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芳
(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天津 300191)
·文學與文化·
小議20世紀中國文學經典的生成
王云芳
(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天津 300191)
近些年來,文學經典的確立一再成為眾說紛紜的話題。論文回溯了以往文學經典建構的歷史,提出經典建構是一個動態過程,應著重研究經典是如何確立的以及什么人在維護的問題;分析了20世紀中國文學經典生成過程中的諸多影響因素,包括政治意識形態、外來文化思潮、文學評獎、大眾文化的興起等等;提出了經典建構過程中應注意兩點:一是文學發生的多源流、多傳統的現象,立足于世界華文文學的范圍進行篩選;二是應適當提高經典篩選的藝術標準,讓留存下來的經典越來越精。
文學經典典律構建
近幾年來,有關文學經典的問題一再成為學術界的熱點話題。20世紀中國文學由于時間的接近,曾經確立的文學經典最受質疑。自80年代中期起,學界重寫文學史的呼聲此起彼伏,現在已有許多切實的成果問世,如謝冕主編的《百年中國文學總書系》、錢理群等三人合著的《現代文學三十年》等。如果說這些成果還僅僅局限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內部建設的話,近些年來影視劇的熱播又引發了幾番討論熱潮,如“紅色經典”是否可稱得上經典?青少年當中鋪天蓋地流行的“大話經典”現象該如何對待?武俠小說大師金庸的作品一再被翻拍,在全球華人中影響深遠,是否應考慮入選經典呢?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在當下復雜多變的社會環境中,何謂經典不再具有無可置疑的答案。我們該如何對待以往的既成經典,又如何更合理地構建20世紀中國文學的經典是每一個嚴肅的文化建設者都無法回避的問題。
為什么要構建經典?經典建構的重點并非僅僅是對過去典籍的梳理篩選,關鍵在于現時的文化傳播者想要給后人留下什么樣的文學傳統。關于經典,《辭海》中提到了三層涵義:一是古代儒家的經籍。二是泛指宗教的經書;三是重要的有指導作用的權威著作。[1]這一定義現在看來盡管有些局限性,但它透露了經典存在的重要原因——它們是精選出來的一些重要文本,用于指導當下的現實生活。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不同時代,由于人們的審美需求或意識形態的差異,往往形成各異的經典譜系。儒家中國時代,經典指稱的是一些比較固定的儒家典籍,如《大學》《論語》《中庸》《孟子》等。這些典籍的崇高地位與封建時期的科舉取士制度密切相關,它們是持續了兩千多年封建皇權統治的意識形態工具。五四時期,為了推翻封建思想的統治地位,新文學運動的先驅者們以進化論為武器,提倡科學與民主。他們激進地推翻了儒家典籍的經典地位,取而代之的是一套以“引車賣漿者”之流的俗語為基礎的白話文學經典體系。1949年以后,與新中國激動人心的誕生過程相伴隨的是經典建構的又一次斗轉星移。一些自由主義作家如沈從文、朱光潛、蕭乾等雖然拿出了創作實績卻由于政治傾向而受到左翼文學界的攻擊,漸漸轉入沉寂狀態,其作品經典化的過程被人為切斷;郭沫若、邵荃麟、胡繩等新的文學建設者們以解放區文學為樣板,大力提倡“人民文藝”,新的美學原則與批評模式逐步建立。政治意識形態控制著文學經典的確立,逐漸造成了經典建構單一化的局面。50至70年代,經典的確立被看作危及現存文化體制和政治制度的嚴重問題,那個時期文學經典的名單經常隨著政治意識形態的改變而隨時變化。80年代以后,文學與政治意識形態逐漸脫離了即時膠著的狀態,經典建構再次活躍起來,重寫文學史的呼聲日起,許多作家如沈從文、梁實秋等重新浮出歷史地表;有的作家雖一直被關注,然而對其不同作品的重新關注以及闡釋層次卻豐富了許多,比如魯迅。魯迅的作品一直被奉為經典,但如果對魯迅作品的接受史做一個研究的話,相信會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經典建構的歷史有更深入的理解。
梳理經典建構的歷史,我們會發現:經典的建構是一個動態過程,何為經典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沒有統一的終極答案,但是,探討經典是如何確立的以及什么人在維護某些作品的經典地位則是一個有意義的研究課題。
談論經典的建構過程,所謂時代社會因素的影響顯然是一個籠統而又模糊的概括性表述。仔細分析梳理,它至少應包含著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
其一是來自于國家意識形態。長達兩千多年的儒家中國以及50至70年代末這兩個時間段文學經典系統的相對單一說明了一點:“當一政治或宗教機構決定對文學的社會作用表示較少的擔憂時,它才會在經典的方面構成某種自由。”[2]封建時期皇權統治通過科舉制度來指定經典并由此控制天下千萬學子的思想;建國后的三十年中情形也許更復雜一些:主流的政治意識形態或者通過文學機制使一些作者失去發表作品的機會;或者通過出版發行等行政措施使不合規范的作品無法流通,從而使許多作家作品自然地消失在讀者視野之外;或者通過文學批評來達到揚此抑彼的規范目的。總體的原則是政治第一、文學第二,所謂的文學經典必須作為意識形態工具,在現實生活中充分發揮指導、教育人民的社會功能。
其二是外來思潮的影響。在主流意識形態適當放松或者無力約束社會意識形態的情況下,外來思潮的涌入往往會為國內研究者帶來新的認識或審美模式,人們對于經典的看法會產生某些革新。比如五四時期,西學東漸,科學與民主精神的提倡不僅使人們認識到傳統思想文化形態的局限,而且文學審美上也逐漸與國際接軌。但是,出于喚醒民眾、進行啟蒙的功利性目的,新文學先驅者們引入中國的外國思潮中,來自俄國和歐洲現實主義文學占據主流地位,對社會黑暗的揭示,對灰色人生的詛咒是當時文學的明顯特征。即使重視文學表現作者內心世界的創造社,也往往以對自身病態心理的描寫來表達對舊社會的反抗和憤懣情緒。而且文學革命的倡導者,當時在新青年當中有著很大影響的胡適,亦推崇寫實主義;魯迅主張文學應以改良思想為第一事,他自身的創作成為五四現實主義成熟的標志。整體來看,在救亡圖存的社會危機的壓力下,外來文化思潮不僅對當時作家們原創經典的創作起到了指導作用,而且為后來者的經典篩選規定了大致的方向。
其三是來自文學評獎。經典的確立是一個累積的過程,文學評獎是文學作品被初步經典化的重要舉措之一。通過嚴格的篩選,文學評獎的組織者(通常是主流意識形態的代表如作協、文聯等組織)所標舉的具有特殊審美樣態的作品被確立為經典,用以規范同時期的文學創作潮流。80年代中后期以來,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社會發展策略,使文學的地位一步步邊緣化。在一部分作家哀嘆文學失去轟動效應的同時,文學的被忽略反而使其在篩選經典時擁有了更多的自由空間。
相對自由寬松的文化氛圍為經典建構帶來了某些復雜性,主要表現之一即是某些經典權威性的失落。以往經典的權威性主要是由國家意識形態或直接或曲折地賦予,文學評獎是最常見的渠道之一。近幾年來,隨著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文學評獎的種類越來越多,逐漸走向多元化。官方的文學評獎活動如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等不再是對一部作品一錘定音的法寶,許多文學評獎的過程透明度備受質疑,評獎結果也無法獲得學者們的認同。原因在于這一類評獎往往偏好現實主義原則,是否會遺漏了一些實驗性較強的佳作呢?民間文學評獎的興起,如臺灣地區的《聯合報》小說獎,其他華文地區的“東南亞文學獎”“馬華文學獎”“新華文學獎”等等,其結果往往為作品入選學院文學史提供一定的依據。不過,不可否認的是,種類繁多的民間評獎亦是泥沙俱下,有的民間大獎容易受到商業意志的影響,比如《大家》雜志設立的“大家·紅河文學獎”,獎金高達十萬元。姑且不說這重獎之下是否一定產生經典之作,由重金而引發的媒體炒作無形中塑造了一股浮躁的文壇空氣,無疑會妨礙對經典文本的生長。平心而論,文學評獎的確為經典建構提供了初步篩選的對象,但是,如何能夠撥開歷史和現實的種種迷霧,沙中淘金仍有待經典建構者去仔細的甄別。無可置疑的是,文學獎項權威性的衰落、文學評獎的多元化為多種文學審美并行不悖提供了良好的平臺,更有利于文學生態的健康發展。
其四是大眾文化對經典建構的影響。90年代以后,與經濟發展隨之而來的是大眾消費文化的勃興。以通俗流行為特征的大眾文化在人們日常生活當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甚至將純文學擠壓到了文壇的邊緣。
大眾文化對于經典建構的影響可以從三方面來講。一是,它對以往所確立的經典作品(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方面)的權威性產生了一定的消解作用,這引起了許多學院學者的驚惶。首都師范大學的陶東風教授在《大話文學與消費文化語境中經典的命運》中曾如此定義經典消費:“所謂20世紀90年代肇始的經典消費化思潮,指的是在一個中國式的大眾后現代消費文化語境中,文化工業在商業利潤法則的驅使下,迎合大眾消費欲望,利用現代的聲像技術,對歷史上的文化經典進行戲擬、拼貼與改寫,以富有感官氣息的空洞能指(如平面圖象和搞笑故事),消解經典文本的深度意義、藝術靈韻以及權威光環,使之成為大眾消費文化的構件、裝飾與笑料。”[3]應該說,他的論述抓住了一部分現代經典消費的特征,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經典之為經典,其生命力正是在不斷闡釋中滋長流傳的。經典大都涵義豐富,既有淺顯的感性層面也有深度的理性層面,不同時代的讀者自然會產生不同的解讀方式,我們大可不必過于悲觀。《紅樓夢》誕生之后續書不斷,《紅樓夢》依然是《紅樓夢》。對經典的大話式的再生產現象并不會有損于經典本身的藝術價值,以一種變形的方式撤除經典的神圣光環,讓每一個讀者都能從自身的感受出發去理解經典,這恰恰是經典能延續活力的重要源泉,也為經典文本的流行提供了更多的機會。
二是,大眾文化的流行,使得作者—編者—讀者這一文學生產鏈條上,讀者的地位日益上升,篩選者在經典確立過程中不得不更多的考慮到讀者的閱讀體驗。這一因素在金庸作品是否該入選經典的爭論中表現得最明顯。金庸的武俠小說以往僅僅在民間流行,近年來卻入選中小學教材,進軍大學殿堂,許多學者的相關論著亦不斷問世,種種跡象都顯示出一種經典化的潛在傾向。武俠小說是否能入選經典的問題不妨暫時擱置,在經典評選過程中讀者地位的日益突出倒是當下文學研究中值得注意的現象。
三是,傳播方式的優劣也會影響到后來者對經典的建構。現代聲像技術的流行,許多經典作品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為文學經典的大眾傳播提供了許多便利條件;現代人生活節奏加快,大眾更樂于接受直觀生動的影像作品,相對來說,一些無法改編的經典文本,單靠文字傳媒的流通渠道,在經典篩選過程中無疑處于弱勢。
其實,對于影響經典建構的因素做了如此多的分析,目的無非是建構一個更為合理的經典秩序,雖然這也許僅僅是個夢想。鑒于以往的經典建構中存在的一些問題,20世紀中國文學的經典建構中應該注意以下幾點:
其一,應該注意到文學發生的多源頭、多傳統現象,考察這些傳統之間的遞變、沖突,“集中于不同的文學價值觀之間的對照來篩選、確認。”[4];而且,這種觀照應該是立足于世界華文文學的范圍來看,不僅包括大陸的文學作品,還應包括臺灣、香港以及海外的現代漢語文本。
其二,20世紀的文學作品,經過五四、80年代幾次大的重新發掘整理,可供經典建構的資源已經很豐富。在進一步豐富資源視野的基礎上,應該提高篩選的標準。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所能留住的經典不應該越來越多,而應該越來越精。雖然經典地位的確立與如何闡釋等外部條件有很大的關系,但是,經典能夠流傳說到底仍是靠自身的藝術魅力,所以,“當各種論述在使作品呈現意義的歷史語境中進行典律構建時,應該設置文學各脈中的歷史最低水平線”。[4]從這個角度來講,近年來,一直爭論不休的許多紅色經典其實不應該入選經典之列,因為即使是在其自成一脈的左翼文學傳統中,它們的藝術水準也比較低;胡適的《嘗試集》開白話作詩的先河,在五四新文學的發生過程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在文學史中不可不提,但藝術審美的角度來講,則不足以入經典之列。
無可避免的,就文學經典的構建過程來說,我們當前每一個建構者的努力都只能是“歷史的中間物”,但就好像五四時期《紅樓夢》的經典化使后來者受益匪淺,所以,我們仍寄希望于今天秉承嚴肅藝術角度的經典建構同樣能澤被后人。
[1]辭海[M].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9):1144.
[2]佛克馬,蟻布思.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6):47.
[3]陶東風.大話文學與消費文化語境中經典的命運[J].天津社會科學,2005(3):90.
[4]黃萬華.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J].山東大學學報,2000(3)39-44.
I206.7
A
1007-9106(2017)01-0126-04
王云芳(1980—),女,文學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從事中國當代文學及海外華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