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楓
歷史敘事的精義、倫理關系的構建與聽覺文化的和諧
——路文彬教授學術路向探微
方曉楓
路文彬教授通過20余年的學術研究,構建了三大理論體系:對歷史訴求與文學關系的探究、對文學與倫理關系的思考、對視覺文化的批評與對聽覺文化的褒揚。路文彬認為文學想象應該是歷史記憶詩化于心靈的情感,剝離附著于歷史上的外在表象,拷問歷史與文學的本質問題:人之道德本性、人之歷史理性是文學本性傳承的核心。而和諧的倫理道德又建立于人對歷史的正確態度上。“聽覺文化”的高貴則是建立在正確歷史觀與和諧倫理觀基礎之上,重視“聽覺”使人更接近于人的本真。
路文彬;文學;歷史敘事;文學倫理;聽覺文化;視覺文化
路文彬教授多年來保持著強勁的創作勢頭,但就其本質而言,他卻是一個“經由時代的學養,確實認識到理念的,或者至少滿懷朝氣,孜孜以求認識理念的人”①。在20余年的學術跋涉中,他堅持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孜孜矻矻研讀經典、探求真理,以十余部理論專著,二百余篇批評論文的豐碩實績,在當代學術界,構建了金字塔般堅實而耀眼的思想文化建筑,并把自己的理論思考自覺或不自覺地融入了自己的創作實踐之中。
追蹤路文彬的學術路向,我明顯感到,對歷史訴求與文學關系的探究、對文學與倫理關系的思考、對視覺文化的批評與對聽覺文化的褒揚,已然成為他的學術“金字塔”上散發著思想光芒的三個棱面。由于路文彬是國內系統研究歷史敘事與中國現當代文學之間關系的第一人,也是融聽覺文化與視覺文化于文學倫理研究的第一人,故梳理其“歷史敘事”、“倫理辨析”、“聽覺價值”的逶迤思路暨學理層次,更能掂量出其理論建設與學術創新的厚重價值。
我之所以先從“歷史”的角度談起,不僅因為它是路文彬學術生涯的真正開端(博士論文:《歷史想象的現實訴求——中國當代小說歷史觀的傳承與變革》,以下簡稱《訴求》),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它是路文彬三大理念“金字塔”的基石。
路文彬選擇歷史作為文學研究的著眼點,概因中國文學與歷史有著糾纏不清的傳統,比如中國古典小說脫胎于歷史,逡巡于史傳,墨守歷史軌跡而碎步前行,所以“從形式到內容以史傳作為全部資源的中國小說,只能長期寄‘史’籬下,始終無法獲得與其平等的地位”②。在經歷了明清小說的繁盛之后,王國維、梁啟超等大師慧眼獨具于小說與歷史文體之區別,發現文學精髓,并在晚清給予文學相對合適的位置。然而掙脫歷史之韁的文學,正準備馳騁于自由天地的時候,時代卻給大聲呼吁文學獨立性的梁啟超、吳沃堯、黃人等學者開了個“玩笑”:“……歷史話語仍是人們無法割舍的關懷對象,它在岌岌可危的社會現實境況里,轉而充當著聊慰愛國志士覺醒蕓蕓眾生的精神號角。”③文學對歷史的演義本應屬于虛構,但置身于歷史粘連與集體意識的場景中,浪漫屈從于史料,演義則異化為演繹。對此,路文彬一言以蔽之:早期文學革新者對小說本身理解有偏頗,“工具性”、“教科書”等關鍵詞在一定程度上蒙蔽了文學的本質。這種蒙蔽一直影響了“五四”以降的中國現代文學走向,譬如冰心是為了“提出問題——解決問題”而寫作;魯迅是為了“引起療救的注意”、拯救苦難的靈魂而寫作……我們當然不能質疑文學家的苦痛思考與振臂疾呼,然而不能忽視的是,在開天辟地的時代洪流中,中國文學與歷史相互纏繞的關系,依然延續到共和國誕生以后。
文學有其特殊性,它往往不遵守“進化論”的制約,正如中國古典詩歌在千年前的唐代,便達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而中國文學經過現代30年的錘煉,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仿佛倒退了,其標志之一,便是拋棄了魯迅、老舍、巴金等文豪們奠定的現代文學基調,又陷入了歷史與文學的異樣糾葛。我們常說“歷史”經常“任人打扮”,況且要看清真實面目的歷史、個人的歷史、集體的歷史乃至書寫的歷史等,需要借一雙“慧眼”。我們都知道建國后的文學道路是曲折的,文學果實大多是苦澀的,人們多歸結于政治對文學的干預。對此,路文彬超越了簡單化思維,他也談政治,不過別出機杼,從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入手,考察無產階級“英雄時代”的氣息如何召喚新的文學形式與內容。與其說政治、階級、革命影響了文學,不如說是重構的歷史做出了選擇。毛澤東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也完全符合“從階級屬性刻畫人物行為,由革命斗爭感知歷史動向,這成為以后小說敘述歷史時自覺把守的重要法則,也是衡量小說重構的歷史話語是否可靠的最高圭臬”④這一道理。建國后的文學書寫成為一種權力,即歷史的書寫權力(仿造),亦即書寫歷史的權力(再造)。文學通過時代重新凝結了歷史,它是構建無產階級合法地位的現實精神保障與未來歷史保障,此時“歷史由于關聯著民族/國家的未來命運,因而上升為一種重大的使命與責任;它從此被表述為民族/國家性的凝重存在”。⑤于是,艱苦卓絕的斗爭記憶、流血犧牲的珍貴價值、合法化進程道路上的生死體驗,支撐著無產階級的歷史感,也將萬千有著類似經歷的心靈納入行走于歷史軌道上的歸屬感,這就是集體/國家意識。于是乎,“我”變成了“我們”,“人”變成了“人民”,文學創作也自然接納了這種意識,“人的文學”終于在這一刻成為集體/國家的文學。路文彬以此深切剖析,告訴我們:重寫的歷史等于“裝扮的歷史”,其本質是丟掉了更多的歷史,也意味著摒棄了更多的文學價值。“十七年文學”無疑是“國家隊”登場的最佳詮釋,被文學研究者所熟知的“三紅一創、青山保林”⑥,它們的集體表征在于:個人在集體公共空間屈從于國家固有的性質——暴力,因為“強烈的國家意識內里必然蘊藏著強烈的暴力意識,只是這種暴力在中國文學那里已經獲得合法化的前提,他是用來消滅非正義暴力的正義暴力”。⑦而且,暴力切實表現為真實的歷史狀態,文學里的暴力也切實表現為虛擬現實化的歷史狀態。“個人”、“私人”、“主觀”在這種場合,基本被隱沒了。個體在“國家文學”中的存在,無論是個人形象刻畫,還是英雄迎來最終的勝利/遭遇悲壯的犧牲,抑或是本應私密的愛情……統統被淹沒在集體中。站在當下回望“十七年文學”,路文彬沒有一味地指責:畢竟誰也不能單純地做出歷史的選擇,而在被選擇的歷史面前,他對宗璞《紅豆》、茹志鵑《百合花》的推崇,倒是顯而易見的:兩位女性作家,將個人情思的寄托和傷感,融入了歷史背景之中。這“源自心底的一道涓涓溪流”⑧,足以證明文學這只不死鳥,即便擁有沉重的翅膀,終究也會繼續飛翔。
我們終于等到了文學身上的歷史重負,隨著政治話語的轉換而逐漸輕松的時刻。新時期文學的發軔首先是以回望歷史的姿態開始了新的征程,國家統治文學領域的權威已經松動,書寫歷史的歧路逐漸回歸正途;回眸30余年前出現在華夏大地的“文學熱”,路文彬告訴我們:歷史從沒有退場,而且再次于其中凝結成富有營養的果實;雖然當年的熾熱早已冷卻,但各個階段的作家借助歷史繪制的斑斕色彩,依然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路文彬從這“萬花筒”中尋覓到了焦點:文學創作在與歷史的糾葛中需要找到真正的自我。
中國未來的小說該如何與歷史相處,路文彬告訴我們:歷史永遠在場,文學不會消亡,作家需要以獨立的人格與思考、懷揣對歷史與現實的尊敬、秉持堅定的信仰和吸納多元化的資源,才能讓歷史與文學一并迸發璀璨而迷人的光芒。
似乎沒有哪位中國學者像路文彬那樣,對中國20世紀文學的倫理問題表示出如此深切的關切與憂慮,他對文學與倫理關系的思考,成為他理論體系的重要一環。研讀他的《視覺時代的聽覺細語——20世紀中國文學倫理問題研究》(以下簡稱《細語》)之后,我感到其卷首所提倫理的“失重”⑩,堪與思考的“沉重”相等。這是因為,在現代以來思維多元化的表象之下,路文彬看到了卸下歷史負擔后的另一面:文學中,合乎情理的關系被輕忽,思維的正確規律與規則被違背。剖析20世紀的中國文學倫理道德的癥候,實則是路文彬對中國未來文學品性的前瞻性聲明:“唯有將文學始終置于倫理視域加以觀照,文學方能圓滿履行其塑造人格的重要使命。”?因為永恒于文學的只能是精煉于歷史熔爐中的倫理。
路文彬對文學與倫理關系的思考,是一以貫之并逐步深入的。在《訴求》中已有對倫理問題的思考:“十七年文學”泯滅個人的集體敘事傾向,所導致的一元化歷史敘事,導致復雜的倫理關系在文學中縮手縮腳,“仇恨”、“暴力”、“階級”等歷史異化表象卻得到了大肆渲染。他在另一著作《歷史的反動與進步的幻象》(以下簡稱《幻象》)中,提出了在學界頗有影響的“17年中國鄉村文學三論”?,問題看似直指“土地”、“空間”、“家庭”的政治政策與歷史變革,實則還是文學中的倫理問題。這是因為,中性的“土地”其實充滿情感,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不是占有與束縛,而是“相互依存彼此饋贈”?。然而受限于時代的歷史言說,“十七年小說”中的農民身份發生了異變,這種異變是披著政治、經濟與社會問題外衣的土地集體化/公有化所造成的,其惡果是打破了農民與土地倫理關系的和諧:“人們總是不能肯定土地將給人帶來些什么。人們利用土地來堅持自己的權利,征服未知世界、并表達成功的喜悅。”?同時也拆解了農民對土地所懷有的恐懼、憂慮、期待、安慰與愛護等復雜情感。這可是人(農民)——土地原本應有的詩性氣質啊!“十七年文學”就是這樣重新構建了土地的意義,賦予土地宏大生命活力的同時,也強力堵塞了農民手撫飽滿麥穗的情感釋放途徑。在此,“土地是被作為財富的主體而不是本身享受到人們的關注的”,土地成為生產與消費的工具,人(農民)成為開發土地的奴隸。與“土地”相聯系的是“空間”。在“十七年文學”中,原本自然的“荒野”空間被歷史改造成了“田野”空間,新時代的主人,其意義建立在土地所有權之上,荒野則成為被征服的對象,改造則如同戰場,最終目標則是拒斥私人公共空間的完善。然而,呼喊著與天斗與地斗的人們,若一味忘卻對自然的敬畏,那么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也就被拋之腦后了。故十七年文學的“空間”書寫,很大一部分是違背倫理的。除土地空間之外,人(農民)的棲身之所便是家庭了,“人在孤獨中誕生,家宅所提供的獨處空間有效避免了人的迷失”?。我們常說家庭是心靈的港灣,無論你在家庭感受到孤獨還是喜悅,個體之于家庭,總是意味著獲得依賴、福佑與承認。但在“十七年文學”中的家庭書寫中,我們很難看到個體身心的最終歸屬與信仰,在階級與組織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權力的公共化集體化強勢介入的那段歷史中,家庭本有的棲身之所和心靈港灣的意義被消解了:“作為私有空間的家庭對于個人已經失卻了庇護作用,相反,它只是隔絕和封閉的象征。”?于是,在家庭空間下行走的人,尤其是地位與身份改變了的女性,都到家庭之外找尋并希圖實現自身的價值。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改造荒野、興修水利等萬千人參加的公共事務,便有了名正言順的在場證明。直至想象的大家庭——“人民公社”的出現,私人空間的歸屬感、家庭成員的血親關系都被置于這一集體的硬殼中了。至于“十七年文學”中作為土地與家庭畸形空間延伸而來的“會場”空間,路文彬也對其倫理異化做了精當的闡釋:此時的農民對土地的眷戀漸失,家庭的維系力量也趨萎縮,會場的異軍突起讓個體有了參與公共權力的機會,符合倫理的農業生活狀態變成了政治生活常態:“這個會場是一處最具建設意義的權力空間,村民正在此實踐著自己作為主人的民主權利;他們的積極與自覺無不盡顯著這個空間所彌漫的關懷意識,而這也恰是作為主人所應有的襟懷。”?
在對“十七年文學”關于“土地”、“空間”、“家庭”的理論闡釋中,路文彬還剖析了農民身份轉換后產生的一些倫理問題。建國后的政治環境與時代訴求,賦予了鄉村/農民強有力的批評力量,所以“市民們的生活方式倒總能夠成為農民批判的標的”。農民從被壓迫者與輕視者轉變為“主人翁”,其歷史意義當然是正確的,但“翻身做主”的感覺稍顯越位;本應和諧、平等的城鄉關系,因“鄉村倫理原則的嚴格參照”致使城市/市民“總是有如一個可恥的被監視者”。直到新時期寬松語境的到來,文學書寫的城市與鄉村,市民與農民的關系,才發生了巨大轉折,路文彬通過對高曉生《李順大造屋》、《陳煥生上城》等作品的解讀,闡述了這種轉變;后來的“底層敘事”,又讓我們看到了“城市儼然已成農民的地獄”,農民依然還是沒有“根”的受苦受難者。面對農民身份轉換帶來的非此即彼,路文彬斷定:鄉村已不再是落后、封閉的符號,城市亦不是開放空間的標識,二者應該是心靈的互通,“倘若我們不再認識鄉村,我們也就必定無法認識城市”。
在《訴求》中,路文彬思考的另一個倫理問題,已能瞥見魯迅先生的身影:“魯迅一干作家的歷史想象在更大程度上是直接建基于現實的深刻焦慮的”。魯迅的焦慮來源于苦悶。苦悶是悲憤“吶喊”后無奈失語的“彷徨”。苦悶究其因,是作為啟蒙者的魯迅,“對自身行為不作反思,將所有問題都歸結在啟蒙對象身上”。誠如學者夏中義所言,魯迅“更寄望民眾能直面自身靈魂的萎靡與蒼白”?。其實魯迅作品呈現的萎靡與蒼白已然夠多,但仍未使作為啟蒙對象的中國民眾獲得明顯改觀,魯迅說“沒有法子”。放眼當下,魯迅的人格魅力與深邃思想依然延續至今,路文彬卻拿起了“美德”的倫理“手術刀”,以勇者的姿態,剖析了魯迅文學創作中愛的缺失和惡的膨脹。路文彬認為愛是真正屬于強者的品質,也是高貴者的強大之所在;而魯迅可憐于阿Q、祥林嫂等筆下人物,卻吝嗇了自己的憐憫之情;“憐憫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情感,它源自同類之間的共鳴……它既是給予對方的,亦是給予自身的,是命運作用之下的一種同病相憐感”?。而法國人孔特—斯蓬維爾則對可憐有了明確的界定:“可憐是從上向下體會的感覺……沒有一定的輕蔑就沒有可憐,沒有尊重就沒有憐憫。”?“從上向下”其實就是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也是精英者進行啟蒙儀式的“廟堂”。路文彬說得好:“魯迅讓自己和阿Q站在同一高度,從后者身上挑剔出了太多的過錯,這種行為本身昭示的恰是其悲憫情懷的缺席。”憐憫的缺席,意味著愛的缺失,表明阿Q與魯迅并沒有維系共同命運的紐帶,魯迅“只是用冷眼打量著這個可笑的小丑”。于是,魯迅筆下的“惡”出現了“怨”、“哀”、“恨”、“怒”等眾多分身,阿Q、祥林嫂沒有成為魯迅的“兄弟姐妹”,他們“生”易卻“活”難。從作品到作家,在考證大量材料的基礎上,路文彬直言不諱道:不安的生活狀態、敵人密布的境況、怨恨與報復交織的心態——這才是真實的魯迅;太多的冰冷充塞著魯迅的內心,僵化了他愛的勇氣和能力:這是否是魯迅沒有給予“阿Q們”自信與自尊,沒有將他們的悲劇凈化成向上向善動力的原因呢?
當然,我們不能否認魯迅先生的偉大和深廣,路文彬對魯迅的批評,所顯現的,也是“吾愛吾師,更愛真理”的學者心態,然而其批評的意義不可小覷:深入研究魯迅的精神世界與人生狀況,在當下乃至未來,顯然都具有很強的撥亂力量。比如面對互聯網“快手事件”?中農民“生吃蟲子”、“頭碎硬物”等近乎自殘的作秀,不少文人和批評家,雖依然囿于農村和城市的二元隔絕,卻還在熟練運用“底層無知愚昧——作家痛心疾首”的既定套路,在安全距離之外,帶著喚醒與拯救的目的,對底層民眾進行“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審視和批判,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我們面對的未來,其社會分層只會更加精細,底層/弱勢群體也一直會是文學藝術所書寫的對象,如果觀照者與被觀照者無法真正了解彼此,無法平等溝通,僅依靠想象和畫像,那么雙方都會成為互相矮化和戲謔的對象。
在探究文學與倫理應有之關系的時候,路文彬還指出,現代西方文明涌入中國的一個負面后果,是對“華夏中庸之道傳統”的“無情批判”,以及隨之而來的“整個社會的心態由此失去了從容與平靜”。從現代文學到當代文學,詩情、崇高與唯美被冷冰冰的“現實主義”按下了高貴的頭顱,越來越多的卑賤、丑陋與低俗出現了,“惡意”寫作出現了。對此,路文彬無意“完全否定‘惡意’寫作的文學效用,因為對丑惡人性的揭示與批判的確從來就屬于文學的一個重要職責”,他擔憂的是“‘惡意’寫作長久占據當今中國文壇的壟斷性局面”。“惡意”暗含的怨恨、色情與暴力的情緒,充斥著晦暗與絕望,像賈平凹《懷念狼》中“熱鞋底捂陰部”、莫言《豐乳肥臀》里“大炕上污穢粘血橫流”、陳應松《馬嘶嶺血案》中帶路農民謀財害命砍殺科技人員的恐怖場景等等,如此書寫不但損害了文學的高貴氣質,對大眾美善情感的熏陶與養成,也帶來了不利。由此看來,路文彬在文學與倫理關系研究的進程中,不懈提倡愛與溫暖不僅是可貴的,而且是必要的。
在路文彬的理論“金字塔”上,登上“倫理”問題的臺階,就能仰望到尊重聽覺文化價值,打破視覺文化壟斷,讓中國文學回歸聽覺傳統的理論尖頂了。在他看來,“視覺文化的核心訴求取決于視覺對象的存在是否單純出于滿足視覺本身欲望之目的;正如影像,它首先僅為視覺才產生意義,期待的主要是視覺感官的消費”?。西方文化緣于視覺感官,東方文化源于聽覺感官,兩者必然的交織帶來的不是和諧而是對抗,強勢的視覺擠壓聽覺的空間,中國現代以來自信力的喪失令聽覺節節敗退,而作為勝利者的視覺文化最終也會淪為“影像文化”而湮滅。路文彬在《視覺文化與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失聰》(以下簡稱《失聰》)一書中,大量著墨于西方視覺文化中的歷史源流,無論柏拉圖賦予靈魂以觀看的能力、笛卡爾認為思考的根底在于光與視,還是康德的視覺直觀論、海德格爾定義理念來自外觀的顯現,均顯示了西方對真理的追求“從一開始就選擇了由‘視’出發,那么接下來的便只能是一條目光之路了”。反觀中國古代,我們的祖先對世間萬象與終極規律的感知“并沒有沿著‘視’的單一理路向外伸展開去,原因就在于我們更關注的還是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借麥克·盧漢表達了這種驕傲:“中國文化比西方文化更高雅,更富有敏銳的感知力”,其合理的解釋就是中國人是“偏重耳朵的人”。然而面對西方文明而羞愧的現代中國,對視覺的訴求,遠比西方文化“表現得更為偏執”。偏執在于將畫面感取代靜心思考而使文學、文化成為消費性的產品。
3.政府綜合財務指標的科學、合理性有待界定。財務報告附表需要列示系列財務指標反映政府資產負債和財務運行情況,但其設計和應用還存在不科學。一些財務指標體系設置有待優化,內涵和計算口徑上要進行調整和完善,如政府長期負債或應承擔長期義務的分析指標很弱,政府資產運營效率和效果指標缺乏,計算上如“收入費用率”指標的費用內涵和匹配關系,“單位負債比率”的“單位負債”如何確定,“運行成本率”和“人均成本率”的“運行成本”包含的具體內容怎么確定等。同時應增加指標中自主分析指標的設置。如反映不同社會功能和經濟社會發展程度、不同地理區域和環境資源保護要求的政府差別化指標等。
就“十七年文學”而言,大肆憑借文字符號將現實生活轉化為蒼白的逼真圖景,通過“看”的單一動作,“人們就可以知曉文學作品中的內容是否精確再現了現實生活的原貌”,“思”卻滑過內心而無影無蹤。現實場面、生活圖景成為“十七年文學”再造歷史的依據,作品想象的貧乏、思考的退場、心靈的沉睡成為彼時文學的缺憾標簽;及至20世紀80—90年代甚至當下,小說的創作依然處于視覺形而上學的體制下。對此,路文彬用“讓小說走向聽覺關懷”表達了對視覺統治的反叛。他說:“聽覺同心靈之間的聯系,相較于視覺更為密切……原因就在于人的內心深處是眼睛無法抵達的,它只能借助于耳朵的傾聽。心靈的寂寞或者孤獨不是一種景象,而是一種聲音,指望眼睛是看不到的,唯有依靠耳朵方能夠聽見。同樣,心靈的痛苦與狂喜也是需要耳朵的傾聽才能被真切感受到的。”?路文彬提出了理論見解,也確實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觀點,他曾創作小說《你好,教授》回應自己發出的呼聲:“讓更多的作家創作出更多可供我們傾聽而不只是觀看的小說。”這部以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生存狀態為主題的作品,其主人公戈德遠無法觸摸精神家園的大門。作者沒有讓迷茫的戈德遠墮落成賈平凹筆下的莊之蝶,沉醉于肉體的夢魘;而借文中另一位知識分子巴東仁的生命歷程,給了戈德遠可以尋覓的足跡:面對紛繁復雜的時代和糾纏不清的關系,保留并給予心靈一份孤獨。作品沒有誘人的感官刺激和激烈的沖突矛盾,而把孤獨、思考留給了主人公,也留給了讀者內省的空間。而對飽含聽覺情感的文藝作品,路文彬也不吝褒贊:如中國古典詩歌、繪畫與音樂,就是以聽覺為中心通感于審美意境的“物我合一”:古典詩歌“肇始于求靜的聽覺領域,在孤寂的領會之中,令外物進入自己的內心”?;古典繪畫“不在于外在的熱鬧,更在于平靜之下含有笙鼓齊作的世界”;古典音樂則是“讓我們真切看到了耳朵和心靈在中國古人那里的直接聯系”。再如白連春的《背叛》,小說主人公通過給上帝寫信而堅守著弱者最后的堅韌權力,看似愚鈍的做法實則是向眾人展現對信仰的虔誠,用愛的書寫化解歷史記憶的血淋淋,更是通過聆聽寂靜去感受上帝的深邃思考。還有西班牙電影《對她說》,男主角用愛的聲音喚醒植物人的妻子;丹麥電影《黑暗中的舞者》,失明的女主角塞爾瑪,“反而通過聆聽最大限度地豐富了她同這個世界之間的聯系”;德國電影《別人的生活》中冷血的前東德秘密警察,聆聽(監聽)受害者的呢喃而做出希望被懷抱的姿態……
我們看到了一位學者對自己理念的堅持與努力。
聆聽與心靈聯系得如此緊密,聽覺就是初始的生命力,人類生存的詩意在眾聲喧嘩下依靠這種生命力得以體現,即是保持著甘于沉寂而思考的能力。老子曰“大音希聲”,這是對聽覺的本質理解,“因為最好的聆聽總是要求聽者的安靜和沉默……聲音要想被聽者很好地接受,也需注意合乎聽者心靈的安靜和沉默”。文學需要聆聽,生活亦是如此;人類需要聆聽,美德亦是如此。“聽覺世界所蘊藏的美好資源或許尚有許多未向我們敞開,但我們只有像聽覺那樣,秉持著謙卑的姿態去親近聽覺,才會感受到聽覺世界里的無限和自由。”?我們已然接受了太多類似“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人定勝天”等無畏言論的熏陶,而無畏源于無知,也與無恥為伍。無恥與美德相離相悖,“我們已然多少看到它所致力營構的時代精神針對某些美德的摒棄”。敬畏、羞澀的聽覺特質被占有欲極強的視覺快感所剝奪,“我們就這樣爭先恐后地逃避著羞恥,將無恥當作勇敢的體現,完全背離了先輩‘知恥近乎勇’(《禮記·中庸》)的偉岸人格”。這也就不難解釋社會上現在頻現“炫富”、“自揭其丑”等丑行了吧。視覺傾軋聽覺,無恥緊逼美德,可憐異化憐憫,導致惡俗壓抑愛與善,最終帶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不平等。漢娜·阿倫特斷言:“作為美德起源的可憐,已然被證實擁有比殘暴本身更為殘暴的能力。”而魯迅對祥林嫂的可憐之情帶有置身其外的歉意,緣于魯迅在“看”祥林嫂的悲慘與苦戲,而不是在“聽”祥林嫂的心聲與悲劇。現在“看”產生的距離何嘗不普遍存在?我們面對弱勢群體的“深情一瞥”何嘗不是一種可憐?因為我們“看”到了別人的不幸,卻沒有“聽”到他們的不幸。在“可憐”基礎上“發發善心”,不如珠海暴雨的大街上,一名司機與環衛工相坐于車下避雨、聊天來得自然與真切。?
如今放眼天下,信息爆炸,圖像充斥視野,“讀圖”來勢洶洶,電視/視頻節目爭先恐后地奪人眼球,林林總總,占據著我們的大腦,代替著我們的思考……這是人類的自我矮化。回避聽覺,也就沒有了自身的回應,也沒有他者的回應——人會虛無;忽視聽覺,心靈溝通的隔膜使距離感漸增——人會混沌;喪失聽覺,迎接視覺統治自身,讓放縱、占有與貪婪充斥心靈——人會麻痹。于是,在這個圖像拼接成的光怪陸離中,路文彬沒有掩飾自己的急切之情:“快快閉上眼睛,讓我們屏息聆聽一下自己的生活吧。”
從“歷史敘事”到“聽覺文化”的分析,路文彬超脫于文本的文學研究中,其實質是研究方向的調整,即把自己從文本解讀的窠臼中解脫出來,將歷史感、倫理道德、聽覺變成真正自由的主體性獨白。我們可以從路文彬構建的理論“金字塔”上看到其清晰脈絡:納歷史于哲學,照耀哲理之光的歷史參透文學敘事。歷史造就人類的命運,文學造就于人類對歷史的態度與理解。歷史的真切在于對歷史虔誠的人的心中,文學亦是如此。文學敘事應該是詩化的歷史記憶,文學想象應該是歷史記憶詩化于心靈的情感。無論風云變幻、時代變遷,作為具有數千年傳統的中國文學,歷史想象從未有過斷層,它以各種形態化身于逐行逐句中。路文彬看清了這些形態,離析出附著于歷史身上的政治、經濟、社會等實際問題,拷問著歷史與文學的本質問題:人之道德本性、人之歷史理性是文學本性傳承的核心。而和諧的倫理道德又建立于人對歷史的正確態度上,同樣反映在文學書寫的合理性與合情性之上:“理”在于對道德的尊重與歷史的敬畏,“情”在于對倫理關系的遵守與向美向善的不懈追求。至于路文彬對“聽覺文化”的敬意,則是建立在正確歷史觀與和諧倫理觀基礎上,對“歷史”與“倫理”的進一步升華,重視“聽覺”更使人接近于人的本真,善“聽”之人回溯對歷史的態度:敬畏、理性、自由而真切;善“聽”之人精粹于倫理關系的構筑:自然、和諧、至善與高貴。
作為后學,我跟隨著路文彬站在歷史河畔,思索著中國現當代文學隨波起伏的原因,感嘆于文學構建和諧關系越來越多的黯淡,神往文學恢復其原本的面目。路文彬近20年構筑的“歷史—倫理—聽覺”理論金字塔,是可以拯救當代文學癥候的苦心藥方之一。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所學專業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路文彬,其學術觸角超越了專業范疇;他對現實問題傾注了相當熱情,對當下文化多舛命運的憂思,也使干澀的理論有了接地氣的養分;路文彬沒有讓自己成為諸多失聲的知識分子中的一員,他深知知識分子須臾不能失去學者品質與操守;預見未來,他學者身上的華袞,也不會剝落成一件百衲衣。
注釋:
①費希特:《關于學者的本質及其在自由領域的表現》,《自由的體系——費希特哲學讀本》,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289頁。
②③④⑤⑧路文彬:《歷史想象的現實訴求——中國當代小說歷史觀的傳承與變革》,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36、78、117、131頁。
⑥指《紅巖》、《紅日》、《紅旗譜》、《創業史》、《青春之歌》、《山鄉巨變》、《保衛延安》、《林海雪原》,均為創作于1949—1966年間的著名長篇小說。
⑦⑩??路文彬:《視覺時代的聽覺細語——20世紀中國文學倫理問題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43、1、5、53頁。
⑨路文彬:《理論關懷與小說批判》,東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144頁。
?分別是《論“17”年中國鄉村文學中的土地意義之變》、《論“17”年中國鄉村文學中的空間政治問題》、《論“17”年中國鄉村文學中的家庭歷史變革》。
????路文彬:《歷史的反動與進步的幻象》,昆侖出版社2013年版,第67、80、80、85頁。
?費孝通:《江村經濟》,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59頁。
?夏中義:《新潮學案》,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54頁。
????路文彬:《視覺文化與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失聰》,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56、3、68、291頁。
?安德烈·孔特—斯蓬維爾:《小愛大德——人類的18種美德》,吳岳添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頁。
?快手事件:指2015—2016年部分農民在網絡平臺上直播低俗、殘酷的表演,而引起社會關注的事件。
?事發于2016年9月3日的廣東省珠海市,當時突降暴雨,環衛工人只能淋雨,一輛過路車停下來,司機招呼環衛工人趕緊上車,但環衛工人執意要將馬路打掃完,隨后,車主打開后尾箱蓋陪著環衛工人一起避雨。此舉被路人拍下傳到網上,引發熱議。
(責任編輯 劉保昌)
I206.2
A
(2017)02-0022-07
方曉楓,珠海城市職業技術學院人文與社會管理學院,廣東珠海,519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