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毛詩補傳》的學術(shù)特色與得失

孔令環(huán)

（復旦大學 上海 200433）

戴震《毛詩補傳》的學術(shù)特色與得失

孔令環(huán)

（復旦大學 上海 200433）

戴震是清代著名的經(jīng)學大師，其《毛詩補傳》是一部既屬經(jīng)學又屬文學，內(nèi)容涉及到由先秦到清代包括天文、地理、歷法、歷史、小學、音韻學等多個領(lǐng)域的學術(shù)論著，值得深入探討。本文分三個部分進行論述：一、《毛詩補傳》的內(nèi)容與體例；二、《毛詩補傳》的學術(shù)特色；三、《毛詩補傳的》的得與失。《毛詩補傳》的學術(shù)成就最突出的表現(xiàn)在對字詞的訓解上，尤其在水地、歷算、訓詁、名物的考辯上卓有成就。其不足主要表現(xiàn)在將《詩經(jīng)》作為經(jīng)學而不是文學，造成了他解釋詩意中往往削足適履，牽強附會。

《毛詩補傳》學術(shù)特色 體例

戴震是清代著名的經(jīng)學大師，音韻、文字、歷算、地理無不精通，其成就誠如梁啟超所說：“戴東原先生為前清學者第一人,其考證學集一代大成,其哲學發(fā)二千年所未發(fā)，雖僅享中壽，未見其止，抑所就者固已震礫往祀開拓來許矣?！盵1](P4217)戴震完成《毛詩補傳》一書初稿時年僅三十歲，由于他認為該書“尚俟改正”（《與是仲明論學書》），因此在《詩比義述序》中說：“昔壬申、癸酉歲，震為詩補傳未成，別錄書內(nèi)辨證成一帙”[2](P379)，再加上生前并未刊刻傳世，因此梁啟超、錢穆等學者都沒有將其納入研究范圍，實為遺憾之事。自《毛詩補傳》問世以來，引起不少學者關(guān)注，筆者認為，對于一部既屬經(jīng)學又屬文學，內(nèi)容涉及到由先秦到清代包括天文、地理、歷法、歷史、小學、音韻學等多個領(lǐng)域的學術(shù)論著，尚有不少可供開拓的空間，可以從多個角度進行解讀，因此不辭淺陋，撰寫為文，以求教于方家。

一、《毛詩補傳》的內(nèi)容與體例

《毛詩補傳》分為序、毛詩目錄與正文三部分。

序言首先指出“思無邪”是《詩經(jīng)》的主導思想。其次闡明寫作本書的目的是摒棄漢學、宋學的門戶之見，以求盡量準確地解讀《詩經(jīng)》。最后，說明本書在體例上將先釋字詞，再推衍詩意，并明確表示把重點放在對字詞的闡釋上：“今就全詩考其名物字義于各章之下，不以作詩之意衍其說?！盵3](P125)其研究方法是詳覈古籍，在對比分析中進行解釋。

毛詩目錄首先釋“六詩”涵義，并分析賦、比、興三者的關(guān)系。其次，分為國風、小雅、大雅、周頌、魯頌、商頌進行介紹。國風按傳統(tǒng)分為十五國風，小雅、大雅按作詩年代分為鹿鳴之什、六月之什、節(jié)南山之什、楚茨之什、角弓之什、文王之什、民勞之什、云漢之什，之下分列篇章題目。每部分題下一般主要介紹詩歌產(chǎn)生的地域、時期及社會背景。在“鄭風”詩歌篇目后又專門針對“鄭聲淫”進行辯駁，認為“鄭聲淫”指的是音樂，而不是詩歌本身。

正文部分，將每首詩分為若干章節(jié)，音注與異文校勘均采取小字雙行的形式，在正文中以小字直接夾注的形式體例。音注以反切注音為主，兼用直音注音，如“北風其涼，雨于付切雪其雱?；荻煤魣笄形遥瑪y手同行戶郎切。其虛其邪讀如徐，既亟只且子余切?！盵3](P98)有時有對注音的辨析，如“有鷕雉鳴”中的“鷕”下注“以水切。與‘彌’句中韻也?；蜃饕孕∏?，非?！盵5](P190)異文?？背?jù)可靠的古籍辨別正誤，如“何彼襛矣”之“襛”“俗訛作‘秾’。依《石經(jīng)》及注疏、說文正之?！盵3](P176)“南有喬木，不可休思”中的“思”“俗本訛作‘息’。毛傳、集解‘思’字皆在‘喬木’之下、‘漢’之上。王應(yīng)麟云：‘朱子從作《韓詩》作‘休思’’。則《毛詩》、《韓詩》、朱子三家并同矣。”[3](P159)也有不同版本兩存的，如“徹彼桑土”的“土”下注“《韓詩》作‘杜’”[3](P332)。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僅《詩經(jīng)》正文中的注音多達1496處，通假字51處，異文?？?8處。注解部分有的只釋詞，有的詞義、句意均釋，還有的除釋詞句外，還對詩歌章節(jié)進行串講。往往先列《毛傳》，并根據(jù)需要依次添加《鄭箋》、《正義》、《集傳》等古籍文獻，再寫按語。按語主要有以下幾種：1.新注。對前列文獻中未曾注釋的字詞進行闡釋。2.補注。對文獻中已經(jīng)注釋但戴震認為還需要補充說明的字詞進行補充注釋。3.糾錯并改注。對前列文獻中注釋的錯誤進行糾正并在對文獻資料的反復核對、分析后提出自己的解釋。有的注釋注中有注，小注的作用是進一步詮釋注文中的字詞。從按語的內(nèi)容看，涉及到歷史、地理、天文、歷法、訓詁、音韻、名物等多個領(lǐng)域，有對字詞的解釋、注音，有對植物、動物生活環(huán)境以及形狀、特點、性能等的介紹，有對山川河流、地名的具體位置、歷史沿革的說明，有對事件發(fā)生的時代、天文現(xiàn)象的推算，可謂包羅萬象，其中最精審是要數(shù)訓詁、名物、水地、歷算，這一部分正是戴震此書的價值所在，也是戴震最自信的部分。充分顯示出青年戴震學識的淵博和識見的超人。篇后有對本詩詩意的總結(jié)，多依從《毛詩序》，如《毛詩序》沒有解釋詩意，戴震則試為闡釋，無論征引還是自己闡釋，都不出正統(tǒng)儒家思想范圍。

二、《毛詩補傳》的學術(shù)特色

（一）將《詩經(jīng)》看作儒家經(jīng)典，從經(jīng)學的角度研究《詩經(jīng)》

戴震把“思無邪”作為《詩經(jīng)》的主導思想，用之貫穿全書。他對于每一首具體詩歌詩意的闡釋都是在服從“思無邪”思想的整體框架下進行的。

關(guān)于“思無邪”，由于《詩經(jīng)》中有不少詩歌含有與封建倫理道德不符的思想，有些人在既要承認孔子的“思無邪”觀又無法回避的情況下就將其解釋為“思無邪”是要求讀者用“無邪”的眼光看待《詩經(jīng)》，以求折中。戴震不同意這種觀點，而是堅定地認為“思無邪”是《詩經(jīng)》固有的本質(zhì)特征，他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夫子之言詩也。而風有貞淫，說者遂以‘思無邪’為讀詩之事，謂詩不皆無邪思也，非夫子之言詩也。”[3](P125)在戴震眼里，“思無邪”是不言自明的一個命題，這是因為戴震把《詩經(jīng)》看作“經(jīng)”，即儒家經(jīng)典的必然結(jié)果，既然是儒家經(jīng)典，自然里面不會出現(xiàn)有違于儒家禮法的因素，所以無需證明。戴震對于具體每一首詩詩意的理解無不受此影響，甚至對于字詞的解釋也或多或少受此影響。他認為：“得其志則可通乎其辭”，即先弄明白作者作詩的意圖才能通解其中辭意。這其實是把作者創(chuàng)作的思路與讀者接受作品的思路等同了。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一般由意圖出發(fā)，進而構(gòu)思、組織文辭，形成作品。而讀者閱讀理解作品應(yīng)該遵循與之相反的途徑，即應(yīng)先讀文辭，由字、詞、句到整個篇章，在理解字詞的前提下逐漸展開對整篇作品的意蘊的理解與把握，進而理解作者意圖。戴震此說是先設(shè)定了一個先驗的恒定不變的作者意圖，再在此框架中，對詞句、詩意作出解釋，顯然是不妥的。好在他對此也持有懷疑態(tài)度，說：“作詩之志愈不可知矣，蔽之以‘思無邪’之一言，則可通乎其志。”“作詩之意，前人或失之者，非論其世、知其人，固難以臆見也。姑以夫子之蔽夫三百者，各推而論之，以附于篇題后?！憋@示出戴震在這個問題上也無十分自信。因而在解釋字詞時，首先考慮的是對古籍的考辯：“今就全詩考期名物字義于各章之下，不以作詩之意衍其說。”這才使全書最重要的部分——對于字詞的注解部分很幸運地保持了某種程度上的獨立，而基本遵循了實事求是的治學原則。因此，在解釋詩意時，戴震大部分認可《毛詩序》的觀點，將“美”與“刺”作為《詩經(jīng)》的主要內(nèi)容。雅、頌中的大部分詩篇的確是非美即刺，以美為主，戴震的解釋也很容易貼合詩意。而《國風》中卻頻頻出現(xiàn)的很難納入正統(tǒng)儒家思想范疇的作品，戴震又如何對其做出合乎經(jīng)學的解釋呢？

第一，戴震對《詩經(jīng)》作者的身份做出自己的判斷。他認為《詩經(jīng)》的作者群體都是維護儒家倫理道德的，是忠臣、圣賢：“而又有立言最難，用心獨苦者，則大忠而托之詭言遜辭，亦圣人之所取也?！盵[3](P126)?！肮史惨颊咧?，作刺者述之之言也?！盵3](P239)認為看上去不符合正統(tǒng)思想的詩歌，是“大忠”托為“詭言遜辭”，也就是說，是“代言體”，其作者的身份是忠臣圣賢，假托小人、私奔之人等的口吻所做，其目的是為了換醒人們的良知，從而消除邪僻的思想，重新回歸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懷抱。為何作者沒有被統(tǒng)治階層目為狹邪小人之類的呢？戴震認為“若以為蕩佚者之穢言，則亦不足錄焉已矣?！盵3](P240)首先將不合理發(fā)者摒除于作者群體之外，這就從根本上保證了《詩經(jīng)》與正統(tǒng)思想的統(tǒng)一性。

第二，運用多種方式將《國風》中的詩歌做出合于禮法的闡釋。要么完全曲解詩意，要么將其解釋為對不合禮法的行為的諷勸、制止。其解釋方式大致有兩種：一是從字、詞的引申義入手，將詩意引向正統(tǒng)儒家思想；二是從句法、章法結(jié)構(gòu)入手，尋覓詩歌與儒家思想相一致的成分。

在這種解詩原則的統(tǒng)領(lǐng)下，很多詩就成了對統(tǒng)治者或者儒家仁義道德的贊美，如“《汝墳》之詩，見君民之分焉，見父母之親焉，見夫婦之仁焉，非王者之風何以有此？”[3](P161)對于情詩，戴震要么把主人公理解為夫妻，且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如《關(guān)雎》，戴震依《毛詩序》之說，釋為“求賢妃”，為何“求之不得”，是故意為難他。為何故意為難？是因為表示對君王的器重。[3](P148)要么理解為止淫奔之作或女性貞節(jié)自守之作，如《桑中》、《行露》、《野有死麕》、《鄘風·柏舟》等，還有的解釋成思賢或賢者歸隱，如《靜女》、《丘中有麻》等。在一夫多妻的家庭中，正妻無嫉妒之心，如《螽斯》；小妾無論對夫君還是對正妻都充滿感恩、敬重之情，如《樛木》。棄婦詩也被曲解成賢者去國或戒淫奔，如《邶風·柏舟》被理解為與屈原去國相類：“屈原之作離騷，其辭義亦有合乎此?！盵3](182)《氓》被理解為戒淫奔[3](P224)，等等。對于《伐檀》的解釋也消解了勞動人民與統(tǒng)治者之間的矛盾，認為：“《伐檀》三章刺時也。毛詩序以為‘剌貪’，則無功而食曰貪是也。然而棄賢之刺，亦詩人之本志也?！盵3](P180)即使充滿了對統(tǒng)治者厭惡之情的《相鼠》，戴震也僅依《毛詩序》解釋為“刺無禮也”[3](P212)。對于含有人生苦短應(yīng)及時享樂等非正統(tǒng)思想的詩歌，戴震也把詩意解釋得完全符合儒家思想。如《山有樞》：“《山有樞》三章言迫促而無遠慮，所有將非其子孫之有也?！妒酚洝氛押钤?，封成師于曲沃，號曰桓叔。危不自安，故封之，然不圖所以善。后七年，潘父果弒昭侯而迎曲沃桓叔。是詩之作蓋為此與？其辭危，有朝不謀夕之憂，明曲沃將代晉也?！盵3](P180)

凡詩意缺失的，戴震試圖作出的解釋也都符合儒家思想規(guī)范。如《芄蘭》：“余疑剌躁進也。世卿擅權(quán)，則有童子而急使之服成人之佩，以受高爵厚祿者矣。賢才反辱于下而不得進，故曰‘能不我知’、‘能不我甲’，疾之之辭也。”[3](P226)《有狐》：“余疑憂國之人民離散窮窶也?！盵3](P228)

（二）在解釋字詞時，淹博、識斷、精審兼?zhèn)?/p>

雖然戴震以“思無邪”統(tǒng)領(lǐng)其《詩經(jīng)》研究，但是在解釋詞義時，并不受此束縛，正如他自己所言：“今就全詩考其名物字義于各章之下，不以作詩之意衍其說。”[3](P125)也正是這種保留和將字詞作為重點的研究思路，成就了戴震的《詩經(jīng)》學研究。梁啟超曰：“戴學所以異于惠學者，惠僅淹博，而戴則識斷且精審也?！盵4](P37)戴震的《毛詩補傳》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三個特征。

先說其淹博。經(jīng)書類著作，戴震遍引十三經(jīng)及其注疏。歷史類著作，由春秋時期的《竹書紀年》到《后漢書》，都有所征引。地理類著作主要引用了《山海經(jīng)》、《括地志》、《水經(jīng)注》、《漢書·地理志》等，訓詁音韻類著作除《爾雅》、《說文解字》外，還有陸佃《埤雅》，戴侗《六書故》，阮孝緒《字略》，劉熙的《釋名》，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李巡的《爾雅注》，張揖的《廣雅》，陳彭年、丘雍的《廣韻》等，《爾雅》注疏類的則引用了郭璞、李巡、鄭樵、舍人、孫炎的《爾雅注》和刑昺的《爾雅疏》等。研究《詩經(jīng)》的著作更是戴震征引的主要對象，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達六十多種。從引用數(shù)量來看，除《毛傳》、《毛序》、《鄭箋》、《毛詩正義》、朱熹的《詩集傳》外，引用較多的有嚴粲的《詩緝》、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韓嬰的《韓詩外傳》、王肅的《詩經(jīng)稗疏》等。此外，歷法類的有郭守敬《授時歷》，算學類的有《周髀算經(jīng)》等等，不勝枚舉。正是有了這么淵博的知識面，戴震才有能力在盡可能多的文獻資料中進行爬梳、選擇，從中找出最接近正確的答案。

再說其識斷與精審。識斷即見地和決斷。只有對事物有深入的分析探討，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而在做出判斷時，要有足夠的學術(shù)自信。精審即精密詳實。識斷與精審往往是相輔相承的，戴震以實事求是的學術(shù)態(tài)度兼取漢宋，在充分占有古籍文獻的基礎(chǔ)上進行反復、仔細的考察、辨析，考慮到問題的方方面面，最后做出自己的判斷。戴震在征引文獻時，重古、重經(jīng)，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援引文獻在唐代以前的達八十多種，儒家經(jīng)典除十三經(jīng)外，注疏類的也多達二十多種，重古是因為“詩之義隱，當以近古者證明之?！盵3](P251)因為與《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年代比較接近，從中更容易找到接近《詩經(jīng)》字詞原意的材料。重經(jīng)，一是因為經(jīng)書產(chǎn)生的年代久遠，與重古是同一意思；二是因為戴震將《詩經(jīng)》認作經(jīng)書，自然與同類的儒家經(jīng)典在義理、意脈上有相通之處。雖然戴震引用古籍甚多，但并不是盲目信從古籍，而是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發(fā)揮其精通天文、地理、歷史、算學、訓詁、音韻學的特長，對《詩經(jīng)》的一字一句進行仔細的辨析，經(jīng)常會指出毛詩序、毛傳、爾雅等書注釋的失誤。他還經(jīng)常將對古籍的考辯與以詩證詩的方法結(jié)合起來解釋詞義。如騶虞，其中一個解釋是上古的一種仁獸。但顯然與本詩的場景、事件不相符。戴震則認為：“騶，趣馬也。虞，虞人也。將之釋為“騶御”、“虞人”，在參考、辨析多種古籍的同時，結(jié)合上下文進行解釋，這種方法是最穩(wěn)妥，最容易接近原意的。

梁啟超在總結(jié)戴震的學術(shù)特長時指出：“其最專精者，曰小學，曰歷算，曰水地?！盵4](P38)此外，戴震還很擅長于對名物的考據(jù)。在《毛詩補傳》中，戴震充分發(fā)揮這些特長，對《詩經(jīng)》中的字詞進行研究。在辨析詞義上，正如錢大昕所說：“精研漢儒傳注及《方言》、《說文》諸書，由聲音文字以求訓詁，由訓詁以尋義理，實事求是，不偏主一家，亦不過騁其辯以排擊前賢?！盵5]比如用轉(zhuǎn)語釋《詩經(jīng)》就是他的一大特長。戴震精通小學，關(guān)于轉(zhuǎn)語，曾著有《轉(zhuǎn)語二十章》①。其書不傳，有序一篇，載于《戴東原集》。他把聲音的變轉(zhuǎn)分為兩類，一類是“同位”，一類是“位同”?！胺餐粍t同聲，同聲則可以通乎其義。位同則聲變而同，聲變而同則其義亦可以比之而通?！盵2](P305)“同位”為正轉(zhuǎn)，“位同”為變轉(zhuǎn)。二者都是就聲母來說的?！巴弧敝傅氖前l(fā)音部位相同，“位同”指的是發(fā)音方法相同。他認為這種方法可以補《爾雅》、《方言》、《釋名》之闕，“疑于義者以聲求之。疑于聲者以義求之”[2](P305)，因聲求義，因義求聲。如“姓，孫語之轉(zhuǎn)?！盵3](P162)“御，迎，語之轉(zhuǎn)。”[3](P165)

他經(jīng)常將同時期的古籍中與之相類似的進行歸納，總結(jié)出其中的規(guī)律，用以闡釋詞義。如在解釋“言告師氏，言告言歸”中的“言”時，戴震在舉《爾雅》釋詞的基礎(chǔ)上，又舉《易》經(jīng)“說言乎兌”，“成言乎艮”中“言”也是“辭助”（即語助詞），來解釋《葛覃》中“言告師氏，言告言歸”中“言”的意思，是很有說服力的。

他還運用以詩解詩的方法解釋字詞：“余以詩解詩，不敢舍經(jīng)從傳也。”[3](P465)有時參看同一首詩中上下文的意脈來解釋。有時對照《詩經(jīng)》中其他詩中與之語法結(jié)構(gòu)相類似的詞句來解釋。

戴震當時，漢學盛極一時，他并不為漢學、宋學派別之爭所囿，而是以實事求是為原則兼取漢宋，顯示出一代大師的氣度與胸襟。如《卷耳》認同朱熹，反對毛、鄭，《采蘋》對于主人公的解釋不認同《毛詩序》的觀點。

戴震在闡發(fā)詞義時，還經(jīng)常指出前人的錯誤。內(nèi)容包括糾正詞義、糾正時間與地理位置，糾正詩意等。

在戴震認為沒有確鑿證據(jù)的情況下，對于無法解決的問題，戴震本著不知為不知的態(tài)度，不強解，不臆測。如“毛詩序云‘季孫行父請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頌’，未聞其所據(jù)。詩僅四篇，皆為頌僖公，亦可疑也?！盵3](P148)表現(xiàn)出嚴謹?shù)闹螌W精神。

（三）對于《詩經(jīng)》的文學闡釋多有創(chuàng)見

戴震對于《詩經(jīng)》的文學性的關(guān)注相比較而言遠少于對其經(jīng)學的關(guān)注，然而卻也不少創(chuàng)見。其主要內(nèi)容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關(guān)于“六詩”的闡釋

關(guān)于賦比興。戴震認為《詩經(jīng)》中的修辭方法，不外乎此三種。而三者不是對立的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而是可以同時存在的：“然則賦也、比也、興也，特作詩者之立言置辭，不出此三者；若強析之，反自亂其例。蓋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何嘗以例拘？既有言矣，就其言觀之，非指明敷陳，則托事比擬，非托事比擬，則假物引端。引端之辭，亦可寄意比擬，比擬之辭，亦可因以引端。敷陳之辭，又有虛實、淺深、反側(cè)、彼此之不同，而似于比擬、引端，往往有之。此三者在經(jīng)中，不解自明；解之，反滯于一偏矣?！盵3](P129)如《樛木》、《麟之趾》比中有興，《葛覃》興中有賦，《黍離》、《泮水》，賦中有興。[3](P129)

關(guān)于“興”，戴震認為“興”的事物是在某一特征上與描寫對象有相似之處，因此，在看待用來起“興”的事物時要用通達的眼光看，“不泥其物類”。如《關(guān)雎》“興于和鳴”[3](P151)，《螽斯》“興于螽之眾多”。[3](P156)

關(guān)于風雅頌。戴震認為雅與頌的區(qū)別在于：“正樂，神事也。言其事神之敬，故為頌詩。無算樂，人事也。言神厘之福祿，故為雅詩。頌者，下奉上，告神明也。雅者，道德行，備訓戒也?！盵3](P474)

變風、變雅區(qū)別的根據(jù)是詩歌所反映的時代，變風也止乎禮義。他說：“風、雅之有正變也，所言者治世之正事，則為正；所言者亂世之變事，則為變。先儒謂變風有里巷狹邪之所作，豈變雅亦亂人所作乎？今人于先儒之說不敢少異，而獨指圣賢“思無邪”之書為亂言邪辭。考其說之所據(jù)，以為如春秋書亂賊爾，存之可以識其國亂無政。然春秋時諸國燕享所賦，多今人所謂淫亂之辭者。鄭六卿餞韓宣子于郊，賦其本國之淫詩，豈亦播其國亂無政乎？若曰賦詩斷章，則亦有當辨者。五倫之理，本自相通，或朋友、兄弟、夫婦之詩，用之于君臣；或男女之詩，用之于好賢。然不可以小人之言加之君子，鄙褻之事誦之朝廷、接之賓客。以是斷之，變風止乎禮義，信矣?！?/p>

他并不認為變雅低于正雅?！安赊?、出車、杕杜，漢世有謂為懿王時詩者，據(jù)詩中曰‘天子’、曰‘王命’，毛鄭解為‘殷王’，徒泥正雅作于周初爾。茍其詩得乎義之正而為治世之正事，何必非正雅邪？”[3](P143)

戴震認為不僅風、雅有正、變之分，頌也有正有變?！坝嘣唬呼旐灒炛凅w矣，然不可謂之風。其始作之也，即以為頌而作之?！盵3](P148)為何稱魯頌為變體呢？從前面所引顧炎武的話可見分曉?！邦櫻孜湓唬骸斨?，頌其君而已，而列之周頌之后者，魯人謂之頌也?！盵3](P148)是由于魯頌是頌魯國君王的，魯國從名義上說是周朝的一個諸侯國，頌之正變是以所頌對象的等級差別來區(qū)分的。從戴震對《魯頌》四詩的闡釋可以看出，《駉》頌魯僖公，《有駜》頌僖公君臣，《泮水》也被認為是“魯人頌美其君”，《閟宮》頌姜嫄，除《閟宮》②外，其他三首都是頌魯國國君的，與稱頌周朝歷代君王不同，故稱為變頌。

2.關(guān)于詩歌中的敘事

戴震認為《詩經(jīng)》的作者群體都是維護儒家倫理道德的，是忠臣、圣賢：“而又有立言最難，用心獨苦者，則大忠而托之詭言遜辭，亦圣人之所取也”[3](P126)，“故凡淫奔者之言，作刺者述之之言也”[3](P239)。認為看上去不符合正統(tǒng)思想的詩歌，是“大忠”托為“詭言遜辭”，然而此舉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詩歌作者與敘事者有時并非同一的現(xiàn)象，從而開始對敘事角度、敘事內(nèi)容與作品主題、寫作意圖之間錯綜復雜關(guān)系的探討。

戴震看到作者與詩歌主人公有時候并不一致。多次指出淫奔之詩的作者并非私奔的男女，而是為了挽救世道人心的圣賢之輩?！肮史惨颊咧?，作刺者述之之言也。”[3](P239)“詩中凡曰‘我’者，其為托詞多矣。”[3](P210)“故托為之人，代為之語，無害乎賢者閔時疾俗之意，主文譎諫之法。”[3](P210)“（《綢繆》）三章皆男女意中所自言，而必不可以出諸口者也。詩人述其意如是爾。歌之者所以使上之人聞之也?！盵3](P284)

他還看到在同一詩歌中有時會出現(xiàn)兩個甚至兩個以上的敘事者。如《卷耳》，“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以及以下兩章，主人公騎馬上山、飲酒等行為與第一章節(jié)中采卷耳的主人公身份似乎有較大距離。戴震認為：“已下曰我，皆我所懷者，想其勞苦，欲其且酌酒以解憂?！盵3](P154)將這里的“我”解釋為第一章節(jié)主人公即詩歌作者所懷念之人，登山、飲酒的行為是其懷念之人的行為。也就是說，第一章節(jié)中“嗟我懷人”中的行為主體是一位采摘卷耳的女性，而騎馬、飲酒的行為主體是她所思念的夫君，這樣就比較圓滿地解釋女性作者是遵循封建禮教觀念的，并未做出有違于禮教的行為，解決了前人從經(jīng)學角度說詩難通的矛盾。正如戴震所言：“以婦人而登山、乘馬、飲酒，雖曰托言，亦安得為貞靜專一之至乎？”[3](P155)對于連用“代言體”解釋也仍然覺得過于不合禮法的行為，戴震通過對不同敘事者的辨析做出了比較恰當?shù)慕忉?。戴震還觸類旁通，總結(jié)出征夫思婦題材詩歌的共同的敘事模式：“《卷耳》在家思外，《陟岵》在外而思家人，嗟嘆之言，詩體多如此?！奔丛娭屑扔兴紜D的話，又有征夫的話。詩歌由于體式的限制，很多詩歌中雖然出現(xiàn)兩個以上敘事主體，但并未標明哪些話出自誰口，這就為解詩帶來了難度，戴震對于不同敘事主體的解釋無疑為解詩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思路。

他還很注重解釋詩歌中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如“我，就大夫言。子，則詩人目大夫也?！盵3](P285)

戴震發(fā)現(xiàn)，有時存在時間與空間的跳躍、轉(zhuǎn)換。有的是回憶中的另一個時空，如“死生契闊”一章是“追其昔時與室家相訣別?！盵3](P187)有的是想象出的另一個時空，如《風雨》、《草蟲》、《出車》等詩：“既見君子，意之之辭也。如《草蟲》‘亦既見止’，《出車》‘既見君子’之義。”[3](P254)

3.關(guān)于辭與意的關(guān)系

戴震發(fā)現(xiàn)辭與意之間的關(guān)系很復雜。從讀者的角度看，辭與意在理解難度上有差別：“蓋名物字義，前人或失之者，可以詳覈而知。古籍具在，有明證也。作詩之意，前人或失之者，非論其世、知其人，固難以臆見也?！盵3](P254)從讀者的角度揭示了辭與意的不一致。即辭易解而意難通。他還看到辭的意思比較直接、單一，而整首詩的詩意卻比較含蓄、復雜?！坝嘧x《碩人》之詩，而知詩之為辭，與作詩之意，誠不可一概論也。是詩辭若美莊姜，而意則閔之?！洞呵飩鳌吩唬骸l(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妻。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嘌院蹰h之之意也。作詩者之意，有但求之乎辭而未必能得者，又當論其世知其人焉。凡為美為剌，類如是?！盵3](P222)

辭與意的不一致還在于有時作者用反辭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如《褰裳》中的“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并非想另尋其人，只是督促對方盡快幫助自己，“《式微》之勸歸有似怨君”[3](P251)《揚之水》也是“反辭以見意”[3](P283)。

4.詩與音樂的關(guān)系

戴震發(fā)現(xiàn)，詩歌與音樂有關(guān)系，但關(guān)系并不十分緊密。比如合樂、射節(jié)中都有《采蘋》，因而他認為“古人樂章，一詩而數(shù)用有如此?！盵3](P131)為了押韻，詩人有時會調(diào)整詞的順序。如“螽斯”有時寫作“斯螽”，是為了“便文協(xié)句爾?！盵3](P156)

此外，戴震還看到《詩經(jīng)》中的互文現(xiàn)象：“首三言嘆君子之不用；中四言譏小人之得祿；末二言以為茍用君子必不如斯，互文以見意?！盵3](P275)在詩歌的風格上，推崇溫柔敦厚的詩學風格?！胺泊叹o微而婉，善于立言類如此矣?！盵3](P322)

三、《毛詩補傳的》的得與失

（一）《毛詩補傳》的學術(shù)成就

《毛詩補傳》的學術(shù)成就最突出的表現(xiàn)在對字詞的訓解上。戴震本著實事求是的治學原則，依托其淵博的文獻知識，在很大程度上摒棄漢學、宋學的門戶之見，對《詩經(jīng)》進行逐字逐句的細讀。尤其在水地、歷算、訓詁、名物的考辯上卓有成就。在解讀《詩經(jīng)》的過程中，戴震總結(jié)出了一些解詩方法和一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在研究方法上，如“詩之義隱，當以近古者證明之?！盵3](P251)“余以詩解詩，不敢舍經(jīng)從傳也?！盵3](P465)他還對《詩經(jīng)》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因素進行歸納，如：“‘匪直也人’，接上于人如此，以起下‘秉心塞淵’，更推原其為人民者之出乎是，又能致國富也。詩中凡此類當知古人行文之法通之。”[3](P212)“凡詩稱‘豈無他人’，皆申言其意向所專，若曰不告他人而告子者，以子能恤己也?！盵3](P65)

（二）《毛詩補傳》中存在的不足與缺憾

戴震將《詩經(jīng)》作為經(jīng)學而不是文學，造成了他解釋詩意中往往削足適履，牽強附會，他認定其整體意圖是“思無邪”，再由“思無邪”出發(fā)，推衍每首詩的詩意。凡與“思無邪”相悖離的都被他用各種方式否定掉了。他對于每首詩詩意的闡發(fā)既要使之與“思無邪”的思想相一致，又要與字詞的意思相對接。在二者無沖突的情況下，自然可以兼顧，而一旦二者無法相通，則必然產(chǎn)生闡釋上的矛盾。雖然戴震將“實事求是”作為自己治學的整體態(tài)度，但由于思想與正統(tǒng)儒家思想的同一性，欲求其實，卻不一定能求到真相。意圖與效果不相一致。如《野有死麕》釋為“女子有不可犯之容”[3](P175)，邶風《柏舟》釋為與屈原的《離騷》同義[3](P182)，《靜女其姝》釋為“思賢媵”[3](P200)，鄘風《柏舟》釋為“貞婦之志”，《采葛》釋為“君心變于讒之易”[3](P229)《溱洧》釋為“止游女”[3](P250)，等等，都很難自圓其說。

此外，還有一些瑕疵則應(yīng)該是他尚未全部修訂的結(jié)果。如他在按語中的解釋很多沒有注明出處，引用文字有時與原著有出入，小雅按語明顯較少等等，然而瑕不掩瑜，這些只不過是未修訂稿常見的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

總之，戴震能在三十歲的年紀寫出這樣一部皇皇巨著，其天分之高、學識之富、識見之精是不言而喻的，正如王國維所說：“國朝三百年學術(shù)，啟于黃、王、顧、江諸先生。而開乾嘉以后專門之風氣者，則以東原戴氏為首。”[6](P103)《毛詩補傳》不僅是戴震詩經(jīng)學研究的代表性著作，也是乾嘉學派詩經(jīng)學研究的代表性著作，值得后人去學習、借鑒。

注釋：

①據(jù)《戴震散佚著作存目》：“段譜云：乾隆丁卯仲春‘成《轉(zhuǎn)語二十章》’，‘書未成’?！鼻《∶隇楣?747年，是年戴震23歲，早于《毛詩補傳》成書7年。

②戴震認為“姜嫄”不是一個姓名?！敖舱撸湫找?；嫄也者，原也，言周之原于此也。特立之文以號之也?！币虼?，頌姜嫄之德，猶如“稱廟以謚”。

［1］梁啟超.戴東原圖書館緣起［A］.梁啟超全集［M］.北京出版社，1999.

［2］戴震.詩比義述序［A］.戴震全書（第 6 冊）［M］.黃山書社，1995.

［3］戴震撰，張岱年主編.戴震全書（第1冊）［M］.黃山書社，1994（7）.

［4］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5］錢大昕.潛研堂集（39卷）［M］.戴先生震傳．

［6］趙利棟輯校.王國維學術(shù)隨筆［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I207.22

A

1007-9106（2017）011-0126-06

孔令環(huán)，復旦大學古代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古今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