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元
(湖北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湖北 黃石435002)
意識形態與烏托邦:明代京官送別雅集的文化學解讀
張高元
(湖北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湖北 黃石435002)
明代京官送別雅集引入朝隱文化,將預祝出行人取得卓越政績和設想出行人政暇的娛樂活動結合,創作了表征朝隱意識形態的雅集文本。此類文本充分利用敘事的語言結構,建構意識形態的意指實踐,利用普遍化、自然化手段推廣意識形態。但送別雅集祝愿的虛化情境和雅集的符號化趨向本身帶有烏托邦性,恰好說明了文人的政治處境對意識形態推廣的保護作用,顯示了中國文人與西方文人對意識形態的不同態度,豐富了文本意識形態批判的內涵。
送別雅集;朝隱;意識形態;烏托邦
中國有悠久的送別文化,文人多在送別之際,用詩歌、圖像表達離愁別緒,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佳作。據石守謙梳理,早期送別圖是“詩圖”,如李公麟的《陽關圖》是根據王維送別詩而作,到南宋基本定型為水岸送別模式,即一群人在岸邊拱手送別將遠行的人。這種送別圖模式在明代依然存在,戴進、沈周、唐寅、杜瓊都繪制過類似送別圖。這些圖像與相配的詩歌一起,主要表達離別之情,[1]還是處在偏于感傷的送別文化傳統中。但明代還出現了另一種送別圖。這些圖像產生于兩京地區官員送別外任京員的餞別會中,參與人數很多,留下了大量詩歌,圖像也不是傳統的水岸送別式,而是采用宴會形式,卻不是參與人物真實活動的再現,而是一些圖式組合的結果。送行詩歌的側重點轉向對出行人為政之暇閑適生活的設想和對出行人杰出品性的頌揚。筆者認為這些內涵與明代流行的京官雅集對香山娛樂精神的提倡有密切關系,也說明朝隱文化滲入送別雅集藝術后,將出于性情抒發的隱逸文化轉變為意識形態文本的言說,為明代意識形態文化增添了新內涵。①相關研究參看拙文《圖像、文本、意識形態》,《觀念、文學、圖像:明代京官雅集新解》,《王維的雅集圖與明初文藝風尚的轉變》。分別見《天府新論》,2013年第5期。《鵝湖》(臺灣)第38卷,第11期?!段鞑繉W刊》,2016年第1期。不同于其他雅集中,送行祝愿本身是一個虛化的結構,既便于利用文化元素強化意識形態的建構性,也能夠充分利用詩畫的媒介特性,將意識形態轉化為意愿,建構文本烏托邦,展示朝隱文化的文本之娛。本文正是在文化學視野下,揭示送別雅集的意識形態內涵,分析意識形態轉向烏托邦意愿的過程,及其中采用的修辭策略。
明代南京是文化、政治的中心,高官和畫家云集,送別出佐官員集會很多,也使得贈送詩畫合卷的藝術留戀品成為一時特有的文化現象,因此留下了大量南京官員送別外調官員的送別雅集圖與詩。由于詩歌的內容和形式都可以在下文見到,圖像卻很難在行文中展現全貌,這里先介紹一下送別雅集圖的情況。目前見到最早的京官送別雅集圖是王紱繪制,送別趙友同①趙友同字彥如,長洲人,沈實溫雅,有行誼。少篤學,從宋濓游。洪武末任華亭縣學訓導,永樂初滿考當遷,會姚廣孝言其深于醫,遂授太醫院御醫。又有言其知水事者,詔從夏原吉治水浙西(1403-1405)。其后大臣數薦其文學,及修永樂大典遂用為副總裁,又與修五經、四書、性理大全書,書成當遷翰林,以母喪去,卒于家。(參見王鏊編:《姑蘇志》卷54,《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27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859頁。)的《鳳城餞別圖》。圖像表現一舟停在岸邊,三人亭中飲酒,亭外盤石高樹,亭后兩疊山巒。另一幅是吳偉的《詞林雅集圖》。此圖是送別龍霓上任浙江的圖像。圖中畫家截取園林一角,分三組表現雅集場景,右邊兩人斗棋,一人觀看,中間一人觀書,一人觀畫,左邊兩人寫詩,一人撫琴,桌上放著飲用器具。最后一個童子捧書函侍立。園中配置玲瓏石、梧桐,一只小鳥正在啄食。從題詩的人數來看,兩次雅集的參與人數量均超過畫面人物,可知畫面不是對實際場景的再現。對照其他雅集圖像可知,[2]這些送別雅集圖也是采用既定圖式完成的。
根據貢布里希圖式理論可知,圖式既可以是成型的簡圖,也可以是偶然的墨跡。成型的簡圖以線條為主,勾勒形態,送別雅集圖中通過線條造型,以描繪人物活動為主的圖像是成型的圖式。偶然的墨跡是不規則形狀,藝術家以此為起點,不斷矯正、調整,探索現實、處理個體的手段。[3]送別雅集圖中以描繪環境為主,側重筆墨關系,追求表達特殊效果的圖像恰是由偶然墨跡發展而來。這里我們不再細致分析中西圖式的不同特色,而是回到中國雅集圖式傳統說明明代送別雅集圖式的來源和變化。
從上文對兩幅雅集圖的描繪可知,兩圖圖式來自文會圖傳統和書齋山水。歷史上著名的文會圖很多,西園雅集圖是最著名的圖像。在西園雅集圖像傳統中,畫家將宴會場景故事化為文藝活動,如飲酒、賦詩、撫琴、題壁,彈阮等。西園雅集圖雖然不見宋本真跡,圖式內容和人物風采(尤其是李公麟)還是被很多畫家傳承下來,成為表現雅集人物風采的重要圖式。吳偉的詞林雅集圖正是這種圖式在明中期的運用與回響。圖中,畫家也采用幾段故事描繪人物活動,并配有湖石、石案、各種幾何形器皿,點明宴會場景。描繪手法以白描線條為主,突出人物的彬彬風采。區別在于,官員都穿著官服,而不是道服,這是明代雅集圖比較流行的服裝式樣(如《杏園雅集圖》),顯示了官員的特殊身份,也是圖像從文人娛樂走向官場應酬的象征,攜帶大量的政治文化信息。王紱愛好元四家藝術,圖中雖表現集會,卻沒有采用歷史上直接表現宴會的著名圖式(如趙佶的文會圖),而是將宴會鑲嵌在元末書齋山水圖式中,創立了新圖式。圖中,畫家采用枯淡筆墨皴寫山石,后以濃墨點苔,中鋒勾樹干,濃墨點寫葉子,亭中安置點景人物,水面、山體均大量留白,明暗對比強烈,兩疊山體渾厚結實,恰如港灣,包圍著亭子,圖中人物也著官服,但草草勾寫,似乎正享受著野外隱居生活,令人想起朝隱的風采。
雖然圖像的風格迥異,但圖式包含的文化含義都是對一套觀念的表征。這要從雅集圖的流傳來說。雅集在元末非常興盛,其中顧瑛主持的玉山雅集尤其出名,元四家均參與過他主持的雅集,顧瑛還請張渥繪制了玉山雅集圖。根據文獻記載,此圖就是仿照西園雅集圖展示玉山人物風采的圖像。而明初流行朝堂的雅集圖也恰是在活動于江南的文人到朝廷做官后陸續出現的。圖像的持有人也非常樂意請高官題寫雅集圖,這些行為不僅給官員評價西園雅集圖,宣揚他們的雅集觀念的機會,也最終導致了明代新雅集圖式的出現。此處我們要強調的是,元末隱士和明初官員都對西園人閑適生活充滿羨慕,而明初朝中官員為閑適添加了特殊的意識形態內涵,使得閑適成為文化表征。這一點在拙文《杏園雅集圖新解》和《圖像、文本、意識形態》中已經有論述。我們接著要指出的是,為何送別雅集圖也引入意識形態內涵。大家知道,意識形態本身就是一套觀念及其實踐,朝堂之上的高官大多功成名就,基本上是朝隱觀念的實現者,朝隱中充滿對國家的感恩、頌贊,顯示了意識形態的修辭性和朝隱生活的象征性的統一,也說明了朝隱包含兩個條件:才能的杰出和享受隱逸閑適的生活。然而明代京官非常忙碌,朝隱僅僅是偶然的。根據白居易的說法,朝隱文化實現的理想空間是“留司”,即外任,政務不忙,有充足的時間舉行各種娛樂。明代的送別雅集中出行人恰好是外任的京官,顯然符合此種情境。又因為白居易及其追隨者本身也是杰出政治人才,開拓出一個象征朝隱文化的意象群。送行人抓住這筆文化資源,設想出行人的朝隱生活,預祝他們取得同樣的政績。所以,朝隱的兩個條件集中在出行人身上,為送別雅集中朝隱文本的撰寫準備了條件。只是根據出行人情況不同,祝愿的偏重點也不同。在鳳城餞別中,出行人輔助宰相治理河水,送行人都有江南生活經驗,側重設想歸家的生活。在詞林雅集中,出行人治理浙江,這里名宦留下太多豐功偉績,形成政績的歷時豐碑,送行人側重頌揚出行人的杰出才能和預祝新政績的取得。顯然從深層的朝隱內涵來看,兩圖是“異貌同質”的朝隱意識形態的表征。
朝隱從私人性情感抒發到意識形態的表征,經歷了議論化、名詞化的復雜過程。與官場雅集中朝隱文化的表現通過一定觀念說明一樣,送行雅集也是通過觀念來完成意識形態宣揚。從明代京官送別雅集文藝中可知,官員或宣明政治閑暇的樂趣,或頌揚個人杰出才能,或吹捧國家的褒獎等,這些顯然與“為政”有密切關系,姑且稱為“為政文藝”,其中包含的獨特觀念,正是他們宣揚的意識形態,簡稱為“為政文藝”的意識形態。為政文藝意識形態的起源是以閑適的文藝活動表達情懷。白居易不僅是朝隱說的提倡者,①白居易提出“中隱說”,認為隱居朝市太喧鬧,不如隱居在“留司官”,混跡出處之間,不忙也不閑,可以使身心吉安。明代京官送別雅集正好是送官員到地方為政,算是中隱。不過,在明代語境下,中隱與朝隱沒有什么區別。這些不同位置的官員基本上都有隱居鄉間和為官朝廷兩種經歷,并且中隱文化包含的活動,普遍被這兩群人使用,沒有什么本質區別。這里我們不去辨析朝隱與中隱的區別,實際上,二者只是處于不同地方,就他們同時服務于國家來說,二者是同質的。為了簡便,我還是稱之為朝隱主題。也通過一系列的意象創造了朝隱文化。朝隱意象通過象征某種社會身份才轉化為意識形態的表征。這種轉化是通過評定歷史人物、贊美藝術行為、提倡道德行為、頌揚政績等完成。這里我們借用羅蘭·巴特的專有名詞概念,將朝隱看成一個集合概念,分析明代送別雅集中意識形態的具體內涵。
專有名詞是羅蘭·巴特在《普魯斯特和名字》中使用的概念,主要有三種屬性:本質化之力(它只能指示一個所指者),引述之力(人們在說出它時可以為包含在其內的一切本質任意定名)和探索之力(當人展開一個專有名詞時有如在進行一次回憶)。所以,專有名詞是記憶的一種語言形式。在文藝作品中是意素性形象聚合,包含著若干場景,首先以不連續的、反常的方式產生,然后被聚合為一段小故事,按照換喻把全部場景的若干單元聯系起來。[4]送別雅集中,意識形態是一些觀念的集合,也是那個所指者,朝隱是其專名。朝隱是開放的,由一些形象化意素來說明,引述其中一些意素自然可以引向本質,也可以得到本質之名。朝隱所涉及的體驗也是參與人曾經有,或習得的經驗,是一種回憶。這些回憶、片段的意象素也在詩歌中,通過換喻組合,隱喻替換,自然以故事、場景出現,形成完整的意義。意義本身的跳躍性、觸發性和開放性,出行人的獨特才能,送別雅集提供的未來時空,為新的朝隱實踐提供了可能性,并指向未來的朝隱實踐。明人正是利用朝隱專名,將意識形態解析為聯系的片段,通過包含判斷的意象名詞實現。
根據白居易的《池上篇》和明代文人對朝隱生活的描繪可知,朝隱展示的是“富貴的快樂”,相對于貧窮的快樂。明代官員也是在這個意義上體驗朝隱,比如三楊就反復謳歌白式快樂。但針對出外赴任的官員,朝隱成為未來的期許,雖然可以鏈接往昔的經歷,畢竟還是虛化的祝愿。明代官員赴外任職一般有很重要的任務,顯示了國家的恩寵和人才的杰出,恰是朝隱的前提。在明人認識中,因杰出而恩寵,才可以有閑暇隱居。送別雅集中,人們正是抓住這一朝隱邏輯,來推送未來的朝隱。所以,他們把目光集中在二者上,用系列專有名詞建構送別雅集的朝隱邏輯。鳳城餞別是送行朝廷大使趙友同輔助宰相夏原吉治理浙西水患的餞別宴會。送行人將趙友同受到重用評定為“晝錦榮殊甚,歸承寵渥優”[5]。側重點在對國家的頌揚。詞林雅集是送中央政府官員龍霓到浙江任職的雅集。羅紀《文會贈言》指出:“豪杰之才得其地與權,真可以有為”②序言引自《詞林雅集圖》附錄文,參見單國強:《吳偉-詞林雅集圖-卷考析》,故宮博物院院刊2009年第4期。,側重在對杰出才能的肯定。如果擴大兩個關鍵詞的意素,可以發現一系列建構朝隱的專有名詞。在鳳城餞別中,分別是“使節”、“晝錦”、“寵渥”、“君命”、“誓許國”、“澤災勢懷襄”、“師堅章”、“舊業菱花”、“秋風鷗鷺”、“紫蟹銀魚”、“野橋籬落”。這些專有名詞(國有難,承君命,誓許國,錦還鄉,閑適生活)構成因果鏈條,既是時間關系,又充足了朝隱的意義。在詞林雅集中,分別是“豪杰士”、“浙大藩”、“僉事憲臣”、“持憲節”、“為之權”、“天下可以為,有一定之勢”、“臣節”、“利民”、“貪廉”、“考績”、“烈魂”、“使君臨江看潮戲”,③這些詞匯引自《詞林雅集圖》附錄詩歌,參見單國強:《吳偉-詞林雅集圖-卷考析》,故宮博物院院刊2009年第4期。這些名詞圍繞著人才杰出、持節出憲、政績可待、娛樂活動說明朝隱的內涵。兩組詞匯既在歷時中推進雅集敘事,又縱向上聚合人物杰出特性,形成了送別雅集(歷時敘事和縱向隱喻)的意指模式。送別表達祝愿本是實情,不一定具有意識形態,但是此處祝愿的內容與意識形態同一,其實現成為意識形態的效果和表征,轉為意識形態話語。所以,明代的送別雅集把朝隱的當下快樂,轉化為未來的快樂??M繞在他們心中的朝隱之樂也成為嚴肅意識形態的虛幻外衣,充盈著虛假與烏托邦的成分。
根據符號學的觀點,意識形態存在于很多階級社會,不僅表現為一套價值觀念,而且是重要的意指實踐,已經“自然化”到日常生活中,形成了特殊的符碼系統,[6]通過話語敘事發揮作用。這種實踐的典型形式是文本。在文本中,意指實踐在兩個層面上發揮作用:修辭策略和意指結構。意指結構是基本敘事結構,也是主導意義建構和展開的主要模式。在敘事學語境下,文本主要通過敘事的兩種語言結構(橫組合和縱聚合,巴特稱為組合或切分)發揮作用。在巴特看來,在敘事的語言結構中,橫組合是運作,涉及故事的敘述,縱聚合是真正的語義單元,指涉所指,比如人物的品德、故事的環境等。兩種結構有典型的文本:民間故事和心理小說。[7]隨著文本包含內容的增多和結構的復雜,橫縱關系是根據需要,貫穿于文本中。詩歌從敘事或抒情的單一模式下解脫出來后,發展出集敘事、議論、抒情等多種表達方式為一體的文本形態,橫縱關系也相應被藝術家用于文本的不同段落,形成了豐富的結構關系。當這種關系是特定的意識形態觀念和相應地生活方式的表征時,就開始發揮意識形態的意指作用。明代京官送別雅集的圖文對意識形態的表征恰是這兩種結構的體現。
鳳城餞別的原因是浙西發洪水,朝廷派官員去治理,事件重大,任務艱巨。送別人有意識以橫向歷時時間展開送別敘事??v觀送別人的題詩,主要有三種敘事時間。一種送別的真實時間,如“孤帆斜日/龍江發/到家/曉發”,“十月/霜降/一夜到/日邊回/春色早”,交代送別時間、設想到家和歸來時間,保證送別的客觀實在性。一種通過因果關系,暗含時間,如“君命-使節-寵渥”,“誓許國-師堅章-晝錦”,從國家任命,官員宣誓,到晝錦歸家,顯然是互為因果關系,也是政治活動時間,既先于送別時間,又貫穿送別時間,最后引出歸家的閑暇活動時間。這種時間是送別雅集的主導時間,也是送別雅集的時間結構,決定了送別雅集敘述的橫向組合關系。最后一種是朝隱時間,也是想象性、非真實時間。如“童時/幾度秋/舊釣游/舊業/故人/舊隱/耆舊,夢落/想得”。確切地說,這組時間是歷史記憶,是他們曾經有過的生活,但通過趙友同的回歸,即將復活,成為未來時間,并以空間的對立為基礎,如“日邊-江南”,“宦游-鱸魚”,①此段詞匯均引自《鳳城餞別圖》題寫詩歌,第46頁。既是政治隱喻的,又是朝隱的特屬標志空間。
詞林雅集是送別龍霓到浙江任僉事。僉事在明代是提刑按察使司的屬官,處理兵備、提學、撫民、巡海、清軍、驛傳、水利、屯田、招練、監軍等事宜,責任比較重大,但并沒有明確任務。②參看明史《職官之四》“提刑按察使司”條。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一人,正三品,副使,正四品,僉事無定員。正五品。浙江二:曰浙東道,曰浙西道。按察使,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糾官邪,戢奸暴,平獄訟,雪冤抑,以振揚風紀,而澄清其吏治。大者暨都、布二司會議,告撫、按,以聽于部、院。凡朝覲慶吊之禮,具如布政司。副使、僉事,分道巡察,其兵備、提學、撫民、巡海、清軍、驛傳、水利、屯田、招練、監軍,各專事置,并分員巡備京畿。”(張廷玉《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40頁。)浙江是明代重要省份,出任僉事足以說明人才才能的突出,所以送別人將龍霓頌稱為豪杰,抓住人物的杰出才能進行歌頌。浙江名流輩出,名宦、豪杰留下了大量可歌可泣的事件,也凝定了豐富的文化景觀,被后來者膜拜,也成為一個個觀念豐碑,警示著后人。這種豐富性為送行人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也奠定了從縱向聚合結構頌揚豪杰的文本結構。
這些名跡可以分為三類:關乎民生的景點:交通要道(檇李),灌溉要道(鵝池、鑒湖、葛洪川、若耶溪、剡溪),安民定國工程(蘇堤、桐江)。警戒士人,頌揚美德和功勛的景點,如懲貪倡廉(明月泉、清風嶺、鑒湖),提倡孝道(曹娥江、泰伯祠)。文化娛樂景點,如錢塘、林逋宅、蘭亭、和笙臺、鵝池、鑒湖、葛洪川、若耶溪、剡溪。這些名跡沒有特定的時間順序,主要是客觀留存于浙江東西二道上的歷史文化。但它們是豪杰三種能力的隱喻,建構著龍霓豪杰形象的三個特殊維度,也構成了想象的時間維度,增強豪杰形象的厚度和說服力。相應地,送行人也利用詞匯的組織關系隱喻性傳達了這些意義。整體來看,各組詞匯內部既是互相獨立的詞匯集合,又可以看成橫向組合。比如民生景點中的交通要道、灌溉要道和安民定國工程對于浙江的發展是至關重要的,但對于龍霓卻并不是必然都要做出貢獻的,三者在邏輯關系上是獨立的,但三者的并列更說明政績的可觀,證明豪杰的杰出政治才能。第二組頌揚才能的景點分別指向清廉和仁孝,二者雖然也是豪杰官員修身的必備美德,但并不構成因果關系,卻是豪杰官員的立身為政之本。同理,第三組指向文化娛樂,豐富多彩的活動更增添豪杰灑脫的風韻,也是狹義的朝隱內容。如果將縱聚合詞匯看成等值的單位,并具有累計增加的力量效應,它們的并列出現,實際上也可以看作“重復”修辭的使用,這與橫組合一樣,加強名跡代表的意義的力度。所以,三組詞匯的組織關系主體是縱向聚合關系,但又構成了想象性的橫組合關系。
接下來我要談一下想象性橫組合關系的結構意義。豪杰三個層面的內涵(為政能力,為宦之本,朝隱風采)是意識形態發揮意指功效的基本要素,將縱向聚合轉化為橫向組合關系,建構豪杰敘事。想象性敘事的虛化結構特別符合這種語境。送別雅集中,送行人將祝愿轉化為未來的行動,將靜態的能力頌揚轉化為動態的新豪杰建構的行動,以及心理上的認同。正是利用語言結構再造紙上豪杰的表現。
意識形態的意指作用將這種建構納入整個朝隱過程。其明顯的標志是這些事件的“經緯脈絡”根據為政的主次關系和必要條件而定。在詞林雅集中,最重要的是臣節。出行人到任行禮之后,就是讀“表忠觀之碑,循蘇公堤,拜武穆王之像”,既宣誓忠孝,又激勵臣節。其次是倡導清廉之風,出行人拜訪泰伯廟,曹娥江,清風嶺,中間安排了漫步蘇堤,登謝公樓等可以既舒暢心情,又沐浴在清風里的活動,可謂政治隱喻與審美享受合一,是典型的朝隱體驗。再次,傳統的文藝活動也要聯想到道德說教,如錢塘射潮本是民間活動,卻把濤聲比作“蛟龍怒”,①此段詞匯,語句均引自《詞林雅集圖》題跋詩文。似乎伍子胥的烈魂在發怒,高唱忠誠的頌歌。還有一些名跡棲息在娛樂與為政的兩端,如《剡溪》、《葛洪川》通過序、詩同時呈現了灌溉要道和文人遣興兩重含義。若序-詩的主次關系與為政-娛樂重要程度成正比,二者的娛樂性也附屬于為政,是政余的娛樂表現。最后是疏通河道,防止豪奪等關系民生的政務,獲得人民的愛戴,留下美名。所以,雖然橫向敘事是隱含在縱向聚合中,但作為一條主線控制了聚合游覽的秩序,也編織了名跡的意義邏輯。也正是“豪杰”的建構不僅僅是某一事件的轟動效應,而是一個星叢式的為政集合,需要塊面化的推進,才使得橫向組合關系成為內在的主導,又因為沒有某一特定事件作為主導,縱向聚合呈現為松散的即興游覽,成為朝隱的未來想象。我們可以說,在詞林雅集中,送別敘事的建構是因為“豪杰”所代表的意識形態要求累積效應,其結構呈現為塊面橫向累積結構,所以,縱向聚合結構是“自然化”為敘事表層,受到橫向結構的制約,也塑造著橫向組合的結構。橫向組合結構內含在送別敘事中,主導送別雅集敘事的意義維度,二者如“漁網”共同推進豪杰的建構。
如果說敘事的語言結構是意識形態意指實踐的總體結構,目的在于搭建表征意識形態的內在框架,那么修辭策略就是意指實踐的重要手段,使得意識形態得以辨識,并合法化、普遍化、自然化其觀念,滿足統治的需要。[8]
意識形態服務于統治階級的利益,具有一定的虛假性和強烈的導向性,受到西方理論界的嚴厲批判。明代的統治階級與文人群體均以儒家世界觀為主,也具有大體一致的共同利益,類似伊格·爾頓指出的“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8]但二者還分屬于道統與治統的范疇。前者更加理想,后者受到實際利益的影響,發展出許多相應的統治策略和符號化的言說文藝,雅集就是其一。文人對于秉持理想化的儒家觀念與遵循統治策略有清醒的認識,并能夠在不同的政治時空中,以不同的方式言說。送行人對送別雅集的言說,恰好顯示了文人對策略的認識與有意識的使用。學者們認為正是無意識的遵從,顯示了意識形態的導向性,意識形態與現實的不符,說明了意識形態的虛假性。這也是西方知識分子給予它無情批判的原因。但是,中國古代文人濃烈的精英意識以及出處行藏的政治哲學,使得他們更多以追求自我詩意的生存方式,顯示自己的志向,保持獨立的人格。所以,他們對意識形態的批判性較弱。但正是他們逶迤兩間的特殊智慧,助推了意識形態控制策略的實施。此處的送別雅集文圖就是一例。
意識形態的目的是全面控制社會,總是以符號化的意象給人以普遍性的假象,彌漫在文藝作品中。送別雅集中的圖像也是這種普遍性蔓延的結果。雅集或是官方舉行的宴會,或文人官員組織的宴會,都具有一定的政治性,其符號化圖式是宴會。此圖式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與文人逍遙留司的場景有關,一種與文人娛樂朝堂的場景有關。前者比較清雅,主要彰顯文人的詩性氣質,但經過明代翰林的轉化,更具有頌贊性,①參看《王紱的雅集圖與明初文藝風尚的轉變》的相關論述。后者受到官場的影響,強調由個人能力彰顯的外在風采。②參看《杏園雅集圖新解》相關論述?!而P城餞詠圖》和《詞林雅集圖》是二種形式的回響,前者把畫面焦點放在草亭暢飲,頗有清泠的林下之韻,后者著重刻畫了人物的彬彬風采,更增朝堂高士的奕奕之風。但受到送別語境的限定,都沒有明顯的時空定位,顯然以“去時間化”的策略說明兩種圖式符號的普遍認可性,也順勢將“宴會”推入將來,更制造了宴會模式超越時空的假象。
意識形態本是思想幻覺,卻采用一些可信的描寫,制造真實感,給人一種自然而然出自本身的印象。送別雅集中能讓人信以為真的環節是出行人的行程,以及對沿路風光的欣賞體驗。李至剛的送別詩恰是這一過程的描述:
汀洲杜蘅歇,南浦西風生。美人鼓蘭楫,路指江南行。南行向何許,東望吳淞去。吳淞秋水多,綠遍芙蓉渚。渚外九龍山,山邊三泖灣。人家臨水住,日暮采菱還。采菱歌易斷,送子愁零亂。愁來可奈何,思滿江南岸。江南不可思,動子情依依。③《鳳城餞別圖》題詩,第46頁。
我們知道,這批送行官員都有隱居經歷,撰寫此類詩歌是對記憶的喚醒。詩人利用舟行,通過景物的不斷更新,點出江浦發舟,舟到吳淞所見芙蓉渚、九龍山、三泖灣等地風光,制造視覺的流動感,形成想象的韻律,給視覺帶來節奏感。到日暮時分,視覺節奏又被江南采菱的音樂韻律替換,而音樂聲斷恰恰阻止了韻律的延展,趙友同從歸家的沉醉中驚醒,回到送別場景,將歸家的喜悅與離別情緒結合,觸發對江南的思戀。詩中典型的江南意象讓送行隊伍經歷一次時空錯位,完成一次朝隱體驗。對照詩歌對災情的描述和相關史料可知,災情頗重,水口淹沒,一片渾茫。④關于永樂初年的浙西水患危害記載參見何三畏編著《云間志略·治河尚書夏忠靖公傳》,《明代傳記叢刊》,明文書局,第25-28頁。關于浙西水患治理記載可參見太倉縣紀念鄭和下西洋籌備委員會,蘇州大學歷史系蘇州地方史研究室編《古代劉家港資料集》,南京大學出版社,第 46-58,64-69頁。夏原吉到任后勘察災情,采用夏禹疏通法治理,雖然解決了主要問題,但支流未妥善處理,形勢嚴峻,后來明廷還繼續派人治理,每年都要修理河堤,疏通水道,任務長期而艱巨。送行人作為朝廷重要大臣,對于水患應該有清醒的認識,所以,送行人的祝福也集中在喚起過去的回憶(舊釣游,舊業),增添了朝隱的虛幻性。我們還可以從圖像的描繪上發現這種虛幻性。在《鳳城餞別圖》中,前景草亭與道路處在同一對角線上,草亭左側緊靠山坡,草亭后兩疊平行山遮擋,山下坡陀延伸到右側,遠處淡淡的橫山從右向左延伸,江水夾在山坡間,顯然是風平浪靜的港灣。但畫家采用元末隱逸山水圖式,山體大量留白,樹木蕭淡,以點為主,頗寫意,給人江南風光的錯覺。二者合觀可知,詩歌是從時間的角度,通過地點的切換,圖像是從空間的角度,采用特殊的江南意象,共同詮釋了隱逸生活的幻覺。二者又在情感上與送行人的經驗相通,恰如無意識的流露,顯得自然而親切。
明代文人對意識形態的幻覺有自覺,卻沒有走上批判的道路,而是就送別語境建構朝隱烏托邦,顯示了他們助推意識形態幻覺的自覺。根據曼海姆的研究,意識形態內本身有一些不可實現的概念被稱作烏托邦。對于階級成員來說,“烏托邦”取決于人們的視角,與人們的愿望關系密切,或者說是不能實現的愿望。表現在想象的時間或空間中。文化史學者將發生于空間的愿望稱為烏托邦。這些意愿本質上是一種組織原則,規范著人們體驗時間的方式,處理事件的方式,群體的愿望、目的、渴求都可以直接被理解,所以,愿望也是烏托邦思想的形式,指向具體的思想、行為、感覺、內在關聯,是思想的結構。[9]對于參與送別雅集的官員來說,朝隱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祝愿。祝愿設定了虛化的情境,朝隱本是意指實踐,包含豐富的圖式符號,但祝愿的虛化情境為其限定了想象性的空間。又因為送別祝愿的實施在物理層面上以書畫贈送來實現,書畫的意指內涵建基于想象性的空間中,所以,朝隱祝愿的能指合并為書畫表征,在藝術語言中建構了一個文化烏托邦。這個烏托邦的呈現是朝隱文化符號與意指結構正在發揮作用。所以,從根本上說,送別雅集就是一個文化意識形態機構(ISA),⑤馬爾都塞的意識形態機器之一種,參見《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分類,齊澤克等《圖繪意識形態》,方杰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46頁。其內在動力是意識形態控制力。但這并不是說,此處的文化意識形態是完全虛構的,相反,朝隱作為曾經的體驗和可能的經歷,有充分的現實基礎,只是由于趙友同和龍霓不是赫赫有名之人,①趙友同雖然受到姚廣孝舉薦治理水患,但朝廷派遣官員中沒有他的名字,僅在夏原吉《忠靖集》中有《至日述懷簡袁少卿趙御醫》,提到同行治理水患的事情??芍舜沃卫硭迹w友同不是非常重要的角色,也難以稱為重臣。夏原吉治理期間,布衣徒步,日夜經營,盛暑出,不張蓋,日與役夫同甘苦,雖有題詠,也是扁舟單車,多感慨、客訴之言,恐怕難有聯歡之樂??梢韵胂?,趙友同作為陪同治水之人,應該也難以真正逍遙林下。夏原吉題詠、述懷之作《至日述懷簡袁少卿趙御醫》、《白茅港》,可見夏原吉《忠靖集》,四庫全書第1240冊,第523,529頁。據單國強考證,龍霓到浙江任上治理浙江水事,因得罪劉瑾,不久就被罷官,寓居湖州,與劉麟等人號稱“湖南五隱”,也算不得功成名就。(參見《吳偉詞林雅集圖卷考析》,第87-89頁。)也沒有特殊的功勛,弱化了朝隱實踐的可能性。由弱化反觀送別人的言行,恰好暴露了文人助推意識形態擴展的特殊處境。這正是為何中國文人沒有像西方知識分子一樣超越并批判意識形態的深層原因。眾所周知,西方知識分對意識形態的批判處于晚期資本主義社會語境中,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從革命力量變成了社會霸權的助推者,知識分子是獨立于資產階級的批判者,目的在于揭示虛假性,尋求革命的力量。明代文人是統治參與者,秉持明哲保身的處世觀,在政治上受到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控制,他們負有責任推行表征國家意識形態的生活方式。作為合謀者,目的在于使用策略保全政治地位。所以,他們是政治文藝文本的修辭使用者,創造了圖式化的烏托邦,如《詞林雅集圖》中人物風度翩翩,舉止嫻雅,正是明人向往的西園高士風采,這與所到地浙江文化韻味融合,成為未來朝隱風采的想象性表達。這些自覺制造的藝術幻覺,恰是文人游離于朝廷與林下的重要策略,具有特別的象征性。
送別雅集是中國古代重要的送別文化,形成了以抒寫離愁為主的送別文藝。明代京官送別雅集卻引入朝隱觀念,注重頌揚人物的政績和才能,突破了送別雅集書寫模式。筆者通過研究認為,明代京官送別雅集隸屬于明代官員塑造朝隱意識形態的建構進程。由于送別雅集中出行人并不是功勛顯赫的政治要人,也不一定能夠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朝隱觀念,所以,送別雅集的朝隱建構尤其顯示了京官朝隱意識形態建構的虛化特性。送行人也深諳這種祝愿的模糊性,自覺將朝隱闡釋定位成純粹的文本祝愿,在詩畫結合的想象性時空中,營造了一個烏托邦的文本,發揮祝詞的能指之悅。這一方面暴露了明代京官雅集建構意識形態的游戲性,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他們深諳政治藝術的修辭性。從娛樂與為政的矛盾與統一來說,明人在詩畫結合的藝術中,找到了意識形態和烏托邦交匯的關鍵點,也理清了二者復雜的依存關系,是明人解決為政與娛樂之矛盾的新途徑。反過來,也引起后人思考,他們所頌揚的國家恩惠和人物的杰出才能,都處于政治話語中,與經過傳統的修身養性獲得的成果具有一定的差異。這必然引起人們對這類修辭文本的有效性進行思考,提醒研究者關注藝術文本的政治文化維度。
[1]石守謙:《雨余春樹》與明代中期送別圖[A].風格與世變[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233-245.
[2]《圖像、文本和意識形態》對西園雅集圖式類型的歸納[J].天府新論,2013(5):125-130.
[3]貢布里希,林夕,李本正,范景中,藝術與錯覺——圖像再現的心理學研究[M].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7.126-127;134.
[4]羅蘭·巴特.李幼蒸,寫作的零度[M].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92-94.
[5]《鳳城餞詠圖》高得旸題詩[A].“臺灣故宮博物院”.故宮書畫圖錄(第6冊)[C].臺北:“臺灣故宮博物院”.46.
[6]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幽靈[A].齊澤克.方杰,圖繪意識形態[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10-38.
[7]羅蘭·巴特,李幼蒸,敘事結構分析導論[A].符號學的歷險[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88-92.
[8]EAGLETON TERRY.Ideology:an Introduction[M].UK:Verso,1991.45;44.
[9]卡爾·曼海姆,黎鳴,李書.琴意識形態與烏托邦[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200-214.
G02
A
1002-3240(2017)04-0149-07
2016-10-11
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宋代美學范疇研究(15BZW030);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青年項目:明代雅集圖的視覺文化研究(16Q168)階段性研究成果
張高元(1982-),女,文學博士,湖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圖像修辭學,明代繪畫史。
[責任編校:陽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