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顏推薦:她并不想做一個一呼百應(yīng)的山宗,她只想做少年身邊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可她非但沒有逃出自己的宿命,還讓那位鑄鏡為生的少年卷入腥風(fēng)血雨。也許沒有最初的遇見,就沒有最后的難過,可情不自禁又有什么錯呢,錯的只是身不由己吧……
第一章 山中少年
馬蹄悠閑踏過青草,殷紅的血順著雪白指尖滴落,胭脂般斷斷續(xù)續(xù)綻了一路。留辭從馬上滑落,恰好倒在一株桑樹下,束發(fā)的簪子不知所蹤,一頭青絲如墨傾瀉,鋪滿紅色裙裳。
隱隱聽到石器打磨的聲音,她勉強(qiáng)睜眼,視線那端是幾間石屋,石屋前坐著個衣衫粗簡的少年,皮膚因常年接觸陽光偏銅色,眉眼明朗干凈得如春陽濯水。
他似乎全然沒注意到留辭的出現(xiàn),專心致志打磨著手中的鏡子,長長睫羽上輝澤閃爍。
聽?wèi)T了號角戰(zhàn)鼓聲,難得有這般安寧時刻,留辭將驚擾的話咽了回去,倚樹靜靜看著,像在看一段風(fēng)景。
桑木枝葉繁茂,蔥蘢碧意間綴滿紫紅色的小果實,涼風(fēng)拂過,時不時掉落幾顆,砸在衣裙上,她抿了抿干燥蒼白的唇,拈起一顆往嘴里送。
許久,少年終于起身,正欲入屋,忽然瞥見坐在桑樹下的身影,雪白的臉,烏黑的發(fā),似畫一般。
留辭唇邊還沾著紫紅色汁液,對上他清澈的目光,不由尷尬:“抱歉,不問自取,吃了你的桑葚?!?/p>
少年有些發(fā)愣,他自小在這山中鑄鏡磨鏡,每年下山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幾乎很少見到外人,更何況還是這么好看的姑娘。
“你……怎么了?”他走近,看見她身上的血跡。
她扶著樹起身,微微一笑:“受了點傷,不要緊。”話剛落音,人便軟倒,落入一個溫暖懷抱,留辭還想說什么,可眼前一團(tuán)漆黑,意識也模糊起來。
再醒來,身上的傷已經(jīng)被處理過,少年將一勺湯藥遞至她唇邊,猶疑著問:“姑娘是從朔陽關(guān)來的?”
留辭點點頭,此處離朔陽關(guān)不遠(yuǎn),她身上血腥味又重,自然不難猜到。
“那你是士兵?”他有些不敢相信。
“算是吧?!彼蓛舻膫?cè)臉,彎了彎唇,“我叫留辭,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似有些羞赧,輕聲道出兩個字:“鏡生?!?/p>
山中幽靜,風(fēng)過林木的聲音清晰可聞,留辭忽然有種錯覺,自己回到了曾經(jīng)的天偃山。
鏡生的生活很簡單,一日三餐,屋前鑄鏡。手藝是從祖上傳下來的,他以此為生,對自己的要求極高,一年基本只鑄一面鏡子,稍有瑕疵便廢棄不用。
留辭似乎很艷羨這樣的生活,每日鏡生在院中忙碌,她就托腮在旁邊看著。
春風(fēng)和煦,她的目光落在身上卻分外灼熱,鏡生忍不住紅了耳根。漸漸地,他開始習(xí)慣,習(xí)慣她的陪伴,習(xí)慣一抬眼就能看到她淡淡的笑,偶爾還會同她講一些關(guān)于鑄鏡的事,商討什么樣的花紋比較好看。
半月后,留辭擔(dān)心戰(zhàn)事,告辭離開。
碧草幽幽,一直蔓延到山林深處,她牽著馬漸行漸遠(yuǎn),鏡生心里好像空了一塊,呆立片刻,驀地追過去。
“你還會回來嗎?”
少年清澈的眸子里含著緊張與期盼。
腳步一頓,她緩緩回眸,嫣然笑開:“你這兒的桑葚這么好,我自然是要回來的?!?/p>
第二章 鑄鏡之約
朔陽關(guān)的戰(zhàn)事越發(fā)頻繁了。
當(dāng)今天子安于享樂,致使國弱民哀,駐守在朔陽關(guān)的兵力甚至不及敵對的渠國五分之一,若非一干將士拼力死撐,只怕這邊陲早已淪陷,血流成河。
好在次年桑葚成熟時,他掛念的姑娘終于守諾歸來。
清風(fēng)習(xí)習(xí),裙裳拂過蔥蘢草木,溫柔而多情。留辭牽馬駐足,少年仍舊在院中鑄鏡,她沒有驚擾,靜靜看著,陽光從枝葉間漏下,灑在眉眼上,明晃晃一片。
此番,鏡生像是有所感應(yīng),驀地抬起頭。
“你回來了?”他拋下手中物件,快步過去,面上是掩飾不住的欣喜。
她含笑點頭。
他瞅見她額上沁出的細(xì)汗,一把牽住她的手,拉著她入屋,捧了一個瓷罐出來。瓷罐中,擱著滿滿一罐熟透的桑葚。
“今天早上剛采的,用山上的泉水冰過,還很清涼。”
留辭抬眼:“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會來?”
鏡生笑了笑,沒言語。他并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來,只是從桑葚成熟開始,就每天采一罐,早早等著。
留辭很快就猜到,神情有些怔忡,外間突然傳來奇怪響動,鏡生起身,想出去看看,被她按住。她往外掠了掠,眼底閃過一絲異色:“大概是馬不習(xí)慣陌生地方,在鬧脾氣,不用理會?!?/p>
稍時,趁鏡生去廚房做飯,留辭出了院子。叢生的草木半掩住身影,溫和笑意在剎那間斂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冽肅殺之氣。
“出來吧。”
兩名士兵單膝跪地。
“楊將軍派你們來的?”
士兵沉默低頭。
“我什么時候輪得到他來派人跟蹤了?”留辭唇角勾起一抹譏誚弧度,“再有下次,你們就不用活著回去了?!?/p>
她轉(zhuǎn)身,裙袂扶風(fēng),兩名士兵對視一眼,慌張離去。
這一回,留辭只在鏡生這里呆了兩日。臨行前,她撫過他新鑄的銅鏡,抬眼看他:“我都來了兩次了,你是不是也該送面鏡子給我?”
鏡生有些傷懷,但還是擠出一點笑:“這面做得不好,我再單獨幫你做一面。”
留辭彎唇,眸子里難得閃爍著少女般的明媚嬌俏:“那就這么說定了,我的鏡子,要與旁人的都不一樣?!?/p>
留辭走后,鏡生開始替她鑄鏡,可直至秋天,也沒能采集齊滿意的材料,他只好出山,往朔陽關(guān)方向走。
行至朔陽關(guān),恰好碰見兩軍交戰(zhàn)。號角沖天,廝殺聲灌耳,他想到留辭可能就在其中,按捺不住爬上了面前的陡坡。
秋陽正盛,戰(zhàn)場一片混亂,他靈機(jī)一動,從行囊里取了一面水鏡出來,刺目的陽光穿過水鏡聚成一束,四處游移,擾亂視線,甚至將人灼傷。
正領(lǐng)兵殺敵的主將楊毅懷看見高處突然冒出的古怪少年,愣了愣,趁機(jī)挑下敵方一名小將,下令軍士們往前沖。敵軍很快察覺到不對,命弓箭手對準(zhǔn)了鏡生,長箭破空,擦過臂膀,鏡生往后仰倒,從陡坡上滾落,卻仍不忘接住水鏡緊緊護(hù)在懷里……
第三章 又見留辭
交戰(zhàn)結(jié)束,渾身是傷的鏡生被拖進(jìn)了軍帳,嚴(yán)加審問。
“說,你是不是敵軍派來的細(xì)作?”
聲調(diào)陡然拔高,鏡生卻恍若未聞,他找尋半天也沒見到留辭,滿心都是擔(dān)憂。
楊毅懷見他如此,愈發(fā)惱怒,剛想命人給他吃些苦頭,一襲紫衣突然款款踏入。
留辭掠了地上跪著的人一眼,分花拂柳般往前,神色沒有半分變化:“聽說你抓了一名細(xì)作?”
楊毅懷起身去扶她,雖是苛責(zé)的話,語調(diào)卻放得溫和:“身體還沒好,怎么不多休息會兒?”
鏡生愣愣抬眼,一聲“留辭”堵在喉間不敢出口,他一直以為,她只是普通士兵,可現(xiàn)在看來,完全猜錯了——能夠坐在主將身邊,還備受呵護(hù),哪里會是尋常身份?
“這就是你抓的細(xì)作?”留辭看向鏡生,忽然道:“我認(rèn)得他,他不是細(xì)作?!?/p>
“……”沒想到她會直接了當(dāng)來這么一句,楊毅懷不由噎了噎。他皺起眉頭:“阿辭,事關(guān)重大,不可任性,他是不是細(xì)作,還需嚴(yán)加審問?!?/p>
“我說不是就不是?!绷艮o偏頭,秋水般的眸子靜靜望著他,“師弟,你連我都不相信了嗎?”
“阿辭,你……”楊毅懷五指緊握成拳,半晌,拂袖而去。這幾年,留辭很少再喚他師弟,如今這一聲,分明是拿往日情分來逼他。
帳內(nèi)安靜下來,留辭緩緩行至鏡生身邊,蹲下身與他對視。裙裾如水鋪開,她伸出白皙如玉的右手:“我的鏡子呢?”
氣氛陡然由壓抑變?yōu)檩p松,鏡生仿佛看到自己認(rèn)識的那個留辭又回來了,訥訥道:“還沒做好。”
留辭抬手去碰他肩頭的擦傷,眉頭緊蹙:“沒做好你來這里干什么,還弄得一身的傷?”
“我……”本是再光明正大不過的理由,他卻突然覺得心虛,說不出口。
留辭帶著他回到自己帳中,替他上藥,他看著案上堆積的兵書圖紙,忍不住問:“你也是將軍?”
留辭的動作頓了頓:“不算是,我只負(fù)責(zé)排兵布陣,充其量,就是個軍師?!彼痤^,“聽說過天偃山嗎?”
帝都外的天偃山,數(shù)百年來,一直是令人景仰和向往的傳奇,以陣法謀略聞名天下,出過不少帝師,極得君王倚重。
可傳奇總有衰落的時候,當(dāng)今天子昏庸失德,偏信小人讒言,日漸疏遠(yuǎn)天偃山,甚至因為上任山宗一次不合意的諫言而下旨重責(zé)。
“我是天偃山這一任的山宗,毅懷入門晚,是我的師弟。他原本出身將門,渠國犯邊,朝中無人肯領(lǐng)兵相抗,陛下便命他前來,又怕他一人守不住,才讓我跟著助他一臂之力?!?/p>
歷來天偃山山宗都極少親自出山,而她卻要在這廝殺慘烈的地方九死一生,可見君心如何。鏡生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和憔悴的眉眼,不由心疼,驀地握住了她的手:“我留下來,陪你一起。”
留辭怔住。
“你一個人,肯定很辛苦,那些士兵忙著上陣殺敵,也照顧不好你,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不會陪你說話解悶……”
暖意包裹肌膚,一點點蔓延至心底,自她接任山宗之位,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把她當(dāng)成尋常姑娘來心疼了。
這樣單純干凈的少年啊,她看著他,鼻頭一陣酸澀:“這里是戰(zhàn)場,生死難測,不是你該留的地方?!彼制鹕韺幏藕?,白皙手指扣著一卷書,眼睫垂落下來,“早些回去吧?!?/p>
第四章 含淚一別
最終,鏡生還是以收集鑄鏡材料為借口,強(qiáng)行留了下來。
日落西沉,殘陽籠罩住蒼涼邊關(guān),鏡生在前面低頭尋覓鑄鏡材料,留辭在后面靜靜跟著,晚風(fēng)拂起衣袂,剪影如畫。
兩人走累了,并肩坐在土丘上說話。
鏡生一偏頭,發(fā)現(xiàn)留辭已經(jīng)閉眼躺倒,漫天金光傾灑,落在她眉眼唇鼻上,輝澤熠熠。天地靜謐,他像是受到蠱惑,忍不住慢慢俯身,離得近了,甚至可以看到她睫羽投下的暗影。
一綹發(fā)擦過下顎,他終是沒敢親下去,以手撐地想要離開,留辭卻突然睜開了眼,眼底盡是笑意。在他反應(yīng)過來之前,她驀地抬起頭,印上他的唇。
畫面似乎定格,就此天長地久。
不遠(yuǎn)處,找尋而來的一襲影猛然頓住,瞳孔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似有什么碎裂在里面。
翌日,留辭與楊毅懷同時不在,鏡生覺得奇怪,詢問才知,兩人去了西邊林子里散心。
天色陰沉,蕭條的枝椏重疊交錯,像一卷昏暗舊畫,鏡生尋到留辭時,她正被楊毅懷捏住皓腕,眉頭緊皺。足下枯葉因踩踏發(fā)出聲響,兩人往這邊掠了一眼,留辭突然傾身抱住楊毅懷,用恰到好處的柔軟語調(diào)說道:“我以后都不見他了,你別再生氣了。”
鏡生如遭雷擊,瞬間白了臉。
留辭沒有看他,死死盯著楊毅懷,握在他胳膊上的指骨泛白。
一片枯葉掠過衣袖,僵持許久,楊毅懷終于退讓:“這是你自己答應(yīng)的,永不見他。”
留辭彎起唇角,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是,我答應(yīng)了?!?/p>
楊毅懷走后,林子里一陣沉寂。
許久,留辭開口,雙眸空蕩蕩的:“你的材料收集得如何了?打算什么時候走?”
“為什么?”鏡生望著她,不明白為何一夜之間,她就轉(zhuǎn)了態(tài)度。
留辭閉了閉眼:“我喜歡毅懷,可他總是冷落我,所以我才想著利用你,試探他?,F(xiàn)在,他真的生氣了,我不能再留你?!?/p>
鏡生握緊拳頭:“我不信,你不是這樣的人。”
“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留辭驀地轉(zhuǎn)身,長發(fā)扶風(fēng),眼角眉梢都泛著冷傲之氣,仿佛獨立高山,“我是天偃山的山宗,慣用心計謀略,手上染血無數(shù),你當(dāng)真以為,很了解我?”
心口疼痛蔓延,不知過了多久,他落寞轉(zhuǎn)身:“答應(yīng)你的鏡子,我還是會做好的?!?/p>
走出兩步,又頓下:“桑葚,過了季節(jié)就沒有了,你記得要來……”
身影漸漸遠(yuǎn)去,身后人倚樹抬頭,淚順著雙頰滑落。
第五章 鎖魂禁術(shù)
又是一年春,桑葚滿枝頭,空落一地。
留辭再不曾來過,仿佛當(dāng)真將這一方小院遺忘。
鏡生在第三年鑄成了許給她的鏡子,青鸞飛舞,鑒如明月。
完工之時,他因勞神過度,吐出一口血,昏倒在桑木下,迷迷糊糊中,隱約看到一抹飛揚裙裾,像是她踩著月光,自林木深處緩緩而來。
“留辭……”他喃喃開口,想將青鸞鏡遞給她,卻終是無力松手。
明鏡落地,沾上鮮艷血跡,點點殷紅映著幽幽月華,慢慢暈開來,似紅花綻放,分外瑰麗。
次日,鏡生醒來,捧起手邊的青鸞鏡,用袖子仔細(xì)擦了擦,正要包好,鏡面突然無端泛開如水漣漪,而后,一個人影緩緩浮出,雪顏烏發(fā),雙眸含笑,正是留辭。
鏡生一怔,慢慢伸手去碰,指尖觸及鏡面,漣漪欲盛,人影模糊。
思念這樣深,連老天都不忍,予他一方鸞鏡聊以慰藉。
時隔一年半,鏡生再次來到朔陽關(guān),他想起留辭當(dāng)初說過的“永不相見”,沒敢直接去找她,在軍營附近徘徊,結(jié)果被楊毅懷抓到。
“這一次,可是你自己送上門的。”楊毅懷冷冷勾了下唇角,眼底閃過一絲幽芒,“想見阿辭?好,我?guī)闳ヒ??!?/p>
鏡生被帶到了留辭榻前。榻上的人悄無聲息,一張臉沉在純色被褥間,襯著散開的烏黑長發(fā),愈發(fā)顯得蒼白憔悴。
“她怎么了?”
“勞神過度,舊傷復(fù)發(fā)。你若是真心喜歡她,就該像個男人一樣,上陣殺敵,助她早日平定戰(zhàn)亂,回到天偃山?!睏钜銘褜⑺鋈?,讓人取了一套士兵服過來。
鏡生有些愣怔,他只是個普通的鑄鏡人,兵法權(quán)謀作戰(zhàn)對敵,他都不懂,如何能上得了戰(zhàn)場?
楊毅懷露出一抹譏諷的笑:“怎么,不敢了?”
鏡生緊抿著唇,眼中沉黑一片,半晌,終是伸手接過。
留辭蘇醒時,號角聲已沖破云霄,不等她喚人詢問,就有士兵匆匆來報,楊毅懷帶兵窮追敵軍,中計被困在前方一處山崖下。
留辭登時變了臉色,她早知楊毅懷急功近利,一心想取勝回朝,恢復(fù)楊家昔年榮寵,卻沒料到他竟然真敢不顧大局,瞞著她私自行事。
長風(fēng)掠過高高山崖,宛如嗚咽,崖底廝殺正急,鮮血浸入土中,像是要澆灌出殷紅之花。重重烏云聚散,不知何處卷來濃霧,籠罩住所有,一匹黑色駿馬穿霧而過,停在節(jié)節(jié)后退的楊毅懷旁邊。
兵戈相擊,留辭擋開數(shù)支長槍,清冷的嗓音里滿是怒氣:“你是不是瘋了?”
楊毅望著她,表情有些猙獰:“對,我就是瘋了!如果不是你堅持不肯用鎖魂陣,我們早就得勝歸朝了,用得著在這里守這么久嗎?”
留辭氣急:“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鎖魂陣是本門禁術(shù),不能擅用!”
楊毅懷冷笑一聲,突然湊到她耳邊:“你看看,那是誰?!?/p>
留辭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瞳孔陡然一縮。
曾經(jīng)明朗如春陽的少年滿身血污,在塵土中奮力廝殺,像是隨時會倒下。
“阿辭,事到如今,你沒有選擇了,要么任由朔陽關(guān)失守,這些將士還有你的心上人全都死在這里,要么,動用鎖魂陣?!?/p>
留辭唇間血色褪盡。
說話間,因濃霧而暫緩的廝殺再度激烈起來,楊毅懷這次是鐵了心要逼她,幾乎將所有兵力都帶了出來,再猶豫下去,朔陽關(guān)失守,百姓流離失所,這樣的后果,誰也擔(dān)不起。
她躲過飛來一箭,無力閉上眼:“保他平安,否則,你也別想活著走出這里?!?/p>
她飛馬沖出,將鏡生挑到楊毅懷馬上,而后,劃破左臂,以血為祭,揮旗布陣,塵土鋪天蓋地而來,詭異得難以用言語形容。
天偃山屹立數(shù)百年,總會有些不為人知的秘辛,鎖魂陣就是其中之一,通常只有歷任山宗知曉,而且因為太過霸道血腥,被列為禁術(shù),不能擅用。
第六章 青鸞寶鏡
很久之后,朔陽關(guān)這一戰(zhàn),都還被爭相傳說。
結(jié)果極其慘烈,兩方人馬幾乎都全軍覆沒,真正的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渠國元氣大傷,由此敗退,楊毅懷如愿以償帶著所剩無幾的兵馬回朝邀功。
臨行前,他們在朔陽關(guān)內(nèi)暫作歇息。
淡淡荷香隨風(fēng)散入窗內(nèi),留辭坐在榻邊,看著鏡生被裹成粽子一樣的雙手和慘白的臉色,目光沉沉,靜默得如同一尊雕像。
她想起山林之中專心鑄鏡的干凈少年,若他不曾遇到她,一直隱居山中,該是多好的一生。
帳幔微微拂動,她伸手去碰他的眉眼,他卻突然睜開了眼,看見她,神情怔忡,像是仍在夢中。
許久,留辭輕聲打破沉默:“為什么跑去做那樣的傻事?知不知道,你差點就沒命了?”
鏡生看著她,嗓音沙?。骸拔蚁霂湍?,想讓你早點回到天偃山……”
留辭別開眼,手指緊緊捏住衣袖,嗓音仍冷靜自持:“不是早跟你說清楚了?我喜歡的不是你,一直在騙你利用你……”
鏡生垂眼盯著被面:“沒關(guān)系,我喜歡你就夠了?!?/p>
干凈純澈的少年,連感情也不含一絲雜質(zhì)。此生,再不會有第二人,給她這樣純澈的愛慕。
留辭眼中泛起淚光,緩緩道:“我要走了?!?/p>
鏡生沉默了一會兒,抬頭問:“你以后,還會再來嗎?”
留辭不語。
屋外蟬鳴聲此起彼伏,愈發(fā)襯得屋內(nèi)沉寂,鏡生將青鸞鏡取出來,遞給她:“答應(yīng)你的鏡子,鑄好了。”
“它叫青鸞相思鏡,能夠看到你思念的人,無論那人在什么地方?!?/p>
纖白手指小心撫過光滑鏡面,微微顫抖,要耗費怎樣的心血,才能鑄出這樣一面鏡子?
她彎起唇角:“這鏡子,果然與旁人的不一樣,我很喜歡?!?/p>
他忽然傾身,小心翼翼將她摟住,像是擁著摯愛珍寶。她伏在他肩頭,淚毫無征兆地下來,幸而他看不到。
就像她刻意隱藏的那些情愫,永遠(yuǎn)都不會讓他看到。
鏡生以為,這是他們最后的相見,孰料,兩個多月后,突然有人拿著留辭的隨身之物來找他,說是留辭有難,要他立馬趕去都城。
一路顛簸,馬車停在將軍府外。黃昏霞彩穿廊而過,楊毅懷抬眼,看著風(fēng)塵仆仆滿臉焦急的鏡生,眸色晦暗。
“想見阿辭,很簡單,入宮為陛下鑄鏡?!?/p>
鏡生下意識皺眉:“家父有遺訓(xùn),不為皇室中人鑄鏡?!?/p>
楊毅懷扣住案上茶盞,別有深意地勾起唇角:“那你想不想知道,你父親為何會留下這樣一條遺訓(xùn)?”
第七章 塵封往事
多年前,都城內(nèi)有鑄鏡名家,歷代專為皇室貴胄鑄鏡。當(dāng)今天子即位時,向繼承祖業(yè)的鑄鏡師下了一道旨意,命他在半年內(nèi)鑄出一面可以窺探人心的鏡子,否則就砍去雙手。鑄鏡師不堪忍受,最后假死逃離,隱姓埋名躲入深山。
那位鑄鏡師,便是鏡生的父親。
這些塵封的過往,鏡生并不十分清楚,反倒是楊毅懷因為嫉恨他奪走留辭,派人清查他的底細(xì),無意中查了出來。
楊毅懷想將他交給陛下邀功,被留辭發(fā)覺,留辭與他大吵一架,最后以“永不相見”為條件,換他放過他。
她沒有告訴鏡生真相,而是選擇狠下心逼走他,那樣干凈的少年,合該與世無爭安穩(wěn)無憂地活著,那些真相,他不知道也罷。最好能斷了心念,忘了她。
可她怎么也沒有料到,回朝后,楊毅懷為了討好陛下,竟然偷走青鸞相思鏡,獻(xiàn)了上去。陛下從青鸞相思鏡上看出當(dāng)年鑄鏡師技藝的影子,詢問鑄鏡人的下落,楊毅懷便假借留辭的名義,將他騙了來。
留辭得到消息時,鏡生已被送入了宮內(nèi),她買通宮女,急急趕到他暫住的殿中。
落地宮燈照亮冰冷屋室,少年的身影有些單薄孤寂,留辭頓了頓,對上他怔忡的目光。
半晌,她緩步上前,擠出一個笑:“別怕,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燈光似暖霧籠下,鏡生看著她,沒有半分懼怕的模樣,只是呆呆問:“那時候在朔陽關(guān),你趕我走,是為了保護(hù)我?”
她一怔:“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想這個?”
他笑了笑:“你不用救我出去,我一直想幫你,可卻什么都幫不上,現(xiàn)在,終于有機(jī)會了。楊將軍說,只要我能鑄出令陛下滿意的鏡子,陛下一高興,就會重新看重天偃山了。”
“他的話也能信?我們這位陛下的脾氣,你哪里知道——”她別過頭咳嗽兩聲,不著痕跡地拭去唇角血跡,臉色比在朔陽關(guān)的時候還要蒼白。
鏡生擔(dān)憂地握住她的手,她傾身抱住他,嗓音柔軟:“總之,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好好地活著,像我當(dāng)初見你那樣……”
第八章 平定謀反
接連半個多月,鏡生都沒再見到留辭,想來應(yīng)該是在謀劃救他的事。
他忍不住有些擔(dān)憂,正想以收集鑄鏡材料為由向陛下請命出宮一趟,卻在正殿中聽見了楊毅懷的聲音。
“陛下,臣近日查到,留辭與辰王勾結(jié),密謀造反?!?/p>
“好大的膽子!孤念她身體抱恙,準(zhǔn)她回山休養(yǎng),她竟敢……”
“陛下息怒,臣愿請命,前往捉拿!”
“……”
鏡生慌慌張張離開,找到留辭在宮內(nèi)安插的宮女,讓她趕緊把消息傳出去。
報完信沒多久,楊毅懷就來了,說是要請他去將軍府坐坐。
留辭到底是天偃山的山宗,想捉拿她,并非易事,最好的方法,就是以鏡生作餌。
圓月高懸,銀輝從檐角瀉下,沾染素白裙裳,留辭在滿院肅殺中姍姍而來。
“我已經(jīng)到了,人呢?”
楊毅懷讓人將鏡生帶出來,神情陰狠:“今天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你乖乖束手就擒,我還能向陛下求求情,留你一命?!?/p>
鏡生看見留辭,大喊了一聲“快走”,用力撞開禁錮住他的人,朝前跑去,像是刻意尋死。
利刃劃破血肉,留辭陡然色變:“鏡生!”
他撲倒在她懷中,微微笑開:“這一次,終于換我保護(hù)你了……”
月色中黑影紛紛閃入,埋伏在暗處的弓箭手齊齊放箭,留辭一口血落在衣衫上,抱著鏡生躲至廊后。
“我原本早就打算自盡,好讓他們威脅不到你……可是,又想親手把它交給你……”鏡生抖著手從懷里摸出青鸞相思鏡,氣息不穩(wěn),“這是我送給你的,誰也不能拿去……”
一滴淚落在鏡面上,晶瑩剔透,留辭緊緊抱住他,哽咽不成聲。
他撫上她的面頰,眼中滿是心疼:“別哭啊,你本來就笑得少,不能再掉眼淚了……”
“好,我不哭……不哭……”她咬了咬唇,含淚笑開,在他額間落下一吻,“你好好睡一覺,醒過來,就在天偃山了,我?guī)憧纯?,我長大的地方……”
她半抱著他起身,踉蹌往外,素色裙裳被血染出大片大片的紅花。
局勢突然急轉(zhuǎn)直下,護(hù)著留辭的,竟然有宮中禁衛(wèi),楊毅懷狼狽后退,滿臉的難以置信。他當(dāng)然不會料到,鏡生的報信,為留辭爭取了應(yīng)對的時間,她在來這里之前,已經(jīng)向陛下呈遞了他與外邦勾結(jié)的書信鐵證。陛下昏聵多疑,而他先前的“誣告”又沒有切實證據(jù),陛下自然改變主意信了留辭。
當(dāng)然,這一計不能長久,所以,今晚楊毅懷不能活著出將軍府,最好,一把火燒盡一切,鏡生也能因此脫身。
鏡生再度醒來,果然在天偃山。
他臥床休養(yǎng)了許多天,下地那日,留辭陪他出屋散心。
層巒疊嶂,朝陽漫過林木鍍上衣衫,似乎每一次他和她獨處,都分外安寧,只是這樣的時光太少,太短。
“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鏡生開口。
“好好保重,等天下安穩(wěn)了,就來找我?!?/p>
留辭眼角滑落一滴淚,嗓音若不可聞:“好?!?/p>
尾聲
天下風(fēng)云動蕩,局勢變得很快。
鏡生與留辭分別的次年,天子暴斃,辰王成為新君,改革舊制,修生養(yǎng)息。
春去秋來,風(fēng)雪摩挲過鬢邊,昔日鑄鏡少年眉眼添了滄桑,越發(fā)的沉默寡言。
第四年,鏡生按耐不住,偷偷前往都城。一路上,聽人說,天偃山的那位山宗在扶辰帝登位之后,就隱居于天偃山,再未下來過。
風(fēng)塵仆仆趕到天偃山腳下,他又有些心怯,踟躕著不敢上山。山花爛漫中,一個十三四歲的粉衣小姑娘突然跳到他面前,閃著清眸打量著他:“你是鏡生?師父一直惦記的那個人?”
鏡生微愣:“你認(rèn)識我?”
“我在師父的鏡子里看到過你?!毙」媚锱d沖沖取出一個花紋精致的木匣,“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修補(bǔ)它呢!”
她打開木匣,里頭擱著一面鏡子,青鸞飛舞,鑒如明月,只是原本光滑的鏡面上多了一道裂紋。
“這鏡子是你鑄的,你肯定能補(bǔ)好吧?”小姑娘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鏡生抬手撫過鏡面,神情恍惚。
相思鏡碎,從此相思絕。
“你師父她……現(xiàn)在在哪里?能不能帶我去見她?”
小姑娘歪頭想了想,抱著木匣轉(zhuǎn)身:“走吧。”
腳下的路變得漫長,蔥蘢草木那端,漸漸現(xiàn)出一座墳塋??辞迥贡膭x那,鏡生僵化成石,臉色慘白。
小姑娘嘆了口氣:“師父三年前就過世了,她的身體一直很不好……”
一朝暌別,黃土白骨。
她曾答應(yīng),待天下安穩(wěn),便去尋他,可其實,不過是空許諾罷了。從動用鎖魂陣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jīng)沒多少時日可活了。
鎖魂陣之所以被列為禁術(shù),除了因為太過霸道血腥,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布陣者會因此大耗氣血命不久矣,為造下的殺戮付出代價。
命運殘酷,輕易毀掉所有希望,她怕鏡生難過,于是再一次瞞了他,騙他安心離開。
甚至,她讓人隱下自己的死訊,對外宣稱在避世隱居。
不知道,就不會傷心,她希望,他能慢慢淡忘一切,做回曾經(jīng)單純無憂的鑄鏡少年。
最后那段日子,她總是對著青鸞相思鏡里的幻影發(fā)呆,她的小徒兒不解地問她:“師父這么記掛他,為什么不去找他呢?”
她笑了笑,眼中滿是蒼涼:“有些人,你越是喜歡,就越不能靠近;越是掛念,就越不能見?!?/p>
墓邊植了一株桑木,風(fēng)過枝葉搖擺,依稀有紅裳烏發(fā)的姑娘倚樹而坐,淺笑如花。
鏡生狠狠晃了晃,抱著青鸞相思鏡,跪倒在墓前,壓抑地哭出聲來。
編輯:十顏