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林,孟穩濤
(天津商業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134)
【法學縱橫】
憲法基本權利體系的思考
傅 林,孟穩濤
(天津商業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134)
憲法基本權利的分類是我國憲法學中的一個傳統問題,但理論界對于現有的分類并不盡如人意。文章通過對現有分類優缺點的分析,吸收了各分類的優點。同時,通過對性質上較具爭議的權利進行重新定性,進而提出平等權、自由權、社會權、政治權利、權利救濟權五種權利類型的權利分類模式。
憲法;基本權利;分類模式;平等權;社會權
憲法主要由兩大部分組成:政府組織與基本權利,其中基本權利部分最集中體現了憲法的核心價值,因而在憲法整個理論框架中具有重要地位。準確了解基本權利的內涵、相互關系、演進歷程、保障形態及限制方式,有助于進一步加深學界對憲法本質及憲政精神的理解。
將憲法規定的各項基本權利予以科學分類,既有利于憲法基本權利體系的比較研究,也有利于準確了解基本權利的真實內核。然而,學界對于基本權利的分類,可謂是異彩紛呈。在筆者查閱到的各種憲法學著作中,基本權利的分類有十數種之多,并且很少存在持完全相同的分類。通過對比各種分類,發現每種分類存在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
學界對憲法基本權利的分類可謂異彩紛呈,概括其分類視角大致有三種:學理分類、立憲例分類以及二者結合的分類模式。
1.學理分類模式。該分類模式是傳統憲法學中較常采用的一種分類模式,它僅是從理論上分析基本權利的各方面特征而做出的分類,很少考慮憲法文本中的具體權利。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容易造成基本權利的分類脫離本國的實際情況,導致與憲法文本實際規定的權利相脫節。同時,從現有的各學理分類可以看到,該種分類過于簡單、籠統,忽略了具體權利之間的差異。學理分類中較為經典的分類方法以耶利內克、蘆部信喜、柏林為代表。其中,耶利內克認為公民對國家分別存在四種地位即公民對國家的被動的地位、消極的地位、積極的地位、能動的地位,與這四種地位相對應,分別產生公民的義務、自由權、受益權、參政權。柏林將自由(權利)劃分為兩類:積極自由(權利)與消極自由(權利)。[1]蘆部信喜將人權劃分為“不受國家干涉的自由”、“參與國家的自由”、“由國家給予照顧的自由”即所謂的自由權、參政權、社會權。[2]此外,還有的以自然法思想為標準,將權利分為人類的權利與國民的權利。有的以法律效力為標準,將基本權利分為具體的基本權利與抽象的基本權利,對國家的基本權利與對第三者的基本權利。[3]
上述學理上的分類由于分類標準比較明確、單一,所以以此得出的權利類型,在權利間的內在邏輯上通常不會出現偏差,也很少出現相互之間重疊沖突的情況,并且所做出的分類可以適用于多數國家,具有普適性。但也存在一定的問題,正如學者指出的:“這些分類雖然在認識論上具有重要意義,然而都不能全面地反映許多基本權利的內涵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嬗變因素。”[4]以積極權利與消極權利為例,其實并不存在絕對的積極權利與消極權利。作為消極權利的自由權存在積極性的一面;而作為積極權利的社會權也有不同程度的消極權利性質,例如,國家對公民所享有的經濟、文化等社會權就負有不得歧視的義務。“基本權利分類方法中應反映憲法學新的發展變化與研究成果,以保證基本權利分類方法的合理性。”[5]而學理分類在此方面是有所欠缺的。
2.立憲例分類模式。該分類模式一般是以各國憲法的文本為依據的分類方式。與學理分類相比,該分類具體而有針對性,與憲法文本聯系更加緊密。但由于各國憲法文本中,基本權利規定的多樣化,導致這種分類結果過于復雜、繁瑣。似乎該分類法只是對憲法文本中的基本權利的簡單羅列,而缺少了邏輯上的內在統一性以及對各權利內在聯系的把握。我國憲法學者早年多以立憲例分類的模式對憲法基本權利進行分類,如吳家麟教授將基本權利分為十類:平等權;政治權利和自由;宗教信仰自由;人身自由;批評、建議、申訴、控告、檢舉和取得賠償權;社會經濟權利;文化教育權利和自由;婦女的權利和自由;婚姻、家庭、母親、兒童受國家的保護;保護華僑、歸僑和僑眷的權益。[6]許崇德教授主編的《憲法學(中國部分)》中將基本權利分為九類:平等權;政治權利;人身自由;宗教信仰自由;社會經濟權利;監督權;文化教育權利;請求權;特定主體權利。[7]王叔文先生將基本權利分為八類:政治權利和自由;宗教信仰自由;人身權利;監督權;社會經濟權利;教育科學文化權利;保護婦女的權利,婚姻、家庭、母親和兒童受國家的保護;保護華僑、歸僑和僑眷的權利。[8]從上述列舉的三種比較有代表性的立憲例分類中,可以很容易看到,分類結果如此繁瑣,并且相互之間差異并不是很大,從這些分類中很難找到各具體權利之間內在的邏輯關系。
3.學理與立憲例相結合的分類模式。這是目前憲法學教學中采取的較多的一種分類方法。該分類方法致力于將學理與立憲例相結合,吸取二者的優勢,力圖建立一個相對完善的、邏輯關聯性較強的、與憲法文本不相脫節的分類體系。但從分類的結果來看,也并非盡善盡美。該種分類非但沒能整合學理分類與立憲例分類的優點,反而粘附了二者的缺點。例如,胡肖華教授主編的《憲法學》將我國憲法基本權利劃分為公民在政治生活方面的基本權利,公民在社會生活方面的基本權利,公民在個人生活方面的基本權利以及對特殊人群的保護等四種類型。[9]這種分類似乎是在何華輝教授對基本權利的學理分類基礎上,結合我國憲法對特殊人群權利的保護而形成的分類。何華輝教授以人的三種屬性,即政治生活中的人、社會生活中的人和私人生活方面的人為基點,總結出與此相應的政治生活、社會生活、個人生活三類基本權利。[10]何華輝教授所劃分的三種基本權利之間可能存在著相互滲透、重疊的部分,因為很多權利似乎很難將其完完全全地界定為只屬于某一方面的權利。但是我們可以“根據某項具體的基本權利所反映的人的生活的主要方面,確定它的類別歸屬”,[11]所以總體來說,這種分類的缺陷還是能夠避免的。但胡肖華教授的書中將對特殊人群的保護與公民在政治生活方面、社會生活、個人生活方面的基本權利并列,乃是畫蛇添足,難以避免分類標準不統一的弊端。又如周偉教授將基本權利分為人權、公民權與特定人的權利三種,從形式上看,這種分類避免了分類標準不統一的弊端,但仔細推究,人權、公民權與特定人權利這三種權利實際是存在交叉的,人權及公民權也是特定人所應享有的權利。
在學理與立憲例結合的分類模式中,較具代表性的是林來梵教授的六分法:即平等權;政治權利;精神、文化活動的自由、人身的自由與人格的尊嚴;社會經濟權利;獲得權利救濟的權利。這種具體分類是較為成功的范例,不僅吸收了學理分類的優點,還充分考慮到了我國憲法文本中具體的憲法權利。本文所提出的基本權利分類較接近于林來梵教授的六分法,但在分類的理由以及個別具體權利的歸屬方面與其又有所區別。
上述三種不同的分類模式,不僅在大的分類類別上存在著區別,對于憲法中的某些具體權利的歸屬也存在著諸多差異,具體表現在下列各具體權利的歸屬上。
(一)關于傳統表達自由的權利歸屬
對于我國《憲法》第三十五條規定的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這六大表達自由,學者通常將其歸入政治權利。例如,何華輝教授以蘇聯等國憲法的規定為依據,將表達自由列為政治權利。雖然這種定性較為普遍,但并非沒有爭議。首先,表達自由指的是“人們通過一定的方式將自己內心的精神作用公諸外部的精神活動的自由”,從定義來看,表達自由與精神自由密切相關。內心的思想只有通過表達,才能公之于眾,為社會所熟悉,表達自由是精神自由的外化,如“集會和結社乃是為了實現一定的目的所形成的精神上的結合,也是基于人的精神活動所產生的一種表現形態”。其次,表達自由中的多數子權利不僅僅表現出政治權利的屬性,更多表現的是非政治權利屬性。如言論自由,政治言論自由僅是其中的一部分,除政治言論自由之外,仍包括宗教言論自由、學術言論自由、商業言論自由等等,同樣集會自由與結社自由也存在政治性與非政治性的區別。而“政治權利之界定的泛化傾向,并不利于對憲法權利規范的客觀認識以及憲法權利本身的保障。”
王廣輝教授在所著的《比較憲法學》中將表達自由(書中稱表現自由),作為與人身自由平行的權利一同列入自由權中。蘆部信喜教授將表達自由列入精神自由權中,“內心的思想或信仰,只有表明于外部、傳達于他人,始能發揮社會性的效用”。對于表達自由的這三種定性,筆者傾向于采用王廣輝教授的定性,將其作為獨立的一項權利即表達自由,列入自由權中。首先,表達自由具有與古典自由權較相似的特征,它們都主要表現為一種消極的防御性權利,主要防止公權力的侵害;其次,表達自由與精神自由不論是從保障方式還是限制手段比較,二者均存在著差距。所以基于此,本文采用相對折衷的觀點,也避免了因表達自由從政治權利中直接歸入精神自由這種跨度較大的變動,而引起相關法律的劇烈改變。
(二)關于通信自由與通信秘密的權利歸屬
學術界對于通信自由與通信秘密的權利歸屬大致存在三種觀點:或將其歸入人身權利、或將其歸入表達自由,或將其歸入精神自由。蔡定劍教授指出,“通信自由權既體現了國家對公民個人隱私權的保護,它也是實現公民言論和思想自由的一個重要形式。五四憲法是把通信權和住宅權并列在一起規定,而七五憲法和七八憲法則將通信權與言論、出版、集會、游行、示威、結社等政治權利并列在一起規定。由于通信權與上述各項權利性質有所不同,所以,現行憲法對通信權單獨列條加以規定,使其地位更加突出。”由此看出,由于通信自由與通信秘密本身性質的難以確定,導致憲法對其規定的頻繁變動。王叔文教授傾向于將其劃入人身權利中,他認為七八憲法將其與表達自由規定這一條不確切,通信自由是與人身權利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林來梵教授與蘆部信喜教授則將其歸入精神自由,因為它“是人們參與社會生活、進行思想、意思或者情感交流的必要手段,為此也是人們精神生活的一種重要類型”;《日本國憲法》則將通信秘密與表現自由作為一條進行規定。而本文傾向于將通信自由與通信秘密作為精神自由加以保護。通信自由與通信秘密是一種內心活動的表達,雖然它可以看做是言論自由的延伸,但與言論自由相比,它又增加了隱蔽性。因為通信一般總是針對特定主體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雖然通訊是意見的傳達與溝通的行為,但是其和意見自由(如言論自由)不同之處,乃在于后者系公開表達其意見之權利,秘密通訊自由則以不公開為其權利之內涵”。同時我國憲法結構上雖然將其與人身自由的相關法條規定在相鄰的位置,但并不表明該權利就屬于人身自由。因為我國憲法對基本權利的規定是采取逐條列舉的立憲模式,而不是分類立憲模式,所以條文與條文之間聯系的并不是特別緊密,并且憲法對基本權利的規定不僅體現在第二章,還散見于在其他章節。再加上我國立憲技術還不成熟,所以結構上的相鄰關系并不能說明性質上的相同。
(三)關于監督權的權利歸屬
我國憲法規定公民有批評、建議、申訴、控告、檢舉及獲得國家賠償的權利,憲法規定的這幾項權利類似于國外的訴愿權,但為了突顯出社會主義制度下人民的當家做主,我國學者多將其稱為監督權。學者一般將監督權劃入政治權利或者作為一項獨立于其它權利的單獨性權利,對于這兩種通常的做法,筆者認為皆不可取。雖然我國憲法將這六項權利以單一條文的形式予以規定,但實際上這些權利卻混雜著不同的性質:政治性權利與非政治性權利,實體性權利與程序性權利。鑒于此,本文將沿用林來梵教授的劃分方法,將六項權利分別歸屬于不同的權利分類。其中批評權、建議權、檢舉權作為監督權歸屬于政治權利。而申訴權與控告權由于性質較為復雜,則需要進行更細致的區分。申訴與控告可以分為政治性的申訴與控告、非政治性的申訴與控告,前者主要針對公權力失職或違法行為侵犯公共利益而產生,后者則針對公權力失職或違法行為侵犯本人利益而提起,前者更接近實體性權利,而后者為程序性權利。基于這些區別,本文將批評、建議、檢舉以及政治性的申訴與控告作為監督權劃歸政治權利,將非政治性申訴與控告及獲得國家賠償權歸納為一項獨立的權利即救濟權。
根據上述分析,我國基本權利體系的分類應以平等權為總括,以自由權為核心,以社會權與政治權利為補充,以權利救濟權為后盾,其中自由權又分為人身自由、經濟自由、精神自由與表達自由四項子權利,屬于學理與立憲例相結合的分類模式。
1.平等權作為一個概括性的權利,是其它各權利的前提,是實現其它權利的基礎。何華輝教授認為“平等權一定要通過他和社會其他成員的交往中才能體現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一種社會生活方面的權利。”但本文認為,平等權具有一種“籠罩作用”,其效力貫穿于第二章的所有條文中,而不僅表現在社會生活方面。我國現行《憲法》中多處體現出平等權,如第四條的民族平等,第三十三條享受權利的平等與履行義務的平等,第四十八條婦女權利的平等。平等權的這種“籠罩作用”,并不是因為它處于權利章節的首位,“而是平等權的性質使然,其它權利其前提都必須平等的對待,禁止不合理的差別待遇,否則保障基本權的意義盡失。”
2.自由權在本文的分類模式中處于核心地位。在權利發展的歷史中,自由權就一直處于核心地位,正如學者指出那樣:“基本權從其本質而言,并不是一種法益,乃是一種廣泛的自由,從而產生各種權利,特別是防御權”。自由權作為一項古老的權利,自憲法產生到現在,無一不以保障自由權為核心,體現著憲政精神。雖然近代憲法向現代憲法轉變后,國家職責由“夜警國家”向“福利國家”轉變,更加注重對社會權的保障,但并不能說明社會權取代了自由權,成為憲法所保障的核心權利。大須賀明在《生存權論》中寫到“為了確保自由權體系能夠存在下去并且能夠有效地發揮其自身的作用,社會權就成了對自由權的一種補充,一種必不可缺的新的法的規范。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社會權也承負著保障立憲主義下的市民憲法秩序的職責,在本質上是與自由權具有同樣功能的法的規范。”從自由權到社會權,并不是社會權將自由權取代,而是為了更好地保障自由權的實現。
政治權利同樣是在自由權之后產生的,在最初資產階級革命勝利后,在各國憲法中并沒有對政治權利有過多的重視。但“隨著社會的進步,人們認識到個人權利和自由與參政權有目的與手段的關系,因為沒有參政權,公民的權利和自由也就無法實現。”通過賦予公民廣泛的政治權利,維護了資產階級經濟的發展,鞏固了資產階級的統治權。政治權利是保障以自由權為核心的權利體系真正得到實施的重要保證,公民通過行使政治權利,參與國家的治理,將公民的意志上升為國家的意志,促使法規政策的形成,更好地保證權利的實施。所以從本質來說社會權與政治權利二者均是作為自由權的重要補充,為自由權更好的實現服務。
3.權利救濟權作為整個權利體系的后盾,當權利受到侵害時,權利救濟權便在此時出場。“無救濟則無權利”,權利救濟權作為權利體系不可缺少的一環,使得權利體系形成了一個完整閉合的回路。
綜上所述,本文將基本權利體系概括為:平等權、自由權、社會權、政治權利、權利救濟權五種權利類型。其中平等權作為總括性權利,統攝其它權利。自由權是權利的核心,可以細分為人身自由、經濟自由、精神自由與表達自由四項。社會權、政治權利則是自由權的延伸,為自由權服務。權利救濟權為整個權利體系提供了補救性措施,使對權利的保障不只是紙上談兵。
本文提出的憲法基本權利體系的分類模式,雖力圖避免上文所列舉的已有分類的缺點,但隨著權利的發展,權利之間影響愈深,聯系愈加緊密,很難找出一個標準使權利劃分在邏輯上完全和洽,因此,本文所提出的分類方法也依然存在諸多需要加以完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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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許崇德.憲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186.
(責任編輯:蘇 涵)
Reflections on the Constitutional Basic Rights System
FU Lin, MENG Wen-tao
(LawSchoolofTianjinUniversityofCommerce,Tianjin300134,China)
The classification of the constitutional basic rights is a traditional problem in Chinese constitutional law,but the theoretical circle is not satisfied with the existing classification. Through the analysis on the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f the existing classification, the authors absorb the advantages of each classification.At the same time, through redefining the rights with the controversial nature, they put forward rights classification models of equal rights, freedom rights, social rights, political rights, and the right of relief.
constitution; basic rights; classification mode; equal rights; social rights
2016-12-20
傅 林(1964-),男,內蒙古赤峰人,天津商業大學法學院教授,公法教研室主任,法學碩士,研究方向:憲法學、法理學; 孟穩濤(1992-),男,安徽蚌埠人,天津商業大學法學院2014級憲法學與行政法學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憲法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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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1500(2017)01-00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