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壽鐵
脫意識形態化·學術化·歷史脈絡化
——MEGA與馬克思研究
金壽鐵
MEGA開辟了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新出發點。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版的編輯不幸處于與黨的意識形態的糾葛之中。20世紀90年代以后,MEGA版的編輯步入正軌,并在新的原則下,得以全面重新編輯。這個原則就是脫意識形態化、學術化、歷史脈絡化,它強調從其發生史的脈絡中研究馬克思恩格斯的思維,從而也為后世馬克思恩格斯研究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研究標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版的編輯出版是一項波瀾壯闊、彪炳千秋的世界性偉大工程,是國際學術思想界馬克思恩格斯文獻研究的一件大事,標志著馬克思恩格斯研究的新階段、新高度。我國是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鎮之一,應當緊跟國際學術發展步伐,實事求是、與時俱進,盡早籌劃、編輯出版中文版MEGA。這對于正本清源、回溯歷史,對于重新發現、重新闡釋、重新接近馬克思,對于全面、準確、完整地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主義,都具有重大理論意義和實踐導向意義。
MEGA;馬克思;恩格斯; 《資本論》;脫意識形態化
20世紀20年代,在列寧推動下,俄國馬克思主義文獻學家達維德·波里索維奇·梁贊諾夫(1870—1938)①開始主持編撰MEGAⅠ《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 (die historisch-kritische Marx-Engels-Gesamtausgabe,簡稱 “MEGAⅡ”)。30年代,梁贊諾夫被流放犧牲,MEGA編輯出版工作隨之夭折中斷。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世界各國學者攜手重操MEGA,陸續編輯出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2版)即MEGAⅡ。作為馬克思恩格斯文獻遺產的一種最權威的版本,MEGA的根本宗旨是全面、完整地編輯出版包括“書信”、“附錄”和 “科學研究參考資料” (Apparat)等在內的馬克思恩格斯作品的所有原稿。
迄今已知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有兩個版本MEW與MEGA。MEW版是以前東德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所和前莫斯科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所所匯集的文本為基礎,經過蘇聯核心政治圈審定通過后出版的版本。因此,該版被稱作 “蘇聯版本”。與此相對照,MEGA版是國際學界公認的歷史考證文獻版。MEGA總計114卷,迄今已出至59卷。馬克思恩格斯原稿浩如煙海、散落世界各地。目前德國政府和國際MEGA編輯委員會正全力匯集散落于世界各地的馬克思恩格斯親筆原稿,預定在2020年出齊MEGA 114卷。
在西方印歐語系圈外,亞洲唯一參與MEGA編輯作業的國家是日本。目前日本東北大學的仙臺小組正在參與編輯《德意志意識形態》(MEGA I/5)和《資本論》第2卷(MEGA II/12,13),其領軍人物是國際馬克思恩格斯基金會(IMES)委員、日本東北大學經濟學部大村泉(Omura Izumi)教授。日本脫穎而出,得以參與編輯MEGA,絕非偶然。除了歸功于日本各界為MEGA編輯提供必要的財政支持之外,日本各大學等研究機構得天獨厚,藏有大量有關馬克思文本的原始資料。例如,日本東京法政大學大原社會問題研究所創始人大原孫三郎(おおはらまごさぶろう,1880—1943)一向偏重工人運動史研究,熱衷于收集這方面的第一手資料。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二戰期間,他旗下的這家研究所財大氣粗、先聲奪人,不惜花重金從歐洲古董拍賣行收購了一大批馬克思恩格斯原稿以及相關資料。
在亞洲,繼日本之后,韓國于2010年宣告成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韓文版編輯委員會,決心 “開啟韓國的MEGA時代”。該委員會由韓國東亞大學馬克思恩格斯研究所所長姜信俊(1954-)教授出任委員長,擬動員國內各大學留德回國人員投入MEGA編輯作業,預計利用10年時間,即至2020年出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韓文版。像日本一樣,韓國的馬克思研究也有其自身深厚傳統,形成了富有特色的研究體系。例如,早在20世紀70年代,韓國馬克思學家、高麗大學鄭文吉名譽教授就開始致力于青年黑格爾學派和馬克思早期著作研究。20多年來,鄭文吉教授一直與MEGA小組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編輯研究息息相關,為開啟韓國的MEGA時代,推動韓國馬克思學研究做出了積極貢獻②。
然而,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MEGA編輯不幸陷于與黨的意識形態的糾葛之中。20世紀90年代以后,MEGA編輯步入正軌,漸入佳境,在新的原則下,得以全面重新編輯。這個原則就是脫意識形態化、學術化、歷史脈絡化。這是一種從其發生的歷史語境中研究馬克思恩格斯的思維,從而為后世馬克思恩格斯研究確立了一個新的研究標準。
2010年6月30日,在韓國中央大學《MEGA作業的新的接近與馬克思再解釋》國際研討會上,柏林MEGA編輯促進協會主席、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羅爾夫·海克爾(Rolf Hecker)教授作了題為《MEGA規劃的歷史與意義:從成立到1990年》的主題演講。他的演講中,特別引人注目、耐人尋味的是MEGA規劃自身跌宕起伏的命運。從成立到1990年,MEGA一路風雨飄搖、前途未卜。雖然這一規劃本身是作為前蘇東黨的規劃而出臺的,但它并不是 “公認的國家意識形態的寵兒”,而且也不是 “與占統治地位的斯大林主義風格很合拍的規劃”。因此,MEGA生不逢辰、命運多舛,始終處于意識形態與事實之間、黨的路線與 “事實本身的描述” (Darstellung der Sache Selbst)之間緊張對峙、一觸即發的狀態之中。海克爾教授把這種互相齟牾、相互抵觸概括為 “科學性與馬克思—列寧主義教義之間的緊張對峙”。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1936年隨著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經濟學家布哈林(Николай Иванович Бухарин,1888—1938)的公開審判,擔任MEGA規劃的研究人員大都被肅清,成為黨內政治斗爭的犧牲品。20世紀70年代,當重新提起刊行MEGA時,在劫后余生的研究人員中,這一歷史慘劇仍像噩夢一樣陰魂不散,仿佛成了一種可怕的禁忌。那么,在前蘇東社會主義國家中,究竟什么東西使這種看似非政治的、無害的事情將其擔當者們驅向死亡之路呢?這是斯大林時代發生的一件特殊的悲劇性事件。盡管MEGA出版物的性質本身無可厚非,但其存在本身蘊含著某種效應,即潛移默化地對當時的馬克思乃至馬克思主義研究本身發揮影響力。因此,作為一種 “如其所是” (as it is)的科學研究,MEGA不得不經受某種 “耶穌受難劇”般的嚴酷試煉和洗禮③。
根據海克爾教授的觀點,馬克思恩格斯著作全集的原初出版理念可上溯到1911年,即馬克思死后30年的1911年 “維也納出版規劃”。維也納出版規劃的精神支柱與核心人物是梁贊諾夫。這個全集最終還是歸于失敗,其原因在于財政困難、第一次世界大戰這一外部狀況以及德國社民黨的能力所限等因素。這之后,直到1990年以后展開整合重組之前,MEGA的發展一直與黨的路線的 “緊急情況”緊密交織在一起。
1917年俄國革命后,在列寧的推動下,1921年成立了莫斯科馬克思恩格斯研究所,梁贊諾夫被任命為首任所長。3年后,蘇聯共產黨和共產國際委托梁贊諾夫出版文集形式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這樣,在梁贊諾夫主持下,1927年出版了MEGA的第一個分冊。但是,在斯大林統治下,隨著孟什維克著名經濟學家艾薩克·魯賓④被捕,1931年梁贊諾夫被罷免所長職務并開除出黨。從阿多拉茨基⑤正式接任所長以后,研究所的路線發生了急劇變化。研究所成為黨的宣傳活動的窗口,進而與列寧研究所合并,在黨中央委員會的監督之下,從事對社會民主主義者的批判。從下述兩個事例中,也可感知到這個變了味的研究所的性質:一方面,該研究所與考茨基編輯的《資本》針鋒相對,首次出版了3卷新普及版《資本》以及馬克思家庭書信。這些說起來無非是借題發揮、渲染氛圍,以構筑對社會民主主義者的攻擊的一環。另一方面,根據斯大林的指示,該研究所將研究所書架上所有關于馬克思 “私生子”⑥的文獻記錄統統撤掉銷毀,使其灰飛煙滅、不留一絲痕跡 。
1936年以后,刮起新的肅清之風,外國研究人員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政治經濟學之外,1938年作業中的編輯文件從檔案中消失得蕩然無存。當其時,布哈林事件極具悲劇性。他依據斯大林的直接指示,試圖搜尋巴黎、哥本哈根等地的馬克思恩格斯遺稿,以便掌握全部資料。但是,由于德國社民黨通過阿姆斯特丹研究所獲得了這些資料,他的努力付諸東流。不料,在對他的公開審判中,這件事使他再背上一項 “里通外國”的罪行。1938年他以與孟什維克思想家鮑里斯·尼古拉耶夫斯基⑦“合謀串通、投敵叛國罪”而被處決,同年,首任所長梁贊諾夫也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槍決。這種恐怖厄運很快席卷MEGA研究人員,其中大部分要么被處刑,要么消失在斯大林的古拉格集中營(Gulag)中。
因此,即使在赫魯曉夫上臺乃至非斯大林化的蘇共二十大以后,少數幸存者也對上述事件談虎色變、三緘其口。在東歐圈內,同樣心有余悸、只字不提,有關MEGA的討論繼續被視為禁忌事項。1950年初,在莫斯科開始以新的俄文版形式編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應該說,這成了德文版(1956—1968)編輯的基礎,成了全世界通用普及版全集以及選集的基礎。但是,這部全集也未能擺脫當時的政治利害關系。
海克爾教授指出,一開始,柏林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所也不得不嚴格遵守來自莫斯科的指令。編輯資料由莫斯科圈閱后,專門送往柏林,導致柏林根本無法利用所需的所有資料。其結果,編輯中落下了與俄國的秘密外交、波蘭問題等,甚至這些所謂敏感內容在年代記中也沒有被提及。由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馬克思—列寧主義框架不太合爐,所以,后來才勉強作為補充分冊(Ergǎngzungsbǎnde)編入普及版《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Marx Engels Werke,簡稱MEW)之中。與此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柏林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所也開始逐漸形成自身獨立的研究基礎,關于發刊批判考證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的想法也日趨活躍、日漸成熟。
從1956年蘇共二十大到1964年,這一規劃逐步具體化。1972年通過制作試驗版,并經過國際討論而確定了MEGA的編輯原則。第一,作為與國際編輯通用標準相符的編輯原則,首先是絕對完整性的原則。第二,不僅編輯馬克思恩格斯發刊的著作,還編輯一切草稿、草案、摘錄、筆記、演講、對話、工人運動相關文件、馬克思與恩格斯之間的書信往來,甚至還包括作為其收信人的第三者的書信。第三,嚴格地維持年代記的排列順序。第四,正確再現原始文本(包括維持當代正字法)。第五,提示現代變體(Variants)。第六,廣泛的注釋,等等。盡管這些編輯原則受到了莫斯科黨中央的強烈排斥,但還是得到了不折不扣的貫徹落實。海克爾教授強調,這是巨大的進步,彌足珍貴。
這就是說,在全集出版內容中,與黨的官方宣傳活動相距甚遠的內容變得可以合法地編入其中。這也從側面表明,力圖證明黨的領導人的政治、經濟決定意圖的適當性是一回事,力圖致力于歷史—批判編輯及注釋作業是另一回事,想要把這兩回事相互協調起來絕非易事。MEGA旨在把馬克思恩格斯“如其所是” (as it is)地呈現給讀者,顯然,這一宗旨與當時鋪天蓋地的猖獗宣傳口號和意識形態觀念背道而馳,最終也不受黨的理論家們的歡迎。作為典型例子,海克爾教授列舉了馬克思《資本》第2卷草稿(MEGA II/4.2,Berlin 1992)與經恩格斯編輯的《資本》第3卷(MEGA II/15,Berlin 2004)之間的種種差異。實際上,在MEGA2版編輯出版過程中,光是《資本論》第2、3卷,所澄清的錯誤就多達5000多處。單是附錄,對被修訂處作出說明的篇幅就多于原來《資本》的篇幅。海克爾教授不無感慨地說道:對于馬克思死后恩格斯所整理的馬克思筆記,我們通過數字技術復原了其中被刪除的部分, “發現恩格斯隨意替換的東西也很多”。因此,他有理由強調,在MEGA2版全集刊出之前,馬克思的理論仍然處于一種 “懸而未決的未完成狀態”。
鑒于1989年蘇東解體前的狀況,一旦涉及馬克思恩格斯之間的差異,不啻捅馬蜂窩,勢必引來軒然大波。而如今由于MEGA編輯的 “完整性”原則,馬克思恩格斯之間的差異開始浮出水面,凸顯了他們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不同觀點。在其他地方,同樣凸顯了兩人的差異,因此,并非像這期間蘇東馬克思—列寧主義所談論的那樣,兩人的立場總是鐵板一塊、高度一致⑧。在此背景下,MEGA為這種討論提供了一個必不可少的資料上的堅實基礎,從而能夠履行一種沖破思想牢籠,擺脫教條主義的機能。海克爾教授承認,當時,作為黨的一員,研究人員為黨提供一種 “意識形態斗爭的武器而倍感驕傲,而這種立場部分地對MEGA序言或對注釋、索引作業等產生了影響。
但是,前東德解體后,在MEGA研究人員中漸漸產生了新的編輯渴望,即如何響應讀者對學術版本的要求,如何形成國際化等問題。那么,應該如何看待MEGA?海克爾認為,雖然迄今是否應該把MEGA視為不同的歷史—批判編輯之一,是否應該以這種方式對待和處理馬克思恩格斯學術遺產并非不言而喻、顯而易見,但有一點非常明確,這就是,MEGA的編輯現在不應在任何政黨的旗幟下實施。
2010年6月30日,在韓國中央大學《MEGA作業的新的接近與馬克思再解釋》國際研討會上特里爾馬克思研究中心主任比垂克斯·波維爾(Beatrix Bouvier) 教授以《脫政治化與國際化:對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批判研究及其發現》為題,回溯了1990年以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版的編輯情況。雖然她的演講沒有直接點明,但是,她所倡導的MEGA編輯方法論就是一種 “脫近代文本理論”。在她看來,從與黨的權威的沖突之中,MEGA編輯最終復歸到作為 “事實本身”的文本,這一點酷似中世紀文本理論從圣經解釋批判出發,復歸于解釋當事者之間的差異游戲。
1990年以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編輯迎來新生,走向整合重組。1990年1月,在阿姆斯特丹,受柏林、莫斯科兩個研究所的委托,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調查研究所(IISH)與弗里德里希·艾伯特⑨財團的特里爾卡爾·馬克思研究中心(KMH)設立了馬克思恩格斯財團(IMES)。在憲章中,將財團的目標表述如下:在純粹科學基礎上,政治上獨立地對一切出刊的資料、手稿以及書信往來等繼續進行歷史—批判的編輯。IMES擁有出版權,在國際協力之下,正在繼續刊出作為學術版本的MEGA,即柏林和莫斯科的MEGA小組、特里爾和艾克斯普羅旺斯的德法小組以及日本、丹麥、美國小組等各自從事的不同階段、不同內容的編輯工作。
1993年,MEGA被納入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BBAW)的規劃。從此,MEGA在其歷史上首次得到了科學院的后援。發行出版社也由前東德共產黨(SED)的官方出版社 “狄茨出版社”(Dietz Verlag)轉到 “學院出版社” (Akademie Verlag)。有興趣的讀者為這一新的變化歡呼喝彩。因為這意味著MEGA編輯終于達到了脫政治化、國際化以及高度的學術水平。由于脫離狄茨出版社,另與學院出版社結盟,使文獻學從與名聲不佳的黨的理解的結合中正式切割脫鉤。“作為古典中的古典,如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與亞里士多德、萊布尼茨、維蘭德、福斯特⑩、阿比·瓦爾堡?等人的全集并列在一起。”?
總之,用德國《時代周刊》(Die Zeit)的話來說:“顧名思義,MEGA是一項世紀規劃。它的起源、它的失敗以及它的復活都活生生地顯示了20世紀歷史的悲劇。”?
隨著MEGA的結構調整,編輯內容的前提也被轉換。通常這一新的傾向可概括為科學化。科學文獻史代替了政治意識形態決定。在內容視角上,關注歷史環境研究以及馬克思恩格斯作品思想史的脈絡化成為MEGA的新的編輯方針。在經驗意義上,關注歷史環境研究意味著該時代話語的廣泛重構。在理念哲學意義上,思想史脈絡化與編輯路線、方針、政策相關聯。由于這一脈絡化牽涉到馬克思主義史學觀,所以不能只限于泛泛研究,而應全面重新檢驗。因此,復合體的重構和可變更的歷史 “位相” (Phase)代替了黨和學校的定義結構和線性結構。
在此意義上,重要的是,我們再也不應把馬克思視為脫離時代背景的新的世界哲學的 “孤獨代表者和創造者”。相反,重要的是,把他置于自身時代文化背景中,將他視為19世紀政治、思想史話題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其實,文本編輯以及MEGA的所有三分冊注釋都是依據這一目標來進行的。這一編輯新方向與國際學術界對馬克思思想的新的客觀接受方向十分吻合、高度一致。為此,在前述演講中,波維爾教授有意識地將MEGA與MEW作一比較,指出兩者在內容與形式上的重大差異?。眾所周知,這個MEW遵循俄文版編輯,出版于1956—1968年間,在世界范圍內流通了700萬余卷。用編輯專業術語來說,本版的特征是 “首尾不一,曖昧模糊”。作為普及版、學習用書,MEW向讀者提供的是馬克思與恩格斯業已完成的著作、文章以及經過挑選的草稿、草案和他們的全部書信。不僅如此,MEW首次出刊了執筆年代不詳的1,700個文件、文章以及寄給第三者的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書信。
波維爾教授認為,MEW的另一個特征是 “黨派性”。例如,在編輯者序言中這樣寫道:編輯者義不容辭的責任是提供旨在抵抗資本主義奴隸制的無產階級的一切思想武器。她指出,基于這種黨派性的編輯活動最終損害了編輯的客觀性。換言之,MEW旨在提供社會主義社會的標準,所以有意識地取舍文本,即合則用,不合則棄。在此,波維爾教授所提示的被排除的文本是指其他人寄給馬克思恩格斯的所有信件。馬克思《18世紀外交史中的解放》也屬于這種事例。在最初內容構成中,《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被排除在外,后因東歐圈學者們的多方抗議,這部手稿才勉強作為補充分冊出版。在波維爾教授看來,在MEW編輯中,這種帶有黨派性、意識形態污染和政治動機的解釋方針導致一系列錯誤注釋的插入,嚴重阻礙了MEW恰當的歷史脈絡化。有一個典型例子證明這一點:說什么由于恩格斯關于軍隊歷史的著作 “傷害了俄羅斯民族的自尊心”,所以得不到充分的評價云云。
無獨有偶。不單在東歐把馬克思其人其說視為意識形態范疇,而且在歐洲其他國家也把馬克思其人其說視為意識形態范疇。例如,1989年以前,德國或其他歐洲國家都沒有一家關于馬克思的研究所。荷蘭藏有相當一部分馬克思的思想遺產,而馬克思在英國度過了一生許多時光,但這兩地都沒有嘗試編輯內容廣博的馬克思著作批判文本。德國歷史學家、社會主義陣線創始人維爾納·布魯門貝格(Werner Blumenberg,1900—1965)指出, “19世紀最強有力的思想權威”馬克思被排除在古典思想家標準之外。這期間,東德共產黨(SED)的MEW編輯演變為西歐標準編輯,而在西德為學習目的起見,或者為訂正、修訂東德版起見,重新編輯出版了若干卷馬克思恩格斯著作。有鑒于此,波維爾教授斬釘截鐵地說:MEW始終存在于 “政治糾紛領域”之中。
那么,MEGA與MEW最顯著的差異體現在哪里?最顯著的差異體現在作為MEGA本的《資本》的諸版本以及刊載著它們的先行作業、準備作業的第2部。第2部有助于讀者就《資本》編輯中恩格斯編輯上的介入與馬克思的草稿做一比較檢討。由于這些版本上的種種差異,讀者不得不重新審視《資本》中的連續性與非連續性,而通過MEGA恰恰可以重新檢驗已經討論過的許多問題是否完整、是否需要進一步檢驗。進一步講,從文獻史視角,通過MEGA可以一路追蹤馬克思文本接受中恩格斯最初達到了何種程度的影響。此外,只是現在才有可能衡量在《資本》3卷中,恩格斯憑借介入手段,在何種程度上強調了資本主義體制的崩潰問題。
除此之外,第1部21卷作業也凸顯了MEGA與MEW的本質差異,其中報告了馬克思在國際工人協會的各項活動。如果把19世紀視為全球化時代的序幕,那么這方面,第一國際與馬克思的活動可以喚起人們一股新鮮的回憶和關注。21卷的編輯者把馬克思恩格斯文本、作品、文章、演說以及草案等統統置于該時代歐洲抵抗運動的歷史脈絡中。此外,在其他已出版的或即將出版的MEGA作業中,特別吸引讀者眼球的是第1部7卷至9卷的3卷分冊。這些分冊包括了1848—1849年革命時期出版的《新萊茵報》(Neue Rheinische Zeitung)的文章,其中,讀者可以辨認馬克思恩格斯撰寫的140篇新的文章。進言之,總計301卷報紙全都被數字化,均可用于編輯作業。借助于此,讀者一邊可以把作為編輯者、輔助編輯者以及激進民主主義運動的重要代表的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與從前的版本,特別是MEW 5、6卷中的有關思想內容作一比較,一邊可以根據可檢驗的標準予以重新評價。
MEGA的新編作業中,除了第2部《資本》作業之外,令人感興趣的還有I/5的《德意志意識形態》。2004年擔當這一作業的法國—德國編輯小組在中斷其作業后,首次將他們有關費爾巴哈和布魯諾·鮑威爾的發現重新編輯刊發在《馬克思恩格斯年鑒》(Marx Engels Jahrbuch)第一分冊中。但是,像以前一樣,I/5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不會被編輯為自我完結的文本。所謂自我完結的文本是指內容全體在一個主題下構成一個統一的結構。根據波維爾教授的解釋,之所以不把《德意志意識形態》編輯為自我完結的文本,是因為這方面壓根就沒有文本上的論據。無論1845年春天還是秋天都沒有以兩卷分冊出刊《德意志意識形態》的任何證據。馬克思恩格斯 “從關于布魯諾·鮑威爾的論文出發,開始了他們對后期黑格爾主義哲學的批判。其草案部分地可按現存原始草稿加以重新構成。因此,草案、筆記以及短篇謄清等被提示為最初獨立文本的證言,并且只按筆者留下的方式加以編輯。以前的編輯們按照自身的假定和解釋,以 ‘I.費爾巴哈’為題,把這些文本擅自捆綁為一章。對此,波維爾教授斷言,這些編輯受到了這樣一種政治意圖的影響,那就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系統地形成了唯物史觀?。眾所周知,至今從未出版過馬克思恩格斯草稿匯集。馬克思自己也說過:“既然我們已經達到了我們的主要目的——自己弄清問題,我們就情愿讓原稿留給老鼠的牙齒去批判了。”?因此,波維爾教授披露了與迄今截然不同的新的編輯方向,即一仍其舊,保持文章原貌:“根據確定的文獻學范式,MEGA編輯團隊并不修正或繼續進行筆者自身所沒有完成的東西。”?
因此,波維爾教授明確指出,MEGA的編輯原則是原封不動地、原汁原味地提供馬克思恩格斯著作和文件。與此相應,以前的標準、典范或屬于核心作品的參照文本歸于土崩瓦解。借助于此,在系統概念視角中本質性地顯現的那些作品現在呈現出一幅單純的軀干雕像。另一方面,她還凸顯了MEGA中的重新構成側面,這一點特別明顯地表現在第3部書簡之中。一旦馬克思恩格斯寫給第三者的書信(總計14,920件)得以出刊,將會凸顯出當代對話乃至抵抗運動的網絡。這樣一來,一直受到意識形態影響的馬克思的觀點將會發生本質上的改變。此外,她還透露,在4部中,未出刊草稿,特別是危機筆記(1845—1850)、倫敦筆記等尚在繼續編輯之中,可以期待,這些文件的出刊將更加清晰地顯現馬克思思想的形成過程。于是,她總結說:MEGA及其編輯研究正在對馬克思文本接受和解讀確立一個新的基準。
如上所見,波維爾教授提示了MEGA借以處理文本的一個普遍原則。這一原則依據解體與重構這一現代文本理論,以堅實的歷史事實本身突破 “理念支配”這一單純的概念操作。可以說,這一文本理論帶有某種 “即物主義”?精神,即 “聽任事態自身說話”。文本自身言說的東西與研究者自身試圖從文本中獲得的東西彼此不同,不能混為一談。換言之,應當把研究者的如意算盤 (Wunsch Denken)與文本自身嚴格區別開來。事實上,努力抑制這種一廂情愿的搏動也是科學家的一種美德。
2010年6月30日,在韓國中央大學《MEGA作業的新的接近與馬克思再解釋》國際研討會上,日本東北大學大村泉教授圍繞由來已久、爭論不休的 “馬克思—恩格斯問題”,發表了另一主題演講:《關于 〈資本〉2卷的恩格斯編輯草稿(MEGA II/ 12,13)》。結合自身編輯的實際經驗和體會,他強調指出,MEGA不僅開啟了文獻學研究的新視域,而且開啟了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新視域。作為國際MEGA編輯委員會委員,大村泉教授屬下的仙臺小組正在編輯包含有《弗里德里希·恩格斯 〈資本〉2卷編輯草稿(1884—1885)》的MEGA第2部12、13卷。這個編輯小組借用他執教的大學地名稱作“仙臺”小組。下面,就圍繞他在韓國中央大學國際學術大會上所作演講要點,概括一下關于《資本》第2卷恩格斯編輯草稿(MEGA II/12,13)中一些令人感興趣的內容。
在出刊《資本》1卷(1883)3版之后,1884—1885年,恩格斯從馬克思的7個不同草稿中編輯出了這個草稿,并經謄清后出刊了 《資本》2卷(1885)。2005年11月前者在柏林作為MEGA II/12出刊;2008年10月后者在柏林作為MEGA II/13出刊。大村泉教授認為,這個小組的主要關注點是,通過MEGA盡可能正確地修復恩格斯的編輯草稿。他把這個小組所要遵循的MEGA最重要的原則表述如下:“MEGA是展現馬克思恩格斯全體文字遺產的最初版本。……MEGA清晰而廣泛地展現文本上的發展。MEGA經常以變體索引方式記錄并呈現從草稿到作為各種付印的正本的發展。”?那么,在他們所處理的恩格斯《資本》2卷作業中,這些發展是怎樣呈現的呢?據考證,恩格斯直接撰寫了約30頁關于《資本》2卷的編輯者草稿。草稿的大部分聽寫者是他的秘書奧斯卡·艾森加滕?。恩格斯每晚將這些解讀過的草稿口授給他,然后校正這些變體(Variantion)。由于這種解讀和校正,出現了許多變體:一、重寫;二、刪除;三、插入;四、翻譯,等等。
變體索引:仙臺小組將通過變體索引所解讀的變體一一排列起來。12分冊文本的頁數為481頁,而變體的頁數為307頁。其中,他們使用最新情報信息,解讀了從前無法解讀的許多東西。MEGA記錄了所有重寫、刪除之處。特別是,緊密追蹤 “被擦掉的痕跡”。重現用橡皮擦掉的鉛筆字跡絕非易事。在恩格斯編輯草稿301頁左側兩種形態中,用橡皮擦掉的前兩行字跡是單憑肉眼或單色復印所無法解讀的。但是,仙臺小組卻利用最新圖像數據處理(Image Data Processing)技術,使得有可能解讀這類被擦掉的字跡。通過這一過程,馬克思原來書寫的地方、恩格斯后來潤色的地方就像曝光了一樣,鮮明地顯現出來。
那么,在《資本》編輯中,馬克思—恩格斯問題是怎樣呈現的呢? 《資本》2卷的恩格斯編輯草稿是對馬克思7個草稿進行的編輯。在大村泉教授看來,在此問題上的焦點是 “通過這一編輯,實際上,恩格斯是否忠實地遵循了馬克思的最終意圖”?在《資本》2卷的 “普及版” (Volksausgabe)中,考茨基首次提出過這個問題。其實,這個問題不只是涉及《資本》2卷。根據仙臺小組的研究,即使在恩格斯所編輯的《資本》1卷文本(MEGA II/5~II/10)中,馬克思的最終意圖也沒有得到充分的反映。恩格斯編輯了《資本》1卷3版、4版,并且親身體驗了英文翻譯。但是,如前所述,這些文本之間存在重大差異。恩格斯一邊準備德文編輯,一邊不得不用法譯修正輔助文本代替德文2版的有關文本。然而,在3版序言中,他自己卻宣稱:“在無法確信作者自身也會那樣做的情況下,一仍其舊,一字未改。”
具體而言,馬克思草稿與恩格斯編輯之間的差異主要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關于《資本》1卷的變化索引:MEGA II/8(1989)出刊了一個重要目錄,即《資本》1卷中的變化索引。在此,一邊指出馬克思2版德文本的有關句子,一邊詳細而特別明確地指出了應為法譯文本所替代的部分。大村泉教授縝密對比分析了柏林研究人員的馬克思目錄與3版、4版以及英文翻譯。令人驚訝的是,在編輯《資本》1卷的第3版中,恩格斯并未使用這一目錄。
《資本》1卷的馬克思—恩格斯問題:1877年馬克思為翻譯補充之便,給美國的左爾格?寄去了謄清單子。盡管如此,恩格斯在準備4版時,幾乎沒有考慮這份單子。因此,大村泉教授認為,即使在4版文本中,馬克思的最后意志,他關于如何修正德文第2版文本的意志也沒有得到充分的反映。
卡爾·埃里希·沃爾格拉夫(Carl-Erich Vollgraf)博士:MEGA II/4.2,II/14和II/15。在有關《資本》3卷的著名論文《馬克思在馬克思的話語中嗎?》(Marx in Marx’s word)中,沃爾格拉夫博士寫道:在這個印刷本中,馬克思原始文本的1/3發生了變更。在MEGA II/4.2,II/14、II/15中包含有關于《資本》3卷的馬克思的所有草稿以及由恩格斯編輯并付印的所有這些草稿的版本。
三種其他目錄:在編輯兩卷MEGA分冊時,仙臺小組特別關注這一問題,即與《資本》2卷相關,迄今關于這個問題討論的文本論據仍存在重大錯誤。這個問題涉及方方面面,仙臺小組認為最重要的有三點:第一,在此編輯中,恩格斯是否遵循了馬克思草稿中的結構與題目?第二,在這個編輯中,恩格斯使用了馬克思哪些草稿的哪些部分?第三,恩格斯所編輯的草稿與馬克思的草稿之間有怎樣的差異?因此,在準備MEGA II/12的時候,仙臺小組制作了結構比較目錄。
結構比較目錄:結構目錄決定兩個概念的一致與否。在這個目錄中,就所有部分、章節的題目,大村泉小組的仙臺小組都對照了恩格斯編輯版與馬克思的7個草稿是否彼此一致。
來源目錄(1):來源目錄關注恩格斯編輯版中怎樣使用了馬克思草稿的哪些句子。換句話說,恩格斯是否變更了原始文本的順序?在哪些部分中,恩格斯刪節或壓縮了馬克思的原始文本?如此等等。
來源目錄(2):在清單中,仙臺小組詳細討論了這個問題,其結論如下:第一,恩格斯編輯文本的提示順序與馬克思自身的原始文本的順序不相符合。第二,兩者之間,存在多達700處以上的中斷。
差異目錄(1):差異目錄詳細記錄了恩格斯編輯草稿與馬克思草稿之間的差異。大體上,這些差異可分為三類:第一,出自重寫的差異;第二,出自抹掉的差異;第三;出自刪除和補充的差異。
差異目錄(2):“重寫”:在恩格斯版中,馬克思草稿中的 “生產周期” (period of production)被更換為 “生產方式” (mode of production)。
差異目錄(3):抹掉的東西(刪除):馬克思草稿中 “從單純消費的觀點上看,所有收益都是純收益”這一句子在恩格斯編輯的19章某一段落中被刪除。
差異目錄(4):插入或補充:稱作流通資本的東西,即MEGA II/11,第143頁、15頁。在這種情況下,在10章一部分中,被插入了文章 “我想叫流通資本的東西” (Was ich Cirkulationskapital nennen will.)。“流通資本” (Cirkulatinskapital)是《資本》2卷2部《資本周轉》的核心單詞。在流通過程中,這個資本意味著固有的資本形態,是憑借交換手段的形態變化所固有的。正因如此,才會有與生產資本這一生產過程的固有形態相區別的商品資本和貨幣資本等。
流通資本(Cirkulationskapital):這一關鍵詞確實起源于恩格斯。他在編輯者草稿中,使用了這一用語10次之多。根據仙臺小組的周密研究,在馬克思那里這一單詞未被使用。照他們說來,馬克思以四種不同的意義使用了 “流動資本” (circulating Capital)一詞。顯然,為了避免因“流動資本”(circulating Capital)這一用語固有的多層意義所產生的誤解,恩格斯偏愛 “流通資本的循環” (circulation of capital circulation)這一用語。仙臺小組把這一點作為 “恩格斯的貢獻”另當別論。
5,000以上的差異清單:這個目錄匯集的差異總計5,000以上。為什么產生了這么多的差異?根據仙臺小組的研究,所有馬克思的草稿仍然都不完整,所以每當重寫(rewriting)文本(包括其布局)時就產生各種差異。其結果,新舊版本之間產生各種各樣的不一致。恩格斯之所以不得不介入馬克思文本,是因為他是從這7個草稿出發編輯他的編輯者草稿的。但是,在MEGA II/12中,他們并沒有正面回答這些差異究竟具有什么意義,而是認為,應由研究者自己來討論由于馬克思草稿與恩格斯編輯文本之間的差異所產生的理論問題。
在MEGA II/13的編輯者序言中,仙臺小組記錄如下:
第一,在《資本》2卷中,為了馬克思的《資本》2卷,恩格斯從第四草稿出發,編輯了最后兩章,5章、6章和它的第一部分以及開啟之章,7章、8章和它的第二部分。但是,他所應使用的草稿不是第四草稿而是第二草稿。因為第二草稿是在第四草稿后執筆的。因此,從恩格斯編輯的《資本》2卷中,讀者無法讀取馬克思的理論發展。
第二,在準備《資本》2卷的第三部分20章時,恩格誤以為馬克思變更了此章的根本概念。他在此章的文本布局順序中犯了錯。在MEGA II/13序言中,仙臺小組詳細探討了這一點。
索引記錄:此外,在MEGA兩分冊中,追加了龐大的注釋。在包含有《資本》2卷的MEW 24分冊中,只帶有25個注釋。在此,仙臺小組加上了600個以上的說明。與主題索引有關,MEW 24卷中只收錄了240個關鍵詞,而在MEGA中收錄了700個以上的單詞。
最后,在全部《資本》3卷中,僅僅出現過一次 “資本主義”(Kapitalismus)。在主題詞索引中,研究小組指出這一點并在說明中寫明了這一點。總的來說,MEGA第2部《資本》2卷恩格斯編輯本與馬克思原初草稿之間的差異令人震驚、大跌眼鏡。因為它不僅打碎了所謂 “馬克思與恩格斯的統一性”這一悠久命題,也因此產生了 “危機論”等新的不得不重新檢驗并研究的諸多政治經濟學主題。
事實上,馬克思從未強調,所謂 “理論與實踐的統一”必須發生于實踐方面。從馬克思《資本》的獨特結構中也可看出,他從未 “預言”未來。通過從過去到現在的歷史研究,馬克思科學地分析了資本主義體制瀕于崩潰的內在條件,但他關于未來的談論只是在 “否定之否定”這一抽象的框架中,僅僅作為一種 “歷史哲學”極其克制內斂地顯現出來。
行文至此,讀者能否斷定已經與 “真馬克思”相遇,已經知道了關于馬克思的一切呢?迄今在總計114卷的MEGA中,業已出版59卷,尚未出版55卷。鑒于MEGA已出版部分與未出版部分大體持平,其答案大體上意味著 “是與否”各占一半。
對于MEGA的效應和現實性,人們持有各種各樣的新的評論和諸多爭論,可謂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對此,海克爾教授這樣解釋說:“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版把馬克思從 ‘黨的圣徒’的基座中推倒,將其升入古典思想家的行列之中。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收到 ‘榮譽墳墓’,也不意味著因此他作為 ‘哲學家和政治經濟學家’被歸化在資本社會之中。作為資本主義的批判者,馬克思將被視為被壓迫階級解放的辯護者,將被贊賞為科學社會主義的創始人。與此同時,這一點也恰恰證明了他的分析和理論的現實性。當然,每一代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接近馬克思并提出新的問題,從而也能夠發現新的馬克思。”?
進入新世紀以來,世界范圍內關于馬克思的文學財富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異彩紛呈,甚至出現了電影改編的《資本》,造就了 “新馬克思文藝復興”的傳奇。與此相對照,當代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卻日趨表面化、圖示化、停滯化乃至妖魔化,以致被戲謔為 “四分之一是陳詞濫調,四分之三是胡說八道”。平心而論,之所以造成如此僵化、凄涼、陰暗的景象,除了一些其他因素之外,主要是由于研究原則不合時宜、研究方法嚴重滯后。為了擺脫這種單調、低迷、荒蕪的困境,重新開辟學術發展新途徑,從 “憑空想象、自我杜撰”轉向并強化文本研究、文獻研究已成為當代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迫在眉睫、刻不容緩的學術路徑?。倡導文本研究,面向事實本身,就是強調應該把文本作為一切研究的基礎和根本學術選擇。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版的編輯出版是一項波瀾壯闊、彪炳千秋的世界性偉大工程,是國際學術思想界馬克思恩格斯文獻研究的一件大事,標志著馬克思恩格斯研究的新階段、新高度。正如海克爾教授指出,“與MEGA一道重讀馬克思”,不僅有助于我們發現一個新的馬克思,即 “作為批判的經濟學家、哲學家、歷史學家、記者、政治家的馬克思”,也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和領悟 “馬克思與自然科學的關系,重新理解和評估馬克思傳記”。因此,在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研究中,首先需要的是 “面向事實本身”的文獻學資料以及發生史的研究,而這些資料和研究又獲自其脫政治化、脫意識形態化、歷史脈絡化。只有超越特定政治派別的利益,通過對原始歷史脈絡的文本探求,我們才能聚焦并越過19世紀的馬克思,與馬克思一道走新路。
與此相關,值得一提的是,在我國學界,“馬克思學”?這一國際馬克思文獻學研究長期受到不公正對待,時至今日,在一部分學者中, “馬克思學”仍被等同于一種“偏見”、 “謬論”、“歪曲”等的代名詞。限于篇幅,在此筆者無意對 “馬克思學”另行展開具體討論并為其辯護正名,但想提請學界關注與MEGA原則一脈相承的 “馬克思學”的兩項研究原則:一是,對馬克思學說的 “正本清源”;二是,對待馬克思主義的 “科學中立性”?。在此,所謂 “正本清源”意味著馬克思研究應回到馬克思那里去, “讓馬克思說馬克思”;所謂 “科學的中立性”意味著馬克思主義研究應采取一種嚴格的、不摻雜個人情感的、客觀公正的職業學術態度。說到底,這兩條原則就是 “實事求是”原則在學術研究中的具體再現。說到底,如同實事求事一樣,“正本清源”、“科學的中立性”也是最大的黨性?。在此意義上,良知、黨性和科學三位一體、不可分割。
然而,對于那些先入為主、生搬硬套,把扭曲變味的 “馬克思主義黨性原則”奉為圭臬的 “學者”來說,馬克思主義黨性與科學性是水火不容、非此即彼的關系,即 “講黨性就不能講科學性,講科學性就不能講黨性”?。但是,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離開科學而侈談黨性的人,肯定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學者,強調拋棄科學性才能維護黨性的說教,肯定不是真理而是一種偽科學。因為馬克思主義黨性是建立在科學性基礎上的,一旦放棄對馬克思學說的 “正本清源”,一旦拋棄 “科學中立性”,對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對資本主義體制與生活方式的批判,對新的經濟體制與文化模式的設計等都將背離 “客觀性”這一科學的最高準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最終也只是虛幻的空中樓閣、海市蜃樓罷了。
通過1990年以后的整合重組,MEGA猶如鳳凰涅磐、浴火重生,終于走上了脫意識形態化、歷史脈絡化以及學術化之路。這是與馬克思研究的國際標準相符的原則,具有普遍性、共識性、規范性、約束性等特點,從而也為我國學界的馬克思恩格斯研究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研究尺度。有比較才有鑒別,有鑒別才能進步。改革開放之前,我國學界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曾受到前蘇聯研究形式和模式的深遠影響,然而,令人痛心疾首、發人深省的是,改革開放數十年后的今天,總體上我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并未超出前蘇聯研究形式和模式。究其根本,是因為我國學界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一直忽略乃至無視文本研究對于理解和把握馬克思本人原始思想的極端重要性。
有道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里有危險,哪里就有拯救”。MEGA恰恰指明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一條新路徑:“脫意識形態化、學術化、歷史脈絡化”。MEGA開拓了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新的出發點。MEGA的編輯作業恰恰提供了面向事實本身,面向馬克思文獻本身的文本研究范例。我國是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鎮之一,應當緊跟國際學術發展步伐,實事求是、與時俱進,盡早籌劃、編輯出版中文版MEGA,這既是馬克思研究的使命召喚,也是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必由之路。惟其如此,才能正本清源,重新發現、重新闡釋、重新接近馬克思;惟其如此,才能回溯歷史,全面、準確、完整地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主義。
注釋:
① 達維德·波里索維奇·梁贊諾夫(David Riazanov, 1870—1938),俄國革命家、馬克思主義文獻學家,20世紀20年代率先主持編輯MEGA,開啟了馬克思恩格斯文獻史上MEGA編輯的先河。1921年梁贊諾夫任馬克思恩格斯研究所所長,后被流放,1938年在斯大林的恐怖中犧牲。具有深遠意義的是,1924年7月7日,共產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通過決議,決定編輯出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和普及版。在這次共產國際代表大會上,梁贊諾夫明確指出:只有編輯出版 “收錄了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和書信的完整版本并附上歷史考證性評注……才能稱為科學共產主義奠基人當之無愧的紀念碑,才能成為大家全面學習革命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理論和實踐的基礎”。
② 參見 [韓]鄭文吉:《韓國馬克思學的視域》,首爾,文學與知性社,2004年;鄭文吉:《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文獻學研究》,首爾,文學與知性社,2010年。
③???[韓國]國際學術大會資料集:《MEGA作業的新的接近與馬克思再解釋》,中央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首爾,2010年,第101、107、107、128頁。
④ 艾薩克·伊里奇·魯賓 (Isaak Illich Rubin,1886-1937),20世紀20年代,被公認為馬克思勞動價值理論方面的權威,其代表作是 《馬克思價值理論論文集》(Essays on Marx’s Theory of Value),出版于1924年。1937年魯賓在蘇聯肅反運動中被處死。
⑤ 弗拉基米爾·維克托羅維奇·阿多拉茨基(Vladimir Viktorovich Adoratskii,1878—1945),蘇聯歷史學家、哲學家,1932年成為蘇聯科學院院士。
⑥ 此處指馬克思的私生子弗里德里希·德穆特(Frederick Lewis Demuth,1851—1929),昵稱弗雷迪(Freddy)。馬克思與女仆海倫·德穆特于1851年6月23日所生,但由恩格斯出面認養。體型上酷似馬克思,但缺乏教育和栽培,是一位汽車機械師。1929年逝世,享年78歲。恩格斯在他死前覺得有必要向馬克思后人澄清私生子一事。由于他患喉癌已經不能說話,他在一個紙盤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亨利·弗里德利希是馬克思的兒子,圖西 [馬克思最小的女兒艾琳娜·馬克思]把她的父親理想化了。”這個紙條,曾經在前東德的博物館里展出,轟動一時。參見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傳》,王珍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順便提一句,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前蘇聯和中國在翻譯《馬克思傳》外文版時,通常都刪去馬克思曾經跟自己的女仆私通有過私生子以及恩格斯忍辱負重替馬克思背負風流債的軼事。
⑦鮑里 斯·尼 古拉 夫 斯基 (БорисИванович Николаевский,1887—1966),俄羅斯革命家、馬克思主義行動家、檔案和歷史學家,20世紀初成為孟什維克派別中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
⑧ 事實上,直到20世紀80年代,維護馬克思恩格斯之間的一致性(統一性)被視為馬克思—列寧主義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則之一。其理由是,馬克思恩格斯公開宣稱,過去40余年間,幾乎兩人所有文字,都曾經過彼此交換閱讀和討論,例如,兩人合著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就是兩人共同作業的結晶,所以彼此情投意合,并無立場差異。MEGA的意義恰恰在于通過嚴密的文獻考證,實事求是、原原本本地揭示馬克思恩格斯之間的立場差異與共同點。
⑨ 弗雷德里希·艾伯特 (Friedrich Ebert,1871—1925),德國社會民主黨右翼領袖,魏瑪共和國第一任總統(1919—1925)。
⑩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 1879—1970),20世紀英國作家,其作品包括六部小說,兩部短篇小說集,幾部傳記和一些評論文章。
? 阿比·瓦爾堡(Aby Warburg,1866—1929),德國藝術史家,他對藝術史和文化史的主要貢獻之一是建立了瓦爾堡圖書館。
? Vgl.Frankfurt Allgemeine Zeitung,7.Oktober 2008.
? Vgl.Die Zeit,25,Februar 1999.
? 1953—1983年,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出版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50卷,53冊)。1986年根據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決定,經中共中央書記處批準,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已著手準備《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2版(約60卷左右)翻譯出版工作。眾所周知,這兩個版本的底本都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W版。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4頁。
? 即物主義 (Sachlichkeit),又譯作“寫實派”、“實際主義”等,淵源于 20世紀20年代德國的一種藝術流派,是對當時主觀表現主義的一種激烈反彈,主張尊重客觀合目的性與實用性。
? 奧斯卡·艾森加滕(Oscar Eisengarten),恩格斯的秘書,原為萊比錫的排字工人,后因 “反社會黨人非常法”被驅逐出德國而流亡倫敦。
? 弗里德里希·阿道夫·左爾格(Friedrich Adolph Sorge,1828—1906),德國共產主義者,后移民美國,美國和國際工人運動活動家,第一國際領導人之一。
? Vgl.Rolf Hecker,Marx mit der MEGA neu lesen, Beitrag von:RedAktion,kominform.at,05.05.2008.
? 關于文本研究與馬克思原始思想的關系問題,參見聶錦芳:《文本研究與對馬克思思想的理解》,《光明日報》2015年8月20日。
? “馬克思學” (Marxthologie),國際學界對馬克思生平、事業、著作和思想的文獻學研究。這個詞最早由法國馬克思學家M·呂貝爾在50年代正式提出,由馬克思加上希臘文表示學科或科學的Logos構成,即Marxo+Logus= Marxologie)。此后,由德國馬克思學家 I·費切爾主編的《馬克思主義研究》(1954)和呂貝爾主編的《馬克思學研究》(1959)先后創刊,最終促成了馬克思學的形成。
? 參見梁樹發:《西方馬克思學與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學科建設》,載于《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8年第1期。
? 參見呂曉勛:《實事求是就是最大的黨性》,載于《人民日報》2016年6月27日。
? 參見宮希魁:《堅持黨性與科學性相統一的原則》,《中國黨政干部論壇》,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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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0014-11
金壽鐵,吉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吉林四平,136000;吉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與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吉林長春,130033。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