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麗
(中山大學新華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10)
《申報》與楊乃武案:近代審判公開理念啟蒙的表達
陳華麗
(中山大學新華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10)
在《申報》創刊前,國內報刊發展萎靡,缺乏將審判公開理念廣為傳播的渠道。“楊乃武案”與《申報》是相互成就的關系,楊乃武借助《申報》洗冤,《申報》則借助“楊乃武案”提高銷量。然從司法制度角度看,《申報》在“楊乃武案”的最大成就是首次全面提出近代史上的“審判公開”,正是《申報》辦報人的特殊身份、辦報地點的特殊位置、言論自由的特殊背景、良好銷量的助推,使得《申報》將西方“審判公開”的司法理念首次全面引進,包括對庭審不公開與阻止公眾力量參與的批評,也包括對審判公開的呼吁與公眾參與司法的渴望。
楊乃武 《申報》 近代 審判公開
在楊乃武案發生前,中國報業發展零散。1815年的《察世俗每月統計傳》是外國傳教士主辦的第一份中文報紙,然其主要作為傳播宗教之用。鴉片戰爭的失敗使得清政府禁教政策被廢,教會報刊隨之興起,如1833年《東西洋考》、1861年的《上海新報》、1868年的《中國教會新報》等。然此類報紙目的都是為了宣傳教義,讀者群為教會成員,銷量較差,缺乏醞釀“審判公開”的群眾土壤。《申報》創刊于1872年4月30日,是英國人美查所辦。美查表示辦報要立足民間,盡管“夫新報之開館賣報也,大抵以行業營生為計”,但其本意是“勸國使其除弊、望其振興”。[1]美查的這個理念使得《申報》在中國近代萎靡的報業中迅速脫穎而出,使得其在楊乃武事件發生后,以第一時間介入。《申報》很快捋清楊乃武案的來龍去脈——一個舉人被指以通奸之實、憤而殺情人之夫,經舉報,罪證確鑿,縣官擬判死刑,舉人的家人到處呼吁。舉人到底有沒有殺人,《申報》不敢坐實,只能持續跟蹤報道,在這跟蹤過程中,《申報》無意中發現中國審訊之弊——秘密聽審,阻止旁聽,《申報》進而逐步批評。而在報道楊乃武事件上為什么是《申報》而不是其他同期報刊作為傳播審判公開理念的有影響力的媒體,主要與辦報地點的特殊位置、言論自由的特殊背景以及良好銷量的助推有關。
(一)辦報地點的特殊位置
鴉片戰爭后,中國成了半殖民地半封建化國家,原本閉關鎖國的狀態被打破,上海在1843年開埠。外國商人的涌進讓近代上海成為了商業都市,但在中國經商的外國人與國人就“土地租賃、造房、開展貿易等方面”的矛盾開始產生。[2](P14)為了解決此問題,中英就上海地勢民情,于1845年11月29日簽訂了上海《土地章程》,賦予了商人租賃中國土地的合法性,“商人報明領事官存案,并將認租、出租各契寫立合同,呈驗用印”[3]。
近代上海的政治是一個奇怪的組合,其一市三治,即公共(英美)租界、法租界與華界各自治理,治權獨立,界與界互不干涉,作為治權組成部分的司法審判權亦跟著獨立出來,于是形成了公共租界會審公廨、法租界會審公廨。這是根據1869年的《上海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第1條“管理各國租地界內錢債、斗毆、竊盜、詞訟各等案件”所制定的,“凡有華民控告華民,及洋商控告華民,無論錢債與交易各事,均準其提訊定斷”,第2條則規定“案件牽涉洋人,必須其到案者,須領事官會同委員審問,或派洋官會審。若案情只系中國人,并無洋人在內,即聽中國委員自行訊斷,各國領事官無庸干預”。從此規定可看出,會審公廨機構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特殊審判機構,凡涉及外人利益,不管其屬原告或被告,外國領事都可參審。
在各租界內的審判機關由領事法庭、領事公堂和會審公廨等組成。[4](P134)領事法庭審理作為民、刑事案件被告人的在華有領事裁判權國家的僑民,領事公堂則類似行政法院,會審公廨審理領事法庭與領事公堂管轄權之外的案件。但久而久之,租界內純屬中國人間的訴訟外國人也參與觀審和裁決。會審公廨所適用的法律程序與上海華界并不相同,其主要適用近代西方的法律程序,如律師辯護、陪審、公開審判,而同期的上海華界審判機關則適用重視口供、刑訊逼供、秘密審判。會審公廨制度的存在使中國喪失了部分司法主權,帶來負面影響的同時是西方近代司法文化的沖擊,如禁止刑訊、審判公開、律師參與、陪審。
而《申報》辦公地點,就在上海公共租界漢口路。一定程度上,正是《申報》辦公地點位置特殊,致使清政府無法有效控制,于是在對楊乃武案的報道中,《申報》可以對清政府的秘密審判、刑訊逼供進行言辭激烈的批評,如1874年12月10日頭版的《論余杭案》所載“該民既已被原官刑迫,而使之再經刑迫,此事實如杜禁上控……惟望日后各官慎之又慎,無效如此辦案”,類似批評可見《申報》1875年8月14日《論覆審余杭案》、1875年12月24日《書邸抄胡學政奏辦理案件均須原報現供明晰聲敘夾片后》、1876年2月5日《書初九日本報錄楊乃武案諸件后》、1876年2月9日《再論浙紳公稟事》、1876年2月11日《書浙江諸紳公呈后》等。
(二)言論自由的特殊背景
上海租界不受官府直接管轄,為《申報》提供了言論的自由空間。通過《申報》對楊乃武案時評的作者考察,所署皆為筆名,且筆名性質天馬行空,如1875年4月10日的《天道可畏》作者鷲峰老世,1875年4月12日《楊氏案略》作者湖上散人,以及其他作者如六橋主人、武林生等。這種對真實身份的藏匿一定程度上給了作者無所顧忌的寫作自由,能夠表達自身真實想法,從而展現不同輿論,進而在爭議中借助公眾的力量挖掘事件真相。《申報》對楊乃武案的報道類型包括新聞、時評、官方奏折或諭旨、民間來信,從這個類型可以分析出其目的一是傳遞官方聲音,讓公眾及時了解官方態度;二則借助民間力量,向官方轉達公眾意見;三則通過局外人眼睛,去發現事件中新聞熱點。同時,因為辦報地點特殊,在洋人控制的租界里,到處是西方的自由與民主的政治氛圍,這在無形中庇護了《申報》,至少未對其報道加以干涉,畢竟不符合“言論自由”。除此以外,租界當時缺乏新聞法規,“無禁止則自由”,這為《申報》在報道上取舍有度提供了保證。
(三)良好銷量的助推
1873年12月24日《申報》開始報道楊月樓案,不過是富家女愛上戲子、戲子違背“良賤不得為婚”規定娶了富家女、戲子被判刑的故事,在當時這并沒有什么特別此處,因彼時清朝人有等級、貴賤之分,戲子連平民都不如,但對于關注民生的《申報》而言,這是一次展現自己的良機。在楊月樓案中,《申報》立場客觀,“視各方人如一,毫不偏袒”[5],這種立場實際上正是西方公平的法制觀念的一次潛意識流露,其實質是站在了民意一邊,從而將在上海報界嶄露頭角的《申報》一炮打響,為了拓寬銷售渠道,《申報》采用了如下策略:(1)雇人分送或沿街道零賣,我們從《賣報歌》“不等天明去等派報,一邊走一邊叫”的歌詞中完全可以想象此場景;(2)組織家庭訂報;(3)定點銷售,類似我們今天的報刊亭,《申報》第二號登告“本館新報定價每張八文,因本館未便零星拆賣,欲于上洋各大街尋代為賣報之店……如有賣不完仍退回,本館分文不取”,對代售點而言,這其實是無本生意,并且沒有風險,導致《申報》零售店大幅擴增,包括雜貨店、刻字店、煙膏鋪等;(4)信局發售,類似由今天的郵局發售,通過郵寄,將銷售網鋪向全國。增加銷售渠道的同時。《申報》還采用了適當的促銷手段,如隨報附送贈品,其附贈物品包括精美圖片、月份牌等略帶文藝又不乏實用之物。[6](P49-50)“其初創時銷數為600份,三年后日銷6000份,到1877年初,《申報》已在‘各省碼頭風行甚廣’,發行量日銷近萬份”。[7]
《申報》作為民辦報紙,良好銷量意味著讀者群的日趨上升,這就為楊乃武案從發酵到爆炸提供了群眾基礎與傳播渠道,通過對楊乃武案等社會熱點的追蹤和報道,讓讀者產生共鳴,《申報》繼而成為輿論喉舌,成為民間遏制權力機關的工具。
綜上可觀知,要讓輿論能夠監督司法權力,審判公開是形式與手段,民眾是基礎和擴散,這一點,同期報紙只有擁有廣大讀者的《申報》能做到。
《申報》對楊乃武案的第一次報道在1874年1月6日,當時純粹出于一種對桃色新聞的獵奇心理,“禹航謀生者,素以風流放宕自豪不拘”,“賣豆漿之妻,小家碧玉”,“調謔眼波,眉語相視”。
但《申報》很快發現該案的疑點,一周后以《詳述禹航某生因奸謀命事案情》提出四疑,此后,《申報》分別在1874年1月15日、1874年4月18日、1874年7月25日零零散散寫了三篇新聞報道,分別敘述了禹航生(筆者注:即楊乃武)自殺、禹航生非自殺、禹航生姐姐走上京控之路。案件報道的第一次高潮發生在1874年12月5日所轉載的《十月初九日京報全錄》,其中記載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廣壽等的奏片,簡單陳述了楊乃武家人京控一事,其中申訴的主體為楊乃武的妻子“小楊詹氏”,代理人為“姚士法”——楊乃武表弟,申訴的理由為“楊乃武乃被葛畢氏誣陷”,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有用信息,更別提公開申訴者對自己蒙冤的具體控訴理由了。于是《申報》一針見血地發現了本案疑點產生的關鍵,一語見地指出秘密審判之弊。
(一)批評秘密審判
在楊家人京控的第二個階段,湖州知府錫光等四人共同審理時,1875年1月28日《審楊氏案略》是《申報》在楊乃武案中第一次對秘密審判的反對:
“余杭楊氏京控一案,已于初十日改在水利廳衙門晚堂訊問,僅提抱告進內,口供與京控呈底相符,問供后即退堂,并未提訊他人。嗣于十五日亥時,又在水利廳衙門提集人犯封門訊問,約有一時之久,嚴密謹慎,外間無從聞知,訊后口供亦尚難以訪悉。”[8]
京控第二個階段的第二次訊問情形,《申報》亦有刊登:
“浙省已革舉人楊乃武一案曾在水利廳衙門,已覆審四次。每當審訊之時嚴密異常,故一切口供外人無從探悉。……至于錄口供時,系龔太尊與許邑尊親筆同錄,于錄罷后彼此各藏諸袖,兩不閱視。故口供如何余人均未能訪得,第聞此事亦尚無端緒。”[9]
從《申報》的兩篇敘述可以窺見主審官本次覆審的小心翼翼,“封門訊問”,“嚴密異常”,甚至連錄口供時,承審官員都各自掩藏證詞,且不交流,以防泄露。當然,如此秘密庭審,至少可以保證如果錯判或誤判不被他人抓住把柄,可以防落人口實。至于判決是否能產生公信力,承審官并不是那么在乎。
而在1875年3月29日《余杭楊氏案又審》中《申報》第三次客觀闡述了庭審秘密的情形:
“余杭楊氏一案,前經浙省中丞派委龔太守等公,司在水利廳衙門覆審,嗣以封印,停止本館備列。前報茲悉龔太守現已晉省,會齊各官仍在水利廳衙門審問,惟此事嚴密異常,無從探聽口供。”[10]
這種秘密庭審在案件交由胡瑞瀾覆審后,依舊沒有改變,據《申報》1875年8月2日記載:
“余杭謀夫一案,胡侍郎于上月二十一日始進行轅,計當差者共有三十余人,并設有啟閉之官,每逢放水辦菜時始準開門進出一次,然亦有號牌限定時刻,不得混雜稽遲也。侍郎于二十四日晚堂在轅,提訊各犯口供,因關防嚴密,故無從探悉。”[11]
除了庭審不公開,在當事人之間、證人和被告人之間,信息亦是不公開的。決定本案的關鍵證據并不是楊乃武與葛畢氏是否有奸情,而是楊乃武是否向錢寶生買了砒霜,但《申報》發現,錢寶生和楊乃武并沒有當堂對質過。作為最關鍵的證人,楊乃武沒有在庭審現場見過錢寶生。且見1874年12月8日的《浙江余杭楊氏二次扣閽底稿》:
“錢寶生乃賣砒要證,理應當堂審問,何以縣主在花廳接見?且應將錢寶生解省與氏夫對質,方無疑竇,何以放令回家,僅取供結由縣送府?府署問官何以不提錢寶生到省,但憑縣主所送供結即為買砒實據,刑逼氏夫定案?現在覆審,甫經府憲親提,縣主方令到案,豈知錢寶生不肯到案。”[12]
此叩閽底稿為楊乃武親寫,屬于直接證據,故可證明楊乃武尚未與錢寶生對質過。1876年1月11日尚書崇實等人的奏折中也提到此問題:
“況錢寶生系賣砒要證,檢閱現供,系初審時僅在本縣傳訊一次,伺候該府向以未經親提覆鞫,是否曾與楊乃武當堂對質,案中亦未敘及。”[13]
《申報》一見針血地發現了庭審不公開之弊,此舉同時也妨礙了《申報》對案情的報道,阻礙了《申報》對案情的參與;而法庭調查不僅不對外公開,在當事人之間、當事人和證人間也不公開,此舉直接剝奪了楊乃武最有利的翻盤機會。所謂只有質證過的陳述才能成為定罪量刑的依據在當時完全不可能體現。
(二)批評拒絕公眾參與
在楊家人京控的第二個階段,湖州知府錫光等四人共同審理時,1875年4月10日《申報》刊登了作者鷲峰老樵的來稿《天道可畏》,先敘述“聽說”了的覆審兩個多月的庭審情況:
“前后共審過十數堂。聞鄰證人等及藥材店戶,均云并無此事,即葛畢氏亦已翻供,剖吐實情,竟云‘前系劉大老爺叫婦人一口咬定楊乃武,便可免我死罪,婦人因與楊某向有宿嫌,遂爾仇攀。現婦人自知萬無生理,何苦害人,反結來世獄冤仇,是以翻供’等語,方謂‘從此追問究系何人毒害,可以水落石出’。然聞問官得該婦口供后,忽又加以重刑,似深惡其翻供,曾經昏絕二次,均用冷水噴醒,而婦人仍供如前。二月十三夜復又審訊,事甚秘密,未能知其究竟。”[14]
《申報》對與報館有關的立場,用詞謹慎,因不是親歷庭審,故全部用“聞”,以表明客觀立場,同時對輿論也不至于誤導。其中真假,由讀者自己判斷。
兩日后,《申報》又登載了筆名為湖上散人的來稿《楊氏案略》,內容也是道聽途說的湖州知府錫光等四人共同審理時的庭審內容:
“余杭楊氏覆審口供一時無從探知,頃聞葛畢氏所供,其大略謂‘當未嫁時本欲與死退婚,為楊乃武逼勒不準,以是積忿于心,因夫漸貧窘,故不能安于室,夫曾有殺妻之舉,經人勸止未行,誠恐性命難保,遂起謀夫之見。以楊乃武新登桂,籍思借作護身符,故攀誣之,非真同謀也’。錢寶生亦供,藥非楊姓所買,書差教我,如此供法保無他慮。縣主又不加細拷問,至上省時縣主新對我言‘不可翻供。若經翻供,爾必死矣’,因此含糊答應。及提楊乃武哉,問監役,又以病重不起對官云事。既如此,何得妄為攀誣?想此亦未見實情,候楊某病痊再行質審。當時各加重責,而實則楊某無病,為監役所捏造也,姑即所知者備錄眾鑒。”[15]
比較以上兩則庭審報道,鷲峰老樵的《天道可畏》記載內容明確表明是“聽說”,湖上散人的《楊氏案略》用詞則較為篤定,但顯然都不是二者親歷庭審旁聽說得。但民間傳聞是真是假,《申報》表達自己也無法判斷。《申報》的態度很明確,如果允許旁聽,特別是準允媒體聽審,則報館無需選擇民眾來稿,完全可以根據記者所聞所觀來對庭審現場進行報道,即“有聞必有錄”,如此又可以保持公正。
但這種對公眾參與的排擠直到主審官換成胡瑞瀾依舊如此。1875年7月16日第2版《申報》繼續載道:
“本應將一切顛末在公堂研鞫,稗大眾咸知,以解群惑。果克如是,則本館照錄其事,亦不至輕聽傳言矣。”[16]
《申報》態度很明確,案情始末應當在公堂呈現,此即公堂存在之價值,通過公開不僅可以消除公眾的疑慮,也可以防止《申報》因聽信傳言對案情進行誤報,一舉兩得。但這種批評是無力的,在1875年10月19日《申報》又載道:
“茲聞杭友述及此案,仍經楊乃武照原供招認,已經擬罪定案矣。夫此案前既翻供不認,茲何以忽照原供乎。惜乎屢次訊問各情,外人終不得而知也。”[17]
《申報》敏銳捕捉到公眾參與有利于司法民主化,也有利于增加判決的可信度。中國古代立法上并沒有對公開審判的支持,或者說當時的執政者完全無此審判公開的司法意識,于他們而言,秘密與否,并不是通向公正審判的路徑。
(一)沿襲舊朝,或學西方
《申報》在刊發楊乃武家人京控的全部底稿后,為了督促當局司法公開,在1874年12月14日《申報》論述中國其實也有陪審歷史:
“余聞諸先輩此廳(筆者注:即贊政廳)尚系明朝所設,今則有名無實矣。蓋明制縣令聽訟,必延請同僚以及紳耆入贊政廳一同聽之。是則公是,然后定案。尚有一人非之,則其案必須覆訊。此贊政廳之所有名也。聞國初亦尚如此,后則不知何時始廢此例矣。”[18]
《申報》的評論者肯定了中國“贊政廳”的司法價值,即在明朝,具有一定地位的人如官吏與紳耆可以旁聽審判,如果都認為有罪,才判決有罪,只要有一人認為無罪,則要重審。
關于贊政廳,又叫參政亭,贊政亭,“一般設在知縣大堂兩邊,知縣可在這里經常聽到各里坊耆老、鄉紳、告老返鄉的官員等對縣里各方面事情的意見”[19](P18)。甚至有學者在考察古文化遺產還能發現贊政廳在今天的蹤影,“在大堂東側的贊政廳,是知縣的僚屬,師爺在此參贊政務,文告、政務多在這里起草簽發,門上十四個大字告誡同僚“不求當道稱能吏,愿共斯民做好人”。[20](P28)
但贊政廳的功能并不等同于現代的審判開放,其并非真正的審判公開,只是部分人群可以參與政治,如耆老、鄉紳、退休官員等享有話語權之人,處于社會底層的人無法觸及;其所謂公開并非真正的司法公開,而是一種政治監督,此乃中國古代法制行政司法不分所致。
這是《申報》在楊乃武案當中第一次領會到審判公開的正面價值,甚至在內容上,《申報》捕捉到了審判公開與陪審的某種微妙聯系,即審判權要向公眾開放。《申報》堅持著該意識,持續呼吁陪審的引進。在胡瑞瀾接手楊乃武案后,《申報》繼續表達了其對陪審的觀點:
“中西之訊案也與西國異。西國之訊案無事不在公堂,在官長,且有陪審之員;在兩造,又有各延請公正之人與夫律師狀師。并許通國之人前往觀訊,而且準令各新聞紙館之人一同抄錄。……若中國則異是。嘗見中國州縣衙門雖有大堂,而訊案時未見坐也。內外左右執事之人除門丁書差地保之外,未嘗有人也。兩造之人除階族干證之外亦未嘗有人也。訊案之地不在二堂則在客廳,除在官之役與在案之人外他人不準往觀也。是以案雖重大官亦無從訪問,不過全藉一己之聰明以揣測之。……故每遇訊案之時往往即求了結,故致畏人見聞、恐人議論又須費心再行審訊,不如禁人觀瞻,免致多費周章也。”[21]
《申報》選擇在胡瑞瀾提審楊乃武與葛畢氏前夕提出西方審訊方式,并抨擊中國審判之弊,其背后的深層意義應當是希望胡瑞瀾覆審能改變此前秘密審判格局,嘗試陪審,或者只是庭審公開,只要能解眾人之疑。但《申報》此次倡議沒有起到什么作用,胡瑞瀾庭審依然秘密。
但是,對陪審的要求、對審判公開的提倡、對學習西方司法文化的堅持,在楊乃武案中《申報》由始至終都沒有放棄。所以,在胡瑞瀾維持原判、戶科給事中邊寶泉等人為楊乃武進行聲援的同時,1876年2月11日《申報》載道:
“西國之訊案,有陪審之多人,有代審之狀師,有庭審之報館,有看審之萬民。使訊此案之時,亦皆如此,則錢寶生之結何能取?沈喻氏之押何能代?吳玉崑之稟何能匿?楊乃武之罪何能定乎?中國立法何嘗不善,各官聽訟當在公堂。公堂者,大堂也,亦欲使百姓周知,不至令民有冤耳。且平日慎選守令,諸官亦為重視民生也。乃不意世風日下,竟至如此耶。……所以特為論列者,不過奉勸世之州縣,以后如遇此大案,均遵成例,出坐大堂,秉公審訊,使合邑之人皆觀聽。一有舛誤,必能規諫。”[22]
在《申報》看來,如果楊乃武案可以采用西方審訊方式,有陪審官,有律師,有媒體,有旁聽者,則楊乃武必是無罪的,中國雖然要求承審官要在公堂庭審,所謂公堂,即向老百姓公開審判的場所,但卻沒有實行,盡管這并不難。
在刑部決定重審楊乃武一案后,《申報》再次表達報社對審判公開的觀點:
“西國之無待刑訊者亦有故。設狀師,以代兩造之辯駁;設陪審,以觀各人之是非;準上報,以采局外人之議論;準聽審,以取眾人之見聞。及至狀師詞窮、眾證確實,而承審官即耳援乏以定罪焉,不必泥定犯人之供與不供。”[23]
然而《申報》這些口誅筆伐都沒有入得官方之心,因為楊乃武案最終并沒有因《申報》的呼吁而公開審判或者引入陪審,連媒體旁聽也沒有實現。盡管陪審制當時在西方早已踐行。公元前6世紀,梭倫就在古希臘建立了赫里埃——陪審法院,只要是雅典公民就具有成為陪審員的資格,可參與案件審理。但在19世紀的中國,陪審這種民主的詞匯對中國官員乃至中國公民,都是新鮮的。
(二)允許公眾旁聽
1870年左右的清末王朝舉步維艱,一方面在鎮壓太平天國運動中已顯得精疲力盡,另一方面又要繼續面對西方對中國冷熱暴力的攻擊,租界的擴大化、會審公廨這種特殊司法機關的逐漸制度化,國人開始看到中國審判與西方審判的明顯區別:中國式審判原、被告須下跪,而英國不用;如果原被告是外國人,公眾可以旁聽,而租界以外的中國式審判,公眾不得旁聽;西方有辯護律師,國人沒有;國人注重口供,西人注重形成邏輯嚴謹的證據鏈;西人有陪審,國人根本沒聽過“陪審”,等等。自由與約束,民主與專制,理念的差異使國人猶如醍醐灌頂,西方民主的司法文化不自覺侵入,潛移默化,以至在楊乃武一案中,《申報》一直糾結的一個問題是為什么不能旁聽,非但公眾不能參與旁聽,媒體亦不得參加庭審活動。
當《申報》于1874年12月7日、1874年12月8日接連兩天刊登楊乃武家人二次扣閽原呈底稿后,其于1874年12月10日載道:
“此案眾心為之大疑,所求于各上司者,于覆審之際,毋為同僚情分所惑,須徹底研鞫,使水落石出。若果系案犯圖脫其罪,則宣示其細底,以期釋解群疑。設使查明為冤案,務必體恤民隱,使知雖為官者,猶必負罪,以昭公正也。本館屢經說及刑訊之弊,今猶不憚質言厥大事,蓋令藉此大案,以明刑訊之理,實不枉也。夫臨民各父母官,內自由廉明公正者,顧人性不一,百官之內,亦有其秕必矣,任之以刑訊之權,小民既每難于上控。故遇肆私之官,而犯人輒迫于忍屈吃虧而已。案己類是,而不聞于外者,思之不免一嘆……惟望日后各官慎之又慎,無效如此辦案,民定謂于共再世,龍圖復生也。”[24]
《申報》認為,既然公眾對此案已生疑,不管楊乃武是否有冤,應當及時向公眾公開,公眾有知情權,必須“宣示其細底”,使公眾了然于心,更勸承審官不能通過刑訊是非不分、黑白顛倒。
當然,《申報》關于審判向公眾公開的建議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是故第二次京控所換來的覆審依舊維持楊乃武死刑的原判,楊家人再次伸冤,上層給的回應《申報》轉載在1875年6月7日的《諭旨預錄》,“著派胡瑞瀾提集全案人證卷宗,秉公嚴訊確情,以期水落石出”[25],這是胡瑞瀾在本案當中的第一次出場。
當時,《申報》和公眾在知道楊乃武案可以再次覆審時,對胡瑞瀾寄予了希望,是故在確定開庭日期前,1875年7月26日的《申報》繼續呼吁:
“此搬審案不同往昔,定期水搭石出,俾此獄得成信讞也。但不知臨訊之時,準進看與否。若又如從前秘密,則各犯口供,外人仍難探悉,即本館亦無由登錄,以供天下人之覽。而天下人之疑信,約莫定其是非,是則本館之所重慮也。”[26]
《申報》希望胡瑞瀾覆審能向公眾公開,至少向媒體公開。如果媒體能旁聽,那么基于新聞人的關注事件、尊重事實的職業要求,做到“有聞必錄”,那么公眾在判斷時至少可以進行參照,不至于無端揣測,進而干擾審判。盡管“定紛止爭”是司法的目的,但公平才是司法的追求。而公平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判斷,這種判斷不能以法官一人說了算,也不是法律條文說了算,它需要考慮公眾的情緒與公眾的接受程度,這同時也是訴訟產生“既判力”背后的價值支撐。“既判力”要有權威性,除了當事人遵守,還包括公眾的認可。這也是貝卡利亞在《論犯罪與刑罰》中提出“審判公開”的深層意義,將審判和犯罪證據公開,公眾才會信服,權力才能被制約。
胡瑞瀾依舊維持原判。
直到刑部決定重審,旁聽依舊沒有實現。于是《申報》感嘆,“噫益信聽訟之不易、人情之難測矣”。[27]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近代審判公開理念的第一次系統表達,顯然是借助楊乃武事件。并非1873年只發生了楊乃武案,而是《申報》傾盡財力、人力、物力,并頂住壓力,全面對楊乃武案進行了報道,從而使得審判公開在1873年至1877年間得以細小的腳步開始在中國行走,陪審權、旁聽權等民主性權利開始進入公眾視野,特別是銷售量的上升使得《申報》讀者日漸上漲,民主權利的傳播在不可預期中越走越寬。倘沒有《申報》在這標志性的冤案中持之以恒地努力,也許中國的審判公開之路,會滯后多年。是故,楊乃武案與《申報》乃至與近代審判公開,都是相互相成、相惜相生的關系。
[1]論本館作報本意[N].申報,1875-10-11.
[2]姚遠.上海公共租界特區法院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3]1845年11月29日上海《土地章程》第1條。
[4]上海通社編.上海研究資料[C].上海:上海書店,1984.
[5]本館勸慰香山人論[N].申報,1874-1-21.
[6]龐菊愛.跨文化廣告與市民文化的變遷[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
[7]陳璇.被忽略的“上海書寫”:早期《申報》[C].所載詞人詞作研究[J].社會科學,2010(11).
[8]審楊氏案略[N].申報,1875-1-28.
[9]續述楊氏案略[N].申報,1875-2-11.
[10]余杭楊氏案又審[N].申報,1875-3-29.
[11]審余杭葛畢氏案雜聞[N].申報,1875-8-2.
[12]浙江余杭楊氏二次扣閽底稿[N].申報,1874-12-8.
[13]光緒元年十一月十四日京報全錄·刑部尚書崇實等奏折[N].申報,1876-1-11.
[14]天道可畏[N].申報,1875-4-10.
[15]楊氏案略[N].申報,1875-4-12.
[16]審案傳聞[N].申報,1875-7-16.
[17]問楊乃武案已定[N].申報,1875-10-19.
[18]論聽訟[N].申報,1874-12-14.
[19]楊學軍主編.世界自然與文化遺產(10)[M].延邊:延邊大學出版社,2006.
[20]李丁富.老百姓經濟學——溫州人經濟發展啟示錄[M].上海:光明日報出版社,2003.
[21]論中西訊案之異[N].申報,1875-6-11.
[22]書浙江諸紳公呈后[N].申報,1876-2-11.
[23]論刑訊[N].申報,1876-3-14.
[24]論余杭案[N].申報,1874-12-10.
[25]諭旨預錄[N].申報,1875-6-7.
[26]余杭葛畢氏案提訊有期[N].申報,1875-7-26.
[27]余杭大案[N].申報,1876-12-19.
D929;G219.29
A
1007-9106(2017)08-0097-07
* 本文為2016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抗戰大后方新聞史研究”階段成果(項目編號:16BXW008);2016年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訴權概念史”階段成果(項目編號:16FFX034)。
陳華麗(1985—),女,中山大學新華學院講師,華南理工大學2016年訪問學者,西南政法大學法學碩士,研究方向為司法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