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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月亮

2017-04-07 03:54:56蔣泥
四川文學 2017年2期

蔣泥

“早穿棉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說的是新疆白天和早晚溫差之大,初到者往往驚奇。

唐時大詩人岑參,送封大夫西征,曾寫幾首名詩,備述烏魯木齊一帶無常的氣候:

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輪臺即烏市,從古以來,烏魯木齊九、十月下雪,都不稀罕。

瓊子的爸爸開赴和田駐訓時,碰上的就是這么一個無常日。

前一天還在夏季,午間熱得不敢在太陽下行走;后一天朔風悲嘯,大雪降臨,漸飄漸猛,就像是朵朵云絮,撕扯丟落,聯成片鋪灑,托起一個飛動的世界。比起上海的細弱、柔曼來,這里的雪,要狂亂豪放多了!

四個月前,瓊子爸出發的當天,是一個周末,瓊子為他去送行。三五千人,頭戴毛帽,肩負背包,排滿大操場。瓊子爸一聲令下,部隊盤蛇般逶迤而出。

瓊子爸主管作戰訓練,腰間別手槍,胸前掛一只對講機;兩名通信員背著小電臺緊隨。他們走在雪地上,發出沙沙的脆音,像啃著水蘿卜。

人過去,殿后的是一百多輛卡車。人流車流,拉下十幾里路。舉旗幟、唱隊歌,浩浩蕩蕩,卷起半天雪沙,一路滾滾向前。翻越天山,橫貫塔克拉瑪干沙漠;不時急行軍,越過障礙區,沖鋒射擊。總程一千五百公里。

瓊子爸威嚴,臉膛被歲月磨成了暗紅色,平添一層虎氣,隱含風暴的力與氣!

瓊子從未去過和田,聽說它在昆侖山北麓。沙漠公路、火車未通時,從烏市過去,開車還要六七天,號稱是離北京最遠的城市。

難以想象,因為她早就見識了中國的大!

初次從上海來烏市,火車如一條黑色的巨蟒,張開無底的胃,咣當當咣當當,神游一路,吃下千山萬水,三天后才把她吐出,從最東部送來最西部。

沿路戈壁荒涼,荒得她的血都凝固不動了,她就像火車胃里懷育的晶體。

瓊子現在要趕往和田,去和爸爸一道過節,他沒空來接。她決定坐汽車,看看大沙漠。最快的豪華空調車,需走一天一夜,不停不歇。

瓊子不怕星夜里趕路,也不怕陌生人。她活潑愛動,膽子又大,獨行慣了,有一種江湖小女俠的爽氣。

挎上包,她手夾大衣,捏著車票,快步走出大廳。寒風凜冽,廣場上全是車,買上票的乘客,都坐進了車里,圖的是暖和。

瓊子受風一吹,凍得打了個哆嗦,將背包落地,放在臺階上,很快穿好大衣。它是爸爸留在家里的,她給他帶過去,他晚上開會、查哨,一定用得著。但它比較長,足足把她整個人都裹進去了。

還有圍巾呢?就塞在大衣口袋里。

看著出出進進的人,她展開圍巾,繞脖子轉過兩圈。又掏出皮手套。

廣場上的警察,帶著警犬在四下里溜動。瓊子對于戴帽子和肩章的人,很覺親切,有他們,心里踏實,就有安全感。

和田是邊陲重鎮,疆域大,地形復雜,這要是爸爸他們也在馬路上巡行,那里的孩子一定也是這樣的感覺吧?

瓊子愛看爸爸戴著帽子時的樣子,硬朗,威風,精干,她為爸爸的出色驕傲。上海的媽媽卻非這么想。她留給瓊子印象最深的,是在法庭上和爸爸鬧離婚。爸爸雖說早已答應,她還是抽搐著,編派了爸爸的種種不是。連孩子都甩給丈夫。爸爸說,要是她不鬧,法庭會維護他,不許她離婚。他倆分居多年,蹉跎青春,爸爸對媽媽虧心負疚,既然他回不去,她不老,有了其他相好,他何不成全她呢?爸爸不想讓自己的女人犧牲太多!那一夜他都坐在屋子里抽煙,一直到天明,整個人都焦卷了。

此后,瓊子跟著爸爸從上海來了烏市上學。

這些年她不怎么想媽媽,想她時就是一張苦瓜臉閃過。媽媽留下的陰影始終沉甸甸的,讓她越來越沉默、早熟,尤其在情感上,透徹、冷靜,再心動的男人,她都不會形之于色。

時間差不多了,瓊子看看墻上的鐘,找到班車,比較新,看著就舒服。坐在里面,左等右等,最后晚點兩個多小時才出站,座位近一半還是空的。

昨天爸爸在電話里叮囑,路上小心,最好找位當兵的叔叔同路。這上面卻不見當兵的。當時她就想到了,對爸爸說,哪有那么巧。爸爸猶豫了一下,告訴她自己太忙,他們剛剛接到情報,節前內地有一批人,趁著放假,想攜帶細軟包裹,從新疆出境。他們布下天羅地網,正嚴陣以待。

瓊子知道爸爸忙,不過撒個嬌,并不真需要他來接自己。往常她住校,早已煉出獨立生活的膽氣,沒有任何依賴心。

車子進發,她莫名興奮。是啊,離爸爸越近,她越是開心。

不想逢上“多事之秋”,這車走走停停,快出城,一輛轎車橫里穿插,一頭撞來,撞壞車子的油門,轎車都扁了,側翻出去,四五個人受了重傷,現場有點慘不忍睹。他們就給耽誤了,沒辦法走了。

交警安慰,讓煩躁的乘客耐心等等。黃昏時,調來一輛舊車,小而破,瓊子他們被攆上去。

好車和破車就是不一樣,現在這輛,開起來輕飄飄,渾身哆嗦,四處作響,很像是原先那輛空調車的奶奶,連咳帶喘,爆發潑婦的威力,把人的骨頭、屁股都快顛散架了。

不及出城,天黑了,陰寒逼人。暖氣管燒得燙燙的,也不頂用,上下都漏風,廂內越來越冷。

不能靠著里側坐,灌進來的風,冷入骨髓。幾個沒穿大衣的,都縮成了球,蹲在座位上,頭埋在膝蓋里。身子仍抖。

這是新情況。

瓊子把毛大衣卷了卷,裹緊身子,仰在靠背上合眼輕睡。車子喀喀啦啦,抖動肆無忌憚。

這樣睡一點不著實,模模糊糊,總有一點意念高站在睡眠之上,吊住她的腦力,稍有動蕩都會從淺夢里醒來。最后,她對聲音和動作都疲了,適應了,把挎包提到里側空位上,伏在上面,這才沉沉睡去。endprint

一路有人上下車。好幾次瓊子都醒了。晃著腦袋,感到了天寒地凍,她縮著腳,把大衣盤得更緊,毛領子豎起來,遮住了耳朵。全世界都是黑的,這片黑延入腦內,困意大于一切,密密地粘起一片片的黑,彌合為黑。

在這奔波不休、一往無前的載體上,時不時插進一陣小睡,實是痛快的享受。不坐長途車的人,體會不到它苦中作樂的美妙。但這是多冷的天啊!

拂曉時,瓊子被歌聲驚醒,腳麻了,再也不要睡了。

她活動腿腳,掠著頭發,看見一個漢族青年,美目流盼,仰靠在座位上哼唱,一首外語歌。她程度不夠,聽不懂。能感覺這人音色很清,樂感特強。歌是抒情的,千回百轉,透出一股抑制不住的蒼茫豪放的意味,澀澀甜甜。微妙地融合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在這副好嗓子上溜出,嫵媚而柔韌。

他和她僅僅隔著中間那段人行道。扭過頭她就能看到他。

他雙目深陷,鼻梁高,長型頭顱上戴一頂黑色的貂皮軟帽。

他可能發現她在看自己,待到將轉目看到她時,瓊子早將視線挪開了半尺,仿佛正朝著另一側的窗外看。

依稀之間,她感到他里邊還有人,剛才倒未留意。目光再向他那邊移了移,從他們額前數寸處望著窗外,余光關注里側那個人——的確很怪,是一個女人,黑色的皮袍,頭蒙紗巾,連臉帶脖子罩得嚴嚴實實。

這里的女人很多戴面紗。大概是為擋風擋沙,遮擋陽光,保持臉和皮膚的干凈,加之雨水少,紗巾不會受淋。久之而成習慣和風俗。

男人看不見女人的臉,也不會起歪心,惹禍。她可能是歌者的妻子。

瓊子興致頓減大半—男人見到美女固然可能惹事生非,女人看上中意的男人,為何不能心儀呢?

瓊子輕輕一笑。別過頭,不意車子后還坐著七八個蒙面女郎。讓她嚇了一跳,仿佛來到了修道院。想自己是不是入鄉隨俗,也當蒙上面紗。

肚子餓,她摸出面包來吃。那車早已出天山,快到庫爾勒了。

天漸漸高亮起來,吹去晨曦中最末的暗影。車里的人陸續活起來,前后走動,拿吃拿喝,說笑吹唱,有點喧雜。

蒙面女郎們不為所動,始終歪斜著休息,蒙腦的紗巾只留兩個圓洞,深不可測,洞里的眼睛是睜是閉,誰都看不清。

遠山光禿禿的,戈壁夾帶沙地,空曠得一望無際。胡楊樹長得很節制,偶爾能見孤零零的一棵,站在曠野上,如一道劈開的閃電。

樹多時,那就是快到集鎮了。兩邊有紅柳、沙棗,瘦骨嶙峋,泛著白光。到處都差不多,茫茫然,看久了眼酸腦疲,困意綿綿。

瓊子很餓,睡可以抵擋一時。

近午,汽車咣嘰一下剎住,司機吼了幾嗓子,聽不清。前面靠近駕駛室的乘客全站了起來。

“輪臺,輪臺!下車吃飯!”哦,已經到輪臺!行程近半。

爸爸告訴過瓊子,古時烏魯木齊那邊叫輪臺,今天的輪臺,則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北緣。從輪臺往南,是去民豐的、世界上最長的沙漠公路。

也可在阿拉爾,走西線的沙漠公路。或者直接走東線,從庫爾勒到若羌。三條線都能去和田。

更早則是再往西,經庫車、阿克蘇、葉城,走環沙漠的國道,那就得繞大圈,遠多了。

他們是走中線。

瓊子脫下大衣,圍著圍巾下了車。

下車的地方有一排飯店,多數是維族人開的。瓊子再餓,也吃不慣。

三四家漢人開的小店,也都臟,異味撲鼻,聞之欲吐。

她想還是回車上,包里有餅干和椰子汁,可以充饑。

往回走時,看到車門前站了兩個當兵的。一個中年人,另外那個30歲左右。外穿大衣,看不見軍銜。中年人大大咧咧,兩手叉腰。

“小老鄉,”他老遠喊,“你去和田?”瓊子笑著點頭。

“都吃飯了,你怎么不吃?”“不餓。你們也去和田嗎?”“對。你不吃,等會兒進沙漠,就沒得吃啦!”“我受不了里面的膻味……”瓊子皺皺鼻子,到了跟前。中年人大笑:“走了一夜路,不吃熱的燙燙,怎么行?你就一個人?”“我在烏魯木齊上學。我爸在和田。”“你爸做什么?”“當兵的……”中年人恍然,問:“你是一個人?”瓊子自信地點頭,蠻有把握的樣子。“媽媽呢?”“她—不在了。”瓊子低下頭。

她沒想太多,脫口而出,豈不是詛咒媽媽死了嗎?好不吉利啊。但要不是她,自己何至千里迢迢,去投奔爸爸?她有點亂,對媽媽的感情,特別復雜。往常不提她,她也不想她。媽媽的日子據說不好,改嫁的男人脾氣惡劣,薪水不高。她的受罪是報應?自己該詛咒她嗎?

一只手搭在瓊子肩上,中年人眼圈微黑,目光溫和,說:“走吧,孩子,我們到兵站去吃點飯。”“不,伯伯,車上有。”“門關了。”“一會兒就開了。”瓊子不動。

“呂參謀,”中年人回頭向著身后的軍官說,“你先找點吃的來。”呂參謀右腿一并,連忙彎身,拉開腳邊一只大包。

“不餓,伯伯,外邊挺冷,上車吃吧。”“好吧。呂參謀,讓她到上邊吃吧。”中年人邊說邊解衣扣,軍銜露出,是位空軍上校。

他兩手舉著衣領子,披到瓊子身上,在她耳邊說:“你別感冒了,披上。”“伯伯,”瓊子側著身,拒絕說,“我有大衣,放在車上,現在也不冷,你穿吧。”中年人按住瓊子的肩。他手上有力,只是恰到好處,不至于摁疼她。

“任參謀長,讓她穿我的。”呂參謀不知何時也脫了大衣。“別湊熱鬧,穿上!”參謀長來氣似地說。“我在新疆三十年,什么氣候沒經歷過?你還嫩!”

呂參謀紅了臉,自愧不如。他是個年輕的中尉,瘦而精干,典型的南方人。

“我冬天都沖涼水澡。”瓊子聽著,感覺更涼,一哆嗦,但她身上暖和了許多。剛剛她在外走動,的確是冷,空曠曠的冷。這大衣和爸爸那件,做工和料子差不多。她便問參謀長是哪里人。參謀長笑問:“聽不出來?”“聽不出。”“我四川人。這位呂叔叔,浙江的。”“我上海啊!半個老鄉!”呂參謀隨即笑笑,認了小老鄉,轉身去找司機。endprint

瓊子和任參謀長聊起來,報了爸爸的名字,參謀長卻不認識,也未聽說。新疆大,遍地駐軍和邊警。即在同一個市,沒準開車也要走一整天。

瓊子問起參謀長的家人,參謀長的妻子竟是剛剛去世。他這是奔喪回來。瓊子大驚,問阿姨得的什么病。參謀長表情有異,聲音低沉,像是埋進了黃土,說:“都是我害的她!—你伯母體力小、身子不好,老人都在,她離不開,我又脫不了身,生病她不告訴我,拖垮了。”

參謀長眼圈一紅。瓊子不知該說什么。她不該勾起他的傷心事。不由聯想起媽媽—這女人幸虧不是自己媽媽。

“她病危,”參謀長極力在克制,“我還在昆侖山上,大雪封山;后來是戰區首長,派一架直升機上去,才把我接到喀什。我飛到西安,日夜趕路,轉機到成都,回家她咽氣已經半個多月了……”

瓊子驚得不敢再問,淚水噙在眼睛里。

參謀長仰起頭,目光閃閃。西天的邊角上竟還淺淺淡淡地掛著月亮,如一彎銀色的細眉。云影東移,遮住太陽,就像有著兩個月亮,灑下寒輝,“曬”在身上,覺不出任何溫度。

參謀長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月圓的深夜,整座昆侖山頂鋪滿皚皚白雪,月色融融,浩淼的群山凝成一塊水晶,上下一片,承受玉液瓊漿;他是沉在這片透明世界里的一尾魚,手里捏著電報,茫然無措。

瓊子問參謀長,他孩子可在四川。參謀長一搖頭,臉色大變,滾下兩行淚來:“她進了牢房!”“什么?!”“我這當爸爸的,很不像話,不稱職啊!”他擦擦眼睛。“不,伯伯,你和我爸一樣,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好孩子,我家寧寧能像你這么懂事,我就放心了!”“等她出來,你讓她來我們學校念書,我照顧她!”“哦……好,好!”參謀長笑出淚來,嗆了冷氣,咳起來。

“任參謀長!”呂參謀回來,聽到他們說話,忙道,“你要珍惜!你心臟不好!”呂參謀看看瓊子,又說,“小妹不是快出來了嗎?”

參謀長揉著眼睛,點頭道:“是—是!看到這孩子,大方,脾性好,像寧寧小時候—不想了,不想她了!”參謀長點點頭,又搖搖頭,慘然一笑,說,“我家任寧寧,比你大,剛好十九歲,她媽媽管不住,她和一幫混社會的女生打架、喝酒撞車,出事故……”

瓊子回過神來,和呂參謀對望一眼,攙住參謀長的臂,安慰道:“沒事的,姐姐一時糊涂吧,走了彎路,也許是好事……任伯伯,和田大不大?你們和我同路,讓我爸明天犒勞犒勞我們!”參謀長順著她轉開話題,說:“和田市可不小,幾十萬人呢,晚上和你爸好好喝一頓!”

呂參謀笑開了,轉身瞥見一群人走來,忙指點說:“好像吃完了!”

果然,最前面就是司機,挺著大肚子,身后跟了一群人。好遠就吆喝:“上車了,走了!”

“任伯伯,前邊那位就是司機。”

任參謀長上前問道:“老鄉,我們去和田,有座吧?”

“上吧!別人沒座,你們當兵的哪能沒座!你們這是從哪過來?”

參謀長道過謝,并未再說什么,帶著呂參謀和瓊子上了車,坐在瓊子外側,呂參謀則在前排尋到了空位。

那位漢族青年,領著一群蒙面婦女,是最后進來的。他們手拉手,把瓊子和其他人都看呆了。

瓊子差不多快把這位漂亮的后生給忘了,見到他,心上還是一跳,第六感即刻把他罩起來。

難道他是阿拉伯人?那國家男的據說可以多妻。他該不會是當代韋小寶,一口氣娶了七八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但他不像外國人呀!好神秘哩!

車子西行,走一段,就得拐彎往南了。

當年絲綢之路分南北兩線,北線從這邊西去,繞一圈到莎車,可以轉到南線。和田是南線上最繁華的三大都之一。

兩千多年前,漢武帝的軍隊三次從瓊子他們正在經過的這條路上往西,越過帕米爾高原去攻打匈奴。漢、唐、元、清,新疆納入中國版圖。印度、希臘、波斯、華夏四大古老文明,在這里交匯,而成新疆獨特的民風。

瓊子喜歡這里的人,更憎惡戰爭、暗殺、人肉爆炸,種種極端,駭人聽聞!

任參謀長從袋子里摸出保溫杯,喝起茶。瓊子輕問:“任伯伯,你們去和田做什么?”參謀長若有所思:“啊,……上昆侖山。那里有我們的機場。”“你的車呢?”“車?搭便車。一樣。”“嗯!”瓊子請他吃蘋果。參謀長自己帶了水果。從大衣袋里掏出一把尖刀,交給瓊子。

瓊子強勢,把蘋果切開,分給兩位同路人。事先她都洗凈了,放在塑料袋里,蘋果紅亮亮的。推搡時,歌手再次唱起昆曲,自打拍子,旁若無人:

自別后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怨黃昏不覺又黃昏,怕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裙帶已寬三寸!

年輕人唱得哀感柔媚,一拖一轉,鏗鏘纏綿。

瓊子不禁好奇:這人是誰?唱得如此好!會用好多種語言,連漢語都這么古雅,聲腔動人,太古怪了!

“小伙子,”后邊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一字一頓,每頓都揚一下,“你唱得好,你是……”年輕人看見最后一排坐著位老者,和他的女友們只隔著幾個人,忙恭敬地答復:“老伯,我是古路奇。”“好,你的歌好,唱得更好!”老人由衷贊美。“謝謝老伯。你去和田?”“我去尼雅。”

“尼雅?尼雅在哪里?”參謀長插話,盤起大衣,留意那些戴著面紗的女人,一溜排開,格外顯目。

“尼雅是廢墟,荒無人煙。到民豐下車后,再走幾十公里……”“啊—”一車的人飄起來,汽車轉彎,一個急轉,跟著是公路下沉,參謀長趕忙坐下。瓊子還站著,抱緊了座椅,看幾個面紗女的蓋頭飛起來,露出青色的下巴。那些人連忙捂住腦袋,伏在座位上。瓊子不明所以,隨著車搖擺顛簸,參謀長起身擋住她,扶著她的手膀。車子上了平路,不再搖擺,參謀長問瓊子聽說過尼雅沒有,瓊子搖搖頭。參謀長便請老人講講尼雅,市場上就有尼雅紅酒在賣,質量上佳,口感真好。不清楚那地方是怎么回事。endprint

老者頭戴皮帽,穿著黑色的羽絨服,懷里橫抱一只琵琶。琵琶是老式的,但還通體發光。他的臉刮得很干凈,下巴是青色的,瓊子聯想到幾個面紗女人,怎么也是青色的下巴—胡子根?哦,這么說她們不是女的?!

老人快活地笑著,說:“這個,沒人比我清楚。我去尼雅考察許多回了!”“你是考古學教授?”“我是考古所的。”“這么冷的天,老人家還去考古?”古路奇插問一句。老人自負地仰起胸脯:“我這是第十二趟去了。其它季節都呆過,只有冬天還沒去。我們需要一些當季的數據,這次組織了一支國際考察探險隊。有人坐直升機,有人開車。分了好幾路。”

“爺爺,你怎么乘公交?”諸多好奇,瓊子大聲問。老人哈哈笑開:“我們所的衛星儀,放在石油指揮部,班車經過,會有人來,我要把那家伙捎帶過去。”“爺爺,尼雅廢墟是什么呀?”老人說:“它在和田東部,300公里,離西安2300多公里。本是絲綢之路南線上一個很大的城市。漢朝叫精絕國。唐僧和尚去印度取經,先走北線,從輪臺到阿克蘇、喀什;取經回來走的是南線,從喀什到和田、尼雅,去敦煌。《大唐西域記》中,唐僧把尼雅叫呢喃國。精絕國是漢朝使臣張騫、班固的叫法。”“這名字,有什么講究?聽起來蠻好玩!”古路奇夸張地笑了,“絕,不就是死嘛,有啥好呢喃的?”

老人大笑,搖頭道:“尼雅之絕,原因很多。”他把琵琶豎放,挪挪身,“一千多年前,相傳尼雅是一位漢人做國王。舉國信佛。國王有三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妖美。國王自己愛他的小女兒,另一個部落的首領愛的也是那姑娘,這就打起來了,混戰得不可開交。真主發怒,刮了幾天幾夜的沙塵暴,摧毀房屋,淹沒田園。人們無處逃生,全埋在細沙之下。”

“這么可怕?!”“當然,這只是傳說。尼雅一夜間消失,據我們考察,至少有兩大原因,一是生態惡化,被沙漠覆蓋,一是強敵突擊。它在流沙下填埋一千多年,20世紀初被英國探險家發現,一下子名揚四海。”“那里留下了什么古跡?”“古跡就多了。廢墟,城墻,宮殿,廟宇,都被我們清理出來了。極為壯觀。還有西亞的玻璃器皿,希臘風格的藝術圖案,印度的棉織物,古代波斯的佉盧文木刻,另外是銅器、紙張、錦絹,夫妻合葬的木乃伊—有一座墓中葬著一對貴族,簡直就是敦煌莫高窟98號窟壁畫上所繪的于闐國王和王后。你們知道吧,和田過去叫于闐?”

參謀長笑道:“中西雜交啊,大叔!我在昆侖山上,看過一些史書,做了不少筆記。對西域古史,尤其偏愛!”“對哩!難得哩!越鉆下去會越迷!我遇上知音了,還是個高級軍官!”老人起身走來,拉拉參謀長的手。參謀長離座客氣道:“哪里哪里!”老人松開手,找了后排一個空位坐下,說:“尼雅那地方,比較神奇。它東邊,一百多公里處埋著米蘭,羅布泊埋著樓蘭,加上和田、庫車、喀什和境外錫爾河、阿姆河附近的‘西域古國,都是古文明集聚地。文明是吸納聚合的,再怎么強盛,都要與自然和諧,不要搞破壞。”

參謀長贊同說:“老人家,你說得多好啊!”他指指外面,“就像天上的月亮,你如果硬說是太陽,想靠它點火、取暖,結果只有凍死了!我在昆侖山上,有過這樣的幻覺、體驗。哈哈……”

老人笑著附和:“絲綢之路把我們華夏文明和古老的印度、波斯、希臘羅馬文明聯結起來,在中亞地區繁衍。那時交通不便,不比現在。可是現在呢,我們的破壞力也更大了。往后在融合各大文明時,是不是要留心受到尼雅人那樣的報復,子孫后代會不會在殘酷的競爭里同歸于盡?尼雅之外有世界,世界之外沒有第二個地球!我們不能忘恩負義啊!這是尼雅廢墟的啟示……”

“爺爺,你說什么,我可聽不懂……”瓊子這話帶了稚氣,參謀長笑了,說:“你看外面……”

瓊子轉過身,望著窗外。路兩邊的胡楊上,刺扎光芒,白色的土墻一掠而過,讓人聯想到未開化的原始村落。四處飛塵揚沙,城鎮和村莊一色,土腥構成它們的底色。

參謀長問:“什么印象?荒涼,對吧?爺爺的意思是,空氣和水受到污染。爆炸,暗殺,土地沙漠化。還有像外面這些地方,北京、西安、山西、內蒙、甘肅,以后能不能吃上水,都是問題。哪天地上的沙漠比綠洲都多,人全擠在一起,爭斗、打架,到那時,離滅亡就很近了!”

“明白—世界末日!”瓊子似懂非懂,感覺大人的話題實很遙遠,大西部的人才有這感受,去江浙、去嶺南、去四川、去云南貴州、去兩湖兩廣看看,汪洋一片,到處是大山密林,瓊子去過,吃驚過。

每逢她放假,爸爸要是有時間,總要帶上她去周游世界。那里的綠野、湖澤,就和車外的沙漠一樣,無邊無際。

“爺爺,你還是給我們講講尼雅的過去吧。”“過去啊——過去的尼雅不像現在。它有縱橫的河道、樹木、果園、水田,城里有城墻、寺廟、佛塔、工藝作坊。居民們有綢緞綿帛、球寶牲畜。水流人家,一派江南綿秀圖!不知什么時候,尼雅河受破壞,生態毀滅,利欲熏心,發生內斗和外來侵略,就敗了……”

“老人家,”古路奇突然插話,“我想跟著你去尼雅……”

“現在不行!”老人說,“等過了冬天吧,—啊,停車!”

外面就是石油基地,老人跳起來,抓住扶手。幾個人幫他喊:“停停!”

車子鳴著喇叭剎住,老人下車,拔出小手槍,朝天打出一發綠色信號彈。

兩三公里外,就是油田。搭著高高的架子。寒風呼號,把旗幟刮得呼啦啦卷起來,又揚開。簡易房中升起彎曲的炊煙,如同在宣紙上唰唰畫出一幅油畫。

這里也有人家!

要方便的乘客,都紛紛跟下車,去了沙丘的后面。

沙包精細金黃,一個連一個,如同飄搖的海浪,連綿奔涌,去了天際。

瓊子好奇心發,隨在老人身后,想親眼看看衛星儀長什么樣,會那么好使。

一輛小車從小道上開來。三個年輕人跳下車,和老人拉手,送上一臺筆記本大小的黑家伙,請老人試試性能。老人打開視頻,和誰通了話,讓瓊子大開眼界。老人連說沒問題,年輕人又把衛星儀裝進黑包,送上車,擺在老人座位下,幫他鎖在橫柱上,辭別而去。endprint

瓊子好想能借用一下,和爸爸說幾句話。但司機催促,她只好就座。

車子繼續南行。

“你這儀器,管什么用?”古路奇這次沒帶那幫女子下車,自己最后一個跑進來,看看黑家伙,驚奇地問。老人手抱琵琶,說它在任何地方,都能發送圖文聲像,方便聯絡。“呵!—老伯,你這琵琶漂亮!”

古路奇像有了新的發現,雙目放光。老人把琵琶交給他,說:“這把五弦琵琶,是一個波斯人送給我的。我用了三十多年,磨成這樣!”

光滑、清亮!古路奇撫摸著,贊嘆著。“難得啊,老伯!”他挑起長指甲,拂拂弦絲,輕輕一劃撥,瓊子的心隨之一震,心竅豁然洞開,隨琴聲飛飛蕩蕩。

古路奇猛然跺腳,音樂轉而鏗鏘,他唱起秦腔,聲嘶力竭:“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末一句帶了無窮無盡的蒼涼渾樸的歷史意味。老人頓時來了興致,接過琵琶,以明快的高歌,跺起腳響應:“十里長亭霜滿天,今生有緣今生遷。雙去雙來度芳年,只作鴛鴦不羨仙。”

旅客喊好,瓊子無所反應。她望著窗外,不時溜幾眼車里的快活人,情緒起伏,如同外面連綿不絕的沙丘,原始,寂靜,茫茫無邊,又藏著多少威力。

參謀長和老人的對話,讓她長了見識。古路奇的歌呢,卻叫她有種就要哭出來的酸感。她愛聽他們聊天,不喜歡這么蒼涼的悲歌。在沙漠里唱這樣的歌,也有點不合時宜。雖然她不知道坐在古路奇前后的女人,哪是他妻子,但她還是在順著歌去想一些事情。

他唱的唐詩,她曾在課堂上聽先生講過,明白大概意思,觸發感慨:“一將功成”已是萬骨枯,況且還有那么多不是將軍的功小成、名小就的人呢!爸爸算一個,任伯伯算一個!他們取得些許功名,伯母和媽媽,還有自己,就做了“萬骨枯”里的一個—伯母在遙遠的四川,默默支撐那個家,直到她垮了!媽媽和自己呢?會不會垮塌?

參謀長這時正閉目養神,未發出酣眠聲,那就不一定真在睡覺。大概外面的沙漠折射的荒涼,長時間對望,讓他疲勞吧?他的鬢發已白,皮膚是焦黑偏暗的,健康的,正如海南島的居民,隨身帶著太陽的印跡。

他老了!和妻子難得一聚,她突然離世,這一生不知不覺就翻過去了!他圖什么呢?爸爸又圖什么?想起媽媽。媽媽不要爸爸,不要做“萬骨枯”,不甘寂寞,重找了男人,可以朝朝暮暮、雙宿雙飛。像爺爺歌里唱到的。

瓊子怵然心動,給參謀長輕輕蓋上大衣。想自己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住在大雜院中,矮矮破破的一間房,爐子都在院子中生。爸爸每月匯過來的錢,勉強維持生活;新疆遠,他兩三年回一趟家,到家后,得去鄉下看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哪次不是花光了積蓄?呆不到幾天,電報就追來了。防暴啦,演習啦,總讓他們母女提心吊膽。

媽媽是上海人,貧民出身,本不嬌貴,但去過一趟新疆,半路上吐下瀉,水土不服。那時爸爸在葉城,她走到阿克蘇,就不得不原路返回。

媽媽沒有固定的職業,開了小門面,給人縫補衣裳。一臺老而破的縫紉機,不論炎夏,還是隆冬,嗒嗒嗒嗒,像在縫補噩夢。

小屋陰暗、低矮,空氣不流通,皮臭味熏刺鼻子和眼睛。每天到家,媽媽都累得直不起腰,頸骨和腰,酸痛難當,貼滿膏藥。躺在床上翻身時,都要輕輕叫幾聲,喘氣,然后就是一陣陣嚇人的咳嗽。

如果月亮好,會把它的清光,從小窗里透進來,淋在媽媽憔悴的臉上,一旁的瓊子不時把小眼睛睜開,偷看一眼媽媽,直到她靜下,自己才慢慢睡去。

多少次她夢盼爸爸回來,對著天上的月亮和爸爸說話,問他是不是正在月光下站崗,想到自己和媽媽沒有。

很小時,爸爸給她講故事,常說他們如何在月亮下曬自己。站在昆侖山、天山腳下,朝著上海所在的方向眺望,想像身上特別特別暖和。他說那時候最想的就是咱家瓊子。瓊子也就淚水汪汪,在模糊中進入睡鄉。

一覺醒來,太陽照在身上,好舒服!瓊子竟出了汗。她站起來,脫下大衣,窩在臂下,身體靠上去,軟軟的。

車子仍在沙海里疾馳。

爸爸曾說,遠古之時,這里是汪洋大海;后來大陸架漂流、對撞,海底的細沙沉積為沙漠,對撞的地方則聳起喜馬拉雅山、昆侖山。人類在自然面前,實很渺小,應當謙卑。而過分自大和過于瘋狂的掠奪,會讓人生成為一種苦役—欲望不受節制地膨脹,人人瞪著眼睛,和他人為敵,充任“弱肉強食”的文明強盜,陷在一個急旋的加速器中飛轉,不斷爭戰。

維持秩序、和平的軍警,拋妻別子,游走四方,付出巨大代價,得到了什么?

瓊子和爸爸、媽媽現在是三地相隔,她把它當作一種常態。有時想,爸爸是需要她照應的。他胃不好,吃飯不規律,對生活馬馬虎虎,沒有人在身邊督促,怎么行呢?媽媽不適應,瓊子是適應的。

現下,她就快見到爸爸了。瓊子比較緊張。爸爸說話、走路、吃飯的風快,思維的跳躍,總讓她追不上。對她懶惰的天性,無疑是激發。她能不能有所表現,哄爸爸開心?

瓊子的腦袋貼在玻璃上,看腹心之地中的沙丘。一浪浪,如波如海。熾熱的陽光傾瀉在細沙的面部,像是澆了一層燒熔的黃金液,流淌的、閃爍的,是陽光在水浪里搖曳、爭擾。

沙漠正中剃出一道長長的、黑黑的、飄上飄下的“寬帶”—它就是以坡多而聞名全球的第一沙漠公路!

早在1990年3月,中國石油部就組織31位科學家,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進行踏勘,選定基線;從1991年9月筑路到建成通車,用去4年多時間。公路兩側起初是一米見方的固沙草方格,如一只只網罩,牢牢罩住浮沙。在大漠和方格相連的地方,撐著一尺來高的抗老化尼龍面,形成一條小小的“長城”,護衛路基。后來植樹,四百多公里的防護林,隨大漠之勢起伏,站立于公路兩側。卻不至于遮擋視線。

瓊子第一次看到如此浩瀚的大漠,真正的沙漠,開始的新鮮慢慢淡去。車內燥熱起來,人腦空蕩蕩,發了困,便一個個東倒西歪在座位上。瓊子的眼睛和大腦也漸漸變成一片茫茫的白,鮮活的生氣被吸干。endprint

有多可怕!她深切體會到了綠色和其它生命的意義!

“智者近水,仁者近山”,那么近沙者呢?

作為“遺傳基因”,環境因素含藏在自身文明中,愈是早期,愈會決定一個文明發展的走向。中華古文明在與其它文明傳遞、交流時,中亞腹地的庫車(古龜茲)、和田等西域小國是第一接力站,敦煌是第二接力站,又從這里流向長安,走向全國。要沒有眼前的大漠隔阻,何來這么反復、艱難的進程?

瓊子尚沒有這樣的智力來思考大問題,見流沙在風的吹拂下旋轉、溜動,想起大海里的游輪,巨無霸一樣的船只,它們橫渡海洋;沙漠中卻沒有這種便利之具,過去的人須得擁有怎樣的毅力,才能穿渡這死亡之海!

她想不動了,被陽光浸浴,在擺晃中再入夢境。

瓊子這次是餓醒的,鼻頭上冒出油汗,車廂里氣流污濁,對面地平線上出現一個肉紅肉紅的家伙—是太陽還是月亮?

瓊子迷失了方向與時間,定定神,哈哈,太陽!

它收斂一切鋒芒,如同沙漠的血眼,公路作鼻梁,黃沙做臉皮,閱盡風云滄桑。瓊子可與它對視。

太陽像一個乖寶寶,笑意融融,笑成了球,一點點下墜。在和地平線相觸的那刻,沙漠虛虛地晃動,太陽被沙的虛浮感染,跟著虛起來,晃起來,如蒙水汽。待完全陷入黃沙,千萬縷霞線灑向天外,沙面就映成了赭紅色,恰似滿面含春的新娘,遮了透明的面紗,撩起一小半在窺望。

瓊子喝著水,咬著面包,看得心曠神怡。

一扭脖子,她突然發現西北方一片巨大的黃色的云墻沖天而起,隱然有千軍萬馬,卷滾而來。正像她讀《三國演義》里描寫的,曹操大軍在長坂橋,看到張飛立馬橋上,身后樹林,“塵頭大起,疑有伏兵”。

什么呀?好高好高!不像軍馬和車隊。移動好快!沙塵暴!

一念跳起,瓊子嚇得面色驟變,驚叫著跳起來:“任伯伯,沙塵暴來啦!”

參謀長和其他人驚呼,調頭去看,就見強風開道,沙塵暴的前緣在沙地上爆炸式往上噴涌,越噴越高,排山倒海。

“哦—”參謀長震落大衣,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陣勢的、威力十足的沙塵暴,忙高喊,“停車,師傅!”司機卻聽不見。古路奇臉上則露出難得的驚懼之色,沖出去喊開了。那些戴面紗的女人,不再能沉住氣,兩三個站起來,掀開頭巾的一角,朝這邊看。一個媽呀哭呼出聲,聲音出自胸腔,粗壯,嘻溜溜的,喝了一口滾燙的粥似的,踉蹌欲出,不料自己絆倒,摔在地上—頭巾飄落,分明是個男人!原來,面紗不一定都是女人才戴!

怪了!瓊子這次看清楚了青下巴,聽了聲音,對照特征,排除是女人的一切可能性。

若在正常時候,她一定會想,這些人怎么會是男的,打扮成這樣,想干嘛?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她顧不得了,所有人都亂了,不知如何應對。

摔倒的那人,趁機爬起來,蹲在地上,兩手抱緊椅子背。別過臉,背對著參謀長等人。他的暴露,反讓其他面紗女郎安靜了、坐直了,一手護住面紗。

風暴轉眼滾到,狂風推卷,沙漠呼嘯,天吼地搖,沙石飛舞,層層相吸相附;眾人剛剛來得及蹲下趴倒,“呼”的一聲,沙暴撲上來,人們眼前一渾,登時望不見外面的世界。

只聽細沙拍在車廂的四周,猶如爆炸,跟著咣咣一片石頭打鼓似的不絕之聲,玻璃咔嚓被擊穿,沙石如針如雹,抽射而來。眾人鬼哭狼嚎,抱頭鼠竄。瓊子嚇得把大衣裹在腦袋頂。

那車沒有了防擋,被沙暴拔起,在空中轉起來,直漾出去。哇—車上的人猛地被甩起,來得及的紛紛抱住了車背、車把、窗框,那些來不及自己防護的,就給甩了出去,當場撞暈。司機連滾帶爬,滿臉是血,在過道里滾。幾位乘客駭極,昏頭似地從窗口跳出去,傳來嘶喊聲,很快無影無蹤。

拍打聲、呼嘯聲小了許多。參謀長鎮定沉著,帶著瓊子避過兇險,壓住瓊子,頂著椅子背,窩對風沙,看車子在空中平平飄行,忙起身,拿起大衣,讓她別怕,也不要緊張。橫著把瓊子裹在大衣里,抱起來,解開腰帶,迅速脫下外褲,一甩一分,用褲子把瓊子攔腰捆在座椅上。再拿腰帶穿過捆扎在瓊子身上的褲子,把她鎖在靠背上。留了瓊子的一只手在外面,腦袋上則頂著大衣,露出眼睛和鼻子。

參謀長叫她別動,等汽車摔到地上,就爬出去逃命,盡量朝南跑—到時如果能看見月亮,那就是東南方向,一直朝那個方向跑,多帶水和面包。

交代完,他又攀住椅子,大喊:“大家脫掉褲子,把自己捆在靠背上,屁股下多墊東西!”

這一喊不打緊,幾個人竟搶打起來。手一松,人飄了出去,撞向車廂,有的則飄出了車廂。一片怪喊聲。其他膽小的,哪還敢動彈?

陡然汽車傾斜,參謀長立不穩,趕緊抓住瓊子的腿,切在瓊子身前:“別怕—照顧寧寧,當她是親姐姐!”他用全身裹住了瓊子,兩腿夾住她,對著她耳語。

瓊子嗯一聲,只覺自己的腰被緊緊一收,瞥見對面假扮維族婦女的那人,一拳打暈古路奇,騎在他身上。

那車呼隆一下摔在地上。

上海外灘,鮮花盛開,月影投在江心,被和風揉碎,晃開片片鱗光。

瓊子坐在這里等媽媽。

夜燈下,媽媽看著比過去白凈,臉略圓,正感冒。看見了瓊子,幾步走上前,抱住她,淌出淚,咳嗽起來,因激動而開心。

媽媽問她什么時候來的,電話里都不說。“你爸呢?”瓊子哭了,媽媽咳嗽得更兇,讓她別哭。“你們,還好吧?”“我爸,犧牲了!”

“犧牲了?!什么呀?”媽媽掰開瓊子的肩。瓊子滿臉是淚:“我爸三個月前,就犧牲了!”

啊—媽媽失色,劇烈地咳嗽,吐了幾口,涌出更多淚來。她是不能動氣,也不可動情的人。囁嚅道:“怎么會呢?!”

她的嗓子眼發甜發腥,再次吐出去,咳得喘不過氣來。

肯定有血,幸虧在夜里,可不能嚇壞孩子!

瓊子媽擦去嘴邊的沫沫,帶著瓊子越過欄桿,走下臺階,坐到江邊。瓊子歪在媽媽身上,抽抽噎噎講開了爸爸犧牲的經過。endprint

原來,瓊子他們被風暴刮出幾十公里,車子摔下時,參謀長把她牢牢裹住;落地一瞬間,又用小腹頂住瓊子,她給震暈了。參謀長傷著了腦袋和內臟,流血而死。其他人也給摔得七零八落—呂參謀、古路奇和考古所的老人無一幸免。

他們的車就摔在尼雅廢墟旁—當強風和沙暴在沒有障礙的沙漠中向南疾行時,尼雅廢墟上,一堵堵斷垣殘壁,尤其是古老的城墻,擋住它的去勢,頓時削減了滾進的強度,氣流減弱;汽車前沖,摔在一座泥塔前的空地上。

哪里有什么國際探險隊?倒有個跨國搶富小組。在尼雅古城墻外五公里處,相中一塊沙丘,沙丘被掏空,挖了個深洞,洞里不僅住人,還藏著兩架直升機,幾十個來自全國各地的貪官,頭戴面紗,陸續聚來,預備在節中最后兩天,乘坐直升機,低空飛過無人區,到昆侖山中隱蔽的一號營地,加油修整,然后繼續飛行,去二號營地,最后到達印度。每人所費不過兩千萬元。

所有人都編了號,吃喝拉撒睡,全戴面紗,他們除非早就結伴同行,否則誰都不知道對方的樣子和身份。

瓊子不知危險,很快醒來,風沙小多了,沙子也未掩埋汽車。她發現其他人好像全死了,嚇哭了,想起衛星儀,便爬過去,打開包,把儀器提出來,擺在地上,試了試,還能用,忙和爸爸聯系。爸爸可急壞了,通過和田指揮所,馬上向烏魯木齊指揮所報告,申請直升機援助,給瓊子所在的地方衛星定位。

接通視頻后,爸爸注意到好幾個男扮女裝的“婦女”,連同考古所的老人,都是裝的—老人姓馬,是爸爸他們正在追查的跨國搶富小組的頭目之一。

誰知這時候,打暈古路奇的“婦女”醒了,他在車子下跌時,把古路奇壓在身下當肉墊,暈的時間稍長,摔斷兩只手、一條腿,傷勢較重,哼哼一聲,把瓊子嚇掉半條命。回過神,原來有人活轉,她不由得大喜過望,撲過去想營救,發現是那個假扮的“婦女”,突然想起他對古路奇的反撲,嚇得一激靈,半路遲疑,停下來。哪知“婦女”瞄準她,雙肘著地,挺身而起,一腳踹到,踹向瓊子的心窩,那要是擊中,瓊子飛出去,肯定就沒命了。瓊子對他幸好有防備,下意識地彎腰,爸爸也在視頻里大喊:留心壞人!

瓊子很小的時候,爸爸給她講故事,里面的人不是好人,就是壞人,對于壞人,還能講什么客氣?她伸手一推,“婦女”踹歪,只夠著她的膀子,自己落地,再次暈過去。

瓊子和爸爸同時松口氣。爸爸卻再也坐不住,讓瓊子多穿點,帶上衛星儀藏好。他坐直升機,馬上過來接她。

風大,天黑,爸爸的直升機飛不了。他帶了一支越野隊,連夜開車挺進。開出一個多小時,風住了,沙塵暴停了,五架直升機起飛。爸爸半路中改登其中一架直升機,快到目的地時,飛行員看見沙漠里的燈火,停靠下來。爸爸帶著兩個隊員一頭沖進去,卻是跨國搶富小組的窩點。洞里正烤肉,把洞口映得發了光。

雙方拔槍激戰,爸爸忙用對講機和直升機聯系,要飛行員請求增援,報告發現跨國搶富小組大本營,但是為掩護直升機逃離,他自己中槍身亡,沒看到瓊子就斷了氣。

經偵察,“婦女”是沿海一個發達城市的副市長,聲望較高。其他戴面紗的,一對是夫妻,來自湖南,官至副廳級;一對是情人,來自河南,一個中等城市的市長;另外三人,父子雙雙為官,帶了個身份不明的女人。

古路奇則是跨國搶富小組聘來的導游,負責要把幾個“婦女”安全送達指定地點。具體送哪里,車上有人接洽。接洽人就是馬老人。

自然,“跨國搶富小組”僅僅是對外的說法,人家內部也有名字,叫做“乾坤大挪移全球武術總隊·某某支隊”。照著重點城市劃分,上有青島支隊,杭州支隊,廈門支隊,深圳支隊,華盛頓支隊,紐約支隊,倫敦支隊,柏林支隊,里斯本支隊、開羅支隊,渥太華支隊,不等。說是支隊,其實都是一對一的單線聯系。負責選擇、發展隊友,談判、策劃出逃方案。下有塔克拉瑪干支隊、昆侖山支隊、喜馬拉雅山支隊,負責把人與錢物,挪出國門。

美國的挪中國,英國的挪加拿大,印度的挪瑞士,意大利的挪巴西。總之是全世界打亂。

熟讀金庸小說的都知道,“乾坤大挪移”,是《倚天屠龍記》中明教教主張無忌的武功。分七層,發明者本人也只練至第六層,能夠習會第七層的,實乃古往今來第一人!

該功夫有數大功能,包括“激發人體極限”、“制造對手破綻”、“粘住掌力”、“牽引挪移敵勁”、“轉換陰陽二氣”、“借力打力”等。要是有求全之心,非要練到盡善盡美,那么最后關頭便會走火入魔,全身癱瘓,甚至自絕經脈而亡。

“跨國搶富小組”如流沙一般,神出鬼沒,在不長時間里,業績可觀。中國市場僅僅是其服務的一小份。

瓊子不知道爸爸肩負的使命,如此重要。她和爸爸再也說不上話了。

媽媽聽完瓊子的講述,喃喃道:“東方啊,你是英雄,是好漢!怎么那樣不小心,保護不了自己呢!”說著,她的臉埋在手帕里,“我等了你多少年啊,東方!那個死貨威脅我,我沒辦法啊,東方!呃——”

又一陣咳吐。瓊子拍著媽媽的背,擔心她這病一天比一天重,可怎么好?

爸爸出事后,瓊子申請回了上海,和鄉下的奶奶一起過,學籍便轉回原先的學校。她先去成都,看望任伯伯的女兒任寧寧。任寧寧還在看守所,差一個月就出來了。她告訴任寧寧,等她出來時,自己一定會在外面接她。

爸爸的五十萬撫恤金,她要和任寧寧平分,幫她繼續念書!

她答應過任伯伯,要照顧寧寧,當她是親姐姐。

沒想媽媽是這樣。讓她無比傷心和牽掛。問她看過醫生沒有。媽媽一把扭住她,把她緊貼在身上,失去理智般放聲哭起來。

“怎么啦?下面什么人?”

瓊子母女淚水瑩瑩,看到一名警察跳過欄桿,向她們跑來。

“媽—走吧!”瓊子提起媽媽的包,扶她起來。

“怎么回事?站住!”“沒事。”媽媽一邊擦淚一邊說。

“沒事為什么哭?”“親人死了……”endprint

“哦!”警察長吁一口氣,略微頓一頓,說,“走吧,這里人來人往,影響不好。”

許多夜行者正朝這邊跑,她們連忙拉著手離開。

沿著外灘,二人進了小花圃,坐在一只長椅上,抬頭就是月亮。

“你看,”瓊子指著月亮說,“月兒圓了,又快缺了。三個月前,在和田,也是在這樣的月亮下面,有兩個印度人,給爸爸和伯伯他們唱經。”

“什么經?”“《雜阿含經》。”“什么含經?”

“我背給你聽: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迦蘭陀竹園。爾時,尊者舍利弗在耆阇崛山。時有長者子,名輸屢那,日日游行。到耆阇崛山,詣舍利弗所。頭面禮足,卻坐一面。時舍利弗告輸屢那:輸屢那,當知色、受、想、行、識,若過去、若未來、若現在、若內、若外、若麄、若細、若好、若丑、若遠、若近,于一切色、識不是我、不異我、不相在。是名如實知。輸屢那,圣弟子于此五受陰,正觀非我、非我所。如是正觀,于諸世間無所攝受。無攝受者,則無所著;無所著者,自得涅槃。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

“什么呀?我一句都不懂。”媽媽揉揉眼睛,吸了吸鼻子,情緒安定下來。

“經上說,當時佛陀住在王舍城的迦蘭陀竹園,他的弟子舍利弗住在耆阇崛山。有位長者的兒子名叫輸屢那,一日逛上山拜見舍利弗。舍利弗對他說:色、受、想、行、識,不論是過去的、未來的、現在的、內在的、外在的、粗糙的、細致的、美好的、丑陋的、遠的、近的,若能見到它們不是我,也不異于我,沒有我和非我的真質在,就叫做按照真實的樣子做了了解。在色、受、想、行、識五蘊中沒有永恒不變的我,也沒有永恒不變的所有之物。所以世間的一切沒有抓取和接受,因此也沒有貪著與執著,欲望和執情于是寂滅。只有這時人才會知道—我誕生的歷程已經窮盡了,我的修行已經完成了,我該做的已經做了,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受到業報,再也不會投胎轉生飽受生之苦痛了!我永恒、我不朽、我生命長存于極樂世界!”

“哦!極樂世界—好啊!”瓊子媽掙扎著,尚在猶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病告訴瓊子。她不僅感冒了,而且是肺癌晚期,來日無多,就要去天上和孩子爸團聚!

她仰起頭,目光里滿含圣潔與慈悲。

月光如水,把這對母女的心緒融在它的寧謐中,在她們心上注進生命的暖意,如同春天的陽光,曬在她們靈性深處,催發一點細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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