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
(復旦大學 上海 200444)
·文學與藝術·
明確性、反諷性與可逆性
——《狂人日記》與《火車上的食人族》中不可靠敘述之比較
郭宇
(復旦大學 上海 200444)
“不可靠敘述”是當代西方敘事理論的一個中心議題,并產生了修辭研究和認知(構建)研究兩種研究方法。本文試在修辭研究的視野下比較《狂人日記》與《火車上的食人族》中的不可靠敘述,并指出:在這兩篇小說中,不可靠敘述呈現出相同的審美特征,即不可靠敘述的明確性、反諷性與可逆性。而這三個特征與“不可靠敘述”的三大類型又產生了契合,因此產生了強烈的敘述效果,深化了批判的主題。
不可靠敘述 狂人日記 火車上的食人族 修辭研究 敘述效果
魯迅的《狂人日記》與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火車上的食人族》這兩篇小說在具體的文本中體現出了許多相合之處,最為突出的就是它們都運用了不可靠敘述的手法來展現“吃人”的主題。“不可靠敘述”(unreliable narration)又稱“不可靠性”(unreliability)是當代西方敘事理論的一個中心議題,已經得到了廣泛的闡發,并出現了兩種對立的研究方法:修辭方法和認知(構建)方法。本文將從修辭方法的角度闡釋不可靠敘述,修辭方法視野下的不可靠敘述是由韋恩·布斯(Wayne Booth)在其經典著作《小說修辭學》(The Rhetoric of Fiction,1961)中所創立的概念,并將不可靠敘述分為兩大類。修辭研究的另一代表人物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在布斯的基礎上將不可靠敘述歸納為三大類型或三大軸,并在此基礎上劃分出了六種亞類型:事實/事件類中的“錯誤報道”與“不充分報道”;價值/判斷類中的“錯誤判斷”與“不充分判斷”;知識/感知類中的“錯誤解讀”與“不充分解讀”(最后一類是費倫所增加的)[1](P49-53)。在這兩篇小說中對這幾個類型均有所涉及,因這幾個類型的存在,小說中的不可靠敘述顯現出了三個相同的審美特征,即不可靠敘述的明確性、反諷性與可逆性。本文通過分析與比較兩篇小說中這幾個特征指出不可靠敘述這一敘述策略對小說主題的揭示與深化所起到的修辭層面上的積極作用。
一般來說,作品中的不可靠敘述都處于比較隱晦的狀態,需要讀者通過細致的閱讀去辨認,但是在《狂人日記》與《火車上的食人族》這兩篇小說中,卻明確地指出了敘述的不可靠。不可靠敘述的這種明確效果可以歸功于對雙重敘述的運用。“雙重敘述”顧名思義指作品中出現了兩個敘事層次。這兩個層次有兩種不同的結合方式,一是平行式,即兩個層次是同時進行的,可以有交叉也可以互不干擾,比如馬克·吐溫的《亞當夏娃日記》就是分別以亞當和夏娃的視角所寫作的日記作為小說的主體;二是引套式,意味著二者是引發與被引發的包涵關系,一個層次的敘述可以引出第二個層次的敘述,而第二個層次是包含在第一個層次敘述之內(或之下)的。在本文所討論的兩篇小說中的雙重敘述顯然屬于第二種情況。
在《狂人日記》中,有文言文和白話文兩種語言表達形式,開頭和結尾處的文言文是第一個敘述層次,其敘述者為“余”;小說主體的白話文是第二個敘述層次,敘述者為“我”。“余”在文章開頭指出該文是其友人之弟在患“迫害狂”之類的病癥期間所寫的日記,由此引出了第二個敘述層次的“我”。既然“我”是“迫害狂”,則說明“我”所說的內容不可信,亦即日記內容的不可信。根據“余”的介紹讀者可明確知曉“我”的敘述是不可靠敘述,“我”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因此不可以將“我”說的話當真,也就是不可以將日記的內容當真。在《火車上的食人族》這篇小說中出現了同樣的情況,敘述者“我”的敘述是第一個敘述層次,“我”在車上碰到了一個前國會議員(以下簡稱為“議員”),該“議員”的敘述是第二個層次,也是小說的主體部分。小說在結尾部分揭示了“議員”是個神志不清的偏執狂,由此否定了議員之前所有敘述的可靠性。作為一個神志不清的人,議員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其敘述內容自然不可相信。
這兩篇作品都通過運用雙重敘述的手法明確強調了作品中的主要敘述者“我”與“議員”的敘述是“錯誤報道”,屬于在事實/事件的范疇內直接地否定了敘述的可靠性,使得此處的不可靠敘述具備了明確性特征。這種不可靠敘述的明確性在引導讀者去關注文本中的真實與虛構方面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它有效地推動甚至是強迫讀者不自覺地對“真實”進行思考。《狂人日記》開門見山地指出狂人“我”的說辭不可信,讀者因而在閱讀的過程中都會將所讀到的內容視為“虛構”,然而具有隱喻性質的“吃人”,特別是從“仁義道德”的字縫中看出的“吃人”則易令人產生“真實”的聯想,肉體上的“吃人”雖然不可信,但精神上的“吃人”則是可行的,所以也是可信的。由此,不可靠敘述中出現了真實可靠的內容,在這種強烈對比中深化了批判的力度。《火車上的食人族》一開始隱瞞了議員敘述的不可靠性,誤導讀者以為議員所言不虛,進而使讀者聯想到現實世界中的民主制度,并發現其殘忍虛偽的吃人本質。及至結尾,又令讀者恍然大悟其敘述的不可靠性。相較《狂人日記》而言,這篇小說的批判力度有所削弱。作者在讀者都已經相信并且抱著批判的態度看待民主競選制的殘忍時卻指出這個情況是虛構的,所以即便讀者已經對真實的民主制度進行了批判,但多少弱化了批判的力度。
前文所說不可靠敘述的三大類型“在有的情況下會構成因果關系”[2],在這兩篇小說中,事實/事件類中的“錯誤報道”是由知識/感知類中的“錯誤解讀”或“不充分解讀”所造成的,并使得不可靠敘述與可靠敘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這種鮮明的對比能夠起到強烈的反諷效果,在此,不可靠敘述獲得了明顯的反諷美學特征。相較兩部小說后不難發現,兩部作品都是通過可靠敘述與不可靠敘述的強烈對比來達到反諷的敘事效果,從而深化其批判的主題。
《狂人日記》里,狂人“我”的敘述大部分是不可靠的,但其中也摻雜著可靠的內容。由于日記是“我”“發病”時所寫,所以“我”敘述的內容是理性與非理性的混合認知。比如狂人上街時看到別人看他,他感到“趙貴翁的眼色便怪……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鐵青。”[3]在此處,其他人議論“我”和看“我”的眼神怪異的敘述是可靠的,因為大家知道“我”精神不大正常,所以自然會以異樣的眼光看“我”并議論“我”的情況。但是“我”描述對其他人的感受時則是不可靠的。“我”覺得別人的眼神是想要害我的眼神,但事實上并非如此。此處的不可靠敘述便是對客觀事實的錯誤感知造成的。又如,“我”病的很嚴重,對大哥說起吃人的事情時有鄰居們來看熱鬧,大哥對那些看熱鬧的人喝道“都出去!瘋子有什么好看!”[3]在此處,“我”說吃人的事本身是不可靠的,大哥說“我”是瘋子則是可靠的,因為“我”的言行在其他人眼中就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的表現,但正是瘋子發現了封建制度吃人的本質,而那些思維正常的人卻對此毫無覺察。另外的一例不可靠敘述使內容獲得隱喻的性質。由于“我”患病,大哥便找來醫生為“我”醫治,該敘述是可靠的。但是在“我”看來醫生卻是“劊子手扮的”,這里的敘述則是狂人的臆想,是不可靠的。在這可靠與不可靠敘述的對比中,醫者的形象獲得了隱喻的涵義。醫者本應治病救人,但他卻成為了害人的一員,而他的害人行為比之惡人的害人行為更令人發指,因為這意味著沒有了醫生,疾病便無法被治愈,痛苦與災難便得不到終止。
《火車上的食人族》與《狂人日記》有異曲同工之處,馬克·吐溫也通過不可靠敘述的反諷性表達真實的創作意圖。議員的敘述中也充斥了可靠與不可靠的部分,包含著理性和非理性的認知。在議員所講述的故事中,由于遭遇風雪,火車上的人在彈盡糧絕之后決定吃人。這些來自社會上層的人們通過民主選取的方式來選擇要吃的人。對選舉的過程,如提名、申辯以及投票等都是真實可靠的敘述,因為美國當時的民主選取機制就是這樣操作的。而對具體的吃人過程的描述則是不可靠的,因為議員并沒有真的經歷過吃人的事件,這都是他憑空想象出來的。小說中議員的錯誤感知與正常人的正確認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可靠與不可靠敘述的對比對美國民主制起到了反諷的效果。民主制本應帶來合理的對人的生活起到積極作用的決議,但是在火車中,通過民主制投票的結果卻是把活生生的人剝皮生吞,將人引向死亡。這種巨大的發差不得不令人反思民主制的內在本質。
三大類型雖然有時可以構成因果關系,但相互之間并不總是一致的。在有的情況下,在一類中的不可靠敘述在另一類中可能就成為了可靠敘述。“在有的敘事作品中,可靠的敘述者與不可靠敘述者之間的界限不會非此即彼地表現出來,而具有更多動態變化的意味”。[4]因此,不可靠敘述體現出了可逆性特征,而這一可逆性審美特征恰巧有利于讀者對作者的創作意圖——亦即隱含作者——進行正確的理解。隱含作者是與不可靠敘述密切相關的一個概念,創始者也是布斯。布斯認為:“當敘述者的言行與作品的范式(即隱含作者的范式)保持一致時,敘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則就是不可靠的。”[5](P159)由此可知布斯衡量不可靠敘述的標準就是作品的規范(norms)。而這個所謂的“規范”則是指作品中的事件、人物、文體、語氣、技巧等各種成分體現出來的作品的倫理、信念、情感、藝術等各方面的標準。[5](P73-74)簡言之,敘述的可靠與否要根據作品的創作意圖去判斷,符合創作意圖的即為可靠敘述,反之,則為不可靠敘述。因此隱含作者的態度也是不可靠敘述出現可逆性特征的基礎,同時也可以通過對不可靠敘述的可逆性分析來探討作者的創作意圖。
在本文所討論的兩篇小說中都出現了可逆性特征,且均與價值/判斷類相關。前文提到的有關錯誤報道與錯誤感知的不可靠敘述在價值/判斷的類型中由不可靠轉變為可靠,亦即由錯誤判斷或不充分判斷轉變為正確判斷與充分判斷。魯迅的《狂人日記》著力表現了狂人的瘋狂,強調了其非理性的世界,因此表明了狂人敘述的不可靠性。但作者強調不可靠性的用意卻在于將狂人和正常人的可靠作對比,由此突出狂人在“瘋狂中的清醒”以及“對舊有秩序的反抗”[6],狂人之所以“胡言亂語”是因為他發現了他所處的社會的吃人本質,他的這一價值判斷與隱含作者的態度是一致的,因此這里的敘述雖然在事實方面而言并不可靠,但是從對社會的理解與認知的角度看卻是完全正確的。而狂人的這種“清醒”與“反抗”本該是正常人所擁有的,但正常人卻沒有。如此一來,文本體現出了對比的張力,使讀者意識到不可靠的瘋人的“可靠”之處,以及可靠的正常人的“不可靠”之處。這里的“可靠”與“不可靠”產生了逆轉,由此作者表達了對能夠推翻舊社會舊制度的狂人的呼喚,并顯露出其內在的喚醒麻木民眾的啟蒙意圖。在《火車上的食人族》中,也出現了相似的情況。按照理性的邏輯思維來說,作為掌握一國命脈的政治家應該是理性而又可靠的,民主制度也應該是現代的、文明的,并為人的生存提供保障的制度,但是在小說中的情況卻截然相反。小說中的議員是一個瘋了的政治家,其敘述充滿了非理性的敘述,與理智的語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議員口中所敘述的民主選舉的制度也淪落為進行原始的、野蠻的為了生存而吃人的工具。作者通過這種對比突出了民主制和政治家不可靠的一面,試圖使讀者意識到議員的“瘋語”中的可靠性判斷。因此,不可靠敘述轉變為可靠敘述。本文直指美國民主制度及其參與其中的政治家,表達了“個人對社會的不滿以及擔心被吞噬的焦慮”[7]以及對美國社會墮落的痛心。馬克·吐溫是一位關心時政并敢于揭露的作家,然而基于各方面的原因,他迫不得已成為他自己曾不屑為伍的人們中的一員,開始言不由衷地寫作。他認為自己是美國社會最后一個真正誠實的男子漢,但如今也沉淪了。[8]因此,在吐溫看來,美國社會中的正常人是不敢說真話的,唯有那些失去理智的瘋人才敢言常人所不敢之語。所以作者通過不可靠敘述與可靠敘述的可逆性效果隱晦地表達了自己對扭曲的社會與制度的批判。
兩篇小說中的不可靠敘述呈現出相同的美學特征并非偶然,相似的背后有著相合的社會文化背景。一方面,《狂人日記》作為中國現代第一部白話文小說,有著明確的文化與政治上破舊立新的目的,由于其敏感的政治傾向性,故在小說的表達上趨向于含蓄。而《火車上的食人族》所出現的時代是美國民主制已經頗具根基的時節,因此在批判時不得不考慮到政治當局的因素。另一方面,不可靠敘述的明確性可以引導讀者關注可靠敘述與不可靠敘述的對比,進而意識到因對比所起到的強烈的反諷效果,由此關注“真實”與“虛構”的關系,并思考到底什么是“真實”。因此,在最后進行價值判斷的時候讀者可以辨別出不可靠敘述的可逆性特征,將不可靠敘述還原成可靠敘述,產生與隱含作者相一致的價值與道德立場。由此,作者的創作目的達成。
[1]James Phelan,Living to Tell about It,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5.
[2]申丹.敘事、文本與潛文本——重讀英美經典短篇小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3]魯迅.魯迅小說全集[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
[4]譚君強.從《狂人日記》看可靠的敘述者與不可靠敘述者[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2009(6).
[5]Wayne Booth,The Rhetoric of Fic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
[6]錢理群等著.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7]朱振武主編.火車上的食人族——馬克·吐溫短篇小說(評注本)[M].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0.
[8]馬克·吐溫著,謝淼譯.馬克·吐溫自傳[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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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106(2017)06-0116-04
郭宇(1985—),女,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方向為英美文學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