叉腰,老子早就不想過了。
柯楠掄起菜刀往前撲,小鳳從門洞出來,一拍巴掌。天哪,要出人命了!
雨越下越大,曲小東哈著腰剛進院子,老賴叫住了他。單元門口晾的衣服是你家的?對。幫你收了,掛在門把手上。謝謝,曲小東掏出一支煙,扔過去,我走呀,有空再聊。還好,積水離單元門口的臺階尚有距離。自從三年前那次水災過后,曲小東在自家的門前拿水泥又砌了五十公分的“坎兒”。他不無得意的跟兒子說,我敢保證,即便下上一個月的雨,咱也安然無恙。曲折翻白眼,水是進不來了,我被這倒霉的門坎絆了兩回,差點摔斷脖子。曲小東癡呆呆,被挫折感緊緊攫住,幾近窒息。當最終辦理離婚手續(xù),問他想跟誰?曲折說可以不回答嗎?不行,文件上有這一條,要簽字畫押的。那就跟我爸。曲小東心中酸楚,到底是親兒子,懂事了。寧可摔斷脖子,也不離不棄。曲小東握住曲折的手,想說什么,曲折略顯靦腆,將手抽開。我媽領我到曲江新區(qū)去過,水榭樓閣,花花草草,環(huán)境沒得說。太漂亮,也太干凈,我毛手毛腳的,不適應,連玩的人都沒有,就在昆明路上瞎混唄。柯楠臉一沉,跟你老子一樣,就是個窮命。
幾件衣服果然掛在門把手上,清清爽爽,曲小東疊好,沖了個澡,這才給遙遙電話。你回來不要走五號橋,從三號橋拐進來,對,水太大了。遙遙問晚上吃啥?曲小東想了想,冰箱里還有餡、餛飩皮,咱吃餛飩吧。行啊,思元在家沒?沒有,昨天不是說上她奶奶家嗎?那好,雨下這么大,我給她電話,就別回來了。這時,有人砰砰砰,敲門,喊叔叔,曲小東說來了來了。正是思元。這么大的雨,你還往回跑?話一出口,曲小東覺得不妥,淋濕了沒?沒有,思元笑,我專門回來看水災的,淹得不厲害嗎。思元舞動著雙臂,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真是個孩子,曲小東忍俊不禁,摸出十塊錢,既然喜歡玩水,就跑一趟,買包榨菜二兩蝦皮,咱晚上吃餛飩。思元歪著腦袋,眼白多眼黑少,跑路費。啥?明知故問,我要買盒冰淇淋。
夜里,雨停了,隱隱約約,從灃惠渠,傳來陣陣蛙鳴。曲小東松了口氣。連下七天的事,不是每年都能遇上的,我先睡了。遙遙將電視調為靜音,我明天恐怕晚點回來,思元小姑的娃過滿月,喊我過去坐坐。曲小東一抬頭,怎么才過滿月?遙遙笑,也是二婚,男方沒娃,又生了一個,咋?你有意見?曲小東裹住毛巾被,我沒意見,回來的時候撿硬菜打個包,讓我也沾點光。
5
下午五點剛過,穿藍白相間校服的思元,在“青蘋果”外探頭探腦,窺視。已經是九月底了,清早起來,略微有些寒意。遙遙面帶慍色,你放學怎么不回家?作業(yè)寫了嗎?思元將書包放到腳面,小腿往前踢踏。討厭死了,作業(yè)作業(yè),就不能說點別的?
新學期伊始,開家長會,遙遙去了,思元被任命為副班長。班主任說,軍訓期間,思元同學性情活潑,還是個熱心腸。思元歡天喜地,遙遙免不了潑冷水,降降溫。班干部更得好好學習,否則何以服人?
思元對母親的嘮叨早就習以為常,一吐舌頭,悄聲道,我爸來了。他來干什么?我咋知道,思元嘟囔,才出校門,他就喊我。遙遙臉一沉,真是個瘟神,躲都躲不掉。見你就行了,領他來這干嘛?思元低著頭,擺弄手指,他說想跟你談談。我不見,遙遙氣咻咻,轉身要走,思元拉扯母親的外套。媽,我爸開了輛奧迪。啥?遙遙站下了,不走了,奧迪?對,就是奧迪。思元咬住下嘴唇,愈發(fā)的神氣。四個圓環(huán)相扣,漂亮死了,誰沒見過奧迪么……
遙遙躊躇得很,既然來了,就見見。從充氣拱門拐出去,一輛黑色奧迪A4泊在路邊,后備箱里,架著思元的山地車。羅伊站在車旁吸煙,牛仔褲、休閑鞋,淺灰色西裝外套。見遙遙母女過來,羅伊扔掉煙蒂,我來看思元,羅伊說。也來看看你,羅伊又說。
遙遙的心,被撕扯了一下,生疼。嫁過來,將近三個月了,一晃的功夫。感覺,像是很久沒見羅伊了。天空湛藍湛藍的,車輛行人多起來,到處都在嘀嘀。羅伊精神不錯,他說本想請你們去“燕鯊”吃自助餐,可公司剛來電話,有點事情,就簡單吃個快餐吧?語氣,是征詢的語氣,多少還有些討好的意味。遙遙本不想去,見一面就行了,吃哪門子飯。思元捅了她一下,走吧走吧,媽,算我求你了。馬路對面就是一家德克士,好吧,遙遙說,我回去打聲招呼。
跟員工招呼一聲,捎帶著,給曲小東電話。這個電話必須打,晚上不回去吃了,思元來店里玩,同事非拉著不讓走……曲小東說好,你們玩。遙遙聽出曲小東不大痛快,忙著解釋。老公別生氣,剩飯留著我明天中午吃。午餐對遙遙來講一直是個頭疼的事,店里經常走不脫,而思元放學就嚷餓,沒辦法,時不時買盒飯、涼皮、肉夾饃,胡亂對付一頓。外面的飯,貴是一方面,吃多了也膩味,倒胃口。因此,一般情況下,晚餐曲小東會多燒兩樣菜,第二天遙遙熱一熱,蠻好。收了線,遙遙三步并作兩步往外走,心里,像萌蘗滋生的雜草,亂得不能再亂。
德克士里亮晃晃,馨香馥郁,人不是很多,羅伊要了三份套餐。思元興奮,這里靠靠,那里站站,遙遙橫她一眼,你就不能老實呆一會兒?思元抓起薯條,大啖,睬都不睬遙遙。
落座,羅伊說我手機換了個號,你記一下。換號?是,羅伊笑,不想跟過去那幫人再有來往,剛換沒幾天。遙遙啜了口飲料,你這是?我跟朋友辦了家公司,做了幾單生意,還不錯。現在戒了?戒了。遙遙直勾勾看羅伊,要堅持,別的不說,想想你父母,都成啥樣子了?羅伊染上毒癮以來,母親不知哭了多少回,父親糖尿病,連憋氣帶窩火,雙目近乎失明。羅伊借了妹妹三萬塊錢,妹夫不愿意,心生嫌棄,最終兩口子分道揚鑣。
這些年,把你害慘了。羅伊低著頭,像是喃喃自語。羅伊沒說害慘了父母親、妹妹,遙遙的淚水,湓溢而出。只要你能戒,比啥都強,遙遙揩臉。是啊,這一回下決心戒了,他們都說我胖了。是胖了,臉色不再灰突突,遙遙破涕為笑,公司主要……噢,我們經營冬蟲夏草,上青海藏區(qū)收購,再銷往香港東南亞。
是嗎?遙遙咬了一小口漢堡,看著思元,話,卻是說給羅伊的。生活穩(wěn)定了,趕緊再找一個,對你父母也是個安慰。
不想找了,羅伊摸出煙,一盒黃山紅方印。思元拍了他一下,爸,這里不能抽煙。羅伊笑,那就不抽,將煙揣進兜里,接著往下說。這活兒也有風險,價格不穩(wěn)定。趁著行情好,再做幾單,將來想開家咖啡館,或者茶秀,安安生生的。說著,眼圈紅了。思元停止了吞咽,淚水漣漣的樣子。羅伊電話響,他瞄了一眼,說對不起,我得走了,后會有期。
說完,羅伊從單肩包里取出一部紅米手機,這是給思元的。思元一把攥住,太棒了,爸,我愛你。羅伊不知怎的,哭了,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思元也哭了,去拉父親的手。遙遙移開視線,忍了忍,摩挲思元的頭。學校規(guī)定不讓孩子拿手機,怕貪玩,影響功課。咱情況特殊,遙遙說,偷偷的,把我過去的華為讓她帶著,方便聯系。沒有上網,也就接聽個電話。羅伊抹了把臉,上課就關機,聽話。我關著呢,思元擦眼淚,老師沒收了好幾部手機,我上課才不玩呢。這就對了,羅伊說,等你過生日,帶你去大唐芙蓉園轉轉。
思元蹦蹦跳跳,跟過去,取山地車。遙遙拎著食品袋,出門,東瞅瞅,西看看,買了幾斤飽滿多汁的水蜜桃。心里慌慌的,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回到家具城,盤桓片刻,吩咐店員關門打烊。遙遙騎上電動車,思元跟著,一路無話。快到昆明路了,她放緩車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思元皺鼻子,母女倆暗通款曲。
曲小東在路邊下象棋。遙遙將半包薯條遞過去,老賴打趣,這樣的媳婦上哪兒找?鱷魚,回家干活去!曲小東瞪眼,你管了個寬,將軍,看你這匹馬往哪兒跑?
曲小東不愛看電視,吃畢晚飯,出門下象棋,要么吹吹牛,十點回家睡覺。凌晨四點出車就堅持了半個月,熬不住。遙遙說你身體受不了,神經繃得太緊,不是個事。曲萍更直接,不要命了?你身體垮了,買房給誰住?!弦外之音,是對遙遙有意見,以為遙遙攛掇著哥哥下蠻力。曲小東萬般無奈,等房子下來沒錢,唯你是問。曲萍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她有些怨哥哥,聽風就是雨,慌啥慌?曲小東踏實多了,一覺睡到自然醒,六點半,最遲七點出車。
回到家,思元在小屋寫作業(yè),遙遙沖了個澡,換上睡衣,洗了桃子,給思元送去一個。思元握住,咬一口,眼睛睒也不睒,媽……遙遙知道她想說什么,急忙打住。你的任務,是好好讀書,大人的事,別管,也管不了。思元小臉彤紅,好吧,就當我是個傻子,行了吧?遙遙沒脾氣。想現今的孩子,個個機靈鬼,早熟,操心的日子還在后面呢。羅伊,都是羅伊鬧的。
遙遙去廚房洗換下的衣裳,肥皂沒了,到壁柜里翻。上個星期,才買了肥皂洗衣粉,怎么會沒了。挪開榨汁機電飯煲,幾條肥皂堆放在角落。遙遙嗔怪,真是的,怎么塞到這兒了。伸手去夠,發(fā)現肥皂下拿報紙裹了個物件,四四方方,抽出來,打開,結婚照。曲小東、柯楠,偎依著,皓齒明眸,燦若桃花。
遙遙洗不動了,這咋洗嗎?一點力氣都沒有。坐在沙發(fā)上,托著腮,發(fā)瓷發(fā)呆。自己的結婚照早就毀隳,影集里,凡是有羅伊出現,要么撕掉,要么剪去,就怕曲小東不痛快。好嗎,你是芟除干凈了,人家可完完整整收藏著,包裹得挺嚴實,啥意思嗎?!
曲小東回來,思元已經睡下,遙遙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姿勢都沒變,托著腮,整個人埋在陰影里。還沒睡呀?遙遙未吱聲,臉色也不對,冷冷的,嘴角下垂。咋了?曲小東去摟遙遙的肩,跟誰生氣呢?遙遙側了側身,語帶譏誚。看不出來啊,藏得還挺深。藏啥了我?曲小東愕然,別陰陽怪氣的。遙遙真的惱了。曲小東說話帶話把兒,不經過腦子,張口就來。媽的,屁話,不一而足。遙遙提醒過多次,好一些。每當曲小東激動,遙遙就死死盯著他,好好說,有話好好說。今天曲小東想不通,神經啊你,無事生非。遙遙疾言厲色,壁柜里的結婚照是怎么回事?既然舍不得為啥又找我?這不是害人嗎?!
遙遙說著說著,哭了。曲小東恍然大悟,聲調降下來。我覺得照片不錯,是我拍得不錯,想留著做個紀念,這算個屁呀!啥都算個屁,你心里究竟有沒有我?!遙遙不依不饒。曲小東去兜里摸煙,我看你是沒事找事,吃飽了撐的。說完掉頭就走,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說出更難聽更肆無忌憚的話來,而無法收拾。
站在門洞吸煙,黑咕隆咚的。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一只野貓倏忽而過,消失在暗夜的深處。出來容易,回去可就難了。索性給大荒電話,你收車沒?快了,等著加氣呢。那好,我在四號橋,喝點酒。
大荒收車早,夜里十一點左右,就不跑了。畢竟是自家的車,黑著頭跑,對車也有損耗。大約吸了兩支煙,比亞迪泊住,熄火,大荒說咋了?半夜三更的,不摟著老婆睏覺。曲小東罵罵咧咧,學了一遍。大荒踹了腳輪胎,從張家堡往機場去的路封上了,好像埋管線,明天有上機場的活兒,繞著走。曲小東悶著頭,不響。
找了家燒烤攤,坐下,大荒要了羊羔肉、烤腰子、烤魚,四瓶啤酒。鱷魚,大荒說,你我都是第二下,但情況又不同。你小嫂子可是頭婚,我們的兒子念小學三年級了,多少有個牽掛。你呢,整個就兩家人,湊到一塊,扎堆過日子。各懷心事,各取所需,稍有不慎,蛋打雞飛……大荒說完,笑,話糙理不糙,你好好琢磨琢磨。
老哥不咋樣啊,曲小東吃了口羊羔肉,幸災樂禍,還一套一套的。大荒散煙,那你說,該咋辦吧。不過了,跟她過個錘子。大荒嗐氣,噴了口煙。知道你小子不識好歹,陜西冷娃,動輒撂挑子。曲鱷魚我問你,結這個婚容易嗎?是誰拿刀逼你了?現在倒好,為了丁點小事就掰,讓人笑話,真的。大荒跟曲小東碰酒瓶,你也四十好幾的人,就不會哄女人開心?她問結婚照的事,咱就說懷舊是一方面,絕非薄情寡義之徒,束之高閣,說明對現實的尊重,遙遙就是裝,也不會翻臉的吧?
曲小東喝酒咥肉,大荒抹了抹嘴,吃完你趕緊滾蛋,回去認個錯,陪笑臉,我得走了。今天腰疼,跟折了似的,到現在也沒緩過來。老板,把賬一算。曲小東脖子梗梗著,我就睡在車上,不慣她毛病。
啥?大荒將散鈔塞進褲兜,鱷魚,愿意作你就作,我是不管了。你弄第三下的時候千萬別叫我,我兒子小,還得給他賣命呢。大荒走出幾步,站下,你真要睡車里?那還有假?曲小東滿臉的不在乎。給你送條毯子吧,夜里冷。謝謝,用不著。大荒噔噔噔,掉頭就走。倔得跟頭驢似的,凍死活該!
6
曲小東沒睡好,中間醒過兩次。有人敲窗戶,咚咚咚,師傅走不走?電話響,仿佛潺湲的溪水,又似空谷蛩音,披紛而至。醒來,闃寂無人,翻看手機,沒有任何的消息。渣土車呼嘯著,轔轔而過,更睡不著了。恍恍惚惚,他開著東風貨車,穿行在大巴山區(qū)。兩部車,滿載柑橘,另一位司機是禮泉人,他們搭伙跑過幾趟成都。禮泉人話多,吃飯住宿的空檔,講老家的蘋果,兩個娃如何乖巧,媳婦搟的面筋道爽口,美得很。曲哥,禮泉人喊他曲哥,有空你領嫂子來我家玩幾天,附近有個水庫,泔河水庫。你愛釣魚嗎?管水庫的是咱鄉(xiāng)黨,隨便釣……當天夜里暴雨如注,招待所停電,他們點著蠟燭喝酒,等待上貨,明兒一大早,就啟程回家了。曲哥,禮泉人笑,燭光忽明忽暗,氣氛就變得詭異。嫂子漂亮,你有福氣啊。啥漂亮,曲小東吸了口煙,一般人,愛拾掇罷了。禮泉人欲言又止,吭哧,曲小東擺手,喝酒。
曲小東知道他想說啥,黃老板,隔些日子,就傳上一陣。也難怪。柯楠去超市沒幾年,從普通員工、領班、經理,實現了三級跳。老黃外出應酬,也叫柯楠,類似的場合,只要曲小東在家,沒少參與。柯楠省隊下來的,舉止灑脫,有酒量,從不怯場。老黃跟曲小東說,我喝不了酒,但喜歡看人喝酒,尤其是酒吧夜店,光影爍爍,曼舞輕歌,沒經歷過,一大憾事啊。
翌日晨起,雨依然下著,遠近一片迷濛。曲小東望了眼濕漉漉的院落,說要不等一等?禮泉人宿醉未醒,多少有些傷感。我想我娃了,想我媳婦搟的面,就是下刀子,咱也回。結果走到平利縣境內,遭遇泥石流,禮泉人連同東風貨車十六噸柑橘,掉進了嵐河。曲小東落后有五十米,因為一輛拉水泥預制板的農用三輪擋了道,算是躲過一劫。處理完后事,曲小東跟老黃說,我不干了。黃老板想了想,也好,折騰得夠嗆,先休息幾天。不是休息,這活干不成,曲小東滿臉的愁苦。只要上盤山公路,沙石泥漿俱下,禮泉人就在河里招手……黃老板給曲小東一支煙,眼里布滿了血絲。我不勉強,你最好征詢一下柯楠的意見。曲小東火了,柯楠跟著你老黃花天酒地,拋頭露面,我說啥了?好么,管起老子來了?曲小東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她算個屁!
除了保險理賠的那部分,老黃又一次性給了十萬,禮泉人的妻子千恩萬謝,走了。車隊內部普遍認為老黃夠意思,一家民營企業(yè),還想咋樣?曲小東不以為然。貨車就在他眼前傾覆、墜落,那種心悸、深入骨髓的絕望,無法忘懷。他說不想咋樣,你給再多的錢,禮泉人也不可能從地底下爬出來,坐在自家屋檐下,就著蒜瓣,吃口搟面條。曲小東說到這里頓了頓,目光陰鷙,不是嗎?
早上五點半,曲小東找了家公廁,騰肚子,洗臉漱口。天色墨黑,黎明前的黑暗,露水瀼瀼,羼雜著潮乎乎的霧氣。保潔員嘩一下,嘩一下,三三兩兩,掃帚響。從一號橋到五號橋,圍著灃惠渠跑了兩圈,微微的,有些冒汗。好久沒運動了,腰背痠疼,跑一跑,松快多了。在丁字路口,踅進一家門臉,要了碗糊辣湯,兩塊餅,一點都沒剩。關于糊辣湯,有個段子。說是天蒙蒙亮,賣糊辣湯的伙計正忙活,咦,發(fā)現不對,鍋里有只黑色絲襪。伙計反應忒快,撈起絲襪,往案上一甩,老板,海帶沒切……從此,每次喝糊辣湯,曲小東都格外留心鍋里的海帶,再看看伙計、老板。
晨光熹微,老賴出門遛彎,甩手,曲鱷魚,行呀,早起的鳥兒有食吃。曲小東笑笑,鉆進比亞迪,點著一支猴王。經過自家的窗口,囍字還在,鋁合金鋼窗灰撲撲,積滿了塵土。曲小東有種大禍臨頭之感,這讓他很不舒服,從嘴角吐痰,射出五米遠。
上午十點,加滿氣,拉了一百六。這個成績,不算太好,右眼開始跳,擂鼓一般。奶奶的,這是誰在念叨我。在南三環(huán)與雁翔路交匯處,等紅燈,冒出一條短信,大荒發(fā)的。開車跟在女司機后面,如果她突然打開了雨刮,而明明是個晴天,那么請注意,她一定是要拐彎了。曲小東笑。這一帶跑得少,因為曲江新區(qū)的路,斜斜著,要么偏西北,要么偏東南,呈輻射狀,半天繞不出去。有乘客上曲江,曲小東會提醒對方,你知道路嗎?你領路咱就去。否則,兜圈子,怕人家投訴,惹是非。連大荒這樣的老的哥,跑了近十年,聽說上曲江,也憷得慌。另外,柯楠住這兒,心里頭,疙疙瘩瘩的。乘客要去青龍寺,曲小東盯住前方的昌河面包,右拐,上了雁翔路。車速并不快,乘客舉著電話,說《左傳》。曲小東回頭,左轉嗎?怎么不早說?就這一愣神的功夫,斜刺里殺出一輛電瓶車,緊急制動,電瓶車還是倒了,發(fā)出“哐”的一聲。
曲小東恚恨不已,熄火,跟乘客說師傅,你換輛車吧,我這走不了,車錢就算了。乘客唉聲連連,有個學生問“鄢陵之戰(zhàn)”的出處,我說《左傳》,不是讓你左拐,這事鬧的。計價器顯示二十五塊六,乘客拎起電腦包,怎么能算了?給你二十吧,怪我多嘴,不能白跑一趟。曲小東說謝謝,趕緊下去查看。電瓶車有輕微的受損,車主四十開外,戴著眼鏡,坐在地上哼哼,一兜子雞蛋碎了,湯汁淋漓。到底撞上沒?曲小東心中沒譜,比亞迪的保險杠也看不出什么來。
師傅,咋樣?要不要上醫(yī)院?曲小東上前攙扶。大荒一再交代,咱拉座的,安全第一位,沒出人命,能私了盡量私了。交警來,想找你點茬還不容易,車輛一旦扣上三天五載,損失就大了。因此,曲小東先去拽人,眼鏡齜牙咧嘴,站起身,問題不大,應該不大。師傅,走兩步。真就走了兩步,曲小東笑,不是碰瓷的。碰瓷的在價碼談妥前,往往先抱住你的腿,痛不欲生,嚎,表演強烈。師傅,傷到哪沒?眼鏡活動一下腿腳,沒啥,就是膝蓋磕破了,褲子也破了。真事,膝蓋有擦痕,褲子撕開多長一道口子,直晃蕩。
曲小東掫起電瓶車,這樣吧,師傅,你看多錢?咱克里馬擦的。眼鏡面露難色,要是我的話,就算了,怪我速度快,一時慌亂。我媳婦不好說話,厲害,褲子是她才買的,肯定要鬧火。眼鏡又查看了一下電瓶車,擋泥板也摔壞了,六百塊錢,咋樣?我不訛人。
蔫驢踢死人,一點不假。破褲子也就地攤貨,那電瓶車有年頭了,銹蝕斑駁,整車賣,也值不了六百啊。算了算了,認倒霉吧,曲小東去摸兜,壞事。現金加到一塊,不足五百,銀行卡也沒帶,都怪昨天夜里走得匆忙。他撓了撓后脖頸,顧盼。眼鏡恓惶,說我不訛人,知道你們跑出租車的不容易。曲小東一擺手,跟你沒關系,說好六百就六百。他想到了柯楠。在這附近,方圓五公里內,柯楠是唯一的熟人。電話撥出去,通了,離婚后,他們偶爾短信交流,都是因為兒子。因此,接到電話的柯楠頗有些訝異,甚至是,歡快。六百?他咋不要六千呢?對你這種橫沖直撞吊兒郎當的司機,就得多要點,最好傾家蕩產。曲小東趕緊回話,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柯楠笑出了聲,你也有今天?具體在哪兒?曲小東舉著電話,這有一家“豐慶”汽修廠,對了,旁邊是漢庭連鎖酒店。知道了,我十分鐘后到。
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曲小東摸出煙來,給眼鏡,幾個圍觀的家伙,拍拍屁股,散了。功夫不大,一輛白色奔馳s300靠路邊泊住,柯楠戴副太陽鏡,直筒裙,大腿滾圓。六百夠了嗎?柯楠問。夠了夠了。眼鏡接過錢,數,數了兩遍,撤退,將一兜子碎雞蛋也拎走了。曲小東擺弄著手機,笑。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柯楠將太陽鏡架在腦門上,找個地方坐坐?曲小東一看表,十一點多了,我還得跑車,給大荒交份子錢。我看你是掉錢眼里了,柯楠不無埋怨,多少?一百八,你掏呀?我掏就我掏,有光不沾王八蛋是吧?這可是你說的。唇槍舌劍,一來一往,兩人哈哈大笑。
想象中,彼此尷尬、心存芥蒂的場景并未出現,就有了默契。畢竟三年的時光過去,有多少遭際,苦辣酸甜,如鯁在喉。既然盡地主之誼,比亞迪跟在奔馳后,不慌不忙,走走停停。都快到電視塔了,最終泊在曲江國際會展中心的東門,官府宴餐廳前。
在大廳找個角落坐下,領班笑瞇瞇,過來招呼。柯姐,今天是兩位?對,老四樣吧,錫紙烤大蝦、濃汁佛跳墻、拆燴魚頭、醬豬手。說到這里,柯楠問曲小東,喝點什么?果汁?曲小東笑,這么好的菜,喝啤酒,有干啤嗎?對不起,先生,領班莞爾,我們有嘉士伯、喜力、青島。那就青島,先來兩支,柯楠說。曲小東齜牙,你還挺熟啊?柯楠將挎包放在桌案上,附近有家游泳館,常過來游泳,偶爾吃餐飯。說著,柯楠起身出去,從車里取了兩盒黃鶴樓。重新落座,倒有些窘,不知說啥好了。那就談生意,這幾年,在咸陽、漢中、寶雞,開了六家分店。有炫耀的成份,算是熱熱場子。曲小東喝酒搛菜,一通猛嚼。柯楠放下筷箸,像是累著了,點煙。你咋樣?聽曲折講,你那位叫什么遙遙?是,曲小東給杯子斟酒,泡沫四溢。柯楠掃了眼手機,人還行吧?
曲小東本不想講,酒勁上來了,原原本本,將昨兒的事學了一遍。柯楠瞠目,你還留著?當然,曲小東靠在椅背上。外框卸了,太占地方,照片拍得不錯,真不錯,為啥要扔?我就搞不懂,為啥要扔?!柯楠笑啊笑,拍桌案,眼里噙著淚花。要是我,也得跟你翻臉,太不像話了。
不像話嗎?曲小東磕了磕酒杯。柯楠摁滅煙蒂,簡直豈有此理!
說完,緘默住,無聲勝有聲,兩人之間的距離,更近了。曲小東喊服務員,再拿兩瓶啤酒,喝就喝好,喝舒服。柯楠吐了口煙,你不跑車了?跑個鬼,放半天假,陪你聊天。柯楠搛了筷醬豬手,給曲小東放進食碟。你嘗嘗,這是招牌菜,別光喝酒。曲小東啃完豬手,不錯,真不錯,去拿餐巾紙。你還是老樣子,柯楠說,笑。你倒是胖了,比過去也白了,曲小東點煙。是嗎?當然,曲小東的身子微微前傾,日子太滋潤,老黃對你好吧?行,老黃對我可以,柯楠將煙灰缸往跟前放了放。其實說起來,當初離婚,人家一直勸我慎重。慎重?是啊,柯楠壓低嗓音,外面都傳我們這呀那呀,跟真事似的。曲小東手指敲擊桌案,不響。柯楠喝了一大口酒,離婚前,我們清清白白,連手都沒碰過。曲小東一怔,柯楠點煙。別說你不信,我也覺得怪怪的。柯楠頓了頓,近乎耳語。后來在一起了,才發(fā)現他那地方不太管用。曲小東明白了。環(huán)顧左右,眾聲喧嘩,正值午餐高峰,所有的臺都是滿的。領班一溜小跑,搬椅子,指揮服務員翻臺,器皿叮當亂響。
老黃今年多大?曲小東問。比我大一輪,五十五,柯楠語氣舒緩。那時才明白老黃的前妻為啥跟他離婚,他早就不行了。曲小東下意識的,抓住柯楠的手,欲言又止。柯楠不知怎的,熱烘烘,面色酡然。電話響,她小聲說著什么。曲小東喝酒,大口大口喝著,發(fā)懵,很舒服的懵。窗外,“銀座”酒店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下,車水馬龍,一派繁忙的景象。柯楠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曲小東問有事嗎?沒啥事,吃好了吧?那咱走。柯楠去吧臺結賬,曲小東點著一支黃鶴樓,在門外徘徊。他有些犯睏,迷迷瞪瞪的,尾隨在柯楠身后,踅進馬路對面的“銀座”酒店。煌煌穹頂,巨大的玻璃幕墻,電梯嚶嚶叫著上升,吞吐,直至十八層。好了,安靜了,門禁刷卡,別有洞天。色調是暖融融的色調,橙黃、乳白、嫣紅,纖塵不染,就有些曖昧。不像居家過日子那樣一種雜沓、零碎,更遑論蔬筍氣鑊氣,免不了拘謹,無所適從。透過落地長窗,終南山臥在那兒,巍峨、篤定,心,稍稍安下來。柯楠寬衣解帶,將曲小東的思緒扯回到當下、即刻。
老曲,先洗個澡吧。
7
秋雨淅瀝,街頭巷尾,樹木屋檐下,甚至出租車內,都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兒。大荒歇下了,請了個興平人,跑夜班。大荒八十三歲老母親突發(fā)腦梗,在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了三天。人是緩過來了,左邊身子動彈不得,后面的事情還多著呢。大荒吸了口煙,去拍曲小東的肩。兄弟,今后多替老哥操著心。機油勤添點,剎車片、輪胎,離合器,哪兒有麻達就上修理廠。曲小東攥住大荒的手,你好好照顧老太太吧,有事電話聯系。每天交接班收錢,換洗座位套,改成大荒的媳婦。碰面,問問情況,小嫂子直搖頭。大夫說沒啥好辦法,過幾天出院,在家自己按摩、運動,慢慢恢復。大荒累慘了,小嫂子苦笑,坐在那兒,都能睡過去。曲小東皺了皺眉,實在不行,請個保姆唄。
哪有錢請保姆,也沒地兒住啊,我跟大荒現在就是保姆。小嫂子說著,扭動屁股,騰騰騰,上了菜市場。的確,大荒說是老板,當初從別人手里買經營權,東挪西湊,兩年前才還清。而接下來買房,搞裝修,又是一大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曲小東疲疲沓沓往回走,一摸胡子,有些日子沒刮了。遠遠的,曲折、思元站在院子門前,有說有笑,吃烤紅薯。曲小東一愣,你咋跑回來了?思元搶先一步,是我叫回來的,辦點事。
開學一個多月,彼此熟稔,女孩子在一起喳喳,對影視明星品頭論足。有喜歡黃子韜鐘漢良的,也有喜歡吳亦凡的。思元拍巴掌,大呼小叫,我哥像神了吳亦凡。誰信呀,嚷了幾日,思元忿不過,給曲折電話,哥,你抽空來我們學校一趟,露個臉。有事嗎?曲折問。你過來一下,行不行嗎?思元曳著長腔,撒嬌了。曲折說好好好,那就下午四點半,學校門前,不見不散。開學后,曲折很少見父親,周末回到西郊,也多半去了姑姑家。曲折以為啥事呢,一群小丫頭,蜂擁而出,笑,你掐我一下,我捅你一拳,恐后爭先,跑了。思元站在那兒,甩動雙肩包,玩手機。曲折鬧了個大紅臉,好么,拿我尋開心呀。
到底是當哥哥的,路上,問思元想吃啥?我請客。思元說烤紅薯,對了對了,路口有一家糖炒珍珠野山栗,天天排長隊。那就烤紅薯,野山栗,還買了一袋開心果。曲折騎車,帶著思元,就到了昆明路五號橋。曲折想去戶外專賣買雙登山鞋,明天,學校“阿凡提”驢友俱樂部要上太白山。思元說好呀,我陪你去買。說著話,曲小東剛好過來,思元抓起一把栗子遞過去,叔,麻煩你把車子送回家。
兩個孩子走了,曲小東推著山地車,樣子懶懶的。一個星期了,曲小東、遙遙,似乎還在慪氣。話,當然講,不咸不淡,基本上處于冷戰(zhàn)的狀態(tài)。昨天臨睡前,曲小東去拉遙遙的手,遙遙一動不動,曲小東的心勁,就給泄了。今天送客人去大雁塔,堵得厲害,也是閑極無聊,給柯楠電話,無人接聽。又打了一次,依然沒動靜。鉛灰色的云層壓上來,曲小東魂不守舍,想起多年前父親說過的一句話,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竟一語成讖。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柯楠發(fā)來微信,老黃病了,心絞痛,剛住進醫(yī)院,對不起。比亞迪行駛在南門外,群鴉亂飛,城墻上的雉堞逶迤而下,滿目蕭瑟。曲小東頭皮發(fā)麻,怔了好一會兒,身后的喇叭撳得震天響。對不起?對不起誰?!
段師收了臺冰箱,正拿繩索捆扎,準備送到廢品回收站,變現。一邊干著活,一邊興沖沖跟曲小東打招呼,下班了?曲小東憂心忡忡,硬是沒聽見。小曲又咋了?段師踅到老賴跟前,遞過去一支煙。老賴騎在椅子上,下頦抵住橫檔,嗡聲嗡氣。沒啥,生活是艱辛的,都有擱淺拋錨的時候。段師駭然,推起三輪就跑,這個院子簡直成精了,看起來能人多呀。老賴抬頭望天,你才知道?帶上雨具,段師,這天說下就下。
心情頹喪的曲小東,進了家門就開始洗衣服,早上換下的,自己洗吧,別討沒趣。領口袖口抹了點肥皂,揉搓,晾到院子里控控水。小鳳飄搖著,從菜地出來,悄無聲息。非常罕見的,脖頸處,系了條堇色絲巾。曲小東盯著小鳳手中的黃瓜,收獲不少么。
就要下雨了,你還洗衣服?小鳳厚重的眼皮翻了翻。沒事,下了咱再收,我盯著呢。小鳳怏怏不悅。有人手賤得很,還沒熟透的西紅柿都給摘了,這叫糟蹋。小鳳將兩根黃瓜塞到曲小東的手上,你嘗嘗,像不像小時候吃過的味道。小鳳的眼神又變得恍悚,翹起蘭花指,近乎嗚咽。往日崎嶇還記否?日長人困騫驢嘶。
怎么講?曲小東一凜。
小心點兒。
黃瓜纖細,拿水沖了,咬一口,滿嘴生津。與柯楠的結婚照仍在壁柜里擱著,如何處置,還沒想好。存是存不住了,燒掉?冒煙咕咚的,還是扔了吧。扔也找個好地方,清靜的地方。曲小東暗自嘀咕,灃河太遠,那就皂河。順流而下,眼不見心不煩,漂哪算哪。電話響,遙遙的電話,想不到,真想不到。自從那天夜里拂袖而去,遙遙就再沒打過電話,一次都沒有。他心中忐忑,喂。小東,遙遙說,我一會兒回家包餃子,你先把面和上。曲小東想都未想,吃餃子?太麻煩了吧。遙遙語氣平緩,不是曲折回來了么,我跟他講過了,今晚在家吃餃子。四個人的餃子,不麻煩。遙遙像是很有耐心,不疾不徐。家里有蔥吧?你和完面,再洗兩棵蔥,剁碎。我現在去買芹菜和絞肉,你喜歡小茴香嗎?曲小東徹底傻了,望著窗外,沒吱聲。
遙遙今天去省展覽館參加家博會,家具、床上用品展銷,知名品牌麇集。紅木、黃花梨、櫸木,工藝精美古樸,鑲嵌髹飾,觀者如潮。商家使出了渾身解數,撒廣告、現場抽獎,網上團購直銷,遙遙卻心不在焉。熱鬧勁剛一過去,她躲到展區(qū)一隅,給思元的小姑電話。小姑拉拉雜雜,說孩子、奶粉、鯽魚湯,嫂子我胖得沒個樣子了。笑笑,是嗎?胖點好,有空去看你。沒提羅伊。小姑沒提,自己也不好問,想問來著,可從何談起么?遙遙委屈得什么似的,強忍著,才未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放悲聲。
羅伊,滿腦子都是羅伊。在歐亞學院讀書那會兒,羅伊寫過詩,口袋里,經常揣一本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羅伊很快就不寫詩了,也不再絮叨波德萊爾、弗羅斯特、艾略特,因為,他愛上了遙遙。怎么愛?當然落在實處,陪著逛街。一家店一家店,服飾、手機、珠寶,不小心鉆進“零食多”,那就來一串糖葫蘆吧。走著走著,遙遙說背我,走不動了。羅伊俯下身,遙遙摟住羅伊的脖子,咯咯咯,笑。遙遙心疼羅伊,背著走了十幾米,要下來,羅伊不答應。不僅不答應,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撒著歡兒,一路小跑。遙遙上下顛簸,雙目微闔,感覺像是要飛。
下午四點,遙遙先走了,跟同事講我身體不大舒服。家博會為期十天,有得跑。雨,似乎停了,云層很厚,冷嗖嗖的。遙遙雙手抱肩,去車站等公交。走到這一步,還不是自己找的,沒意思,真沒意思。曲小東太倔了,死倔死倔的,怪不得喊他鱷魚,而日子還長著呢……她摸出手機,翻看,跳出“西安身邊事”。挺討厭這個身邊事,一天不知跳出多少回。車禍啦,火災啦,民工討說法爬上塔吊啦,全是窩心的事。今天是個販毒案,羅某在機場高速收費站被擒,當場繳獲海洛因五百六十克,毒資七萬元……遙遙的心,就是一沉。手機屏幕滿是指紋,汗?jié)n,拿衣襟擦了。慌啥嗎?有啥大不了的,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圖片共三張,黑色奧迪;穿防彈背心的特警虎視眈眈;黝黑的槍口指著羅某,面目扭曲、掙扎,點擊放大,沒錯,正是羅伊。
遙遙隨著人流上車,眼淚就止不住,淌下來。公司、冬蟲夏草、咖啡館,傾刻間灰飛煙滅。發(fā)動機隆隆叫,搖擺,酒肆茶寮商廈,掠影浮光。出城區(qū),樓宇幢幢,廣告橫幅隨風起舞,鋪天蓋地。思元,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思元了。羅伊,這個世界上,從此再也沒有羅伊。
從大巴下來,擦掉眼淚,給思元電話。抖,手在抖,嗓音也在抖,簡直不成個樣子。遙遙撲挲撲挲胸口,清嗓子,你在哪呢?思元說我陪曲折哥哥逛街呢。這孩子嘴甜,稍稍有點憨,像誰呢?能瞞一日算一日,生活還得繼續(xù)。遙遙突然發(fā)現曲折乖得很,雖說見面的次數不多,但懂事,阿姨長阿姨短,不隔路。她非常果斷,你跟曲折說,晚上在家吃餃子。信號就斷了,斷之前,思元喊了聲“耶”!安頓好思元,走出十幾米,給曲小東電話。喊“老公”過于親昵,事情還沒完呢,喊“老曲”又有些見外,生疏,“小東”剛剛好。橄欖枝是拋出去了,但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不卑不亢,留下了足夠轉圜、騰挪的空間,怎么說呢,都有些從容了。
遙遙問他喜歡小茴香嗎?曲小東緩過神,用歡快的,卻是毋庸置疑的口吻說,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