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思考的傳統

李曙光

英倫三島出現過兩位大歷史學家，可他們對歷史的認識卻截然不同。《歷史的觀念》的作者柯林伍德認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只有重演古人的思想才能理解歷史。而《歷史研究》的作者湯因比處理歷史的原則卻是把它切割成許多可列舉的而又各不相同的部分（社會），并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博學，對人類留存在過去的23個文明社會進行手術刀切割式解剖。

現當代出現過兩位古典式經濟學家，一位叫凱恩斯，他對理性權威頂禮膜拜，讓國家干預經濟大行其道；另一位叫哈耶克，他對自然法則俯首帖耳，促使政府在經濟舞臺上“靠邊站”，讓自由市場的意見深入人心。

也就是說，當人類思考自身問題的時候，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傳統：一種是源于觀念和理性（思辨）；一種是源于材料和實證（經驗）。這兩種傳統大異其趣，互相攻訐，卻又在人類思想和文明的發展史上相得益彰、大放光芒。可以說一切有價值的學術成果都是在這兩種光芒照耀下獲得的，都是將這兩種傳統推至極致的結果。要成為一個好的人類問題專家（俗稱人文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就必須選擇這兩種傳統中的一種，掌握其思維技巧和作為方式，運用到人類問題研究之中，一旦窺其堂奧，立即就會顯現出深奧的學術景觀。不過，這兩種傳統是如此不同，他們的代表人物在人類問題思考史上都光耀千秋，可是他們彼此的對抗也很激烈。第一種傳統的代表人物有亞里士多德、笛卡爾、培根、康德、黑格爾、馬克思、邁耶、愛因斯坦等等；第二種傳統的代表人物有休謨、亞當·斯密、斯賓格勒、卡爾波普、哈耶克、柏林、羅爾斯等等。這兩張名單所列入的思想家，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留下了許許多多關于過去的思考，這些思考足以震撼整個地球上的人類。

不過，隨著人類的后現代走向、工業文明的飛速節奏、信息社會張力的擴展，第一種傳統及其代表人物，在經過一線天下的光輝燦爛時代之后，漸已式微；第二種傳統及其代表人物漸次占據了學術舞臺，蔚然已成主流。傳統的興盛與衰亡，本身就是一首可歌可泣的史詩。

國內學術界，目前有兩種傳統也展開了拉鋸戰。一為新保守主義，主張秩序優先，一為自由主義，倡導自由優先。不過他們是少年壯志，不知傳統的真正滋味。譬如“新保守主義”認為自己主張一種在尊重傳統秩序的歷史連續性的基礎上的漸進現代化道路，排斥自由價值，并認為“嚴復、梁啟超、康有為和后期的章太炎是中國20世紀初以來最早的新保守主義者”。事實上，19世紀末期的嚴復，是把自由主義引入中國的第一人。他把英國自由主義大師約翰·穆勒的“On Liberty”譯作《群己權界論》，在“譯凡例”中說，“須知言論自繇（由），只是平實地說話求真理。一不為古人所役，二不為權勢所屈而已。使真理事實，雖出之仇敵，不可廢也。使理謬本誣，雖以君父，不可從也。此得之謂自繇。”

另一位“新保守主義”大師梁啟超，更是自由主義的熱烈歡呼者，他倡導“思想自由，為凡百自由之母”，指出：“拿孔孟程朱的話當作金科玉律，說他神圣不可侵犯，固是不該；譯馬克斯、易卜生的話當作金科玉律，說他神圣不可侵犯，難道又是該的嗎？”

新保守主義在這里已經和自由主義涇渭難分了。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