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德良
(華東政法大學 法學院,上海 20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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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法實務】
民商事司法解釋的溯及力模式探討
——以民間借貸解釋為視角
謝德良
(華東政法大學 法學院,上海 200042)
我國民商事司法解釋采取“生效后新受理案件適用司法解釋”的溯及力模式,這樣的模式一方面有其創(chuàng)新性,但另一方面也有違反法不溯及既往的基本原則之嫌。此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為研究民商事司法解釋溯及力提供了最新例證。文章通過評析學界各種法學理論的原理,明確了民商事司法解釋溯及力所應采取的原則及例外,并為出臺新的司法解釋提供了改進建議。
司法解釋;溯及力;民間借貸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民間借貸解釋”)是目前審理民間借貸案件最主要的依據(jù),但該解釋自身并未規(guī)定其溯及力。從我國民商事司法解釋的通常做法和最高院《關于認真學習貫徹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通知》來看,民間借貸解釋采用的是施行后新受理的一審案件適用、尚未審結的案件不適用以及不得依其再審的溯及力模式。此模式無疑是溯及既往的,因為這意味著大量發(fā)生在民間借貸解釋施行前的案件,若在施行后向法院起訴,則其溯及既往地適用。且不說這種“創(chuàng)新的”模式會不會誘發(fā)當事人在民間借貸解釋公布后生效前蜂擁至法院起訴,僅就其不區(qū)分具體情況一概溯及既往來看,就有悖于法不溯及既往之嫌。
所謂法不溯及既往,指法律對于其生效前的法律事實,不得適用。近代以來有大量富有影響力的學說為其提供理論支撐。就大陸法系而言,莫過于既得權理論與法的安定性及信賴利益保護原則。既得權理論由德國法學家薩維尼提出,其核心觀點是“新法不應溯及既往;新法不得影響既得權”。通過既得權這一連結點,該理論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溯及力規(guī)則。而法的安定性和信賴利益保護原則,其理念是:法治國家最重要的要素是法的安定性,基于法的安定性,人民會對依現(xiàn)行法律實施某種行為而獲得某種法律后果的法律秩序產(chǎn)生信賴并在此基礎上安排自己的法律生活,而這種信賴和安排必須被國家所保護。可見,從信賴利益保護的角度看,很難說民間借貸解釋的溯及力模式是妥適的。因為其有相當部分的條款都具有“準立法”的性質(zhì)。而人們根本無法預測這些“準立法”性質(zhì)的司法解釋將以何種面貌出現(xiàn),如果強行適用于之前的行為,無疑打破了他們對當時法律秩序的信賴。因此,這樣的司法解釋溯及力模式不應再延續(xù),應確立起司法解釋不得溯及既往的原則。但是,即便是原則上不得溯及既往,司法解釋也應當有一些可以溯及既往的例外,這些例外也是本文討論的重點。
一般而言,程序法不像實體法那樣創(chuàng)造、界定和規(guī)范權利、義務,而是提供法律救濟和實現(xiàn)由實體法產(chǎn)生的權利、義務的方法或途徑。民間借貸解釋中存在著大量的程序性規(guī)定,例如,第二條、第十六條等。程序性規(guī)定可以溯及既往出于以下兩方面的原因:第一,法不溯及既往源于信賴利益保護原則,而信賴利益一般指當事人因信賴其行為時的實體法秩序而產(chǎn)生的利益。至于這種利益在將來發(fā)生糾紛時會以何種程序定紛止爭,顯然不是當事人在施行行為時所需考慮的——他只要明白,將來一旦出現(xiàn)糾紛,這些糾紛都會以一種正當程序被裁決。第二,當事人之所以不必為“正當程序”勞心費神,是因為對于法治國家而言,程序法的修改嚴格按照法定程序進行并總體趨于更科學。程序法的變動雖然也會引起程序性權利、義務的變動, 但這種變化對當事人是更加有利的。因此,對于司法解釋中的程序性規(guī)定,應從不得溯及既往的原則中排除。
雖然我國司法解釋存在著“準立法”的現(xiàn)象,但不可否認,司法解釋中的大部分條款仍屬于單純的解釋性條款。這些條款也應當被允許溯及既往,這是因為,它們是對如何正確理解法律的而作的規(guī)定,其內(nèi)容已被法律所可能具有的文義所涵蓋,因此在效力上應與被解釋的法律同一命運。概念上雖能涇渭分明地區(qū)分解釋性條款與“準立法”性條款,但在實踐中,必須有一個明確的判斷標準。由于解釋性條款是對具體法律條文的解釋,因此應當以是否有直接或間接的解釋對象作為其判斷依據(jù)。
在司法解釋直接表達了解釋對象時,基本不會產(chǎn)生判斷障礙,如《民間借貸解釋》第九條:“具有下列情形之一,可以視為具備《合同法》第二百一十條關于自然人之間借款合同的生效要件:……”。但在司法解釋并未直接表達其解釋對象時,就會出現(xiàn)判斷上的障礙。《民間借貸解釋》第三十二條借款人可以提前償還借款,但當事人另第一款規(guī)定:有約定的除外。第二款規(guī)定:借款人提前償還借款并主張按照實際借款期間計算利息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此處需對比《合同法》第七十一條:“債權人可以拒絕債務人提前履行債務,但提前履行不損害債權人利益的除外。……”
試問,如果借款人依《民間借貸解釋》第三十二條主張?zhí)崆斑€款并按實際借款期間計算利息,而出借人依《合同法》第七十一條主張此舉將損害其利益的,該作何處理?為了避免司法解釋抵觸法律,一個可行的路徑是,將《民間借貸解釋》第三十二條第二款視作對《合同法》第七十一條中“債權人利益”的解釋,即:就利息而言,《合同法》第七十一條中的“利益”在民間借貸中僅指已實際發(fā)生的利息,而不包括尚未實際發(fā)生的利息。因為對于這部分利息,債權人可以通過再貸款予以補償。可見,在司法解釋條款的表述中欠缺直接解釋對象時,并不意味著該條款就一定不是解釋性條款,因為解釋的對象可能深藏在其內(nèi)在邏輯中。但是,為了防止在判斷某一欠缺直接解釋對象的條款是否為解釋性條款時過于恣意,有必要添加一個輔助標準,即:若不將該條款視作對某法律條文的解釋,對該法律條文的理解還能否得出與該條款一樣的內(nèi)容?如果不能,則意味著該條款的內(nèi)容過于異常,超出了被解釋的法律條文可能具有的文義。因為人們不可能預見如此異常的“法律解釋”,因此也就意味著如果賦予其溯及力將違反信賴利益保護原則。故此條款就不能被視作解釋性條款而具有溯及力。
所謂有利溯及,指新法相較舊法對當事人更為有利時,應例外地賦予新法以溯及力。《立法法》第九十三條對此作了明確規(guī)定:“法律、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規(guī)章不溯及既往,但為了更好地保護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權利和利益而作的特別規(guī)定除外”。在民事法律關系中,一方權利的擴張必定導致另一方義務的增加,而一方義務的減輕也必定導致另一方權利的收縮。從這一角度看,在民事法律關系中似乎很難找到何種法律關系變動對雙方當事人都是有利的。對此,應當回歸民法的本旨去尋找答案。民法,歸根結底是民事主體自我意志的實現(xiàn)工具,這一點可以在私法自治原則的根本性地位中得到詮釋。但是承認私法自治的地位,并不意味著法律對民事行為沒有任何約束。最主要也是最嚴重的約束,就是對其效力的否定。遵循此邏輯,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當某法律規(guī)范對某民事行為的效力作出否定性評價時,該規(guī)范對行為人就是不利的。換言之,依某規(guī)范,某民事行為為有效時,該規(guī)范對行為人就是有利的。這一結論同樣體現(xiàn)信賴利益保護原則,因為當事人所最能信賴的,莫過于自己的意志。
此外,“有效即有利”的標準,并不以司法解釋明確地作出了“有效”的表述為限。《民間借貸解釋》第二十六條第一款規(guī)定:“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未超過年利率24%,出借人請求借款人按照約定的利率支付利息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第二款規(guī)定: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超過年利率36%,超過部分的利息約定無效。借款人請求出借人返還已支付的超過年利率36%部分的利息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由此可知:若民間借貸約定年利率在24%至36%的,24%范圍內(nèi)的部分,有效,超過24%的部分,債權人有保持力但無請求力,即只得保有利息但不得請求。
假設某一發(fā)生在民間借貸解釋生效前的合同約定年利率為36%,且銀行同類貸款利率為5%,若依當時的《關于人民法院審理借貸案件的若干意見》第六條,則超出銀行同類貸款利率四倍的部分(4%)完全無效;但依民間借貸解釋,則:不僅銀行同類貸款利率四倍以內(nèi)的部分(20%)有效,超出該部分但不超出年利率24%的部分(4%)也有效;除此以外的部分(12%)也非完全無效,只是欠缺請求力而已。對于上述4%的部分,顯然屬于有利溯及的范疇,但對于12%部分的“非完全無效,只是欠缺請求力”,是否也屬于有利溯及中的“有利”呢?答案是肯定的,這是因為根據(jù)舊法,當事人的意志被完全地廢棄了,而根據(jù)新法,當事人的意志仍被一定程度地保留。由此可見,“有效即有利”只是有利溯及在民法中的形式標準。實質(zhì)標準是比較新法和舊法誰更大程度地尊重了當事人的意志。
需說明的是,上述標準只適用于合同等相對性關系。因為在絕對性關系中,當事人的范圍是世上的所有人,僅賦予權利人的意志以法律效力,并非對所有當事人有利。因此在此類法律關系中,“有效即有利”并不能當然適用。
所謂空白追溯,指當新法對舊法無規(guī)定的事項作了規(guī)定時,新法對該事項即有溯及力。對于空白追溯,贊同的學者提出了如下設問:“我們不能設想,如果法律的規(guī)定有所不清或有所不周,而對其作出的司法解釋又不允許溯及既往地適用時,法官對手頭的案件該作何處理,是否意味著法官必須用不同于司法解釋的其他‘解釋’去裁判案件?”此設問對空白追溯的必要性提供了非常有力的說明。但有疑問的是:在何種情況下法律才構成“空白”?是否只要存在“空白”,即應當一律“追溯”?依本文見解,空白追溯的“空白”并不是指新法對舊法無規(guī)定的部分作了規(guī)定的全部情形,而僅指法律漏洞這一種。所謂法律漏洞,指關于某一法律問題,法律依其內(nèi)在目的及規(guī)范計劃,應有所規(guī)定而未設規(guī)定。換言之,僅僅是舊法未作規(guī)定的,尚不屬“空白”,還必須舊法未作規(guī)定的部分滿足“依其內(nèi)在目的及規(guī)范計劃,應有規(guī)定而未設規(guī)定”。
《民間借貸解釋》第十五條第一款規(guī)定:原告以借據(jù)、收據(jù)、欠條等債權憑證為依據(jù)提起民間借貸訴訟,被告依據(jù)基礎法律關系提出抗辯或者反訴,并提供證據(jù)證明債權糾紛非民間借貸行為引起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據(jù)查明的案件事實,按照基礎法律關系審理。第二款規(guī)定:當事人通過調(diào)解、和解或者清算達成的債權債務協(xié)議,不適用前款規(guī)定。”第十五條是對債務承認和債務約定所作的規(guī)定。所謂債務承認是指債務人對某一債務進行不問原因地承認的合同。所謂債務約定是指直接使債務人負擔某一債務而不問原因的合同。二者僅在用語上有所差別。從其定義可知,債務承認和債務約定的核心在其無因性,即能在多大程度上與其原因(或稱基礎法律關系)分離。由于我國《合同法》并未像《德國民法》那樣規(guī)定債務承認和債務約定,因此若遇此類案件,應構成合同法的法律漏洞,第十五條也滿足空白追溯的前提,即“空白”。雖然滿足了“空白”,是否必然導致“追溯”呢?縱觀該條確立的規(guī)則:若當事人通過調(diào)解、和解或清算,而非借據(jù)、收據(jù)、欠條等形式達成債務承認或債務約定,債務人一律喪失以基礎法律關系抗辯的權利。如果認為法官必須受空白追溯的約束,則第十五條適用無疑。但如果不作此理解,則法官得斟酌具體情況選擇是否適用。很顯然,后者更為可采。因為即便是通過調(diào)解、和解或者清算達成的債務承認或債務約定,若其基礎法律關系本身就存在意思表示錯誤甚至是欺詐,仍強制當事人履行,不僅與錯誤或欺詐的規(guī)范目的相背離,更悖于最基本的倫理判斷!其實,空白追溯這一理念本身就可以回答法官是否受其約束的疑問。之所以會有空白追溯,就在于民事訴訟奉行“法官不得拒絕裁判”的原則,換言之,空白追溯存在的意義就在于為法官無法可依卻又不得拒絕裁判時提供一條可行的裁判路徑!行文至此,答案已呼之欲出,學者們所倡導的“空白追溯”,無非就是“民事,無法律者依習慣,無習慣者依法理”中的“法理”。至于“法理”以怎樣的面貌出現(xiàn),應交付法官自由裁量。
從上文論述可以看出,我國民商事司法解釋長期遵循的溯及力模式打破了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則,使人們在行為時無法預測將來一旦發(fā)生糾紛,其行為會以何種實體法規(guī)則進行裁判,如此做法難謂與信賴利益保護原則無所齟齬。因此,建議最高人民法院日后出臺民商事司法解釋時,可以采納以下溯及力模式:第一,原則上規(guī)定司法解釋不得溯及既往,但同時排除程序性規(guī)定和解釋性條款;第二,以明文確立合同“有效即有利”的有利溯及規(guī)定;第三,以明文規(guī)定若司法解釋生效前的法律對某一事項未作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jù)具體情況選擇是否適用該司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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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建萍)
Retroactivity Mode of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Civil and Commercial——Taking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Private Lending as an Example
XIE De-liang
(LawSchoolofEastChinaUniversityofPoliticalScienceandLaw,Shanghai200042,China)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civil and commercial in China adopted the retroactivity mode that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is applied to the newly accepted cases after it takes effect”. On one hand, this mode has its innovation.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probable to violate the fundamental principal that laws shall not be retroactive. “Supreme People’s Court’s Regulation on Applicable Law to Private Lending Cases” has provided new examples to research the retroactivity of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civil and commercial. Through analyzing the principles of various legal theories, the author makes clear the adoptable principles and exceptions to the retroactivity of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civil and commercial in China and provides the improvement suggestions for making futur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s.
judicial interpretation;retroactivity;private lending
2017-04-11
謝德良(1993-),男,廣東河源人,華東政法大學法學院民商法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DF72
A
1672-1500(2017)02-01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