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之夢

王歡

我用了一年的時間，終于相信了兩件事：

一、一年前的那場車禍真的讓我失去了雙腿。有很多次我都覺得那兩條空蕩蕩的褲管根本就是幻覺，我總是能感覺到腿的存在，它們甚至會帶給我毫不含糊的疼痛，但它們確實是看不到也摸不著了。

二、我確實患上了抑郁癥。盡管我跟父母解釋過我渴望跟人交流，心情也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糟，但沒有人相信我。直到有一天，當我不自覺地吞下了整整一瓶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藥，被父母及時送到醫院搶救后，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的抑郁癥患者都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癥。

我站在神農頂的頂端，腳下是蜿蜒的山谷，勁烈的風從谷底呼嘯著涌上來，吹得我的衣襟獵獵作響。陽光照在我的緊身翼裝上，我的胳膊和腿都泛著光芒。我深吸了一口海拔三千多米的空氣，走向懸崖邊緣，閉上眼睛，張開雙臂，身體慢慢向前傾斜。我的身體猛然間失去了支撐，開始急速下墜，風灌進我的耳朵，生疼生疼的。我睜開雙眼，打開飛行翼，風如同洶涌的海浪將我一下子托起，我保持著平衡，像雄鷹一般向蜿蜒的山谷俯沖。繞過山崖上的巨石，我看到了降落的目的地，那兒充滿著鮮花、掌聲、榮耀，再也沒有比這更痛快的感覺了。我低頭看到自己的胸牌，幾個金色的大字赫然其上：托爾斯·雷。

我笑著從夢里醒過來。母親一邊用熱毛巾幫我擦著額頭一邊道：“剛為你注射過科學院最新研制的抗抑郁藥，看你做夢都在笑，說明它還真是管點兒用的。”

我沒說話，只是點點頭，順從地喝掉了在床頭柜上放著的奶糊。我的父母都是科學家，這個高尚的職業在我看來就是特別“忙”。盡管他們的科研所就在家附近，但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的車禍，我一周最多只能見上他們一兩次，每次見面也只是簡單地聊兩句，而且總是圍繞著我的學習及成績。唯一一次像朋友般的聊天是前年我接到重點中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父親喝醉了，一改往日的謹慎與沉悶，笑著說他兒時的偶像是美國歌星賈斯汀·比伯，我也告訴了他我的偶像是翼裝飛行運動員托爾斯。不過，當我失去雙腿后，母親就辭職陪伴在我身邊，父親回家的頻率也高了。而我卻不習慣他們的陪伴，也不喜歡陽光，尤其害怕母親推著我出去曬太陽。我更愿意讓自己沉湎在網絡與電視里，翻來覆去地看托爾斯的每場比賽。或許因為虔誠，我終于在夢中親身做了一次托爾斯，夢醒之后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每一個細節，那種感覺實在太真切了。

我的心情變得很好，竟然主動要求母親推我出去轉一圈。藍天白云下，我情不自禁地呼喊：“托爾斯，飛得更遠一些吧，讓我的心也飛得更遠一些吧！”

回到家里，網絡和電視忽然都沒有了信號。父親說是家附近在施工，不小心挖斷了電纜，估計修復要等一陣子。想著幾天都不能看托爾斯的表演，我心里有些失落。但奇怪的是，之后我幾乎每天都夢到自己變成了托爾斯，在接受他國翼裝飛行運動員的挑戰，在閃光燈下接受粉絲們的歡呼……每次夢醒后我都心情愉悅，人也變得活潑起來，即使沒有電視與網絡，我也覺得生活十分多彩。

家庭醫生來家里檢查，結果令他深感意外，他欣喜地對母親說道：“太不可思議了，抑郁癥病人的恢復通常都需要很長的時間，而離上次病情惡化搶救才一個月，這個孩子似乎已經完全康復了。你瞧，他眼睛里的光芒。”母親微笑著看看我，略帶疲憊地點點頭。

這天晚上，我再次夢到自己變成托爾斯。正飛行著，突然飛行翼發生了故障，我無法控制方向，墜入了山谷里的死水湖，湖水寒冷而渾濁，我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壓抑……

我慘叫了一聲從床上坐起來，喘著粗氣看著依然明亮的臥室，我抬起顫抖的手想給自己擦把汗，可是手往頭上一摸，卻發現自己頭上貼滿了電極，它們被一根根細小的電線連接，通到床頭上一個奇怪的儀器上。

“這是什么？”我拼命撕扯著頭上的電線，父母親聽到響動后沖進房間，他們緊緊抱住我，幫我取下頭上的電極，安慰我說不要害怕，這只是一種治療儀器而已。而我還沉浸在那個噩夢之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從那以后，我依然做些稀奇古怪的夢，夢里有橢圓形的山和藍色的鵝，有已經長出胡子的小學同學，但是，我再也沒有夢到關于托爾斯的任何內容。家里的網絡和電視都沒有信號，我無法獲悉他的近況。

我坐著輪椅偷偷溜出門，發現家附近的網吧竟然在營業，管理員說這片區域的網絡從沒有斷過，被父母欺騙的失落感傳遍全身。但我還是想看看托爾斯的近況。打開電腦，關于托爾斯的新聞撲面而來，他死于一場翼裝飛行事故，事故的時間與內容均和那場噩夢完全吻合。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腦海中閃過母親略帶疲憊的面容，閃過我頭上曾貼著的那些電極和那個古怪的儀器，閃過他們讓我吃下的那些沒有標簽的藥物。我拼命轉動著輪椅，奔向父親的科研所，沖進他的辦公室。我一眼就認出了桌上那個熟悉的儀器，生氣地對父親道：“您不打算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父親的表情很平靜：“這是一種接受感官直播的儀器，它接收中微子波并將之轉換成電磁波。簡單來說就是能讓你‘附身在直播的人身上，用他的感官去感受這個世界。操作原理也很簡單，只需要在大腦中植入一塊帶發射器的腦橋芯片，并且和各感官對應的腦神經連接就可以。托爾斯是愿意參與感官直播實驗的第一批名人之一，目前接收直播的已經有十幾萬人了。對于前幾天他身上發生的不幸，我也很難過。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從小就崇拜他，所以，我和你媽媽想用這種方法治療你的抑郁癥，讓你重新找回自信，快樂起來。”

我離開父親的辦公室。想到父母的良苦用心，絲絲甜意涌上心頭。回到家，覺得眼前的臥室又變得美好而溫馨，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還能感受哪一種不同的生活？

無論如何，新的生活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